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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的地方

久经沙场的宋英山支队长在一个雨夜惨遭杀害是1947年11月间的事。当时都认为凶手是马夫刘四。这个当铺伙计出身的壮汉在血案发生的七十二小时后即被枪决,三枪毙命,尸体随便埋在罐子窑侧面的西山脚下。四十七年后,那个几乎被人踩平的土丘上开出了一簇白色小花。有人数了,正好是七十二朵。刘四生于民国十一年,祖籍江苏扬州。现有的材料表明,当铺伙计刘四是随宋英山支队长来到皖南的。刘四如果活到今天,也到了七十二岁。这种暗合在将近半个世纪后出现,预示着前所未有的风调雨顺。

1993年1月,一位身材挺拔、面貌严肃的外省人来到罐子窑。此人大约五十多岁,步伐稳健,操北方口音。外省人奇异的身影吸引了当地的土著。人们私下议论,称外省人叫京官。在不久的日子里,人们隐约知道京官到此是为“找一件重要的东西”。那时正值临近春节的农历岁末,人们杀猪宰牛,牲畜的血使村前那条很窄的河流成为橙色。外省人保养得很好的脸孔就映在这橙色的水面上——在很多时候,外省人喜欢观赏当地人兴致勃勃的宰杀,却一语不发。

年逾古稀的寡妇明秋像往日一样,在太阳行将落山之前,出现在人们广阔的视野中。寡妇明秋像一朵衰败的菊花挣扎在朔风中沿河边缓缓走来。她衣着整洁,依旧梳着半个世纪前的发式。那是当地不曾见过的发式,有一种惊世骇俗的大家气派。在寡妇业已灰白的云鬓上插着一根碧玉簪,让人联想起著名的戏文。也许是寡妇别致的发式抑或为这真正的珍宝所吸引,外省人专注的神情有了瞬间的游移。(他开始吸烟,并把那种高级的香烟散发给当地人。)

你是北京来的?你肯定是个大官。你这人的面相一望便知是大福大贵。

对于当地人的好奇发问,外省人表示了节制的感谢。但刚才他对老寡妇的短暂留意,仍然激发了人们的热情。那个女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你看她头上!只有扬州的女人才有这种气派。扬州的女人是最了不得的女人。我爷爷说,这个明秋年轻时望一眼让人胆寒,连当年大名鼎鼎的宋英山都替她洗脚。

外省人淡淡一笑,背过手离去。

1947年10月的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支队长宋英山秘密睡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缎被的光滑与冰凉使他混沌的记忆仍停滞在白天的那场伏击里。这是他游击生涯里真正的一战,面对敌人逼近的枪口,他稳稳扣动了驳壳枪艰涩的扳机,然而子弹在撞击岩石之后反弹到他的小腹,支队长旋即晕倒,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分钟,他看到马夫刘四的飞刀直插敌人的眉心,迸射的鲜血如同在扬州城里所见的节日礼花。

过多的失血使宋英山在这个秋雨之夜更显出书生的原形。在经过郎中仓促的诊治后,少妇明秋开始为支队长擦洗身体。在触及伤口的部位时女人将煤油灯拨暗,动作有些迟疑。明秋在昏暗中忙完这一切,听见了院子的门声。马夫刘四立即张开驳壳枪的机头,听见身后的女人说:不要紧,是冬来。刘四表情放松并随手将一枚子弹退出。他打算把空枪交给冬来玩一阵子。一年多没见到这孩子了,刘四说,还套狗吗?

似乎有一种预感,十岁的冬来在走进自家院子时,便像一只良犬嗅出了外人的气息。他注意到窗户上灯光的变化,放慢了脚步。一整天与狗周旋而最后两手空空,使这个瘦小的少年格外沮丧。所以当刘四将一把真枪交给他时,少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喜。冬来只是把枪认真握了握,就还给了刘四,然后抽抽鼻子:腥。这时候明秋出来倒水,对儿子说:饭温在锅里,快去吃。儿子顺势朝里屋看了看,不吱声地走进了灶间。刘四陪冬来吃饭,说城里的宋老师病了,想在这里住几天。冬来问:几天?刘四说:就那么几天吧。刘四察觉出少年的不满,就摸摸他的光头说:过几天叔叔陪你去套狗。冬来放下筷子说:你不是我叔。从前我叫你老四,你叫我少爷。你管我娘叫太太。少年尖刻的话语让刘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的一块疤痕,那是两年前不满八岁的冬来用牙齿替他刻下的。

当铺伙计刘四在1945年冬天成为真正的家人。在普天同庆抗日胜利的锣鼓余音中,穷困而健壮的刘四享受了一个女人赐予的欢乐。太太,太太,太太,在性欲达到高潮时伙计刘四失声大喊,从此将从前的太太变成了自己现在的女人。存放于记忆中的这一天漫长而深刻,两年后,成为谋杀长官凶犯的刘四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那一天的情形再次重现在他眼前。那时他恍然悟出,自己已是在劫难逃。

现在,面对黑夜的阴雨,马夫刘四肩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寒而栗,于黑暗中发现了自己的一块肉,被一个不满八岁的男孩咀嚼。他的肉被男孩一口咬下,他看见自己的肉并没有带出多少血丝,而是白白的,男孩一口一口地嚼着,嘴角布满了油渍和白沫。刘四没有被失肉的剧痛打倒,但男孩吃肉的嘴脸让他在噩梦中挣扎达半年之久。

少妇明秋给屋檐下的刘四披了件衣裳。刘四就势握住女人的手。马夫说:冬来会不会到外面说什么?女人没有回答,而是叹息道:这个孽种。我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没有把这东西在肚子里搞掉。

外省人每天黄昏都到河边看宰杀,他的沉默寡言使原本热烈的气氛变得平淡。人们的注意力已经分散,开始同陌生人进行试探性的交谈。你到罐子窑来做什么?都年关了你们城里人不兴过年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手里肯定有权吧?外省人仍是很淡地笑着,但他的笑容令周围的孩子们惧怕。孩子们盯着这人剪到身后的双手,发现每个指节上都长着又黑又硬的长毛,像猪鬃一样。

寡妇明秋的话题在第二天便中断了。对于往事,当地人的重提兴趣只限于此时此刻的只言片语。所以后来寡妇从大家身旁走过时,只有外省人还留意着她的背影。外省人散淡的目光像倦鸟一样停在寡妇别致的发式上,有一天他自语道:放下来会很长的。

支队长宋英山苏醒后首先发现的是身上的这床缎被,这让他联想到城里女人细腻的身体。在这种联想走向结束时,宋英山看见了挑帘而入的明秋。女人典雅不俗的发式让青年革命家缅怀起扬州城里的缱绻时光。那是个面容愁苦却让他心潮起伏的军阀姨太太,曾以补习旧体诗词的名义与中学教员宋英山有过几夜风流。后来东窗事发,无边的追杀使宋英山逃入皖南,中学教员在十三个月后成为名噪江南的游击支队长。

这就是宋支队长。马夫刘四介绍说。

宋英山。支队长向前倾了一下身并向面前的女人伸出纤细的白手。

明秋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立在一旁说:你别动,免得牵了伤口。

宋英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挂彩,灼热的疼痛渐渐从腹部升起。他重新躺下,请女人将油灯拨亮一些。女人照话做了,支队长注意到这个女人的面貌和形体都一如她的发式。这就是刘四的女人,支队长想。他的目光移到马夫身上,慢慢回忆起白天的事情。如果不是刘四的飞刀,他的身体或许已经被敌人射成了一面筛子。那时候宋英山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自己所击倒。

明秋为宋支队长煨了一罐红枣粥。明秋想让刘四去喂支队长吃。可刘四说,我手笨,还是你去。明秋就把红枣粥倒在碗里,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然后让刘四扶起支队长,自己坐到床沿准备喂粥。宋英山的目光在女人脸上迅速掠过,但他还是从女人的眉宇间捕捉到了那种略带愁苦的表情。在不经意的目光交流中,支队长已在心里完成了两个女人的重复叠化,这是他在以后不到一月的时间里,枪伤奇迹般痊愈的重要因素。所以宋英山往往告诫他的马夫: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明秋举起的汤匙刚接近支队长的嘴唇,一阵寒风吹进了屋内。光着下身的冬来拎着一条还在滴尿的裤子对母亲说:

我尿床了。

在少妇明秋略带愁苦的目光中,十七岁那年夏天的经历像一把锈涩的剪刀狰狞地向她张开。这把想象的锈剪以惊人的利索剪开了她刺有翠竹幽兰图案的宽松裤脚,最后剪破了少女的贞操。那时候瘦西湖的水面上正传来歌女的丝竹之声,淹没了少女明秋的呻吟。蒙面人扎起裤腰,认真地把一枚劫来的碧玉簪放到少女的两腿之间。你让爷乐了,爷不亏你。蒙面人嗡嗡地说,爷叫黄庆,扬州城无人不晓的。日后有什么难处,到寄啸山庄找爷。爷不让你看脸,爷的脸没有爷裤裆里的家伙好。你要爷时,就举一下这根簪子。

少女明秋留下这把簪子,并把它别在头上。这个耻辱与深仇的标志每天让她正视两次。耻辱已无法洗去,剩下的只有报仇。在以后无数个夜半,耻辱之簪都化作一把锋亮的飞刀直扎黄庆的心脏。明秋在黑暗中勾画出蒙面人丑陋的嘴脸,但又难以将这张丑脸固定。沉积在少女明秋记忆中的只有蒙面人瘦猴一般敏捷的身影,当夏季来临时,魔影在梦中再次将她侮辱。

支队长宋英山再次昏睡已是午夜时分。这是个寂静缠绵的秋夜,细雨均匀微弱的声响和间或浑浊的狗吠,把青年革命家送进了乱真的温柔之乡。

梦中的宋英山身着青灰长衫,正用纤细的手指梳理着一捧柔软的丝发。这是他从前每次幽会的必经程序。他喜欢在男欢女爱之前有一番诗意的铺垫。支队长惨白的脸上开始出现肤浅的红晕,让守候在床边的明秋松了一口气,一整夜的辛劳使女人仿佛瘦了一圈。她有了困意,而这时在外面放哨的马夫已回到她身后,热烈的气息正在用力将女人的困意散开。少妇明秋随手在男人的裆下摸了一把,不禁一笑。然后她将头上簪子拔出,头发便像决堤的水那样倾泻下来。这个男人真是好体魄,像匹大马。后来明秋就骑到了这匹大马上。只有在这时候明秋才荒唐地觉得,和自己在一起的不是马夫而是一匹大马。这匹健壮的大马让她纵横千里,飞上九天。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刘四没有在攀上山巅时连声称“太太”。他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出。在马夫愚钝的感觉里,少年冬来阴沉的目光越来越锋利,一如他绑腿上的飞刀。肩上的疤痕又开始生疼,刘四在完事后失去了以往的舒展与欢娱,他侧过身面对壁上明秋梳头的投影,发出几声低微的叹息。在这个犹如枯井的秋夜,马夫刘四第一次留意到身边的凶险。

明秋完全没有觉察到男人的不安。在她梳理好头发之后,她照例将玉簪伸到男人的眼前。她需要男人在记住她身体的同时也记住这个意味深长的提示。刘四本能地往边上一翻,右手迅速拔出腿上的飞刀。男人的反常让女人有了短暂的困惑。你怎么了,不敢正眼看它了?明秋低沉但威严的责问让刘四放松了身体,但他的内心却陡然爬上难忍的痛苦。他想起自己当初的诺言。刘四用手拭了一下飞刀的锋口,对明秋说:我这把刀会找到黄庆的脑壳。女人背过脸去,认真地将玉簪别到头上。

十七岁的少女明秋没有去寄啸山庄寻仇,而是接受了当铺老板何风池的聘礼,于一个蛙声十里的夏夜做了何老板的三姨太。在扬州城,何风池也是一呼百应的人物,声威足以压倒土匪黄庆。那时明秋把复仇的理想寄于大腹便便的当铺老板,但她没有料到,当铺老板在第一次亲近女人身体之前便为那枚碧玉之簪而喜形于色。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啊!当铺老板双手拿玉簪叹道。明秋注意着男人检测珍宝的老到手段,痛苦的泪水自眼角悄然溢出。她一把从当铺老板手里拿回玉簪,将松散的头发重新盘起,再别上玉簪。何风池以为自己不慎而冷落了新人,便急忙宽衣解带,但明秋已走出了红烛高烧的洞房。

那是个热不可耐的仲夏之夜,扬州城正秘密传递着东洋人攻占上海的沮丧消息。而在那时,三姨太明秋独自沉浸在命运的悲切气氛之中。天上一轮满月,地下一层青霜。明秋默然走进后院,眼前一道划过的寒光让她受到意外的惊吓。她跌倒在地,这时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桃树下响起:太太,我吓了你吗?接着走近了一个赤裸上身的少年。

你是谁?

我叫刘四,是店里的伙计。

刘……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丢刀。天太热,困不着。

叫刘四的便从树干上拔出一把刀子。那刀约有七寸长,形状如同一片枯老的树叶。明秋没有细看,而是在心里盘算:这刀能杀人吗?

明秋再次正视刘四的飞刀是在七年之后。那时她已是八岁男孩冬来的母亲,但仍不失少妇的风采。抗战的胜利使当铺生意火爆,何风池整日忙碌于算盘之上,彻夜的麻将声让明秋辗转反侧。国恨已消,私仇未报,女人每日梳妆总会把尖锐的目光投向那枚玉簪。不知从何时起,明秋已在心里多次把玉簪幻化成一把飞刀,她自然想到业已成为壮汉的伙计刘四。在伤感与寂寞同时袭来之际,明秋愿意到后院去看刘四练飞刀。伙计的刀法越来越让女人惊喜,于是在一个冬夜,明秋用手握住了那把利刃。这真是一把好刀,她感叹道。

突然的动作与感叹让刘四有些茫然。在以往的日子里,三姨太是不会用手来触这把刀的。三姨太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言语。

三姨太把飞刀在手里掂了掂,还给伙计:

你能替我杀一个人吗?

日本人?

是中国人。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对于马夫刘四来说,最大的懊恼莫过于1946年春天的那个晚上。在经过严格的查证后,刘四弄清了往日出入寄啸山庄的玩鸟客便是恶棍黄庆,瘦猴一般的身体上支着一顶光头,右眉上有一道刀疤,使眉毛断成两截。女人手里的玉簪是这次谋杀的命令。我会割下他的脑壳,刘四说,让你对着那只烂葫芦撒泡尿。女人无声,再次把那枚玉簪竖到男人眼前。男人夺过簪子扔进了女人的马桶,然后将飞刀藏于腰后,顶风出门。

那时候天空中飞舞的都是玉簪的光芒,又都是女人的眼睛。虽然已立下誓言,但对于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初次萌动的杀机仍让他心惊胆战。伙计刘四沿着城郊一条小路匆匆前行,在路过一家小酒馆门口时,听见了一个男声低沉的呼喊。刘四住脚,顺声望去看见屋檐下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摘下压得很低的礼帽,刘四这才认出是中学教员宋英山。

是宋老师。略显慌乱的当铺伙计走近中学教员,在后者同样惊慌的神气中,刘四想起几日前城里的传闻:中学教员宋英山睡了马师长的姨太,正亡命在逃。这位中学教员曾因生活窘迫来当铺典当过祖传的一只德国怀表,与刘四有过一面之交。

也许是共同的经历,抑或是借酒壮胆,刘四接受了宋英山的邀请,两人上了楼。那时候中学教员正策划一项改变命运的大事,准备去皖南找新四军。在他曾经与当铺伙计的几句闲聊中,隐约记得刘四的一个远房亲戚就在皖南。宋英山希望自己此举一帆风顺,想说服当铺伙计与他同行。

形势发生了变化,宋英山压低嗓门说,扬州城是待不下去了。我打算去皖南找新四军,你听说过叶挺这个名字吗?还有陈毅……

伙计刘四没有心思去听中学教员的形势分析,此刻只顾喝酒。几杯下肚,眼已发直。刘四说:我要走了。我要去……去杀一个人。

杀谁?

黄庆。

你怎么敢杀黄庆?

他、他他妈的……

中学教员拉住当铺伙计,继续说:你知道吗,黄庆杀死过日本的一个少佐,是抗日的功臣,正红着。再说,你是姓黄的对手吗?

那一刻“抗日的功臣”就像日本飞机的一颗炸弹落在刘四头上,让他魂飞魄散。我怎么能去杀一个抗日的功臣?刘四咬牙切齿地想,这个什么玩意功臣,我操他老娘!后来当铺伙计像条丧家之犬出现在明秋面前,他看见女人一声不响地从马桶里摸出了那沾满尿水的玉簪,重新别到头上。刘四对女人扑通跪倒。刘四说我是个孬种我白睡了你你杀了我吧!女人平静地用手抚着男人粗硬的短发:不怪你,怪我命。这时屋内的灯光突然转暗,刘四的视野已被老爷臃肿不堪的身躯占满。在老爷宽大的腋下,晃出了少年冬来瘦小的身影。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如雪上加霜,伙计刘四浑身哆嗦言不成句:老……爷……

老爷用脚尖拨了拨依旧跪着的伙计:你这条狗。又转脸微笑着对三姨太:你跟狗也睡?

三姨太说:他比你有用。

老爷扬起的大手掌还没有落下,刘四便如同一头豹子猛然窜起,吼叫着将老爷撞翻。

少妇明秋在做母亲的第五个年头便完全相信了,她生养的是一个孽种。那个早晨,她让伙计刘四杀鸡,这个日益强壮却又有姑娘般腼腆的青年尚在迟疑,五岁的儿子已从树上滑下,夺过了伙计手中的菜刀。我来杀,儿子说,明秋还来不及制止,儿子已两腿叉开,将鸡头与鸡爪分踩于脚下。不是那样杀!明秋叫道,把刀丢掉!但儿子已手起刀落,仅一刀,鸡便身首分家。无头的鸡在地上跳跃抽搐,鸡血如柱腾起两尺高。这个血腥的场面让明秋晕眩,拨动了她最脆弱最恐惧的一根神经。

这是个孽种。明秋多少次这么想到。这也是致命而沉重的打击。从此明秋的记忆里,这个血腥的场面与那个夏天耻辱的经历,构成了一把锈剪的双刃。现在,这把剪刀再次向她张开。昨夜发生的事,明秋心中有数,她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会那么清醒地尿床。尿是冬来自己撒在身上的,这个孽种以此把她与男人隔开。当她给冬来换裤子时,面对那根生姜似的小玩意,明秋顿生恶念,想一把将它拧断。可是,这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明秋不敢相信,当年就那么一下,便种下了这颗孽种……三岁上树,五岁杀鸡,七岁套狗,八岁咬人……他还想干什么?明秋的心像浸在盐水里。刘四的担心是对的,如果消息从儿子嘴中走漏,势必会招惹杀身之祸。因此在支队长伤势得到控制后,她安排刘四陪冬来出外套狗,把警卫的工作留给了自己。

马夫同意了这种安排,尽管对单独与冬来的接触尚有犹豫。当然马夫还有另一种担忧,但没有说出口。马夫离开时只是再三叮咛女人,不要问支队长什么。女人最初以为这是男人朴素的防范,但她不曾料到,男人向她掩盖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保养得很好的外省人在这个清晨显得有些憔悴。他被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压迫至惊醒。那是个蓝色的梦境,只有一个红色的球体在其中滚动,忽大忽小。多少年来他一直为这个伸手可触的画面所折磨。但他至今无法弄清它的起源与内涵。外省人现在靠在床上,把一只空药盒揉烂放进烟缸。忽然他有点后悔,因为多日前在这家宾馆住下时,他曾答应,把空药盒留给那个短发服务员的小孩,当作玩具火车的车厢。可是每次吃完药,药盒便给揉烂了。这是最后一个,他想,我这些年吃的这种药恐怕也有一车厢了。揉烂的东西是无法抚平的,外省人决定去商店给小孩买一个真正的玩具火车。要过年了,县城这些日子越来越热闹,正与宾馆相反。这家宾馆眼下的客人已寥若晨星。所以每次他出门,服务员都打趣地说:留下帮我们值班吧。谁也不知道这位外省人来此地的用意,大家只看见每个下午他都骑着租来的单车出门,去距县城15华里的罐子窑。

这天外省人去逛了商场。他挑选了一只很贵很漂亮的玩具火车,但是后来的事让他沮丧。他把玩具火车送给那个小孩,说:喜欢吗,这是伯伯给你买的新年礼物。小孩说不喜欢。小孩说我要你的盒子,我自己会做火车。他叹了口气,是呀,盒子,我怎么会把它们揉烂呢?他对小孩说,伯伯会给你许多那种盒子的。外省人那时想,自己这辈子还得吃那种药,许许多多。

在少年冬来的每日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套狗。这种嗜好已延续了三年,他成了套狗能手。冬来使用的是自制的狗套。那是一根两米长的铁丝,一端做成环,一端经过一根伞柄样的竹竿,与手柄相连。三年的经验,少年冬来谙熟套狗的全部技能。他先用一块山芋或者饭团将狗引至身边,待狗低头吃食时,便出其不意将铁环稳稳套进狗的颈项,再猛地收拢手柄,铁环瞬间紧缩,被勒的狗用力挣扎,冬来则用力抓着,二者用力,至狗死方休。

1947年秋天罐子窑的野狗不多了。在这个吃狗肉的美好季节里,少年冬来成为乡亲们宠爱的对象。人们喜欢冬来不过是想从他手里得到一些狗肉狗皮。他们知道,这个机智勇敢的套狗少年在每次得手后,只需要一副狗的后腿和一只狗尾。狗腿的肉自然是最好的,但是他们不明白狗尾的用处。去过冬来家的人曾看见套狗少年的小屋里挂着一排狗尾,成为一种罕见的景观。

少年冬来又要出发了,他的目标是一匹来自外乡的大黑公狗。他已经两次接近它,但那畜生反应灵敏,未等下手便逃命在先。非得弄死它,少年出门时看了看天空,在阴云的缝隙中他看见了一线光亮。这是好的兆头,少年想。为了保险,他向从前的伙计去借飞刀。意外的接近让刘四感到高兴。在他印象里,冬来是第一次主动同他讲话。这好像是对某种事实的认可。他当然不清楚此刻少年感兴趣的只是那把刀。你想跟叔练丢刀?刘四说,叔教你。冬来说:我想借你的刀用一下。我去套那只狗。刘四看了看正在洗衣的明秋,然后对冬来说:我陪你去。也许是对那匹大狗的畏惧,抑或希望从前的伙计从母亲身边走开,少年冬来便点头答应了。

马夫刘四把驳壳枪留给了明秋,把刀借给了冬来,他已两手空空。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踏实。战争像头顶上密布的阴云,蕴含着猝不及防的袭击。过去的一天漫长而疲倦,更累的是一颗心。那时马夫的理想是希望夜夜搂紧自己的女人睡个安稳觉。可是很难,马夫阴郁地想,很难搂紧。再说搂紧的未必就是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就不属于他。这个女人或许不久就会离他而去。马夫再次回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夜黑风高却失去了杀机。如果不是遇见亡命的中学教员,他或许能够得手,那么女人便不会再别那枚簪子,那么女人就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后来的事更让人气恼。恶棍黄庆不再是抗日的功臣,支队长说,黄庆杀日本少佐不过是为了尝一下东洋女人。现已查明,黄庆不久便投靠了南京。黄庆现在该杀,谁杀了黄庆谁就是我们的功臣。可是黄庆……马夫重重叹了口气,在这个早上,他第一次埋怨自己追随的支队长。

宋英山支队长醒来已是日近中天。虽然没有阳光,但从窗外农家的炊烟上,支队长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出时间。他看了看德国怀表,时针已越过了十一。这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总让他想到一对情侣的话别。刚才的梦中,与女人话别的场面再次重现。那是一次凄凉悲切以泪洗面的话别,女人最后一次帮了中学教员,让他踩着她瘦削的肩头翻过院墙。这个画面颇让青年革命家尴尬。他想如果将来革命胜利了,他的经历被拍成电影,这个镜头便要删除。支队长跳动的思绪至此被小便的酸胀感中断,他醒过来,觉得这一觉睡得过于冗长。他朝门外喊了声:刘四。

闻声而入的是少妇明秋,这个刘四的女人越发变得光彩夺目,让宋英山不敢正视。女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尤物。几夜风流便让她如此娇媚而动人。

明秋拎起床边的尿壶,略带腼腆地看了看支队长。宋英山挪挪身子:刘四呢?

陪我儿子出去了。明秋说。

这个刘四!宋英山有些气恼,怎么这样麻痹大意无组织无纪律!

明秋解释说:是我让他们走的。人多了,反倒扎眼。明秋把尿壶塞进被窝说:支队长你方便吧。明秋说支队长你别在意,你看我儿子都到你肩了。

1947年秋天的这个正午就这么过去了。青年革命家宋英山由此开始了一页新的情感生活。他发现美丽的故事就在身边,他自己也是这故事中重要的角色。宋英山断断续续的小便声成为一名生手弹奏的琵琶声。他内心激动,女人亲切而庄重的目光像母亲的手在抚摸着他腹部的伤口,他仿佛听见了伤口嗞嗞的愈合之声。宋英山的目光在女人别致发式上流连忘返,最后停在那枚玉簪之上。他赞美这件头饰,但女人的面色在瞬间转为暗淡。明秋回避了玉簪的来龙去脉,在经过一声低叹后,她抬头看着神情不再慌乱的支队长:

你知道一个叫黄庆的吗?

黄庆?是扬州城那个有名的恶棍吗?

就是他。

他已经成了我宋英山枪下之鬼!

1947年夏季对于青年宋英山来说有着深远的意义。一年的游击生涯没有去掉扬州城中学教员的生活习性,这个爱诗词也爱整洁的男人鹤立鸡群,虽然被上级委派为支队长,但在队伍中难以获得应有的威信。人们私下议论他可笑的枪法和贴身的小镜子,他多次被马惊吓成为有趣的话柄。甚至他在扬州城那悲壮的一幕,也不连贯地出现在夜间营地的草棚之中。年轻的支队长对此愤怒而沮丧,面对一群目不识丁的战士远没有在课堂上那么轻松。在那个夏季来临之前,宋英山有过多次的彷徨。他开始失眠,在无法入睡时便把身边的马夫弄醒。那时候马夫正枕着梦中女人的雪白胸脯,夜半的交谈令他分外兴奋。在很多夜半,马夫把这种交谈视为例外的亲近与信任。这个平素木讷的男人对支队长几乎无所不谈,他当然不会留意后者的心不在焉。有一天夜里,宋英山突然提到黄庆,宋英山说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惯匪已死心投靠了国民党,据说还当了个营长,目下正在皖南活动打我们游击队。最后支队长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杀黄庆呢?马夫心里咯噔一声,他不想揭开这奇耻大辱的谜底,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我的仇人。这个夜晚后来马夫的神情转为灰暗,他在马棚里又磨了一遍从未见过血的飞刀。马夫在停滞在刀刃的月光中再次看见女人头上的玉簪。

1947年的夏季注定要给宋英山带来好运气。他被任命为游击队支队长,彻底丢开了厌倦的粉笔,佩带了20响的驳壳枪。那是个很小的支队,是支队的支队,但对外的称呼仍是支队长。在一个夏日黄昏里,宋英山矫健的身姿出现在长江边。饮马长江构成了这个黄昏中最为动人的风景。青年革命家深邃的视线顺江水而下,那时他唯一的缺憾是手中少了一只气派的望远镜。夕阳的余晖已在江面上消散,但在宋英山的视野里正呈现着明日的辉煌。他已经看到自己日后衣锦还乡的情景:在他的队伍开进扬州城时,他将勒住马缰,用望远镜去寻找一张女人期盼的面孔。

他的支队初战告捷。

现在想起那场战斗,年轻的支队长仍心有余悸。那是一次遭遇战,打响后才知对手就是黄庆的那个营。有利的地形是那场战斗获胜的重要原因,但在事后,大家便认为胜利应归功于支队长的指挥有方。因为支队长击毙了黄庆,当那个断眉毛的头颅被打烂后,宋英山立马横枪的英姿便成为支队的旗帜。捷报形同鸟翅掠过蓝天,几个月后又如同落叶落入了罐子窑,这是1947年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悄然飘下却震动了一个女人的心。

黄庆……真的……死了?

他就死在这支枪下。

女人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在行将倒地之前,奋力拔出了头上那枚别了整整十年的玉簪。

外省人再次来罐子窑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四。按当地的习俗,这一天是小年。外省人弄不清这小年的含义所在,他只感到村里过年的气氛已经趋向浓烈。性急的孩子们开始零星地点放鞭炮,河边陡然失去了几日前的热闹,河水也不再是橙色。气氛的改变让外省人有了短暂的困顿和惆怅。连日的失眠和黎明前的梦魇,他对异乡的环境逐渐感到了厌倦。冬日的阳光一晃而过,河边寒意逼人。外省人低头吸烟,他的脚步迟缓而沉重。他打算放弃某种意图,等这支烟吸完便返回县城退房,然后去赶最后一班客车。或许就不该到此一游,他想,那东西看来是无法找到了。这时候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几点了?

外省人稍稍侧身说:五点十分。日子越来越短了。寡妇明秋从外省人身旁走过,又停了停:你是外地来的?

对。您这是……

我去看一个人。你脸色不大好。

水土不服吧。

不是水土。

那是什么呢,老人家?

你身上有东西压着。

在那个遥远的秋日里,少年冬来再次失败。饭团没有吸引住那匹大黑公狗,它停在离食饵一丈的位置,机警的目光注视着周围。大狗似乎已意识到凶险就在身边,但没有退却。这种对峙的局面将近有一个钟点。三心二意的马夫此时已失去了耐性。天色阴沉,马夫的心中同样聚集着乌云。他隐约觉得,让女人独自留守可能是一个错误。

马夫说:把刀给我。我来放倒那畜生。

但是少年没有把刀递过去。少年仍低声重复着那句话:非得弄死它。

急躁的马夫提高嗓门:刀!

大狗便在这“刀”声中掉过身去。

少年瞪了马夫一眼。1947年秋天少年冬来的目光磨得就像那把飞刀。磨刀人三年的工夫已将刀锋磨出彻骨的寒光,最终为自己磨出的寒光所惊吓。现在,马夫想收回那把刀。他的刀法堪称精湛,几乎百步穿杨。但在马夫看来,刀的使命业已结束。这把刀仿佛天生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头,那个头颅已经烂了,被枪打烂。这是个十分无奈的结局。仇人黄庆的脑壳找到的是支队长的那把驳壳枪。断成两截的左眉,那无疑就是黄庆。当支队长被战士们抬举着向营地返回时,没有人注意到马夫握刀的手已经出汗。黄庆的脑壳就这么轻松地被一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给打烂了,就像风吹掉一片枯叶。那实在是歪打正着。

冬来,把刀给我。

我不要这刀。我只是借用几天。

冬来你不能玩这种东西。

你要叫我少爷。你操了我娘,我也还是少爷。

你这孩子……

叫我少爷!我前头走,你后头跟着。

在少爷冬来幼稚而阴冷的眼中,从前的伙计刘四早已变幻为一条剥了皮却仍在跳动抽搐的大公狗。这狗爬到娘雪白的胸脯和肚皮上嗷嗷乱叫、张牙舞爪。娘一动不动。娘两颊绯红。娘后来在那个冬夜跑出了扬州,娘为什么要跟这狗一样的男人在一起?那个冬夜,在他们跑出几里路后,八岁的冬来才起身追赶,但已没有踪迹。五天后,冬来神奇地出现在娘的眼前,那时刘四已随中学教员进了深山。冬来问:狗走了?娘一愣:你说谁?冬来说:老四。娘一记耳光:孽种!冬来没有摸脸,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孽种。冬来说:我是狗行了吧?我就守着你。娘说你滚,我不要你守。冬来说:我要守,你是我娘。冬来想我就做一只家狗,我要杀尽野狗。

他们返回时天色已见晴朗。雨后的乡村明净而清新,这使马夫阴郁多时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马夫不再纠缠过去的玄思,但在不久,他一眼看到女人的发髻上已抽去了玉簪。

故事就这样在1947年秋天将逝的日子出现了转机。故事在呼啸的风中飞行,它飘忽不定无法把握的形式仿佛人类的命运。故事亦如同少妇明秋柔软亮泽的头发,在失去玉簪的控制后自由飘洒。那实在是罕见优美的头发,散开的瞬间好似一笔浓墨在宣纸上化开。这婉约的诗意让支队长宋英山涌起莫名的伤感。他意识到自己的英雄业绩触动了女人的某根神经,但他无法将此与那枚摘去的头饰相连。女人晕眩在宋英山的怀里,古典的英雄救美传说在屋顶下回荡。宋英山不明这其中的含义,他需要感受的是一种氛围。他果断地抚摸着女人流畅的头发,在他低沉而炽热的呼唤下,女人惨白的脸上开始出现红晕。

明秋……明秋……

是你……打死了黄庆?

是我。我结果了他。

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明秋,你言重了。

你要我如何……谢你?

明秋……

支队长没有轻举妄动。我们是从前新四军的队伍。我们有纪律。我们不能随便和女人做那种事情。明秋的确是个好女人,是这山区独特的一道风景。明秋是雨中的一朵云。明秋……这个明秋还是马夫刘四的女人。刘四不是支队长而是支队长的马夫,可刘四命中就能拥有这样的好女人。在这一刻,宋英山的心绪迷乱而酸楚。

少年和马夫便是此时走进院子的。天转晴了,屋顶上却没有炊烟。马夫感到的一丝暖意并不是来自灶间,暖意是从支队长那间屋子流出的。门帘纹丝不动,女人在那屋里一定待了很久。马夫低声生硬地咳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干咳几声。他的脚步迟疑不决。这时候少妇明秋已挑帘而出,女人蓬散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挽在一起,显得有些臃肿。马夫心下一紧,判断尚未做出便看见女人头上已摘去了玉簪。马夫的脸色霎时显出苍白,寒气自脚心生出。女人平静的目光从马夫脸上轻松滑过。女人说你咳什么?马夫说我喉咙痒。女人说我看你喉咙有痰。女人就去了灶间。马夫倚门向屋里望了望,看见支队长还躺在床上,脸对着枕边的驳壳枪。从微微抖动的被子形状上,马夫认定支队长没有睡着,这使他在这后半天里如陷泥塘。马夫刘四此时已经看到,灾难正以酩酊之姿向他走来,一切都躲不过去了。

少妇明秋在这个夜晚异常冷静。阴雨看来是完全止了,剩下的只有风声。那风从掌灯后开始响起,起落有致,一如童年的歌谣。明秋照例给门外放哨的马夫披了件衣裳。这个普通的行为却让刘四倍感安慰,大大缓解了关于那枚玉簪摘去的忧虑。马夫刘四在确信今夜平安无事后悄悄摸上了阁楼,粗糙的大手在女人细腻的身体上寻找。女人不动。女人没做出反应。马夫的手顺着女人的腹部下滑,黑暗中听见女人低沉的声音:把手拿开。

刘四的手像烫了似的提起,悬在黑暗中。

明秋坐起来:你为什么要瞒我?

刘四一时无语。

明秋说:你这人没良心。

刘四说:我不敢说。我怕……

明秋就下楼去了。刘四的眼中出现了一只鸟,正扑腾腾地拍打着双翅行将飞去。刘四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鸟飞,飞到另一棵树上。这鸟就是明秋。1947年秋天马夫刘四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无边的沮丧与懊悔让他初识命运的险恶。刘四伏在明秋适才躺过的地方,那儿还残存着女人的体温。刘四的眼前飞舞着女人雪白的身体和与之交欢的种种细节。马夫叹息着。马夫的叹息如同马的叹息,短促而粗壮。那马已经牺牲。它最后的报答是以身躯抵挡了射向主人的子弹。它的主人总是这般的走运。现在回想起这一幕,马夫越发觉出了人命的贵贱之分。那时宋英山十分慌乱,马被勒得原地打转。那一仗打得乱七八糟,宋英山落马后胡乱地朝天开枪。可是扑通一声从树上落下了一个人。意外射中的这人左眉被刀疤割为两段,这人就是黄庆。老天爷竟以这种方式把黄庆交给了宋英山。

击毙黄庆的那个晚上,一只跳蚤在刘四身体上跳动,让马夫异常烦躁。这个极小的生灵整整折磨了他一夜,他忘了失马的悲伤。那真是一匹好马,白色的身体与黑色的鬃毛就像枯枝上绽开的一树梨花。孤独的马夫走到门外抖动衣裳,他不想让一只跳蚤中断对马的哀思。马夫看见不远处的马灯下,战士们正围着所拥戴的支队长,听他讲述白天的动人事迹:……树影晃动,我抬手一枪,那家伙就……

其实是三枪。马夫想,也许还不止。那个画面马夫现在还伸手可及。那真是个意想不到的画面,就像戏台上的事。

外省人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骑着单车,顺风而下,越骑越快。河边与老寡妇的简单对话让他不安。他听不懂老妇的话,把它视为乡村略知巫术的老人习惯的告诫。但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冷静平淡的眼神仿佛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穿透力。又有什么可看破的呢?外省人有些困惑,我不过是到这地方来找一件东西。我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他。这东西追逐了他多年,是无形的,不可捉摸。

下坡时他跌倒了,车的前轮碰上了一块石头。一只黑狗自右侧向他逼近。这是只很凶猛的畜生,形状一点也不张狂,但两眼埋着阴险。他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双手撑地向前移了两下,黑狗愣了愣,掉头逃去。他拍拍尘土站起来,望着黑狗逃进暮色,心里一下感到了轻松。

外省人回到县城宾馆,两位当地的干部便迎过来。他们已等了很久。他们亲切地喊了他的名字,在看过他随身的有关证件后,他们改称他“首长”。

你们……

我们是政府办公室的,首长。

我并没有让人通知政府。

下午刚接到市里的电话,我们就……

难怪我在路上跌了一跤。

首长的意外感叹让来人不知所措。他们有些紧张,不敢再说。面对着首长严肃的布满狐疑的面孔,他们进退两难。看来首长的病情不可忽视。上面电话里讲得很清楚,务必在除夕之前将人安全护送回去,但眼下接近他还是个问题。

1947年的秋天充满诗意。这是个奇异的季节,五彩之气在青年革命家头顶上萦绕。宋英山心潮起伏,业已从挂彩的沮丧中抽身。他意识到生命的顽强与男性自尊的不灭,当明秋再次替他的腹部换药时,下体的骤变使他险些横生邪念。他坐起来,以赞叹窗外秋意的方式加以遮掩。他希望女人早点完成换药,又希望那只玉手在腹部的周围逗留滑行。

你觉得怎么样,支队长?

我感觉好多了。

还疼吗?

不疼,只是有些痒。

那是在长肉了。支队长你还是躺下来。

我坐会儿吧。

我扶你躺下来。

宋英山便重新躺下。他的动作缓慢,脑勺紧贴着女人的肘弯。他的头沉沉压下来,女人的胳膊并未及时抽出。女人柔情似水,支队长心跳似鹿。明秋,你真好。你让我想起一人。明秋说是不是从前的相好?宋英山点了点头。明秋说我早有耳闻,那个人是不是很好?宋英山说人倒是不错,只是我们毕竟不是一个阶级。明秋问:阶级是不是很重要?宋英山一时无话。他的思绪被女人身体的芳香所中断,那实在是久违的气息。支队长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请求:你能摸摸我吗,明秋?见女人没有及时表态,宋英山便又加上一句:我身上有些酸胀,像被绳子捆住了。女人还是没有回答,但她的手已探向男人最需要抚摸的地方。

1947年10月的最后一个下午就这样刻画出来,成为青年革命家有生之年压轴的图景。他的视线为窗外突然绽放的阳光所迷失,所以没有看见阳光下埋伏着一个男人的投影。当马夫刘四以迟缓的步伐走近大门时,支队长正陶醉在云雾之中。刘四暗自庆幸自己的女人没有宽衣上床,但女人的手在被子里的所作所为他大致清楚。马夫决定制止事态的恶化,他重咳三声:明秋,弄点吃的。

女人在里屋回答:不是刚丢饭碗吗?

刘四说:不是我吃。是给狗吃。

明秋走出来。女人略带轻蔑的目光打在马夫脸上。女人说:那狗的胃口也太大了。

马夫的突然归来让支队长顿生冷汗。宋英山欠起身体,向窗外望去。他仔细审视马夫进来的路线与位置,那个地方,完全有可能明了这张床。支队长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了一分钟的后悔。发生了什么呢?我确实感到身上有些酸胀。我并没有要求女人的手找到那个地方,但是刘四生硬的干咳让他警惕。

自夏天击毙黄庆之后,马夫对他的脸色有点不阴不阳。他除掉了马夫的仇人,马夫却因此显出烦躁。起先他只是认为,马夫为没有亲手复仇而遗憾,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是这般的简单。昔日马夫的不离左右让宋英山感到安全,现在这感觉突然改变了。刘四的进进出出倒令支队长不免有些惊慌。宋英山靠在床上思索片刻,主意已定,便唤马夫进来。

你进山问问情况,支队长交代说,顺便带点药材回去。

马夫迟疑了一下:支队长,我的任务是陪你养伤。

我没什么。山里正缺药,马上出发。

支队长,万一……

枪我留下。你路上小心,去吧。

交代完这一切,宋英山从怀里摘下那只家传的德国怀表,放到刘四手上:这个你带上。你跟了我这么久,这个就算我一点心意了,送给你。

意外的馈赠让马夫手脚无措。刘四正欲推辞,听见明秋在门边说:支队长你好大方呀。

黑狗已进入圈套。少年冬来在支开从前的伙计后开始有了那种职业的状态。他调换了食饵,从怀里掏出一块用酒腌制的狗肉。这喷香的食物曾伴随他度过无数个枯燥的秋冬之日,但他总吃不够。他怀疑少了许多狗腿,终于在一个深夜,少年冬来被梦中的狗肉芳香所醉醒。这香气还在身边弥漫,稠稠的口水挂在嘴角。黑暗中冬来听见了隔壁的声响,那是母亲的呻吟和一个男人粗短的喘息。这重叠的声响破坏了少年美好的梦境和味觉。不一会儿,娘说话了:你走吧,趁着月亮。男人说想再歇会儿,被窝刚焐暖咧。娘说还是走吧,天一亮就不便了。男人懒懒地打了个漫长的哈欠,说:就走吧。娘说外面露水大着,穿暖些。男人说不冷,狗肉吃了添火气。娘说那你再带点腌的去,饭头上煮了就好。少年的狗肉就这样让另一只大狗拖去了一些,那杂种吃了肉壮了阳便时常从山里窜回来糟践娘。在这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少年冬来苍白的面孔在一把雪亮的飞刀上晃动。这确实是一把顶好的刀子,少年一试锋芒,它从哪儿来就该回到哪儿去。

外山的大狗终于难抵同类肉质的诱惑露出了锋利的狗牙。忘情与贪欲使这畜生放松了警惕。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向它接近,行姿也似走兽。少年冬来灰衫披头,手脚着地向目标移来。这个敏捷似猴的小人以疾风过眼之势甩出了手中的狗套,一举成功。大狗的喉部受到突然地意外地一勒,使它将下咽的肉哽于食管,它拼命一奔,少年连同狗套全被掀倒在地。少年就势绕一棵山毛榉一滚,狗套的铁丝便缠绕了树干,凭借这树的力量,大狗顽强抵抗的结果是使自己迅速走向死亡。那一刻少年悠然自得。畜生,是你自己勒死了自己!少年大声喊道:吐出来!畜生,吃下的全给老子吐出来!

大狗绷如弯弓的身躯渐渐松软,两眼暴突但也渐渐阴暗。大狗的嘴半张着,奶一般的沫子顺着拖长的舌头淌下。一腔热血自喉管涌出,它躺在被自己挠出的浅土坑里,死了。大狗最后的努力是把自己作为雄性的标志夸张挺起。这奇异的景观让少年有了瞬间的痴迷。他拔出飞刀,削铁如泥般稳稳割下了这道动人的风景,掂了掂,然后对着它吐了一口痰,奋力扔到树上。少年说:我不要你的肉,也不扒你的皮。我只想弄死你。非弄死不可。畜生,懂吗?

1947年秋天少年冬来完成了使命。他毁掉了狗套。在以后漫长而悠远的岁月里,他不再与狗打交道。

经过耐心劝导,县政府的人终于请首长登上返回的专车。外省人面色阴郁,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冬日的太阳已相当疲软。那东西是无法找到了。也许人世间很多的东西,一旦丢失便永远无法再得到了,就像一滴雨落入河里。首长的自言自语让护送他的人感到困惑,以致他们在那一刻断然放弃了“首长有病”的念头。他们认为首长的感叹富有哲理而意味深长,这样急着把首长送走,可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从上面的介绍看,首长与此地毫无瓜葛,可他又是有目的地来这里“找一件重要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们这样问过。首长便用手凌空画了一个大圆圈:说不清楚。

车开动了,外省人有了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他不再说话,注视着外面不停变化的景色。他看见一只黑色的小鸟正向西飞去。向西应该是罐子窑。对那个不大的乡村,外省人的记忆现在又显得模糊,但他眷恋那条小河以及河边的种种景色。城里已没有河流了。城里只有很咸很涩的自来水。城里已没有山,连坟都没有。据说城里今年的春节禁止燃放鞭炮烟花,那算哪门子节呢?外省人收回疲倦的视线,合上双眼。那条小河再次闪现,河水渐渐变为橙色。外省人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河边老妇的简短言语如同一道佛咒,重重压上胸口。突然“叭”的一声炸响,车滑向路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司机骂道:妈的,胎爆了!

换胎的工作在司机捣妈日娘的声音中进行着。送行的人看来没什么分量,所以忙着做下手并不断给司机点烟。司机的情绪有些恶劣,埋怨刚出门就犯事不是吉祥之兆。外省人在路边做了一次小解,突然神色转为惊讶:这正是那天他骑车跌倒的地方!外省人机警的目光撒向四周,一切都有些不妥。

等车胎换好,他们发现首长已不在了。

马夫刘四接受命令送药进山,女人没有送他一程。当大门在身后关闭,马夫就认定一个阴谋即将开始。马夫没有迟疑。他知道此刻窗户上贴着一双监视的眼睛。这厌恶的目光打在背上,点燃了马夫抑制多天的愤怒。马夫看看西山头上欲坠的太阳,心中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现在都平静了。

支队长宋英山可以下床料理自己的小事。伤好得这么快,在青年革命家看来,药的因素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人的精神。精神这东西虚妄而空泛,但如果找到了便能显示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支队长显然是找到了。宋英山顺利完成了小解,浑身轻松了许多。刘四上路了。望着马夫远去的宽厚背影,支队长更多的怀念是那块家传的德国怀表。他多少有点后悔,那表跟了他多年。怀表突然送出去,宋英山自己也感到吃惊。马夫丝毫没有流露出敲诈的意思。马夫也未必发觉了什么。总之怀表送出去不自然,反倒让女人挖苦了一番。支队长不禁叹息,对自己笨拙的反应能力很不满意。宋英山的心绪再度灰暗,但女人的关门又使他迅速找到了转变的支点。他回到床上,虽然身上的酸胀感已经消除,可是不可抗拒女人的抚摸。

女人没有过来。这让支队长意外而伤感。他的精神消解在软软的阳光里变作一条上岸的鱼,只需要一口水。宋英山夸张地呻吟着,仿佛以此拨动一颗恻隐之心。门帘果然动了,明秋倚门朝这边看:支队长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宋英山拍拍床沿:明秋,你坐这歇会儿。

有事吗?

我想同你说会儿话。

女人就坐到指定的地方,脸却对着窗外。女人说支队长,你有话就讲吧,我听着。女人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支队长有些慌乱。他注视着女人好看的侧面,发现眼角上挂着一颗泪。宋英山沉默了。

支队长,我就值一块怀表的价吗?

明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看刘四……

刘四是我什么人?

你们……

明秋突然抽泣起来。宋英山心情复杂地伸出胳膊,把女人拥到怀里,另一只手熟练地将窗门关起,室内便倏然黑暗了。

在村口的一堵矮墙后面,闪现出马夫凶恶的眼睛。窗门关闭的瞬间,马夫的手伸向右腿,但是飞刀呢?飞刀还在那小杂种手里。那么就用石头或者绳索,或者就用双手,那根细脖子比鸡巴粗不了多少,只需一下,两下,掐死他!马夫腾起弯曲多时的身体准备行动。天上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马夫一惊,腿居然迈不开了。不吉之声如同绳索捆住了跃跃欲试的马夫。杀了他,我也就没命了。再说,他枕边有枪……1947年10月罐子窑最后的阳光落在一个命运卑微的汉子身上,使寂寞的乡村散发出不可抗拒的晦气。当阳光彻底消失之后,死亡的阴云悄然覆盖了村庄。

血案发生在子夜时分。这之前少妇明秋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反常。明秋给支队长换了药,男人的伤口出乎意料的愈合让她感到安然。几小时前,她在男人怀里哭成了个泪人儿。男人搂抱着她,抚她的头,摸她的背。后来男人自己也流泪了,男人感叹人间的不平和岁月艰苦。男人更多的是一种充满伤感诗意的假设。如果没有战争,没有压迫,他愿意脱离这戎马生涯与女人比翼双飞。女人就问飞到哪里,男人说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然后再造出一片新人。女人便笑了,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珠。女人说你口气还真大,可你这么单单薄薄的身子恐怕做不出那么大的事情。男人说表象是证明不了本质的。女人不懂这句话,她只感到男人的手重新规定了抚摸的路线。女人按住男人不断下滑的手,说:支队长,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做饭。

外面其实还很亮。

这天说黑就黑。那小杂种一会儿要回来了。

刘四不是走了吗?

我是说冬来。

宋英山很不情愿地抽回手。他开始检索记忆。这些日子,他似乎没有把那个少年放在眼里。那还是个孩子。但第一天夜里,当明秋给他喂红枣粥时,那孩子光着下体,拎着一条滴尿的裤子的形象又生动地重现于眼前。现在琢磨起这个形象,有趣的色彩业已褪去,剩下的是意味深长。据说这少年是套狗能手。这么小的人儿对付一条狗不是件简单的事。宋英山就很畏狗。狗不同于狼。狼是公开的敌人,因此可以公开地警惕与戒备。狗却不同,狗通常被看作人类的朋友。狗以忠诚为人类称颂。可是狗的忠诚只是对着主子,对外则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嘴脸。狗与人类厮守共处,却让人防不胜防。

少年冬来没有回家,但他随时都会进门的。这个游手好闲的少年混迹乡里,行踪不定。明秋像往常一样,把儿子的饭菜集中到一只大碗里,置于锅中用热水温着。但在这个晚上,明秋似乎有了一种预感。那时候外面的风声如同陈旧的纺车,天黑得吓人。村里异常宁静,连狗都不叫。老实的庄稼汉和正经的手艺人过早拥着自己的女人上床了,实践着艰苦年月唯一的欢乐。明秋给支队长换好药,身子有些沉重,想美美睡上一觉。昨夜她几乎没睡,马夫的叹息让她心烦意乱。可是从下午到现在,支队长如饥似渴的眼神和慌张不定的手势,正软软地逼迫过来。这个书生清秀而浪漫,但天生一副小胆。而且这个书生毕竟替她杀了仇人。明秋几次涌起献身的欲望,但都被那种挥不去的预感所淹没。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预感,全部的指向都是埋伏的凶险。明秋决定放弃这个晚上,以接受男人的全面抚摸作了总结。明秋贴近男人的身边说:放心睡吧,日子还长。

少妇明秋仍旧回到阁楼。她重重放下身体,困意却已消散。楼下男人温柔的话语和细腻的抚摸还残存在身。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读过书也教过书的男人。如果真有这书生幻想的那种日子,哪怕过上一天,她也感到满足。1947年秋日这个越陷越深的夜晚,少妇明秋初识了书上所言的那种叫作爱情的甜蜜语调。这搅人心扉的美好感觉使女人把一切思绪删繁就简。她抚摸自己。她成了一只小船进入到一条湍急而清洁的河流。她只需做最后一次努力,就能抵达彼岸了,这时候,男人帮助了她。男人终于冒险摸黑上楼,仿佛老练的艄公递上一根篙子,小船随即平稳。平稳的小船在艄公的驾驭下驶入波峰浪谷。艄公大声喘息,艄公小声欢叫,艄公的身体像大鱼一样颤动,然后又是一次大声的欢叫,四肢渐渐变软了。艄公从牙缝中挤出女人的名字,就不再动弹。越发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小楼,证实了女人一天的预感。

1947年11月最初的一个清晨,杀害支队长宋英山的凶手刘四伏法。这个二十六岁的马夫开始拒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但留在支队长后背上的飞刀和藏在马夫内衣口袋里的怀表,构成了谋财害命的铁证。那时候少妇明秋被当作同谋,关在一间破旧的庙宇里。她的辩解被看作是不实之词,况且她也只能解释一块怀表。

沉闷的锣声使乡村的这个清晨显得有些热闹。人们像看戏那样拥向西山脚下,看见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马夫被推到一个土坑前。马夫迷乱的视线在围观的人群中掠过,他在寻找自己女人的脸孔。他没有找到女人,视线却意外地同树上一个少年的眼光交接。那少年眼光中充满着无限的快慰与满足。马夫死到临头才恍然大悟,竟开颜一笑。时辰已到,行刑官让马夫喝了碗当地的山芋酒,问道:刘四,还有什么话讲吗?

有。

讲吧。

宋英山是我杀的……

行刑官略感惊讶,正想说什么,又听见刘四突然大声呼喊:我杀了宋英山——

行刑官往后一退,做了个手势,枪响了。刘四像绊倒似的栽到土坑里。

1993年1月下旬,寻找外省人的小组来到罐子窑。当地的土著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京官的情况,却不能带来实质性的进展。最后一天,寻找的人来到那条小河边,一个小男孩向他们讲述了一件小事。他就站在这里。我来杀鸡,鸡太大,我不敢杀,他就过来帮我。他一刀就把鸡头剁了。我说我家过年要全鸡,我哭了。他替我擦了泪,赔了我五十块钱,就沿河边往西山那儿走了。男孩为了证实自己讲的都是真的,又说:不信,你们去问明秋奶奶。她当时恰好从这里路过。

寻找小组又找到年迈的寡妇。但老人的话更是深不可测。老人说:来年一定风调雨顺。老人就只讲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梳头。那灰白的头发如同雾里藏针。老人自语道:我不用簪子了。

1996年1月5日,作家在写作一篇关于往事的小说时,意外发现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

隐匿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恶匪黄庆最近在云南县伏法。黄庆祖籍江苏扬州,现年七十八岁,年轻时即为土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抗日战争结束后,黄犯投靠国民党,多次进犯我皖南游击区。(曾有传闻其已被我方游击支队击毙,现证实此属谣传。)解放后,黄犯恶习不改,曾于1967年策划过江东武斗,于1988年参与过抢劫信用社。自1991年起,黄犯以经商为名来滇,暗中进行非法走私毒品交易,终于难逃法网……

1996年2月郑州
(原载《钟山》1996年第4期) 20SGOnXY4biJQFZJJd9a1mkR4WU3Mv7eaSclO1s0bVnIE8xHYuEErzCknTo9MN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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