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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宝欢二十六岁生日时,收到了一头羊驼。

羊驼毛色雪白,被打理得很整齐。它被人牵着,乖乖地立在那里。宝欢没凑近,转头问道:“能退回去吗?”

送礼物的人赔笑说:“辛小姐,这……这不合适吧。”

“我没地方养。”宝欢面无表情,“我的房子才一室一厅,没有地方能放下这个。”

宝欢以为这个人会知难而退,可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拿出公文夹向她展示:“裘少早就预料到了,已经买下郊区的马场转赠给您,欢欢养在那里,您随时可以去看望。”

“所以,他不光送我一头羊驼,还送了我一个马场?”

送礼人点头:“像裘少这样大手笔的人已经不多了。辛小姐,您看……”

裘逢山是大手笔。宝欢在心里将他骂了千万次,把合同推开说:“礼物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裘逢山,马场我不要,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她都这么说了,送礼的人只好回去,晚上裘逢山就打来了电话。他是个大忙人,天南地北,不知此刻身在哪个时区。宝欢抢先开口说:“在外面?”

“爬山呢。”他啧了一声,“把我的礼物退回来了?”

“没啊,欢欢不是留下了?取这么个名字,是诚心气我?”

裘逢山哈哈大笑了两声,又收回去:“小玩意长得傻乎乎的,跟你挺像。”

宝欢磨牙,要是他在面前,一定要给他一拳。可惜两个人已经许久没见了,连说话都有些生疏。见宝欢迟疑,裘逢山又说:“马场不要就算了。我是以你的名义买的,你可别说漏嘴了,免得被老头子知道了,又要骂我是纨绔子弟。”

“你本来就是纨绔子弟,青年才俊谁天天捣鼓这个。”

“送你礼物还招来一顿训,宝欢,你可是越来越不识好歹了。”

他话里带了点委屈,宝欢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也跟着笑,夹着细碎的声音,倒像是落到了心尖上。宝欢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那边有个人问:“逢山,你做什么呢?”

这一把声音温柔又婉转,宝欢听到裘逢山的语调也变得轻柔起来,像是生怕吓到了那个人:“和宝欢打电话。她今天生日。”

“我日子都过糊涂了。”那个人叹了口气,又轻声说,“你也替我跟宝欢说句‘生日快乐’吧。”

裘逢山嗯了一声,宝欢琢磨着他应该是往远处走了一点。她沉默地听着他的呼吸声,等到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才等到一句话:“刚刚是……”

“兰姐,我听出来了。”宝欢假装若无其事,“她身体不好,你大半夜还带她爬山啊?”

“马上就是她的生日了,给她一个惊喜。”

宝欢的生日是二十三号,谢兰的是二十四号。两个人因为这样的缘分成了闺中密友,可到了今天,连说句话都有些尴尬。宝欢又沉默了,裘逢山说:“宝欢,生日快乐。”

“好。”

“一个人在外面别任性。”

“知道。”

“记得按时吃饭,别天天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宝欢笑起来:“你好啰唆,说话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他也跟着笑,宝欢看了看时间,很有眼色地说:“马上十二点了,我就不打扰你送惊喜了。下次等你们回来,我请你们吃饭。”

她好像听到那头的裘逢山又叫了她一声,可惜她还没听仔细,电话就挂断了。她靠在那里,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月亮。

月亮永远都是银白色的,薄而透,映着万里山河。宝欢举起手来,对着月亮,能看到掌心的一道伤疤,连绵横亘,将掌纹割得四分五裂。

小时候有人替她看相,说她是天生的富贵命,事业家庭都美满,唯独爱情上有欠缺。她那时小,听不懂这些,父母倒是笑了:“给她取名叫宝欢,就是盼着她如珠似宝,欢意可心。”

她前半生活得真同命相上说的,如珠似宝,欢意可心。可后来掌纹裂了,她的人生也跟着急转直下。她往昔从不信命,但受的挫折多了,这才隐隐明白,原来人这一世,许多事确实是强求不来的。

十二点到了,她的二十六岁生日也就过去了。桌上放着小蛋糕,插了蜡烛,她连火都懒得点。可她想起刚刚的电话,到底还是将蜡烛给点燃了。按理吹蜡烛该许愿的,可她想了半天,实在没什么愿望,只好胡乱一吹,却又在心里想:不知道裘逢山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02

宝欢十四岁时就已经很漂亮。评“班花”时,有人提议评她,她假装不在意,其实心里特别高兴。可有个人在一旁懒洋洋地说:“辛宝欢这个臭丫头也能当‘班花’?我看她是狗尾巴花。”

“裘逢山!”宝欢把书砸过去,“你胡说什么呢!”

“你们看到了吧,这么暴力的女人能当‘班花’?”

说话的人正是裘逢山,他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书本,一旁的人都笑起来。宝欢丢了面子,气了个半死,放学时冲去车棚等他。秋天的校园,树上的叶子落了,被扫得堆了起来。宝欢闲着无聊,拿脚踢叶子堆,裘逢山冷不防从一旁冒出来说:“瞧你欠的。人家都扫干净了,你又给弄乱了。”

“你怎么才来?!”宝欢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他。她的眼睛天生就大,这么看人,眼里影影绰绰,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

裘逢山仗着个子高,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宝欢简直快要气疯,抬手捶他。他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这才制止她:“发什么疯呢?”

“你凭什么说我丑?”

“我什么时候……”他想了一下,倒是笑了,“哎,我瞎说的。你还当真了?”

半大不大的男孩就学会了评判女人,裘逢山不大参与,觉得挺幼稚。说别人他懒得管,可辛宝欢和他可是从小就认识的,哪好被人这么评头论足?他大男子主义,不和宝欢多说,推了车子就要走。身后的宝欢耷拉着脑袋,他又转过头来:“过来。”

“干吗?”

“带你回去啊。”

“不稀罕。”

“那我走了?”

她这才磨磨叽叽地走过来,坐在他的后车座上。她坐下了也不老实,两条腿晃着,裘逢山叫了一声:“你别乱动,腿短还晃。”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那你还坐我的车?”

宝欢说不过他,气呼呼地住了嘴。远处的天是橙红色,近处的还透着蓝,染到一起,倒有了几分潋滟的滋味。宝欢看得入神,气也消了不少:“你干吗在山地车上安个车后座,不丑吗?”

“载女生。”

“你居然早恋?”

裘逢山啧了一声:“除了你,我还载过谁?”

宝欢也哼了一声,心里又高兴起来。从背后看,裘逢山又高又瘦,头发有些长了,看起来毛茸茸的。宝欢在心里描绘他的样子,描绘到第十二遍时就到家了。两家离得近,宝欢上了楼,正好能看到裘逢山家的灯亮起来。她只看了一眼,又看到另一边也亮了灯。她好奇地问妈妈:“三栋搬来人了?”

妈妈随口说:“老谢家下放回来了。他家丫头和你年纪差不多,过两天就要转去你们学校。”

宝欢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过了几天,班里果然转来一个女孩。她又瘦又白,站在那里有些弱不禁风。有人窃窃私语:“像不像林妹妹?”

宝欢也觉得像,放学的时候和裘逢山说了。他倒是笑道:“是有点。看人家长得就像大家闺秀,你再看看你。”

宝欢掐他,他吃痛,车子骑得歪歪扭扭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两个人跳下来,裘逢山先道歉:“对不住,没撞到你吧?”

“没事。”那个人回过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是所谓的翦水秋瞳,“你是逢山?”

正是新转来的学生。裘逢山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片刻,忽然恍然大悟:“谢兰?”

“是我,你居然还记得。”谢兰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窝。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一旁的宝欢倒像个外人。

天沉了下去,像是要下雨了。宝欢坐在车后座上,听到裘逢山问她:“怎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小时候一起玩过。你不记得了?”

他们住的大院,年龄相仿的说多不多。宝欢迟疑地想了想,倒真在记忆里找到了一点影子。她拿鼻子出气,心想要大度,可因为年纪小,心里实在藏不住事:“她凭什么管你叫逢山啊。”

裘逢山发笑:“她比咱们大两岁,小时候你还管人家叫兰姐呢。可能叫小名显得亲近吧。”

“谁要和她亲近了?”宝欢小声嘀咕,又偷偷生了气。她是大小姐脾气,裘逢山早已习惯,第二天带了一袋糖给她,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后来她想起这一年,似乎是人生的一道分界线。日子还是照旧这么过,可后来回头看,原来那时已经走了另一条路。

宝欢同谢兰讲的第一句话是“喂”。

“喂。”她说,“你有没有带那个?”

那一天是春分,上的是体育课,只有宝欢和谢兰还待在教室里。窗外的风透着暖意,宝欢站在那里,有些扭捏地看着谢兰。谢兰愣了一下,旋即轻快地点了点头。谢兰悄悄递给宝欢一个袋子,里面整齐地放了几片卫生巾。宝欢从厕所出来时,看到谢兰还站在外面等她。谢兰是好学生,规规矩矩穿了校服,可她太瘦,瘦得有些伶仃,哪怕这样的衣服套在身上,腰身仍是细细的一把。宝欢有些羡慕,却又想起那一声“逢山”,道谢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谢兰转过身来,将手里拿着的外套递给她:“给你。”

“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的裙子弄脏了,拿这个系在腰上遮一遮。”

宝欢啊了一声,彻底红了脸。她的生理期不大准,这次突然来了,搞得她措手不及。那一声“谢谢”到底胡乱地说了出来,谢兰回了句“不客气”。顿了一会儿,谢兰忽然问她:“咱们住得近,放学一起回家好吗?”

“啊?好啊。”宝欢下意识地答应,却又有些后悔,可谢兰已经挽住她的手,柔声说:“宝欢,我刚来这边,谁都不认识,往后咱们能当朋友吗?”

03

宝欢性格好,朋友也多,可相处久了,感觉最贴心的人还是谢兰。谢兰比她大,总有意无意让着她。她和裘逢山追逐打闹时,谢兰就站在一旁,也不多话,只含笑看着他们。次数多了,她也会不好意思,就不追裘逢山了,乖乖地和谢兰并肩走。

谢兰的身体不好,哪怕夏天也要穿外套,宝欢和她牵着手说悄悄话:“裘逢山烦死了。”

“他怎么了?”

“他上课给我传小字条,我一打开,见上面画了头猪,还写了我的名字!”

谢兰扑哧一声笑了:“他那是逗你玩呢。”

“他就不敢逗你玩,就知道欺负我,欺软怕硬!”

宝欢说着,瞪了裘逢山一眼。他在前面等着她们俩,看她瞪过来,不耐烦地说:“臭丫头,又说我坏话?”

“你不干坏事,我又怎么说你坏话?”

裘逢山一挽袖子要过来教训她,宝欢也不怕,迎着他走过去,两个人又掐成一团。身后的谢兰不紧不慢地走,两个人反倒落在了后面。裘逢山看到了,敲她一下说:“你像只小乌龟,走得比兰姐还慢。”

宝欢先反手掐他,然后才一边往前追,一边回头问他:“你怎么也跟着叫兰姐啊,就知道和我学。”

裘逢山笑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远处的谢兰叫了宝欢一声,宝欢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鸽子,扑棱着翅膀跑过去。裘逢山看着,嘴角的笑容就收了一些。宝欢没有注意到,可谢兰看到了。她的眼神也变了一下,却又若无其事地问宝欢:“你志愿打算填哪所学校?”

宝欢迟疑了许久才说:“还没有想好。”

“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考试了,还没有想好吗?”

“我也正苦恼呢。”宝欢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家是书香门第,她人又聪明,从小一路拔尖过来的。别人是烦恼能上哪所学校,她却要烦恼想去哪里。她这么想着,假装无意地回过头去看裘逢山。这个人不知道在干吗,步子迈得很小,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倒像牵了条大狗。宝欢嘀咕着说:“不知道有的人能去哪儿。”

“你说逢山?”

她连忙说:“不是!”

谢兰只是笑:“他成绩没你的好,能选的里面最有可能的是那两所。你要是想等他一起,你的父母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谢兰说的那两所学校也是一时之选,只是离宝欢能上的大学还有些差距。宝欢自己也知道,可心里到底闷闷不乐。她踢开一块石子,自己往前跑了。后面的裘逢山看她跑了,连忙追过来,却被谢兰拦住了。谢兰不矮,只是瘦得要命。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裘逢山也不敢碰她:“怎么了?”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这么紧张干吗?”

“不关你的事。”

宝欢不在,裘逢山脸上的笑容也没了。谢兰抬头看他,见他的视线只追着宝欢,到底忍不住问:“她哪里比我好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裘逢山听明白了。他将视线移到谢兰身上,很正经地对她说:“她好就好在,从来不会问我自己的好朋友比自己好在哪里。”他说完,拨开了谢兰,“借过。”

谢兰哽住,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对我就这么不屑一顾吗?”

远处的宝欢停下脚步,站在路口等他们。她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一点声响,好奇地看了过来。那是夏日的开始,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天上的云被烧成红色,一路蜿蜒到目不可及的地方。宝欢跑得热了,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摇头晃脑时像只笨拙的小熊。

裘逢山被逗笑,看了她半晌才说:“兰姐,我叫你‘兰姐’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交情,只是因为宝欢喜欢你,懂吗?”

他们的交情本来就仅限于小时候那细枝末节的一点,被时间一冲,到现在已没剩多少。可宝欢当她是朋友,喜欢她、依赖她,那他也愿意叫她一声“兰姐”。更多的他给不了,也不愿意给。

他腿长,几步就跑到宝欢身边。从谢兰的角度看去,他低下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宝欢又生起气来。他嘴角勾着逗她,却又一直把她牢牢护在身边。他们最默契般配,谁都这么觉得。

那个夏天,裘逢山爆冷门,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谢兰和他考了同一所学校。宝欢因为填报志愿失利,去了另外一所学校。结果出来时,宝欢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很久。电话响起,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那头的裘逢山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不会是为了我才报考那所学校的吧?”

她选的学校正好是裘逢山当初很有可能报考的。她不说话,咬着嘴唇生闷气。裘逢山迟疑地叫了她一声:“宝欢?”

“不是。”她这才说,“是我自己选错了。”

“这种事也能选错吗?”

宝欢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还好忍住了,瓮声瓮气道:“因为我是个笨蛋。”

那边的裘逢山却说:“确实够笨的。”

宝欢本以为他是来安慰自己的,没想到他的嘴还是这么损。她说不过他,就要挂电话,可裘逢山又叫住她:“四年而已,以后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呢。”

窗外有只飞蛾被灯光吸引了过来。宝欢看着它飞走后,这才有心思将裘逢山那句话仔仔细细地想明白。有许多东西,人人都心知肚明,裘逢山不说,她也不说。山海人间,夜色与日光,都是沉默的。可这样的沉默也好,因为他说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整个人轻松起来,压在心上的重担松脱了,总算顾得上反击他:“你才笨。谁会想到你能考上那所学校嘛,一模的时候明明还差二十多分。”

“我认识到自己笨,所以努了把力。”裘逢山笑着说,“宝欢,你可要等着我。”

等他做什么他没说出来,宝欢也就没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像是一个秘密,宝贝地含在舌尖,等着开花结果。

可他们都忘了,那已是夏天的末梢了。第一场秋雨已经落下,高考结束,夏日走入终结,人的一生起伏,青春稍纵即逝。而那些擦得锃亮、被好好珍藏的心意,以为有一日能重见天日,可不知怎么的就落了灰。

04

宝欢一周上五天班,周末留出半天去郊区喂羊驼。她总是失眠,还多梦,梦里的自己年轻得要命。她那个时候瞎讲究,十六七岁就开始用护肤品,自己去香港扫货,还会带一堆回来分给亲朋好友。分得最多的人就是谢兰,可惜谢兰不大爱用,她就只好自己留着。买得多了,她在各个店里都是金卡会员,去柜台能拿一个很好的折扣。大学毕业以后,她兼职当代购,柜姐也都认识她,过去的大客户,现在也是要多给小样的。

她家败落是在她上大三那年,很久之后想想还像一场梦。她下了课,正和室友讨论晚上要不要抢票飞去日本看演唱会时,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那头是十足的兵荒马乱,妈妈的语调却很平静,只说:“你父亲的公司出了漏洞,他现在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宝欢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挂断电话时,室友问她:“那咱们还抢内场的票吗?”

“不去了。”她随口说,“我最近可能有点忙。”

她说完,室友哦了一声,两个人并排走着,室友又小心地问她:“宝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呢……父亲的公司有人贪污工程款,粗制滥造的建筑倒塌出了人命,贪污的人仔细算起来也算是亲戚。公司关了,父亲被盘问拘留,放出来时是宝欢去接的。她车子开得不熟练,发动时小心翼翼的。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她感觉父亲在拘留所不过待了三四天,整个人却像老了一圈,鬓角竟然还有了白发。

宝欢的眼睛发酸,假装打哈欠把眼泪给擦了。父亲明明没睁眼,却像是看到了一样:“丫头,没事的。”

她点点头,掌心里全是汗,开着车一刻也不敢松懈。大街上车水马龙,从高架上下来时堵车了,她转弯时压了点线,父亲倒是笑了:“都这么久了开车还这样,这次怎么不让逢山送你了?”

她粗枝大叶,第一次开车上路就追尾,裘逢山知道了,就总是送她。她把手心的汗擦干净,这才满不在乎地说:“他有女朋友了,总不好还天天送我呀。”

父亲沉默起来:“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呢?还以为两个人会在一起。宝欢本来也这样以为的,可在现实面前,一切的笃定都显得可笑。

城市像是安静的海,流过去,天也就暗了下来。家里的固定资产被拍卖抵债,从别墅里搬出去的那天,宝欢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给裘逢山打电话。

他在外地上学,知道了可能会赶回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个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么亲密无间……又或者,她只是怕他知道消息后会像别人那样生疏地劝她看开点。她经不起这样的事情,再多一点就要垮了。

还好她没有垮,她挺了过来。虽然家境再不如过去,但好在毕业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只是有时要加班。她赶上末班车,抱着包坐在后面。路边的灯都亮着,远远看去像是流动的云朵。她困得受不了,就闭着眼睛打盹。车子开得不稳,颠簸着过去,她的额头撞在玻璃上,疼醒了,又迷迷糊糊接着睡。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过去的爱恨情仇也就都忘了。哪怕看到欢欢,她也能保持心平气和。

马场的负责人向她介绍:“欢欢有专人看管,饲料也是请教了专家配的。每天散养,保证心情畅快。”

宝欢觉得无可挑剔:“这日子过得比我还好呢。”

“辛小姐说笑了。”

负责人大概真觉得她在讲笑话,宝欢也懒得解释,拿了草料喂欢欢。欢欢不给面子,只看她一眼就把头扭过去。那边响起呼哨声,一直懒洋洋的欢欢突然来了精神,撒腿就跑。负责人惊喜地道:“裘少怎么来了?”

宝欢心里咯噔一下,也随着他看过去。裘逢山是一个人来的,头上戴了顶鸭舌帽,西装裤配球鞋,猛地一看,倒还像是在念书。宝欢还没说话,他就大步迈过来,不由分说地先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她吃痛,捂住脑袋:“干吗?!”

“辛宝欢,你这个大忙人可真是难找啊。”

宝欢心虚,求饶道:“我是真忙,都加班好几天了。”

裘逢山打量她,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她:“成。那我今天请你吃饭,你总不能逃了吧?”

宝欢有些犹豫,可他摆出这样的阵仗,这次不同意肯定还会有下次。于是她到底点了点头,裘逢山没再说什么,就领着她去吃饭。

是个老地方,两家人过去请客总来这边。后来店子翻修了,宝欢也就不常来了。经理亲自领着他们往包间里走,两个人坐了个宴会厅,宝欢坐在这一头,裘逢山坐在另一头。她没忍住,笑起来:“这可真够隆重的。”

“招待你,不隆重点说不过去。”

“德行。”她翻了个白眼,可心里还是高兴的,“你不会是派人在马场监视着,我去了就通知你来抓人吧?”

她说的是玩笑话,可他居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吗。”

宝欢傻了,他就笑起来。这么一笑,就看出和过去的不同了。宝欢好久没见到他,他的一颦一笑都觉得熟悉,又带了点陌生。侍者替两个人布菜,宝欢没吃几口就饱了。裘逢山也没吃多少,掏了支烟夹在指间,却没点着。窗外是阴天,没有月亮和星星,宝欢叫他:“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可他却问:“吃饱了?”没等她回答,他就指挥着侍者说:“再给她盛碗粥,养胃的。”

粥盛出来,侍者都退了下去,宝欢就耐心地等着。他没看她,不知道视线落在了哪里。包间太大,两个人隔得远,声音都显得空旷。宝欢拿勺子搅着粥,良久才听到他低声说:“宝欢,我……马上要和阿兰结婚了。”

万籁俱寂,宝欢喝了口粥,太烫了,像是烫破了上颚。她拿舌头舔了舔,这才慢吞吞地笑了。

“恭喜呀。”她说,“什么时候?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他没配合她笑,只那么看着她。时光如流水似的淌过来,漫过口鼻,将人溺毙其中。他的眼中是一汪大海,多少前尘泛起灰烬,呛得人欲哭无泪。宝欢拿指甲掐着掌心,想让那个笑容更真诚一些。

“别这么对我说话。”他说,“宝欢,你这么对我说话,我心里难过。”

真奇怪,宝欢想,他的眼圈好像红了。可如果说他心里难过,那她的心里又算怎么回事呢?

05

宝欢大二时休学了半年。很少有人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见她还是嘻嘻哈哈的,也就没人再继续追问。只是偶尔她会有点发愁。她爱漂亮,过去买了一堆指甲油,手指、脚趾都不放过。裘逢山看到,有些不屑一顾:“臭美。”

她据理力争:“又不是涂给你看。”

他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她后来见他时就涂得少了。可他却送了一箱指甲油过来:“你不是喜欢这个吗?我托人从国外顺便给你带的。”

“切。”宝欢也不屑,可嘴角的笑藏也藏不住,“明明是特意买的,还说顺便。”

两个人的相处就是这么你来我往的。指甲油宝欢用了好久也没用完,心血来潮要涂,右脚涂完了,轮到左脚时她却顿住了。她没干过什么活,手脚都是白白嫩嫩的,可左脚截了两根脚趾,缺口处看着触目惊心。她不敢碰,连多看一眼都害怕,连忙把脚塞进被子里。这伤是冻的,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只能截掉了。她那时哭得厉害,哽咽着问:“就不能留下吗?”

“姑娘,该舍就舍了吧,冻坏了留在你身上只会拖累你啊。”医生这么劝她,她抽抽噎噎地答应了。麻醉药药效过去,她疼得钻心。她以为这已经是最痛了,可后来才发现,切肤之痛也不过如此。

仔细回忆起来,这件事的发生,很大的责任在她自己身上。是她提议要去爬雪山的,也是她硬要拽上裘逢山同谢兰的。找来的地陪喋喋不休:“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山打个喷嚏,我都知道它要往哪儿下雨。”

宝欢被逗乐:“万一人家是想下雪呢?”

她爱抬杠,平常裘逢山也会跟着抬,可这一次他一直臭着脸。她觉得奇怪,和谢兰嚼耳朵:“他这是怎么了?”

谢兰摇了摇头:“大概是嫌我打扰到你们了。”

“兰姐!”宝欢又要脸红了,“什么打扰啊,咱们一起出来旅游怎么了?”

她说完,裘逢山正好走了过来,皱着眉说:“我刚刚问过地陪了,今天得早点回去。”

“为什么?”

“说是可能有雪。”

可现在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宝欢咂舌:“不会吧。”

地陪带着他们往山上爬,景点是一处湖泊,传说是神女为情郎掉下的一滴眼泪,落在地上于是成了湖。宝欢拿着手机拍照,又叫了裘逢山和谢兰一起合影。

记忆留在这一刻多好,宝欢后来回忆,似乎一切都像是一辆失控的车。她掉了队,裘逢山来找她,两个人错过了第一个信标走上了岔路。风雪吹过来,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裘逢山拽着她大声说:“宝欢,别怕!”

她大声回答:“我不怕!”

说不怕是假的。地陪领着谢兰先去休息区了,如果不及时找到他们,两个人就会被困在山上。这里入夜气温极低,两个人装备不够……宝欢不敢想下去,隔着手套牵着裘逢山的手也没有真实感。雪越下越大,宝欢体力不支,两个人走到避风处,她听到裘逢山在喊她,这才睁开眼睛:“怎么了?”

“别睡过去了。”裘逢山塞过来一块巧克力,“宝欢,等咱们脱了险,我有事要跟你说。”

巧克力苦得要命,宝欢的脸都皱在一起:“不能现在说吗?”

“不行。你好好想想我会跟你说什么吧。”

他是故意引她好奇,宝欢也努力让自己别睡着。远处似乎有光亮,裘逢山先看到了,惊喜地喊:“好像是搜救队的人!”

后来他们脱险了,宝欢才知道,他将补给和装备都给了她,自己在获救前一个多小时几乎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休养了很久,自此不能做剧烈运动,而宝欢被截去了两根脚趾,手心里的伤疤一辈子都去不掉。

人生都有定数,她活了二十多年,百无禁忌,似乎世上并无天高地厚。可这次之后她才明白,有些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

吃完饭,裘逢山送宝欢回去。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放着老歌,是他们上初中时流行的。宝欢跟着哼了两句,裘逢山笑话她:“还是这么五音不全。”

“人无完人,我要是唱歌还好,岂不是太全能了。”

“全不全能我不知道,扯倒是真的能扯。”

宝欢不搭理他,只把头转向外面。路不太远,很快就到了。裘逢山停下车问她:“不请我上去坐坐?”

“不了,你一个有妇之夫,我得避嫌。”

裘逢山笑了两声:“还知道避嫌了。你赶紧上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宝欢上了楼,不知怎么的凑到了窗边。楼下他那辆车还停着,阿斯顿马丁,烧包得可以。车灯灭了,像是开车的人并没坐在里面。宝欢的眼睛酸得难受,揉了揉,就听到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后先笑道:“不是刚说完再见吗,怎么又打来了?”

“闲着没事,和你聊聊天。”

他说完又沉默了,宝欢觉得庆幸,还好不是面对面,否则她还要装笑脸,实在是太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像是想了很久才说:“阿兰前段时间哮喘又发作了,医生说她这辈子都根治不了。”

谢兰是天生哮喘,宝欢只能劝他:“你陪着她,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别胡思乱想了。”

“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吸了一口烟,“我就是在想,那个时候你想爬山,干吗非要叫上阿兰呢?”

宝欢咬住嘴唇,半晌才说:“我也不记得了。”

其实她是记得的。那次爬山,她本来计划要向裘逢山告白的。她脸皮薄,和谢兰商量完又哀求道:“兰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不然我害怕。”

她是真的怕,可她怎么可能想到会遇上意外呢?记忆一时往后,回到那一刻。打着手电筒来的人是谢兰,她久等他们未归,同搜寻队一起出来就走散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哮喘发作,不能随便移动。时间过去越久,三个人的状态就越糟糕,裘逢山几乎陷入昏迷之中,谢兰焦急地说:“这样下去不行。我和搜救队说好了,在前面的路口见面,如果错过了,他们就要下山去了。”

宝欢看了看怀里的裘逢山,被风雪模糊了眼睛。她想了想,将裘逢山交给谢兰:“兰姐,你和他在这儿等着我,我去找搜救队的人。”

她这辈子似乎再也没有这样勇敢的时候了。她往外走,因能见度太低,走到下坡时脚下一滑。往下滚动时,她用力抓住突起的石头,掌心却被石头尖锐的棱角给划破了。她疼得眼前一黑,却又忍住,自己慢慢爬起来,甚至还有心思想:要是被裘逢山看到,又要笑话我笨了。

要不怎么说傻人有傻福呢?她真的走到了路口,搜寻队的人正在等着。他们带人一起去带回了裘逢山同谢兰,宝欢看到两个人被抬回来时,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心紧了一下,似乎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果然,等裘逢山清醒过来就宣布,要和谢兰在一起。

宝欢笑了一下:“我要是没叫上兰姐,你们俩还不能捅破窗户纸在一起呢。我算不算你们的媒人?”

“算。”裘逢山说,“怎么不算?她为了我,差点哮喘发作死了,还跟我说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和我在一起。这样的女孩我哪怕是不喜欢,她的下半辈子我也要好好照顾……”

“更何况你还喜欢她。”宝欢立刻打断他,“上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是啊,就你眼神好。”他也笑了,可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下次给你个谢媒红包。”

聊天聊到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宝欢踌躇着怎么挂电话,那边的裘逢山忽然说:“你会怪我们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裘逢山听不到她的声音,又叫她:“宝欢?”

她笑了一下,可脸麻木了,像是僵尸见了光,明明已经魂飞魄散,可躯壳还留在人间。

“是我……亲手将喜欢的人拱手让人的,我又能怪谁呢?”外面的灯光透进来,映在玻璃上,倒像是一轮月亮。宝欢将掌心贴在上面,仔细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过去的模样。

“裘逢山,”她说,“咱们往后别联系了吧。”

她说完,如释重负,感觉心里有哪一处空了,轻飘飘的。那边的呼吸也粗重起来,宝欢想象得出他现在的神情,应当是把眉头皱得很紧。如果她再自恋一点,甚至会以为他的眼眶也红了。

“好。”过了很久,他说,“宝欢,我答应你。”

是这样了。

宝欢想起好多年前,放了暑假,大院里的蝉叫得吵人。他被父母带去外地,半个多月后才回来,整个人晒得像只小猴子。可他一看到她,就笑出了一口白牙:“想哥哥没有?”

宝欢直翻白眼:“谁会想你。”

“猪宝欢,就知道嘴硬。”

宝欢要揍他,可他又笑起来:“我可一直都想着你呢。喏,给你带的礼物。”

窗外的灯光,十几年前的月亮,落下来,成了泪。耳机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往后再也没有了,那些口是心非、青涩又稚嫩的喜欢。

不必逢山踏海,她这一生,再也不能为他而来。 iW9GzYGSxQQ5JR3kn6D8Y/5LTgwFMNHnlhdaNbI5KZtxhtxNaoTN+9iQUUsQM6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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