在淮北平原上信马由缰,让人印象最深的,便是那种无所不在的鸿蒙气象,既博大又深厚,既丰富又杂乱。那一种大象之气总让人有难以捕捉的困惑和胆怯,像漫天飞舞的灰尘,又如旷野里无处不在的朔风。
是的,老子就是风。无论是老子的思想,还是老子本人,都如风一样。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孔子在拜见老子并恭恭敬敬地向他讨教之后,曾这样评价说:“鸟,我知道它能飞升;鱼,我知道它能游水;野兽,我知道它能奔跑。奔跑的野兽,能够被网捉住,游水的鱼,可以被钓钩钩住,飞行的鸟类,可以被箭射中;至于龙,我就不知道,恐怕它可以驾着云而升天,今天我见到了老子,他大概就是龙吧!”
孔子对老子的评价一点也不为过,龙是离不开风的,龙盘旋起来,便有大风扶摇。在现实当中,可以说,孔子是失败者;至于老子,则是一个逃遁者。逃遁同样是因为失败,但失败者心中痛的积淤和迂回,却是逃遁者难以深切感受的。对于老子,孔子当然是难以理解的。这样的隔膜,还有地理方面的原因——孔子居住的地方,属于北方,缺少水,更有着中原的喧哗和骚动;而老子呢,那时还属于南方的楚,楚地有太多的河流,河网密布,水汊纵横。在水边生活,那种流动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地就渗入血液当中去了。老子的思想,更像是水边葳蕤的水草。在水草当中,当然深藏着水的智慧。
是老子的思想,产生了平原的大象之气,还是平原的大象之气,孕育了老子的智慧?——这两者应该是兼而有之、相辅相成的。
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传说,其实,关于老子的身世,并不清晰。
老子的情况,最详细的介绍就是司马迁的《史记》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对于老子,有较为明了的记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之史也。”
司马迁所说的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后来的人曾经为此产生过一些分歧。现在,在涡河两岸,有三处老子的遗址,一个是出土考证为老子故乡安徽涡阳县郑店村的天静宫;另外两个,分别是河南省鹿邑县的太清宫,以及安徽省亳州市的道德中宫。作为历史文化名人,籍贯为各个地方竞相争认,已是司空见惯的一件事。争夺,主要是从文化和旅游资源的角度来考虑。就当年的老子来说,他只是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至于后来属于某个省某个县,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来到涡阳县郑店村时,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绝对可以担当老子的出生地——尽管沧海桑田,但在这里,仍能感受到那一片鸿蒙气象:一条涡水的支流从边上缓缓流过,抬眼远望,无垠的田地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麦田,然后,是迎风摇曳的白杨,在白杨林和麦田之中,有轻烟飘荡……当然,在老子的时代,这里更是万千气象。现在天静宫边的那一条小河,叫武家河。唐初李氏皇帝寻根问祖,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据说唐高宗李治寻根至此,就在这里修建了天静宫。武则天听说后,很是嫉妒,于是将旁边这一条小河命名为武家河——作为武家人,她还是想把李家拴在自己身边。传说有时就是这样透着一些小心眼去让人领略。郑店村在涡阳县城向北约4公里的地方,现有1000多村民,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姓郑。当地老人说,郑店村应该叫作“正殿”才是,因为自古以来,这里就有老子的大殿,后来以讹传讹,就变成“郑店”了。另外,当地人一直称呼树上结的李子为“辉(慧)子”,而不叫“李子”,这可能是为了避讳老子的姓氏——这两点,似乎都可以印证某些东西。长期以来,郑店村一直有很多关于老子的传说,传说少年老子生就一副异相,耳朵特别大,也特别肥厚,所以当地人就称他为李耳或者李聃。这则传说,还真是有点史料的意味,因为许慎《说文解字》中,“耳”与“聃”都有这样的意思。在郑店村的东北角,有一座高大的土堆,据说,这就是被老百姓叫作老子娘坟的圣母墓。当地民间至今流传着老子母亲怀孕的故事。据说老子的母亲姓白,叫白莲子,出身富贵人家,有一年正月十五晚上,白莲子坐在后花园的李子林里赏月,只见一道流星划过,流星飞落在白莲子面前的一棵李子树上,然后,就有一颗李子在树上闪闪发光。白莲子借着月光摘下,正欲品尝,李子一下子滚落到白莲子的肚子里去了。于是,处女之身的白莲子怀孕了,怀孕之后的白莲子一直没有嫁人,一直到白莲子九十多岁了,怀胎八十一载,才生出了老子。农历二月十五那一天,腹内婴儿撞断母亲的三根左肋跳将出来,这婴儿便是老子。老子自一出生就满头白发,就有八十一岁了。后来,老子写《道德经》时,想起了母亲,就将《道德经》写了八十一章,以示纪念。
传说往往体现一种愿望,体现一种大众心理,至于其他的,实在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反而是自相矛盾的东西太多。不过因为有老子,当地人一直感到相当自豪。20世纪90年代,安徽考古部门曾在郑店范围内进行过一次考古发掘,其中一大成果是发现了春秋时期的瓦圈井,共有九口——有意思的是,古代谈及老子身世的一本书中,曾经提到过“万鹤翔空,九龙吐水”,是说老子出生时,九口井一起喷水,仿佛山呼海啸。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天静宫挖掘出的九口井同样对应老子的身世……一个人的身世就这样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传奇意味。我们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思想,就不得不像剥笋一样,只有在剥去层层笋衣之后,才能见到真正的内核。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在现在的郑店,竟然还有尹喜的墓!墓在离天静宫两公里的地方,当地人又将它叫作尹子孤堆。传说函谷关的尹喜为报答老子教诲之恩,嘱其后人将其遗骸移葬到尊师故里。20世纪,涡阳县文物部门曾经对墓地进行了一次清理。墓为砖石结构,有大型汉代方砖铺地,并存有巨石墓门两扇,每扇门有一人多高。由于墓早期曾多次被盗,墓中物品大多流失。墓主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样的原委,已是无法确认,更无法明白了。
尹喜的墓到底是真是假?尹喜来到这里,是想追随老子生命的足迹吗?尽管读了老子的五千言,但心中还是有一万个疑问没有解开。或许,关尹喜千里迢迢赶到淮河边上,就是想在老子生活的这一片土地,感受老子思想的博大精深。
当然,关于老子的身世,还有一种说法,即认为老子其实并不是中土人,而是西域人,以老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一点也没有东方的温良恭俭让,有的只是西域宗教的博大和神秘。从《道德经》来看,这样的思维方式,与东土当时的思维在很大程度上有着不同。持这种说法的人还猜测说,老子后来出函谷关,显然就是要回自己远在西域的家。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很是大胆,但明显地,还是缺乏很多佐证。老子来于何地,又去了何地?他叫什么名字?他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这些问题,显然是这种大胆推测所无法解释的——老子,以及相关的《道德经》,就这样具有了所有伟大必备的一个元素——神秘。神秘是连接现实和梦境的一条幽径,而老子,无疑是这条幽径上闪烁的一团或明或灭的灵火。
老子究竟出生于哪,有哪些传说,并不是我关注的,我在想的是:如果老子身世的确成立的话,那么,一个生活在涡河岸边的“知识青年”,凭什么通过自己的苦思冥想,就达到了无上的境界和智慧呢?——我最关心的,是老子的思想脉络,以及他智慧的脚印。
应该说,老子思想的形成,与老子的身世与环境,是有直接关系的。
人的智慧来自水。也许,因为生活在水边,老子从流动之水中感受到了生命和世界的至理,也感受到河流从容不迫的力量:那种漫漶与缓慢流动的水才是这个世界最伟大也最有力量的东西,水的不争与柔弱,给予老子石破天惊的启迪。正是这片土地上纵横交错、汪洋迟缓的水,哺育了老子智慧哲学。
道在水中,道同样也在人群当中。老子寻道的过程中,那些身边的民间高人给予了他很多指点。这当中,最有名的,是一个叫作常枞的人。刘向《说苑·敬慎》当中,记载了老子向常枞问道的故事:常枞有病,老子前往探问。老聃问:“先生病得这样厉害,有什么要教导学生的呢?”常枞说:“你即使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经过故乡要下车,你知道吗?”老子回答说:“经过故乡要下车,不是说的不忘故土吗?”常枞高兴地说:“啊,是这样的。”常枞又问:“经过高大的树木要快步走,你知道吗?”老子回答说:“经过高大的乔木要快步走,不是说的要敬重老人吗?”常枞高兴地说:“啊,是这样的。”这时,常枞张开嘴,面对老子说:“我的舌头还在吗?”老子答道:“在。”“我的牙齿还在吗?”老子看了看说:“没有了。”“你知道其中的道理吗?”老子回答说:“舌头的存在,难道不是因为它的柔软吗?牙齿的失去,难道不是因为它的强硬吗?”常枞欣喜地说:“呀,是这样的。天下的道理你已经全部了解了,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
关于常枞,史书并没有过多的记载。在河网纵横的平原上,由于水的滋养,地域的广阔,在这片地方生活的人,从来就有一种博大的思维方式和处事原则。在这里,你不可以小觑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哪怕是一字不识,他们同样也会有很多智慧,圆润通达,甚至诡计多端。
按照一般的说法,老子曾先后两次去周室,第一次,是担任书记员,而第二次,则是图书馆馆长了。第一次出山时,老子二十一岁,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这个耳朵肥厚的高个青年,来到了黄河之滨的周天子脚下,做了一名书记员。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天崩地裂,狼烟四起。那时周室刚刚从西部迁往洛阳——褒的千金一笑,差一点让周王室灰飞烟灭。东迁之后的周室就像风雨中的鸟巢一样,240年间,战争数百次,弑君内乱无数。坐在东周宫廷的典藏室里,在竹简上记述着历史的沉沉浮浮,老子慢慢变得心若止水。那些风云变幻的历史以及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在竹简之上也就是寥寥几笔。如果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为的就是杀戮和争斗,那么,生命的本质到底在哪呢?
很长时间里,老子就一直静心思考着人生和宇宙的大问题。人,是可以从读书和思考中明白世界真谛的,过多地陷入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反而是迷障。老子这一段时间的生活和工作,对于内心的圆满,有着巨大作用。在洛阳,老子几乎通读了当时人类文明的所有著作,包括《周易》《连山易》《归藏易》《黄帝内经》等。这些早期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跟这个世界的天道同一。那种一步到位的直觉方式,使得这些早期人类书籍的整个知识体系清晰而玄妙。一开始,老子对这些著作是顶礼膜拜的,慢慢地,老子发现自己已腾空而起了,那种由静中而生的思维变得纵横捭阖,也变得异常坚定,而且,能够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体系发源于某一种浑元之气,与某一个神秘之穴相连。后来,老子开始平视这些典册了,甚至,他发现自己竟可以俯视先贤了。当老子有一天发现自己几乎无书可读的时候,他一下子感到豁然开朗——世界之理就像蜘蛛所结的网一样,环环相联,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孔子就是这个时候来向老子问礼的。按照现在的一些说法,孔子一共两次向老子问礼。一次,是在现在的洛阳东关大街北侧;还有一次,在老子从周室退出之后,孔子专门赶到老子当时所在的亳州,又向老子请教一些世间的至理。后来,在亳州,建有一个老子的道德中宫,至今在道德中宫的门前,还有一条巷子,叫“问礼巷”。这两个地方,都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孔子问礼碑”。这样的标志,极可能是后来崇尚老子的道家人所立的,他们当然想炫耀一下孔子向老子的问礼——毕竟,对于道家来说,如果孔子都曾向老子问礼,那么,两家地位的尊卑便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问礼在《论语》上有着清楚的记载:公元前5世纪的某一天,来自黄河边的孔子乘着一辆破旧的牛车,颠颠簸簸地来到洛阳,除了观看“先王之制”,考察“礼乐之源”之外,就是为了拜访老子,一个据说是周天子麾下知识最渊博的人。后来曾有人形容2500多年前的这一次道与儒的撞击,用了“凤鸾长鸣”之类的词。其实,对于老子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会面,只是一个小辈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而他经常会遇到类似的事情。在老子看来,那个来自黄河边上的高个子中年书生异常执着,也有点迂腐,他总是啰里啰唆,甚至有点喋喋不休;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明显带着黄河流域文化的规矩和方圆,对于过去的时光,抱有神圣的幻想。那样的思维方式,跟自己一路观赏落花流水的视野很不一样。这一次,究竟孔子向老子问什么礼,老子又说了些什么,《论语》中并没有详细表明。至于后来的《庄子》,明显地对这一次相见,含有很多戏谑成分的杜撰。庄子之所以叙述此事,只是为了一如既往地说明孔子的愚笨。相比之下可信度稍强的,是《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以及西汉初儒家戴圣的《礼记》——在《史记》中,孔子向老子提出的问题是有关周礼的,孔子耿耿于怀的,仍是往昔的时光。老子便对他说:“你所说的人,他的人和骨骸都已腐朽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要把你的娇气和多欲、姿态容色和淫欲之志抛弃掉,这些,对于你来说是没有好处的。我所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罢了。”
这个时候,老子正处于一种心灰意懒的厌世状态,对于执着异常的孔子,当然有些不耐烦。对于这个世界,老子因为懂得,所以厌倦。然后,就应该是逃离了,或者,还想亲自求证什么……于是,老子终于在一个早晨或者夜晚逃离出洛阳,他想得到的,是内心的真正宁静。
为什么老子要毅然出函谷关消失在大漠之中?有一种说法是:因为老子的故国陈国被灭,老子觉得异常伤心,于是决定离开东土。现在看来,这种理由并不充分,原因在于,以老子的认识水平,对于这样的兴衰沉浮,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国家,与人一样,同样有着生老病死。这一点,应该不是老子离开的理由。我想,老子离开的理由,还是与生命有关。老子只是对于生命的意义感到困惑,既然一切都是虚幻,那么,蝇营狗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尤其是临近死亡之时,与其被这个世界唾弃,还不如主动从这个世界消失,静静地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完成最后的一撇一捺——一个人,在洞察了天地万物之后,最后的结局往往只能选择皈依。把哲学的思辨转化为一种实践,让自我消失,以求与天地融为一体。人与天较量的结果,只能是人的妥协——就像微尘消失在尘土当中,也像水,向着卑下之处流淌,慢慢地渗透和蒸发……这样的修行方式,在老子看来,才是求道的不二法门。
老子是一个人骑着青牛出关的。人们真会想象啊,一个人,怎么可以骑着青牛去西部呢?要知道,出了函谷关后,再往西,就是戈壁,就是茫茫的大漠。青牛是无法在大漠中生存的。也许,这是身处中原的人们的想象吧,是那些好心的人,帮老子设计出这样一个结局——像老子这样的半人半仙,肯定是不会一个人踽踽独行的。他肯定会骑一头什么——驴,太小,而且形象过于滑稽,都可以划入喜剧了,只有张果老这样的喜剧名仙,才会骑着驴,而且还是倒骑;骑马,那太普通了,而且过于匆匆,缺乏诗意,作为大智者的老子,岂能让他匆匆忙忙地骑马呢?于是,老子便只好骑牛了,而且还是青牛,这种牛,当然不是我们在中原和江南随处可看到的水牛,那是有着神秘的深颜色、泛着绿意的青牛。一个老者,骑着青牛,自然而然地,就呈现出一派大家气象。对于老子,这样的形象设计,至少,可以表达出人们对一个人的愿望,也利于某种境界的提升。
于是,老子就骑着青牛向函谷关走去。对,是一个人,这个曾经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宁愿和青牛做伴,也不想与另外一个人为伍。从思想的意义上说,在这个世界上,老子早已是春寒料峭的孤家寡人了。那种孤寡,是甚嚣尘上的孤寡。后来,同样修行的释迦国王子乔达摩·释达多结束了在波罗奈斯的传教,向优娄频罗进发之前,对弟子的告诫也是“汝当自依”,不许结伴而行,务必独自游历教化——人归于自己的内心,从来就是孤身一人的,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的觉悟。
老子就这样一个人行走在西风古道上。函谷关,只是一个驿站,他还想走得更远。也可以这样说,这一次出关只是李耳的第二次修行,至于第一次,是在先人的龟壳和竹简上行走;先是亦步亦趋,后来,石破天惊,突然地就跃上山巅,天旷地远,美丽的风景呈现在面前。老子突然发现,原来对于自己内心的开拓,是那样的美妙而纯粹。自己的内心有多宽阔,世界就有多广袤。这是一次美妙无比的行走,是人在广袤的自然界中一次智慧的远行,也是人对于自己内心的一次伟大的拓展。只有在这样的赤诚相对中,自然一目了然,自然之道明明灭灭。老子就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隔岸观火,洞察秋毫。在唾手可得的自然世界中,充分地领略自然或明或暗的启迪。
老子出关的故事,已经变得脍炙人口了。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守关的关令尹喜早就听说过老子的大名,现在,看到这个曾经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要出关隐居,便提出一个条件,留下一点文字,然后再出关。
面对尹喜的挽留,老子应该是面露微笑的,是那种会心的微笑。一个觉悟的人,往往都有一种戏谑或幽默的会意表情。这样的表情,来自于心中的乐天知命、悲悯以及无可奈何,此外,就是某种程度的精神优越和天马行空。可以肯定的是,老子就是以这样的眼神凝视着尹喜。老子是亦正亦邪的,一个具有无上智慧的人,肯定是亦正亦邪的。这样的人,就像太极高手一样,能将正与邪玩弄于股掌之中。在他们看来,善也好恶也好,正也好邪也好,都是因为自己看世界的眼光不同,另外就是周边的形势所迫。实际上,任何一种特性都源于同一种东西;就如快乐和痛苦,到了极致,它们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声音。
老子就在函谷关边一间简陋的客栈里专心地撰写《道德经》,透过窗牖,能看见天宇上高悬的一弯明亮的新月。西北的月色比中原更清冷而枯寒,月色之下,一切恍如梦境。此刻,世界在老子的笔下,就像一根树的横截面一样,纹理清晰,简单明了。从这样的年轮中,是可以琢磨出很多浅白易懂的道理的:祸福相倚,盛衰轮回,一切就像一个圆一样;酒杯太满了,自然会溢出来;月亮太圆了,也就会缺下去;一切都得顺其自然啊,“无为”方能“无不为”;在这个世界上,人应该像树木一样生长,像河水一样流淌……当文字从自己的笔下涓涓流出的时候,老子感到自己的心情就如同天宇的月色一样。他的眼前,应该会出现一条大河的影子吧,那是故乡的淮河,而他似乎重回童年,光着身子,在清澈的水中游泳……一切河流,都暗藏着这个世界的至理,河流如时间,如人类的智慧,如历史的循环……河流的内容多么丰富啊!人类自身,也有属于自己的河流,那就是血液,还有思绪……河流就这样在他的身边流淌,老子分明听到了世间最细微的声音,如琴音一样迂回缭绕。
当然,在写作过程中,老子同样颇感困惑,那些据说“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根本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在庞杂博大的思想面前,那些文字就像蚯蚓一样软沓而孱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只能尽力让那些文字变得准确一点,变得富有生命力,也变得有更多的可能性。文字就像是手指,老子在做这一切时,感觉自己只是在伸出自己的手指,一方面努力触摸,另外一方面,他只是试着向人们指出一点通往无限的道路,至于人们是否真的能够通过他的手指看到面前的道路,他已是完全顾不得了。
第二天,《道德经》写好了。老子将竹简交给尹喜。尹喜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才读了几句话,尹喜就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泠泠风声——这是一部关于风的冥想录,或者说,它本身也如同风一样,老子的智慧如风一样掠过了人类的美丑、难易、长短、高下、前后、有无、损益、刚柔、贵贱、阴阳、雌雄、白黑、变常、虚实、动静、始终、牝牡、开合、歙张、强弱、祸福、荣辱、智愚、巧拙、大小、生死、胜败、攻守、进退、静躁、轻重……天宇也因此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澈和神秘。
鲁迅的《故事新编》里,对这一事件有着近乎戏拟的描述: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了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地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走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了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对于老子的去向,司马迁只是用了四个字:“不知所终。”的确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不知所终。
老子走了。无论是西出函谷关也好,还是隐居乡野也好,反正,那个长着一副肥厚耳朵的老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留下无数谜语,也留下了无数传说。在风中,在水流之中。传说当年李白曾经来到涡阳的天静宫,仔细地看了一番之后,写过一首诗:“老君李氏本,骑牛入青云。目睹破灵庙,愧作李姓人。”
李白也是来自西域的。李白,是老子出关的后人吗?这样的疑问,多半毫无意义。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以李白的思维方式,在他的身体里,肯定是流淌着同样的血液的。
还是当年在郑店残垣颓壁中发现的一尊唐代老子石像更能说明老子的思想——据说,这尊石像曾得到过司马光的赞颂,原因在于这尊塑像的表情,那种木讷和无动于衷让人怦然心动——智慧的人都是相通的,想必司马光肯定从老子的石像当中悟出点什么;智慧之路也是分道扬镳的:一条是灰凉之路,是阅尽世界后的灰凉;另一条,则是圆融之路,是觉悟有情的悲悯。水深至极,也就没有波澜了——所以佛也好,菩萨也好,老子也好,脸上都无比平静。只是在平静之下,有着悲悯涌动;还有,就是苍凉的绝望。
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疑问。这样的巧合和疑问,就如同千年琥珀一样,琥珀的形成一直是有某种宿命意义的,时间对于它特别青睐,拥抱它,凝固它,让它不朽。在那个简单无比的时代,上天对人类文明最珍贵的馈赠,几乎都发生在同一时段:老子诞生,佛陀诞生,孔子诞生,琐罗亚斯德诞生,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诞生……而在数百年之后,基督诞生。这种文明爆发式的进步,又说明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寻觅的就是关于人类自身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