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一帮知识分子在深入地反思和研究国民性的时候,曾经对幽默这一特性很感兴趣,林语堂、周作人、老舍等人都写了很多文章,论述幽默的来历、属性,辨明幽默的原因,探讨幽默与文化的关系,等等。林语堂说中国没有幽默,只有“滑稽”;“滑稽”不同于“幽默”,层次上比“幽默”要低:“滑稽”只是开玩笑,轻松一笑而已,而“幽默”却有更高的企图,有着思想性和艺术性。
老舍对于幽默也有自己的说法,他认为幽默要有讽刺,要机智;幽默的作家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必须有极强的驾驭语言的能力,要写得俏皮、泼辣、精辟;只有拥有很强的观察能力,才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具体地加以描画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可以把观察到的加以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林语堂和老舍说了半天,看似说出了幽默的内涵和外延,其实也没把幽默讲得更清楚。幽默是什么?不好说。林语堂说幽默是人类心灵开放的花朵,是类似搔痒的乐趣。这是用比喻在说事。黑格尔说,真正的幽默没有无穷的好心情是不可想象的。这“无穷的好心情”是指什么,语焉不详。卡夫卡的好朋友、奥匈帝国作家马克斯·布罗德曾给幽默下过定义:“幽默是这样一种神秘的才能,即通过混乱、通过事物的一种倒置来克服通过秩序(公道)所不能清除的苦难和考验。”这一个定义,你看得懂吗?反正我没有看懂。
恶搞不是幽默。20世纪90年代流行周星驰喜剧电影的时候,我架不住一窝蜂的宣传,也看了一场。看了之后,差点吐了出来。我觉得这不是幽默,这是硬搞,好比绑架一个人,想让他笑,于是脱了他的鞋与袜,用力挠他的脚板心。这样的喜剧效果档次不高,难怪欧美人一点不喜欢周星驰的电影。钱钟书在《论笑》当中说:“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周星驰的电影,我们不是跟着他笑,而是对着他笑。不笑是觉得他太可怜了——还是笑一个吧。
尖刻也不是幽默。侯宝林曾说过一个段子:猪年的一天,北京人挤公交,有个人挤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边上那位就不太高兴:“哎哟,今年是猪年啊,所以拱得就厉害。”挤的那位则针锋相对:“狗年已经过去了,怎么还叫啊!”这是幽默吗?好像也不是。我觉得这话带有强烈的攻击性,不是幽默,是骂仗的尖刻。
油滑更不是幽默。老舍说中国的喜剧剧目如《瞎子逛灯》之类没有多少意思,不过是充分地做出可笑的局面,引人发笑。传统庐剧《讨学钱》也是如此:一帮油滑的泥腿子乡下人在损可怜的读书人,说他们穷与酸……这种方式不是幽默,那是损人,是损弱者和残疾人。油滑与幽默最大的区别是,油滑属痞气,幽默却有贵气。
欧美人比东方人幽默,这应是公认的了。他们有着精神上的优越感,凡事也想得开,经济上也好,又有空闲,幽默自然就来了。不过欧美人盘踞时间最长的上海和香港,当地人却很少幽默性,真是怪事!可见幽默真不是学来的。中国比较有幽默感的,还是见多识广的北京人。虽然皇城根下的人有点流于油滑玩世不恭,但那种见多识广的从容淡定,的确是幽默不可或缺的元素。
幽默是什么?幽默是轻松,不是沉重;是自然而然,不是生拉硬拽;是自损自贬的自我娱乐,不是损他贬他的攻击讽刺;是点到即止,不是穷追猛打。幽默是润滑剂,带有善意和嘲讽;幽默是逆向思维,风格要冷,是冷嘲而不是热讽;幽默是民主,不是说一不二的专制;幽默要有境界,人境界一上去了,幽默感就出来了,就像当年的孔子庄子一样……幽默的确很难说得清楚,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似乎带有某种神性,跟智慧和“道”相连……在我看来,理想的幽默就像是上帝衣袂扇起的风,既有小温暖,又有小凉爽。汪曾祺曾写小诗云:“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这样的小温暖是什么?就是幽默!汪老头才是衣袂扇着小风的幽默大师,充满着宽容,充满着苦中作乐,充满着悲观的乐观主义精神。
幽默好像还与气候有关——这个世界上的幽默民族,大都生活在北纬30°至40°的地方,很少能看到寒带和热带的人有幽默感,也很少能看到那个地方出幽默大师或幽默作品——寒带太冷,人太坚硬,自然幽默不起来;至于热带,天天闷热得人五心烦躁,哪有心情去幽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