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张自忠路上的老段祺瑞执政府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所在,那里的建筑都是清末民初的,全是西洋式楼房,规模宏伟,气派非凡。现在这个大院里混杂着很多单位,有人民大学的图书馆,有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些机构,还有社科院的晚清研究所等。将晚清研究所设置到这个地方,真是可以直接感受到段合肥军政府的幽魂。
大院里有很多参天古树,傍着那些破旧而有岁月的洋楼,仍显得蓬勃。这个大院总给人一种卧虎藏龙的感觉,不是阴森森,也不是清静,而是威严,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凛凛淫威。
我到这里是来看望朋友Z的。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地方了。Z带我重走了一遍大院。院子里有很多奇花异草,在一栋楼的拐角处,一树的紫花开得灿烂无比,Z告诉我那就是紫丁香,戴望舒曾在那首著名的诗中写到它。我感叹说:“我要是亿万富翁,首先把这个大院买下来,将旧房子装饰一新。”Z说:“你这是第二次说这番话了,上次你就说过一遍。”
晚清史有专家评价段祺瑞,说段祺瑞不贪财不好色,但是工于心计,善玩权术。段祺瑞自袁世凯时期就是北洋政府总理了,在此之后,他一会让黎元洪当总统,一会让冯国璋当总统,一会又让徐世昌当总统,而他自己始终重权在握不肯出头。段祺瑞不肯出头是有原因的:执政乱世,方向不明,前台的人肯定要做牺牲品。段合肥不愿意把自己牺牲掉,就找来一个个替死鬼。但段合肥还是把自己的名声给搞坏了,有些东西光靠玩权术是不行的,权术玩得再好,也是下三烂的事情,只有理想,才是一种战无不胜的力量。
出了大门,方发现大门边的拐角上写着的“3·18惨案发生处”,才想起来刘和珍等曾来这里闹学潮请愿过的,当时被段祺瑞的军警打死。段合肥也是倒霉,一不小心弄了件人命案在身,便很难再翻起身来。
晚上Z君带我到附近胡同一家“壮士羊肉馆”吃饭。刚进得门来,便感到这家羊肉馆有一种“恶俗”的风格,正面是一个唱歌、跳舞的小舞台,旁边的墙上用毛笔写着一大串“壮士宣言”,粗鲁而亢奋,我掏出笔来抄了一段:
不壮何以应凄风狂雨
不壮何以承艰辛劳累
不壮何以经人间百事
不壮何以行千山万水
不壮必存后患而顾左右
不壮必心气虚而生胆寒
不壮必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壮必力不足而半途废
……
这首不伦不类的诗作极有一种莽汉味,倒像是段合肥韩复榘之流写的。又想当年段合肥也可能极喜欢这些恶俗的景象,说不定总爱溜出总督府到胡同里大吃东北羊肉,或者喝一点合肥的辣糊汤。恶俗在大部分时间里让人觉得舒坦,让人放松无比;不像优雅,总有一点束缚。到了吃饭时间,羊肉馆的舞台上几个东北大妞扯着嗓子唱卡拉OK,台下的火锅则散发着一股羊肉的芳香。我们吃得大快朵颐,那情景就如同参加座山雕的“百鸡宴”。
早晨起来径直来到地坛。早晨的地坛气场尤其好,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有很多老者在这里锻炼散步,与高高在上的天坛比起来,地坛显得平和得多,也多人间烟火。这是我所喜欢的寻常生活。天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光秃秃的地面以及一些富丽堂皇的建筑;而地坛呢,有着蓬蓬勃勃的花草树木,有着活泼灵动的昆虫鸟类,当然,更多的则是无所不在的生命之气。
我有滋有味地坐在那里,看表情喜悦的老人在我的面前伸胳膊踢腿,看不远处搽着胭脂的大娘、大婶在狂扭秧歌步。我嗅到公园里飘浮着一种熨帖而微苦的味道,这是一种生命的苟日新,日日新。
我在地坛迟迟不愿意离开,一直坐到正午时分,然后,我来到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走得乏了,我便躺在街心皇城根公园的一条凳子上,悠然自得。我眯着眼睛看着北京上空灰蒙蒙的天,像一个快乐的乞丐。
因为没事,上午到雍和宫转悠了一会。进去之后才发现雍和宫其实不是宫殿,而是皇帝的佛堂。雍和宫的建筑风格和布置也带有很重的王宫风味,佛味少,王气重;并且雍和宫与内地的很多寺院风格不一样,接近于喇嘛教的风味。
佛教是什么?实际上就是在细微之处见到玄妙。雍和宫门牌上高悬的几个字,让我看得心惊:现妙明心。这是真懂佛的人所写。清朝的几个皇帝中,其实最懂佛法的就是雍正了。但懂佛法又怎么样?有些人是学佛学通透了,看透了佛,反而干些有悖佛理的事情。雍正好像就是这样,不过这也难怪,在君临天下的龙椅上,不可能光讲佛法,不讲世间法,而只要一有动作,受害的往往就是芸芸众生。
总有些人见到佛就乱拜一气。我旁边的一个年轻的台湾女子,从一进雍和宫起,看见菩萨就叩头,叩得狼狈无比。有恭敬心当然是必要的,但应该明白的是:佛不在别处,而在自己的心中。
国子监的一块碑文特别有意思,那是明太祖朱元璋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完全是朱元璋的口谕,半文半白,粗鲁而真实。朱元璋当上了皇帝,希望有人才,于是便办了国子监。国子监严格得像是监狱,朱元璋的训话就像是监狱长:“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国子监待学生非常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太学士们曾经闹过两次学潮,其中一次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壁报(没头帖子),朱元璋听说后,龙颜大怒,把赵麟杀了,把他的脑袋挂起来示众。朱元璋在敕谕上所说的,就是指的那么一回事。
我一直疑心朱元璋有着浓重的自卑心理,他是一个小乞丐出身,从小没读过书,等到当上皇帝,肯定以为学问也不过如此,便觉得可以虐待读书人了。这种感觉有点像一个落魄的小老鼠有朝一日成了精,便将一大群猫关在铁笼子里,因为瞅着不顺眼,便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折磨一番。在这样的“促狭”心理之下,太学士只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才。所以后来的《戴斗夜谈》中,北京人将“国子监学堂”和“翰林院文章”列为“十可笑”之列。靠蛮力,是培养不出好人才的。
我在国子监转了一上午,没找到什么感觉。更多的时候,我总坐在辟雍殿边的石阶上,听古树上的鸟鸣。我想,当年国子监那些可怜的太学士在百无聊赖的情形下,唯一的乐趣,大概也只能听一听小鸟的叫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