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张曼娟 作家，东吴大学中国文学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香港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东吴大学中文研究所教授、博导。代表作《海水正蓝》《时光词场》等。最新出版《我辈中人》。
我对张曼娟的印象，在二〇一九年的采访前还停留在少女时期读她的《海水正蓝》的时候。近二十年过去，书中的主人公和情节我都还依稀记得，见面时和她聊起，她马上回应是书里的哪一篇。与她在台湾听到的读者反馈一样，看完《海水正蓝》之后长大的少女们已有很久没再看过她的书，但几十年后的散文集《我辈中人》，又让她几十年前的粉丝再次成为她的读者。《海水正蓝》自一九八五年出版以来有超过五十万册的销售记录，据称是台湾当代最长销的小说。而《我辈中人》则让张曼娟重新回到书店的畅销书榜上。
近六十岁的张曼娟，看起来比网上能搜到的她年轻时的照片上的样子更加端庄秀美。粉色镜框的多焦眼镜，短发，休闲鞋，一袭像裙子似的宽松长衣，一看就是舒服的打扮，让人感觉到的是人到中年的舒展得体。张曼娟最让人意外的，大概是作为写了这么多言情小说的作家最后却选择了单身。可正像她说的，她展现的单身状态是令人心生向往的。“我希望我老了之后能和你一样”，张曼娟说这是她听到的最好的赞美。
Q：您在书中提到几个跟中年联系在一起的词，比如说中年危机、中年失业，跟中年在一起的都是不好的，最近也有像“中年少女”这样调侃的词，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A： 我意识到自己到了中年以后，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面对我是一个中年人这个事实，我还是努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青年”，做的事情、喜欢的东西，甚至连穿着都是。我也会反省，为什么我这么不愿意面对我已经是中年人这件事？我就觉得是因为有太多跟中年相关的词汇都是负面的，所以我们当然不想让自己跳进去说，我就是中年人。
人到中年确实会有一些问题，比如你会发现自己整体退化了：眼力不行了，脚力不行了，身材失控了，也不能熬夜了，等等。这一切都是从中年的时候开始的。像这样一种退化，是我们很难面对跟承认的事情。但你就是得去面对它、承认它，然后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做一些安排。
Q：可以和我们说说您是如何面对的吗？
A： 我以前每次去演讲的时候都会戴隐形眼镜，很认真地化妆，穿上高跟鞋，等等。当我第一次发现我不能穿着高跟鞋站在那里完成两个小时的演讲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意识到我是真的不行了。那我就不再穿高跟鞋，穿平底鞋好了。还有以前每一次演讲我都戴隐形眼镜，但我一直都有干眼症，年纪越大，干眼症越严重，严重到隐形眼镜一戴上去就会一直流眼泪，很痛，镜片黏在眼球上拔都拔不下来，真的是非常难受。所以每一次出席活动对我来说都是度“秒”如年，因为眼睛每一秒钟都在痛。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不戴会怎么样呢？难道读者来是为了我戴隐形眼镜而来的吗？难道我戴了框架眼镜他们就会不愿意听我说话吗？我决定试试看。后来我就发现没有太大的差别，从此以后我就决定放自己一马。还有我身边的朋友不愿意配老花镜，就戴一副近视眼镜，在酒店点菜的时候觉得菜单上的字很小，要把菜单拿开很远看。我不想这样，就去眼镜行问他们有没有多焦镜片，可以自如地去调整近视和远视。他们说有，但是很贵。我说，很贵没问题，回家努力存钱，存好了钱，我就要配这种。我现在戴的就是这种，小字也能看，远方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对我的年纪、对我的岁月的一种臣服，我臣服于我的岁月，我就是到了这个年纪了。这时你就会有策略，你就会想办法解决你生活上的这些困难，然后让它变得容易一点，这样你整个人就会松弛下来，也就舒服了。什么样的人会让别人觉得舒服呢？就是你自己舒服，只有你舒服了，别人看着你才会觉得舒服。我以前可不是这样想的，我以前想的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美美地出现。但现在不是，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舒服地出现，我觉得这些都是人到中年以后才会有的一些想法。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对我的年纪、对我的岁月的一种臣服，我臣服于我的岁月，我就是到了这个年纪了。”
Q：台湾会有“初老”的提法，在您看来，初老和中年有什么不同？
A： 台湾人说初老是二十八岁以后、三十岁初老，像我们这种六十岁的，就真的是老了，不是初老，是我们应该老的中年期。我觉得人类的寿命真的变长了，像在台湾，男性和女性的平均年龄都到八十几岁，我的父母亲也都八九十岁了，甚至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在地球表面活得最长的一代也说不定。当寿命变长时，我们就要重新去看待人类。我觉得现在的孩子都比较晚熟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人的生命变长了，所以二十岁以前你都可以活得像个孩子，三十岁以前可能会活得像个少年，四十岁以前才像个成年人。过了四十岁慢慢进入中年，但中年期可以很长，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七十五岁了，他们走在你旁边你都会觉得他们才六十岁，中年期可能是从四十五岁一直到七十五岁。如此算来，中年期可能有三十年，所以我们要如何规划我们的中年生活，为老年做准备，就变成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话题了。
Q：现在回想《海水正蓝》那个时期，和那个时期相比，您在写作方面和自身方面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A： 那时的我，不管是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还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感受都很纯粹，像是一个孩子。可是到《我辈中人》的时候，我必须要说，再回头去看《海水正蓝》那个时期的自己，觉得很天真，但是我也不悔创作。《海水正蓝》从出版到今年是三十五年，经过了三十五年的生活、创作跟思考的历练，我才能写出像《我辈中人》这样的作品。我现在看待这个世界，依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但我觉得不是平白无故的美好，它必须要你有所付出，有所努力，有所期待，它才会美好。
《我辈中人》 |
《海水正蓝》 |
Q：您在书里有一个让我特别动容的地方，是说作为一个独立的照顾者，您现在的摸索是往后的独生子女寻找的方向。也有许多朋友说不要成为儿女的负担，准备和您一样孤独终老。您自己有怎样的终老计划呢？
A： 从我决定要成为一个单身女人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去面对孤独老和孤独死。其实对于孤独死，我并不是太恐惧，我觉得死是每个人必经的路，我害怕的是“不能好死”。有数据统计，在台湾，人们患病卧床喂食的平均照顾时间是九年，也就是说还有很多是超过九年的，而欧洲国家从卧床到死的平均时间是三个月。所以现在在台湾有一些律法，像我和我的父母亲都去签了一份“预立医疗决定书”，它是受法律保护的。假设我今天不管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疾病陷入昏迷不能自主，在医生的专业判断之下认为救不回来了，我自己决定不插管、不急救、不做任何维生的治疗，让自己自然地死去。我签完这个之后感觉人生豁然开朗，不再有那种恐惧，因为我已经受法律保护了。有些人会说，像你们这种名人在公寓里孤独地死了、发臭了，过了好几天都没人发现，你就不怕这样的事情吗？我认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死后的事你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是对周围的人不太好意思而已。我其实还挺羡慕张爱玲的，张爱玲最后就是选择的断食、不喝水，一个人在美国的公寓里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这是自主决定人生的一种方式。
Q：您书中提到“大叔”这个词现在已经由“黑”转“红”了，相对而言，中年阶段是不是对于女性来说更难一些？
A： 我觉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对女性来说都很难。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台湾追求像林志玲一样美，像林志玲一样瘦，像林志玲一样“嗲”，讲话要很温柔。如果你太爱表现自己，那别人就会觉得你不像一个女孩。像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因为我没有结婚，所以当时有些男性就比较有恶意，说像张曼娟这种就是“单身公害”。等到后来你稍微上了点年纪，别人就会说，你看这个女人她真的是老了。好像我们的社会特别不能接受女人老，对于老有很多歧视和污名化。就算你已经拾掇得很好了，恶意的媒体还是要故意去拍你的皱纹，说“你看，她还是老了”。我每次都感觉很奇怪，是有法律不准人老吗？老是一种罪吗？“老”只是一种未来。
Q：现在的您对未来有什么期待？
A： 现在我就很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年轻人看到我会说“希望我老了可以像你一样”的中年妇女，我希望等我老了以后，其他人可以说“哎呀，如果老了以后可以像你这样，我就可以不怕老”，那有多好。这就是我人生的追求，所以我特别坦然，我不怕告诉别人我的年龄，我也不想遮掩我的老态。我就是想让别人知道，这就是生命的过程，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生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