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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媒体这样形容香港娱乐圈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真正是一个盛世。

是歌坛盛世,那个年代,男歌手中气都浑厚,女歌手歌喉都嘹亮;也是影坛盛世,那时候,文艺片镜头都旖旎,商业片节奏都流畅。

万顷然这样评价这段话——

“胡说八道。

“要我看啊,那个年代,后半段是盛世,前半段却是小人得志、遍地末流、黎明将至、潜龙在渊。”

万顷然是香港八十年代的影坛代表导演,亲历者的话总比后来人的杜撰要来得可信。

雪茄烟戳在烟灰缸里,万顷然吐了一口烟圈:“而我呀,我就是那个年代小人中的小人,末流中的末流。”

千禧年以来,香港影人集体北上,万顷然也不例外。这是他的新电影《浊流》的首发典礼,季然所在的公司参与投资了这部戏。我缠着季然,让他帮我搞一张发布会的邀请函,最好能够获得与万顷然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季然嘲笑我:“哟,没想到您也有品位低俗的时候啊。”

听听,连电影门外汉、分不清漫威和DC,觉得《速度与激情》里几个光头长着同一张脸的季然同学都鄙视导演万顷然。

万顷然是万众皆知的低俗导演。他拍喜剧,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直拍到现在,他的风格一言以蔽之——屎尿屁。打开豆瓣拉一拉清单,就会发现他参与制作的电影十有八九是烂片,评分不过五分,每条电影短评里都有求万顷然滚出导演圈的呐喊。

“我们需要的是周家昊,不是万顷然!”电影发烧友们如是说。

周家昊是谁呢?是香港北上影人里唯一晚节尚在的导演。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凭借文艺片横空出世,摘得数项国际大奖,集齐了戛纳、威尼斯、柏林,是电影发烧友们心中的男神。他和他的制片人云倩容小姐的关系扑朔迷离,也一直为外界所称道。

最让人气愤的是,拍烂片就算了,万顷然还不要脸。他不像其他烂片导演,他从不搜肠刮肚为自己辩白,甚至大方地承认自己就是个拍烂片的。上一部电影在上海的首映礼上被记者问到拍烂片这件事,万顷然大言不惭地笑着用上海话说:“恰饭嘛,不要太认真。”

真是气煞观众,白瞎了他那漂亮的名字和一张英俊的脸。

大家都断言,万顷然这辈子就这样了,烂在烂片里,死后臭名扬于电影史。

但是这一次,《浊流》却打了大众的脸。《浊流》首映,在座一众影评人和幸运观众打出了平均分七点五分的高分——当然,七点五分实际并不算太高,但相比万顷然之前的作品,已经进步了整整二点五分呢!

没白养季然这个男朋友,他果然帮我搞到了和万顷然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在后台,万顷然问我:“你怎么看《浊流》?”

我想了想,老实回答:“拍得不错,可是我有点失望。早年你那些五分电影我都看过,虽然整体惨不忍睹,但我总能看到一些天才的闪光点,但是在《浊流》里没有。”

说穿了,《浊流》中规中矩,不烂,却也少了那天才的一点光,泯然众人矣。

万顷然笑了,半晌,重又点燃了那支雪茄:“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东西呀,你以为是暂时放下,其实是一生的错过。”

【二】

一九八〇年,香港。

二十岁的万顷然第一次遇到云倩容,是在电影首映的午夜场。

那时的首映与现在的不同。现在的首映,不过是正式上映前几天,找一群拿钱干活的职业影评人吹嘘一番电影好哄骗观众。而那时香港电影的午夜场却是真正的修罗场。每年有几百部电影上映,弹丸之地竞争激烈。为保证商业回报,电影拍好,片方会组织午夜场,邀请学生、市民等普通观众前来观影。电影放映中观众的反应都会被工作人员记录下来,如果观众反应不达预期,电影就会被打回到导演处修改,一直修改到得到预期的午夜场反应。

万顷然和云倩容就是被选中的“幸运”学生观众。

这份“幸运”可真是太幸运了,如二〇一九年的万顷然所说,香港影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半段,是小人得志、遍地末流。电影一味地迁就市场,而市民普遍文化水平较低,审美并不高端,因此拍出来的作品大多是低俗的喜剧。

万顷然在大笑声的包围下如坐针毡,直到他回头瞥见云倩容。

云倩容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端端正正地坐着,银幕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清秀的鹅蛋脸、深深的眼窝、罥烟眉、长眼梢、翘嘴角一览无余。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捧腹大笑,却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银幕。

这场午夜场,万顷然上半场看电影,下半场看云倩容。

电影散场时,他抢先一步走出放映厅,然后在放映厅门口等着云倩容出来。

云倩容一出来,他就上前一步自报家门:“同学你好,我叫万顷然,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刚才看电影时我一直在看你,我发现你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我想知道你对这部电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万顷然一直是个坦荡直白的人,无论是二十岁时作为观众,还是后来作为导演。

很少有人会拒绝一个坦荡而又英俊的大男孩,云倩容也不例外。

她展颜一笑,回答:“我对电影的看法和你的一样。”

和你的一样……原来她也在偷看他?

万顷然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了。

他邀请云倩容:“一起吃夜宵啊。”

电影院外还有云吞摊子在开,万顷然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羞赧地对老板说:“老板,来一碗云吞,再来一碗云吞汤。”

穷学生没有收入,手头拮据,只够钱买一碗云吞。

云吞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在这个冬天的夜里显得特别温暖。一大碗云吞放在云倩容面前,一大碗云吞汤放到万顷然面前。云倩容拿起勺子,把一半云吞分到万顷然的碗里,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直到很多年后,万顷然都还记得那碗云吞有十四个,他和云倩容曾经一碗云吞对半分。

两个人就着云吞聊电影。云倩容的家在美国,她刚刚大学毕业,回香港是为探亲。

他们聊经典好莱坞,聊法国新浪潮,说起刚才那部电影,云倩容说:“我觉得毫无艺术性,可是你也看到了,别人很喜欢。我祖父是三十年代的上海电影人,他说过,水至清则无鱼,每部能让观众笑或哭的电影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每一个观众的审美都应该被尊重。”

她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万顷然瞬间有些感动。

万顷然自报家门:“其实也不是所有的香港电影都那么差,我爸爸拍的就很棒。”

万顷然的父亲,是香港著名落魄导演万里云。

是真著名,也是真落魄,著名在他的电影一向被认为很有艺术性,落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香港电影已经完全是枕头和拳头的世界,艺术电影无人欣赏,万里云已多年未有片约。

分手前,万顷然告诉了云倩容他在学校的院系和班级,原来他读的是英国文学,主攻莎士比亚戏剧。

【三】

万顷然第二次见到云倩容,是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礼堂里。

他正在排戏,作为英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老师布置了一项期末作业,那就是创作并排演一出舞台剧。

万顷然写了一个短剧剧本,拉了几个同学当演员,自己当编剧和导演。

云倩容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演员说戏。

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导演的只是学生习作性质的小小舞台剧,派头倒搞得十足。万顷然穿来了爸爸土黄色的导演马甲,嘴里咬着一个没有烟丝的烟斗。万里云导演拍最后一部戏的时候已经是个一百八十斤的大胖子,这件马甲穿在高高瘦瘦的万顷然身上晃晃荡荡的,十分可爱滑稽。

导演马甲有十来个口袋,万顷然找东西,伸手摸遍了全身的每一个口袋。

云倩容站在门口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万顷然循声望过来,便看见那少女站在门口,歪着头冲自己笑。那年云倩容才二十一岁,是几十年后颇为流行的“盐系”长相,淡而雅致,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好女孩。她穿短袖方领白衬衫、黑色收腰大裙摆A字裙,两只手交叠拎着包,鬓发如乌云,笑容似初晴。

万顷然咬着烟斗冲着她傻笑,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打招呼。

云倩容抢先对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观众席坐下。

那一天,礼堂里除了万顷然和他的演员们,就只有一个云倩容。

万顷然人生中第一次做导演,云倩容是唯一的观众。她坐在观众席上,饶有兴味地看万顷然导演他自己的舞台剧。终于散了场,万顷然朝着云倩容跑过来,脸上的表情热切,一脸的“求表扬求点评”。

云倩容说:“很有莎士比亚、狄更斯和梅尔维尔的感觉。”

万顷然要感动死了,他写这部舞台剧最重要的三个参考就是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梅尔维尔的《白鲸记》。

他对云倩容说:“走,我请你吃午饭。”

然而他摸遍了全身十几个口袋,最终却只摸到了几枚硬币。

云倩容又是歪头一笑:“吃饭就不必啦,你买一桶爆米花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云倩容带万顷然去的是半山。

万顷然抱着爆米花桶,心里有点紧张。半山这个地方是香港的富豪聚集地,他们一家住在铜锣湾。上次来半山,还是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参加电影公司的老板在家里举办的尾牙。

那时香港电影还未堕落至此,除枕头和拳头外,别的类型的电影也有机会“恰饭”。万顷然的父亲那年拍了一部市井生活片,票房、口碑双丰收,是那场宴会的明星导演。但就在那之后,香港电影的情势急转直下,父亲接下来又拍了一部不叫座也并不是太叫好的电影,然后电影公司与他解约,他一直赋闲至今。

云倩容为什么要带自己来半山?

他正暗自思量,却见云倩容在一幢豪宅前停下脚步:“到了。”

她敲门,有妈姐来开门,恭恭敬敬地喊她:“云小姐。”

万顷然从门外往里窥,窥见里面厅堂阔大,装潢奢而不俗。他的内心瞬间有些胆怯,忍不住想往后退,却被云倩容一把抓住手:“走。”

云倩容拉着他走进豪宅,径直带着他上了楼,推开一扇门:“东西就在里面。”

她所说的“东西”,是一部电影——黑泽明的《影武者》。

《影武者》是日本导演黑泽明蛰伏近十年的新作,万顷然一直有耳闻,但这部电影没有在香港上映过,他一直无缘得见。这卷录像带,一定是云倩容想办法从国外搞来的。

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完了这部《影武者》。直到电影结束,万顷然还沉浸在被震撼的感觉里,云倩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缥缈。她说:“如果香港也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就好了。”

如果香港也能……

但那时的香港不能。

下山时,天边正飘着火烧云,接天连地一片火红。万顷然站在微冷的山风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一张帆在他的心里张开,要带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乘风破浪。

他想起了《影武者》里的画面,想起了黑暗里他和云倩容的手在那一桶爆米花里无意间的互相触碰。

她的手真柔软,又带着一点点凉,像今晚的山风。

【四】

云倩容第一次去万顷然家,是在两个人认识半年后。

这半年里,他们一起看了许多次午夜场首映,对半分食了许多碗一碗十四只的云吞,一起走过了香港许许多多的大小街道。

这半年里,万顷然的舞台剧排演完毕,在结业课上表演,获得老师和同学们一致的掌声。而满座衣冠里,鼓掌鼓得最热烈的,就是云倩容。

但万顷然不愿再上半山,他对云倩容说:“那也不是你家,我老去打扰不好。”

那是云倩容的大伯家。

云倩容欣然允诺:“好啊,等你去了法国,我们再去电影院看那些电影。”

美国是电影工业的金字塔,法国却是电影艺术的殿堂。万顷然的梦想就是去法国学习电影,他想去戛纳看看,想和《电影手册》里的那些法国大师特吕弗、戈达尔聊聊天,想为香港拍出《影武者》那样的电影。

然而在年轻人臆想的世界里,永远都是繁花似锦,大道通天。现实却是,似锦繁花里有毒蛇,通天大道上蹲着拦路虎。

六月的一天,两个人原本约好了在海洋公园见面,那天是万顷然二十二岁的生日。

但云倩容一直等到约定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万顷然还是没有来。

云倩容走出海洋公园,拦下出租车:“麻烦你,铜锣湾。”

她知道万顷然家住哪里,却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万顷然家没有电话,她没办法联系他,只好登门拜访。

万顷然的家,是与云倩容大伯的半山豪宅截然不同的世界,老旧的楼,斑驳的墙,窄小的楼梯。云倩容站在万顷然家门前敲响门,门打开,出现一张眼珠子乱转的小姑娘狡黠的脸:“你找谁?”

万顷然不在家,他去了医院。

这天上午,万顷然的父亲,知名落魄导演万里云在卫生间里突然中风倒地,万顷然送他去了医院。这个小姑娘是万顷然的妹妹,今年十四岁。

云倩容在医院里见到了万顷然,他提着热水瓶打水回来,眼睛红肿,头发凌乱。

两个人隔着长长的走廊对望,万顷然的球鞋磨蹭了一下地面,这才朝着云倩容走过来。

那个下午,导演万里云被确诊为脑血栓。

【五】

万顷然是家中长子,家里尚有一弟一妹。弟弟十六岁,已经在预备升大学;妹妹十四岁,也在读高中。妈妈五年前因病去世。爸爸是落魄导演,已多年未拍片。

法国?暂时是去不了了,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一家的生计。父亲治病需要钱,弟弟妹妹读书也需要钱,而父亲的银行户头里已经只剩下三位数。

万顷然愁眉不展。他大学读的是英国文学,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现实主义的香港几乎无用武之地,甚至不如一个有把子力气的文盲。

心里太愁,胃也跟着罢工,午夜场首映出来,他连碗里的七个云吞都还剩下一半。

一个月后,他突然约云倩容出来,眉飞色舞地告诉她:“我找到工作了!在丽华电影厂做导演,他们和我签了三年片约,每年至少拍两部电影。”

云倩容自然是恭喜他。但说完“恭喜”,两个人都沉默了。

丽华电影厂就是万里云导演当年的老东家,曾经也拍摄过为数不少的优质电影。但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丽华电影的风格迅速转向拳头加枕头,以及低俗的喜剧。

一年两部电影啊……黑泽明拍一部《影武者》,花了整整五年时间。

万顷然看着眼前灯光闪烁的影院招牌,茫然地笑了:“我的法国呀,现在就是丽华片场。”

他牵着云倩容的手走向云吞摊子:“老板,麻烦你,两碗云吞。”

这是他第一次买得起两碗云吞。丽华老板很看重他的潜力,给他预付了一万订金,他现在甚至可以买下这个云吞摊子。每个人一碗,十四个云吞,不需要再分食,但万顷然和云倩容却都没了胃口。

最后,每个人都剩下大半碗云吞,任云吞在碗里变冷、变黏,凝固成混沌的一团。

万顷然的第一部电影很快开拍,他是导演,也是编剧,电影的题材嘛,当然是喜剧。

云倩容去片场看他,见他穿着父亲的那件旧导演马甲,就像去年在学校礼堂里排演舞台剧那样。但现在他拍的可不是以莎士比亚、狄更斯、梅尔维尔为灵感来源的舞台剧,而是一部一分钟两个笑料、三分钟一个包袱、十分钟一次反转的港产喜剧。

云倩容站在片场一角,看他拍戏,等他收工。

收工后,两个人一起去吃云吞。云倩容拿勺子搅着云吞汤,小心翼翼地问他:“电影拍得顺利吗?”

万顷然的语气轻松:“嗨,怎么会不顺利?这种电影都有模板的,哪里插笑料、哪里抖包袱、哪里做反转,全都能用公式套。至于笑料怎么做,那就更简单了,无非是反差、欺凌、倒霉……我是大学生嘛,总结能力一流,这些根本难不倒我。”

说着说着,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大学生,我读的是英国文学,是莎士比亚、狄更斯、梅尔维尔,我为什么要拍这种东西?”

他哭得好委屈,脸皱成一团,像个迷路的小孩。

云倩容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的脑袋:“都会好的。”

那时的香港电影讲究一个“快”字,拍得快上得也快。很快,万顷然的第一部电影正式上映,这部他用英国文学系学生的聪慧总结套路、运用公式拍出的港产喜剧成为当年的票房冠军,为丽华电影大赚了一笔。

万顷然再次上得半山来。在老板的半山豪宅的庆功宴上,他无疑是最闪亮的主角和明星。人人恭维他前途无量,他却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自己还是小孩子,牵着父亲的手,那时父亲是宴会的主角,人们都称赞他拍的电影真艺术。

他放下香槟,对着老板微笑:“我出去吹个风。”

他走出别墅,外面正是夕阳下坠之时,一样的火烧云、一样的风,一切外物都如一年前那样。但有什么东西变了,变的是他,是他心里那刚刚张起来的帆,不受控制地带着他偏离了原本的航线。

【六】

转眼间,万顷然已经在丽华快要待满三年。

这三年里,他履行约定为丽华拍了五部电影,最后一部电影也已经在拍摄中。这五部电影让丽华赚得盆满钵满,也让万家彻底走出了困境。万顷然在浅水湾买了房,弟弟从此再不用和自己挤一间卧室,还考上了香港大学;妹妹也如愿进入了一所收费不菲的女子学校;爸爸则被送进了最好的疗养院治疗。

万顷然买了车,一辆红色的跑车,很漂亮。他可以开着它去疗养院看爸爸,去学校看弟弟,送妹妹到处去游玩,以及,来见云倩容。

云倩容探亲结束后没有回美国,她的大学专业与艺术品有关,她在苏富比拍卖行找到了一份工作,从此留在了香港。

然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他们总是雷打不动地定期去看午夜场首映,然后吃一碗电影院门口的云吞。

这天,万顷然原本要和云倩容去看午夜场,但片场临时出了点事情,等他赶到时,电影已经散场了。

云倩容却没有走,她在云吞摊子前等万顷然。万顷然一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挽住他的手:“你今天没来太可惜了,你知道今天上映的是什么电影吗?”

万顷然摇头。云倩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是一个新导演的处女作,可他是个天才,他的风格好像你爸爸的,像你爸爸的那部《丽人行》。”

《丽人行》是万里云二十年前的旧作,古装大戏,取材自杜甫的长诗《丽人行》。

坦白来说,《丽人行》即使在香港电影还未堕落的年代,也并没有太为观众和香港影评人所看好,大家都说这部电影的表达过于晦涩。但这是万里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赋闲在家的那些年里,他总是翻来覆去地看《丽人行》。

万顷然一下子好奇起来,问云倩容:“这个导演叫什么名字?”

是丽华签的新导演,名叫周家昊。

没错,就是后来那个蜚声华人影坛,被誉为千禧年后香港北上导演唯一保住晚节的、文艺青年们的男神周家昊。

但那时周家昊还是个无名之辈,即使同为丽华的导演,万顷然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丽华一年要签好多导演,看第一部戏的成绩,好的留下,不行的滚蛋。

万顷然说:“那等正式上映了我们再去电影院看。”

他牵着云倩容的手坐下:“老板,麻烦你,两碗云吞。”

他专心地掰一次性木筷,突然,云倩容问他:“你的合同要到期了吧,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去法国啦。这是他三年前的梦,因为贫穷和现实的压力而未能成行。但现在,拍这五部喜剧让他的银行户头里有了六位数的存款,完全可以支付弟弟妹妹的学费、父亲的疗养费,以及他旅法的费用。

是时候完成未竟的梦想了。

【七】

就在万顷然的第六部喜剧上映的前一周,他的父亲去世了。父亲突发脑出血,死在了疗养院的病床上。

父亲的灵堂上来了许多电影界的同行,但万顷然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不是冲着父亲来的,而是冲着自己。

他们不是为了悼念这个曾经拍出过数部经典艺术片的大导演万里云,而是为了讨好自己这个拍烂俗喜剧的票房王。

直到周家昊的到来。

周家昊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很青涩,脸上的表情却很肃然。他在万里云的棺材前深深地鞠躬,轻声说:“万导走好,您是我电影上的启蒙人,我永远爱《丽人行》。”

万顷然这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云倩容提起过的风格颇似他父亲的天才新导演周家昊。

他不由得多看了周家昊两眼,心想,不知道他拍的电影到底是什么样子,等上映了,一定要去看看。

但周家昊的电影迟迟未上映,先上映的反倒是万顷然的第六部喜剧。

这第六部喜剧在商业上大获全胜,刷新了香港的票房纪录。但是在后世,这部电影被讥讽为港产屎尿屁的巅峰,在豆瓣上被打到了三点五分的超低分。

万顷然被云倩容拉着手从庆功宴上溜出来,两个人一直跑到云吞摊子前,照旧买了两碗云吞。云倩容以汤代酒敬万顷然:“恭喜你,不是为了票房,而是为你终于能解脱了。”

万顷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半晌,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我和丽华续了约。”

那天晚上,万顷然和云倩容在云吞摊子前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云倩容指责他迷失在了商业和金钱里,忘了当初想要做香港黑泽明的梦想。万顷然神情疲倦:“我本来就不可能成为黑泽明,我越来越认识到我就是个二流货色。况且我这三年的成功,恰恰证明了香港的艺术片时代还没有到来。”

云倩容看着他的眼里满是失望:“我祖母用一句话形容我的祖父,说,商人逐利,电影人逐光。如果没有肯逐光的电影人,那么香港电影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而你就是帮凶。”

帮凶?

那年初见,他们看的也是一部烂俗的喜剧。她说,每部能让观众笑或哭的电影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每一个观众的审美也都应该被尊重。

那时他觉得她好温柔,她对每一个导演都那么宽容。但她独独不肯宽容他,还骂他是帮凶。

云倩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万顷然独自在云吞摊子前又坐了好久,直到老板开始收摊,并告诉他:“我这个云吞摊子明天就不开啦,我要回乡下养老啦。”

一转眼,已经是一九八四年,天与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

【八】

万顷然还是留在了丽华,他和丽华签了五年的长约。

第二年夏天,周家昊的处女作终于上映。毫不意外,他的艺术片在这个万顷然式喜剧大行其道的年代,票房一败涂地。

周家昊正式发迹,是在一九八七年,他签约丽华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他拍出了广为后世称道并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二十世纪最佳百大影片之一的《少年行》。这部电影在国际影展上拿了奖,是二十年来香港电影首次获得的国际荣誉。在戛纳的颁奖礼上,他举着奖杯说谢词:“首先要感谢的,是香港导演界的一位前辈万里云,我深爱他的电影《丽人行》。这部《少年行》同样取材自唐代诗人杜甫的诗作,这是我在向万里云导演致敬。”

这部电影的制片人是云倩容。

一九八四年,她辞掉了在苏富比的工作,进入丽华电影做监制。《少年行》是她监制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她和周家昊一生合作的开始。

她陪周家昊去了戛纳。

那一年,万顷然也去了戛纳。他当然不是去参展。他还在拍烂俗的喜剧,又怎么去参展?他去戛纳,只是为了卖片子。

两个人在戛纳的海边遇见。

黑沉沉的夜色,摇曳的棕榈树,温柔的海风,两个人望着海,云倩容淡淡地开口:“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你一起站在戛纳的海边,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是啊,怎么会想到未来会变成这样?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做黑泽明,可到头来做了黑泽明的却另有其人。

云倩容转头看他:“你看,我说过的,商人逐利,电影人逐光,逐光的人终究会成功。”

她的话里带着报复的快意。

万顷然笑了:“我不比周家昊,他是一流人物,我是二流货色,他耐得住寂寞、耐得住烦,我只是个俗气的普通人罢了。我恭喜他等到了一个艺术抬头的好时代,但钱到底也有钱的好处。”

见他死不悔改,云倩容转身离去。

【九】

一九九〇年,万顷然正式与丽华解约。

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开始做电影公司的老板,偶尔也会拍片。但更多的时候,他做投资。他投资了很多新导演,其中不乏艺术片导演。

这些艺术片有的小赚,有的大赔,但比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文艺片必死的状况,已经好很多了。

新一代观众已经被培养起来,他们受过教育,不再满足于低级的屎尿屁,开始渴望周家昊们。

影评人们嘲笑万顷然:“要不是看过他拍的那些屎尿屁,我们还真以为万顷然是在为香港培养电影人呢。”

言外之意,他是看市场风向转了,为了赚钱才投资艺术片的。

大家深以为意,万顷然也只是笑笑,并不分辩。

不知不觉,时间就走到了亚洲金融风暴的那一年。金融风暴席卷一切,也包括电影业。没有活钱投资,电影业迅速陷入一派萧条。文艺片再次进入窘境,投机分子万顷然再次出山,重拍屎尿屁。票房虽不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样辉煌,但好歹也有小赚,于是还能一部部地拍下去。

一转眼,就到了二〇一九年。

二〇一九年,我坐在万顷然新片首映的后台,与他单独面对面,问出心中多年的疑惑:“万导,你这些年拍了这么多烂片,真的只是为了钱吗?”

“烂片”两个字把万顷然给逗笑了:“你这个小姑娘说话还真是直白,那我也直白地告诉你吧,是为了钱。

“钱这个字好简单是不是?你以为钱就是钱,但我告诉你,不是的,钱的背后可以是责任、梦想、怜悯,可以是很多很多东西。”

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四年,他拍烂片是为了钱,钱可以让他负起一个贫苦之家长子的责任,给他的父亲良好的治疗,给他的弟弟妹妹良好的教育。

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〇年,他拍烂片也是为了钱,拍烂片赚到的钱可以让丽华拿去弥补周家昊拍艺术片给公司造成的亏空。如此一来,周家昊才不会被丽华解约,陷入像万顷然的父亲那样无片可拍的境地。

他第一次听到周家昊的名字,是云倩容对他说,周家昊的风格好像你父亲。

他第一次见到周家昊这个人,周家昊站在他父亲的棺材前说,我永远爱《丽人行》。

《丽人行》啊,那部不为任何人所看好,却是他父亲心头血的《丽人行》。

没有人能理解,万顷然对自己怀才不遇的父亲抱着怎样的怜悯和深情。他从小就十分同情父亲,仰慕他有一腔才华,怜悯他眉头紧皱。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生错了时代的天才,是真正的一流人物,比起父亲来,自己不过是个二流货色罢了。

原本可以成为黑泽明的父亲,却被香港商业的现实耽误了一生。

所以当他看到周家昊,当他在丽华看完了周家昊的那部处女作,他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周家昊重复自己父亲的悲剧。

商人逐利,电影人逐光。

周家昊是比自己更为善良的那颗星,他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托举周家昊,像他在臆想中无数次地托举父亲那样。

再后来,香港出现了好多个怀才不遇的“周家昊”。

二〇一九年的万顷然幽默地对我讲:“人家都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岂知没有牛粪的滋养,鲜花哪能开放?影评人不都管我叫屎尿屁?我就是那坨牛粪。”

万顷然这坨“牛粪”一做就是好多年,做到现在,香港电影彻底黯然,再无人能力挽狂澜。导演纷纷北上,当年那群拍艺术片的勇士,有的仍在孤军奋战如周家昊,有的也成了万顷然,拍起了“恰饭”之作。

而万顷然,已过花甲之年的万顷然,却拍起了艺术片。

梦想迟了四十年,再重启时,却已是涌泉干涸,拍出来的不过是平庸之作。

就像他说的那样,有的东西呀,你以为是暂时放下,其实是一生的错过。

如他与电影,亦如他与云倩容。

一个月前,云倩容与周家昊正式宣布结婚。云倩容白了头才做新娘,然而白头的新郎却不是他万顷然。

【十】

万顷然二〇一九年的那部新作是平庸之作,但我将永远记得男主角的那段独白——

那时黄昏总是很美,你穿着连衣裙,坐在老爷车的车头看夕阳。风和时光从你的小腿间过隙,丝绸一样温柔,刀锋一样快。 Bnorv/1cCvZDv/ZWoQ/TQ2fMMOr7w9VGooJ7Y89rMs4fVGjYo1pGdsK2Nfpv8y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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