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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强档

01

美慧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这才放下行李,抬手敲门,并刻意装出欢快的语气:“外婆,是我,美慧。”

小时候她是先听过狼外婆的故事,而后才见到陶三妹女士的。她穿一身灰,留短发,微微皱着眉。美慧听见她说:“怎么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除了美和贤惠,还有其他更好的字吧。”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激烈的感情,但美慧的妈妈激动地哭了。美慧不明所以,脑海里浮现出狼外婆的画面。她不忿、恐惧,又微妙地羡慕这个陌生妇人那从容不迫的面孔——相比之下,离异后母亲坐在地上号啕的模样让美慧的双颊发烫。于是她鼓起勇气撒谎:“不是那个惠,是智慧的慧。”

陶三妹这才转头看她,然后笑了。

“看来美慧对自己的期许比你妈妈要高许多啊。”

其实当时的美慧并不懂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她只是在超市看到“促销优惠”,认定这个字与便宜挂钩。被人视为便宜的东西,总是不太好吧?美丽又便宜,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亲。她会在餐厅门口大动肝火,原因只是男人请客吃饭后用了团购券结账。她把异性为自己花了多少钱视为自己的价值所在,故而高声捍卫那二十块的差价。美慧羞愤难堪,奋力地挣脱她的手向前跑去。母亲在她身后厉声追问:“你要去哪里?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路人侧目私语,美慧小小的心灵受到震动。一个声音在说,不,不要成为这样的大人,绝不。

于是她近乎执拗地在作业本和一切需要签名的地方写上“蒋美慧”,尤其是在寄给陶三妹的信上。自从那次短暂的见面过后,陶三妹便定期给美慧汇款。即便她尚未成年,收件人其实总是母亲。但无视女儿的存在只给外孙女寄钱,陶三妹女士这无声的轻视让美慧觉得绝情,却又觉得痛快。偶有附言,也是寥寥四字“学业如何”。美慧的妈妈收了钱,把底单拿给美慧说“你自己回她吧”。美慧也学着老派起来,并不打电话,而是给她寄信。通常是复印一摞奖状与成绩单,末了一笔一画地写上“美慧”,而不是本名“美惠”。

这是她对命运的一次剑未出鞘的抗争。

在这之前,她从未踏足过陶三妹的家。陶三妹独居,年轻时离家出国留学,丢下一句话说人各有志,无法将就这段婚姻。

美慧的妈妈每提及此便咬牙切齿:“从没见过这么自私的女人,抛夫弃女去搞什么湿地生态保护。湿地是她儿子吗?将就又怎么了?谁结婚不是将就啊?”这样的话美慧从小听到大,她不附和也不反驳,因为她也有隐隐的哀怨:如果当年外婆能带走妈妈,她是不是就不会像外公那样充满怨念和卑怯?

然而这些设想都失去了意义。美慧先后接到医院和律师的电话,这才知道外婆病了。

“陶教授一直坚持说,她一直一个人过,不想有什么改变。不过我想还是应该通知你一声,毕竟陶教授的遗嘱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万一有个意外……”美慧失了神,听不清律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北方的秋天层林尽染,一阵风簌簌地吹过,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再绚烂的生命也终将凋零,而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了她,美惠还能对谁自称“美慧”?

那扇纯白色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外婆……”美慧有些生硬地叫道。

她满头银发,比从前要清瘦许多,不变的是锐利的眼神。不过那眼神在美慧的脸上定格了片刻后便柔和下来。她的语气比美慧方才的还要欢快:“是你,美慧,智慧的慧。”

回国后,陶三妹在远离家乡的滨海长居,从那栋小小的双层洋楼上可以看见大海。她没有问美慧为何突然出现,只是闲话家常,说偶有学生来探望,有一个钟点工阿姨上门打扫卫生。她这几年身体不好,便加了点钱给阿姨买菜烧菜。平常她还能看看论文,如果不是精神不济,还想多带几个研究生。

“那是丹顶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在芦苇湿地见到丹顶鹤。”她见美慧注视着墙上的照片,于是说道。

“是那时就决定好以后要走的路了吗?”

“怎么会那样顺利?那时觉得怎么有人这样傻,放着好端端的城里生活不要,跑去这种又冷又偏的地方养鹤?我当时的梦想是在供销社里卖猪肉,所有人都得排着队找我买猪肉。呵,别提有多威风了。”说完她大笑,又饮了一口茶,徐徐问道,“你呢,你来是为什么?”

“我……我来看看您。”美慧喉头艰涩,“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写信。”

“写信很好,反正我们又不赶时间。”她温和地说。

“我毕业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好像什么都看不到。”美慧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她读的大学名不见经传,找工作时会被问你的学校在哪里。但还是得去。否则他们会说,女孩嘛,随便找一份工作,结婚生个孩子,这就把一辈子该做的事都给做了。最先这么说的是母亲,她仿佛忘了自己半生的不幸就是因此而来。她兴致勃勃地安排美慧相亲,但当美慧听她的话与对方见面后,母亲又不满意了,说美慧太不挑了,那男孩一看就没什么前途。美慧看了看母亲,转身就买了一张去往北京的车票。这是一座冬日依然有晴空与暖阳的城市,它包容每一张或野心勃勃或惶惑迷惘的面孔。美慧跟随地铁密织的人流移步前进,上车后抓稳扶手,下车后走进一个格子间……她的脑海里忽然响起母亲尖锐的笑声:“美国?北京?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普通人,谁还不是凑合着过一生?”

她打了一个寒战。就这样了吗?就这样换一个地方然后重复着和母亲、和那个小城里每个人一样的人生吗?只是这样吗?她不想像他们那样,但如果不那样,她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

她有些看不清。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陶三妹吧。”她忽然问。

美慧看向她。

“在那个年代,父母不耐烦给女孩取什么正经名字,大妹、二妹、三妹,就这样胡乱叫下去。我也养过猪、种过田,也曾认为老实是作为一个丈夫最好的品性。我这一生走错过很多路,也错过了很多人,可那又怎样?‘陶三妹’这三个字没有困住我,如今我让它刻在了好几所大学的墙上。所以‘美惠’也好,‘美慧’也罢,如果你有要走的路,阻挡你的岂是那一字之差?”

02

美慧掂了掂擀面杖,太沉,一棍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还是拿扫把,趁手,长度也够,舞起来虎虎生威。她扛起扫把,一鼓作气,打开门,像火车头直冲出去,嘴里还大吼:“不卖!说了不卖就是不卖!”

日光晴好,鸟雀啁啾,一个背着半人高旅行包的男孩吃了美慧一头灰,错愕地呆立。美慧也呆住,气势全无,结结巴巴地道:“我们不……不卖房……”

“好的?”

几分钟后,美慧和那个自称林嘉善的男孩各自带着一脸戒备的神情在客厅里相对而坐。

他先开口:“这张照片我家也有。”他指着墙上那张丹顶鹤的黑白照片。

“那是我外婆的。”

“那是我爷爷的相机拍的。”他不甘示弱。

“哼!”

“你为什么要哼我爷爷的相机?”他不解。

看来这个在美国长大的小哥中文不太好。

美慧问:“你刚刚说这以前是你家的房子?”

“是的,我爷爷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很早以前就把它送人啦。”

“那你现在想干吗?”美慧警惕地问。最近地产公司的人频频上门力劝她们出售小洋楼,外婆坚持不卖,对方软硬兼施,把她气得又进了医院。美慧以为又是说客上门,这才怒操扫把,没想到打中了前房主的后人。

“哦,是这样的,我爷爷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来寻找他的初恋情人陶三妹女士。”他热情洋溢地说。

美慧扑哧喷出一口茶。

他大惊失色:“我来晚了吗?她去天堂了吗?”

“你才去天堂呢!乌鸦嘴!”

“我不是乌鸦嘴。”他听懂了,争辩道,“天堂是很好的地方。”

“不见。”

“什么?”

“我外婆不想见你爷爷。”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

“那么理由呢?他几十年没有找过她,现在才想起来要见她的理由是什么?”美慧反问,“你的奶奶呢?她知道了会怎么想?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不介意吗?”

外婆在小城是传奇一般的人物。人们用艳羡又嫉妒的口吻谈论她的成就,继而把怜悯和嘲讽的眼神投向美慧的外公一家,因为他们是被抛弃的丈夫和女儿。他们无法奋力追赶,又不甘心被留在原地,只好数十年如一日地咒骂那个离他们远去的人。他们可恨,他们也可怜。

对此,外婆的心绪也是复杂的吧,所以才会自罚一般地独居,哪怕时日无多也不叶落归根。

美慧不知道嘉善的爷爷在外婆心中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但就眼前站着这么个大小伙子来看,他有妻有子,并不曾为陶三妹停下过脚步。美慧想,外婆那样决绝地打碎原本平静的生活,就是为了这个镜头外的男人吧。而外婆不远千里去了美国,却又独自归来,很显然,她并没有追寻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如今她不恨谁,也不再爱谁,为什么还要打搅她呢?就凭一个男人儿孙满堂后的心血来潮?

“没有奶奶。”林嘉善忽然正色,“爸爸是爷爷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他没有妈妈,我没有奶奶。”

美慧的手一抖,茶杯泼洒出半杯水。

03

林嘉善住了下来,他非常自来熟。美慧下楼的时候,他已经套上围裙,捧着两盘菜走出厨房,嘴里还招呼着“盐快没了”,好像他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你还会炒菜?”不知为什么,美慧生出几分想要同他亲近的念头。也许因为他太爱说话了,瞬间给这个屋子增添了许多烟火气。

“我家是开中餐馆的,我爷爷和爸爸都是厨师。喏,你尝尝。怎么样?正宗吗?我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还没尝过真正的中国菜。不过你的冰箱里只有青菜、番茄和鸡蛋,这让我很为难。”

美慧尝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不错,比我做的强,就是太甜了。你放了多少糖?”

“啊,中国炒菜不放糖吗?这个知识点很重要,我要记一下。”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埋头写起来。

“对了,你爷爷不是一个环境学家吗?怎么他去了美国后不搞研究改开餐馆了?”

“找不到工作呗。”他合上本子说。

美慧有些意外:“我以为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嘉善也有些意外:“是啊,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厨师。”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湿地保护。你知道我外婆的研究方向吧?她也是一个环境学家。但一开始她不是的,只是县城里的一名老师。她是认识了你爷爷,受到了启发,然后才开始自学、考试……在那个年代,她竟然能做到去美国读书!你能想象吗?她还是一个孩子的妈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爷爷!所以你爷爷应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美慧从未这样急切地描绘过一个人的一生,尽管她并未亲眼见证过这一切,但这个瑰丽如梦一般的故事从小就在她的心底埋下了种子。她是那么钦佩、向往外婆的际遇与勇气。她一直在想外婆的勇气源自何处,自己是否也继承了这样的野心?如今她知道了答案。可这个答案怎么能只是一个找不到工作就放弃专业的厨师呢?它应该光芒万丈,否则它何以有力量推动一个人赌上一生?

“你说得很对,爷爷开了餐馆,还一直开到现在,这很了不起!我就想开餐馆,但我爸妈不同意。”他耸耸肩。

敢情他压根就没理解美慧的意思,比起做环境学家,开餐馆哪里了不起了?

“所以……你该不会也是离家出走吧?”美慧问。

中文一塌糊涂的林嘉善居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也?”

美慧赶紧改口:“我不是,我比你大,我大学毕业了,我工作了,我这是在度假。”

“我知道有一个中文词语叫‘社畜’,你们‘社畜’有假期的?”

“你的中文水平让我大开眼界。”

“我经常在微博学习。对,我正在离家出走,我打算通过这次离家出走表明我开餐馆的决心。我爷爷说那就去中国吧,去看看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里还有我曾经爱过的姑娘。”林嘉善很是动情。

看来这祖孙俩是跟餐馆过不去了。美慧问:“那么你爷爷……交代你跟我外婆说点什么了吗?”

“没有。”

“没有?”

“没有,他就给了我这个地址。”

美慧不禁提高音量:“我外婆可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等着他,他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

林嘉善想了半天:“这句算不算?”

“什么?”

“从小我爸妈就想让我长大了当律师,因为律师可以穿着西装在写字楼里工作,不用像他们那样一直在厨房里忙,我都已经准备参加LSAT(法学院入学考试)了。但是,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样做我以后会后悔的。这时爷爷说,我想你应该去认识一下陶三妹,你应该看看她执着于理想的样子。”

04

美慧盯着点滴数数,数完又看着外婆喝完粥,完了又拧着保温袋的带子在手里转圈。

“有话想说?”

“啊,没有……有。外婆,你觉得我去开餐馆怎么样?”

躲在门外偷听的林嘉善扶额。

陶三妹挑眉:“你?”

这可真是起了一个好头。美慧只好硬着头皮编下去:“是啊,开餐馆挺赚钱吧,现在商场里卖衣服的还不如卖盒饭的,如果生意不够好我们还可以发展外卖嘛,哈哈哈。”她干笑了两声。

林嘉善憋笑憋到捶墙。

“美慧,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假设,我不回北京了,我放弃了一份在您看来光鲜体面的工作,我去开餐馆,每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身上有洗不去的油烟味,您作为我的亲人,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陶三妹沉默了。过了许久,她徐徐开口,也许是美慧的错觉,觉得外婆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会的,我会很失望,很失望。

“我失望的不是你身上有洗不去的油烟味,也不是开餐馆这件事不够光鲜体面。如果一开始你就决定你的目标是开餐馆,那么很好,请你就这样坚持下去。可是,你本来不是的。而且……而且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开餐馆”这三个字仿佛触动了她的神经,她一时之间分不清时空,分不清坐在面前的是美慧还是当年对她提出同样问题的那个人。

门外的林嘉善缓缓收起了笑容。美慧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抓住外婆枯瘦冰凉的手。

“他亲手孵化出了乌苏里江流域第一对人工饲养的丹顶鹤。没有人理解这份工作有什么意义,湿地是地球的肺部,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都会被人笑。地球是人吗还需要呼吸?一个人,能把一生的时间投入到一件不被当下世人所理解却能福泽几代人的事业里,这是何等的荣耀?哪怕受尽周遭的白眼。我知道这很难,炒菜、洗盘子多容易,只要埋头劳作就能换来金钱、房子和安定的生活,可他是谁?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容易就放弃理想的人,实在是很难让人原谅啊。”

“可是,人是不是应该也有选择平凡的权利呢?”美慧鼓起勇气问。

美慧也见过母亲努力的样子,她像做贼一样偷偷藏了一张托福培训班的传单。有几次美慧半夜醒来,看到她在灯下摩挲着那张传单,仿佛那是一张通往幸福的船票。即便口口声声满是怨恨,她却也曾试图效仿自己的母亲。力争上游其实是人类的本能吧,脱口而出的“凑合”其实只是被现实的浪花拍打落回原地后不甘的呐喊吧。小时候的美慧展现出小小的绘画天分,母亲也不是不高兴。问她将来要做什么,美慧想到在画刊上看到的一位导演画的分镜,于是天真地说,电影导演。

大人们哈哈大笑。她不明所以,问他们笑什么。

母亲摸着她的小脑袋慨叹,当个美术老师就不错了,导演?那是我们普通人能做的吗?

从那以后,美慧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迷了路的人。高中分科,老师说女生一般选文科,于是她选了文科;报志愿,分数正好只够中文系的,于是她报了中文系;毕业后,新媒体最热门,于是她又干起了新媒体。她没有热爱过什么,也没有痛恨过什么,她随着人流从小城的车站走到北京的车站,她是芸芸众生,却又不甘心做芸芸众生。这样可真是糟糕。

所以她想知道,是不是有人生来不凡,而有人注定平凡?

陶三妹的语气舒缓下来,好像从时空错乱里清醒过来。她抽出手,反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美慧的手背:“选择没有对错之分,但有高下之分。”

“您也选错过。”

“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如果时光倒流,您会选择跟他走吗?”

陶三妹想了想:“如果不是留下来跟你外公结婚,大概也不会那么坚定地想要逃离吧。一想到不坚持下去就得回国,就只好咬着牙苦撑下去。这么看来错误的选择有时也成就了我们。”

“只是多走了弯路。”

“且伤害了无辜的人。”

“后悔吗?”

“并不。”她坐直了,望着半掩的门,“我相信他也没有后悔过。”

半掩的门外是漂洋过海而来的异国少年。

半个多世纪前,一个因为胆怯而错过所爱的女人带着满腔悔意漂洋过海去往他的土地,却发现曾经用梦想照亮过她的那个人已收起一身光辉,藏匿于一室人间烟火。她为此承接过他半途而废的理想,独自走了下去。她可能是赌气,也可能是不服气。

有这一场跨越世纪与大洋的阴差阳错,你还相信真的有人生来不凡或生而平凡吗?

美慧替她掖好被角,准备离去时她忽然问:“男孩还是女孩?”

美慧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心中了然。她回答:“男孩。”

“像他吗?”

美慧肯定地说:“像。”

“那就好。”她像是放下了一块久悬心中的巨石,微微舒了一口气。

美慧轻轻关上门,她又撒了一次谎。她根本就没见过林嘉善的爷爷,想来他们也不会相像,但何必让她知道呢?就让她以为他如愿以偿地过上了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林嘉善单手插在兜里,背靠着墙,看见美慧,他的眼中似有光。

美慧说:“让我猜猜,这位以后会是林律师还是林大厨?”

林嘉善示意她猜。

“林大厨。对不对?”

05

没过多久,陶三妹女士在病房里溘然长逝。几乎同一时间,林嘉善的爷爷在大洋彼岸也合上了双眼。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林嘉善总说天堂是很好的地方,美慧每次都嗤之以鼻。但送别外婆的时候,她的内心竟没有太多悲伤,仿佛她真的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只是从今往后,再也没人叫她“美慧”了。

林嘉善十分仗义,先陪她处理好外婆的后事,这才准备启程回去。美慧坚持要送他去机场,尽管这让他羞红了脸。因为他嚷嚷着这害他不像个绅士,哪有让女生送男生远行的,尤其还是深夜的晚班机。

一路上美慧都没有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他也没有说。美慧望着偶有远光闪烁的机场上空,忽然有些出神:许多年前,外婆是不是也曾这样送别林爷爷?她是不是也不确定前方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她?她是不是也是因为对未知恐慌所以才掉头选了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却并不快乐的道路?嘉善确定了他以后要走的路,他会像他的祖父那样中途生变吗?他会记得年少时因为不想当律师就冒冒失失跑到中国来,结果被一个女生用扫把打了脑袋吗?他那稀奇古怪的厨艺真的可以开餐馆吗?

她侧头看他,一直话很多的林嘉善意外地抿着嘴,也不怎么笑,好像陷入了沉思。

“你该出发了。”美慧调整出欢快的语气。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紧了紧背包却没有挪动。

“炒菜不要放太多糖。”美慧努力挤出一个笑,“还有,正宗的中国菜里没有左宗棠鸡。”

有一天,林嘉善说要大显身手做一道红遍美国的中国名菜。美慧翘首以待,结果他端出一盘既像宫保鸡丁又不太像的“四不像”出来了。美慧问他左宗棠在哪儿,他挠了半天头说在天堂。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模式也特别古怪。一般都是他做好饭,然后美慧骑着电动车,他坐在后座拎着饭盒。到了医院,美慧从他手里接过饭盒,半开着门,他站在门外等着,有时会打开手机录一段陶三妹的声音。美慧会故意讲一些笑话逗外婆笑,所以林嘉善传给林爷爷的大多都是外婆爽朗的笑声。外婆笑得特别大声,仿佛对这一切心照不宣。

有一次,林嘉善大大咧咧地问:“美慧,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这种感觉用中文要怎么讲?”

要换了其他异性这样说,美慧会大窘。但这话从林嘉善嘴里说出来,竟让她觉得没有半点唐突,反而像春日的绿芽与夏日的暖风般自然。

她想了想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他一字一顿跟着念:“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美慧看过许多关于爱情的小说和电视剧,也迷迷糊糊谈过无疾而终的恋爱,但她依旧说不清楚爱为何物。有时她甚至悲观地想:许多人,包括她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说不清楚爱为何物。睿智如外婆能吗?

爱可能是芦苇湿地里丹顶鹤旁快门定格时的四目相对,是一方无声赠予而一方无声接受并默默守候半个世纪的一栋小楼,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怒其不争连她孩子的名字都要挑刺时的刻薄,是她猜到门外站着他的后人时的开怀大笑。

想到这些,美慧突然释然了。能说清的,比如月薪、学历、身高、体重和吃不吃香菜,那未必是爱。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埋怨、期待、失望、愤怒和心照不宣,也许才是爱。

“美慧呢?”林嘉善忽然问。

“嗯?”

“美慧的梦想呢?”

美慧仰头望天。临海的天比北方的明澈,幽蓝的夜空依稀可见微弱的星光。美慧从未觉得如此神清气爽过,仿佛过去二十多年弥漫在她头顶上空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朗朗星空,万千星辰待她去摘取。

她指着星空说:“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很确定的是,总有一天我会碰到那些星星,那些在过去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星星。”

林嘉善静静地听着,忽然握住她的手。美慧惊呆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日月星辰仿佛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运转。

林嘉善握着她的手,俯身,缓缓蹲下来,把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地面上。

他轻声说:“你碰到了。这是你碰到的第一颗星星。它是蓝色的。”

06

美慧又回到北京那个小格子间里。外婆把临海的那栋小洋楼捐给了大学,遗嘱里留给美慧的只是一些细软的杂物,连现金都没有。这让美慧的妈妈十分气馁:“本来还想着你能捞套房子。”

美慧没有回她。她有些悻悻地又发了一条微信来:“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她要是把房子留给你,你不就可以少奋斗几年?”

“你不用为我着想了,多为自己考虑,做一个像她那样‘自私’的女人吧。她这一辈子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全都做了,哪怕是错的。她没有留下一点遗憾。”美慧本来敲下两个字“你呢”,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我们也可以”。

美慧的妈妈没有再发信息来,过了很久她才问:“你之前问过去你画的那些画搬家后还在不在,我都找出来了。你看要给你寄去北京吗?”

那是很久以前美慧随口问的一句话,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妈妈却还记得。美慧的心弦被拨动,尘封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重播:她在图书馆翻到一本讲如何编剧的书,如获至宝地抄了一个通宵;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放一部电影,脑海里像有个声音在说“这是这样拍出来的”;她上大学时最感兴趣的课是戏剧文学;大四时她查看过电影学院的考研简章,把网页点开又关闭,关闭又点开……她不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她只是——

像林嘉善说的那样,她始终以为星星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忘了她正站在一颗星星上。

07

美慧抵达美西时正是当地时间的午后。她的行李不多,一个箱子拖着就走,按着地图来到那家店门口。

好家伙,两家中餐馆对门鼎立,老的这家打出“Since 1950”(1950年开立至今)。新的不甘示弱,直接画了一个箭头指着对面,然后写“I am his grandson”(我是他孙子)。美慧啧啧称叹,不愧是林嘉善,脑回路就是清奇,抢生意前先不打自招自认孙子。

其实两家的生意都不差,客人走到中间要左看右看一番,被这老子和小子打擂台的场面逗得前仰后合。

美慧走进老店,见装修古香古色,像二十世纪的画风,菜单里果然有左宗棠鸡。老板娘坐镇收银,听到后堂嚷嚷着豆瓣酱没了,中气十足地答道:“没了就去对面拿,昨天我才给臭小子进了一批。”

后厨立刻走出一个穿白色厨师袍的中年男人,面色不悦:“谁要用他的?没豆瓣酱我就炒不出菜来了?”

老板娘理都没理他,抄起电话:“喂,儿子,拿点豆瓣酱过来。”

美慧环顾四周,眼神定格在老板娘身后的照片墙上。

“这张照片我家也有。”

“那是我外婆的。”

“那是我爷爷的相机拍的。”

真快,距离他们这样幼稚地拌嘴已经过去两年了吧。这两年里,美慧白天工作,下班回去就看书、背单词、拍短片。母亲隐隐感觉到了,破天荒地没泼冷水,而是含糊地说:“成不成都不要紧,做了再说。万一呢?”

没有万一,美慧在心里说。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年轻的女人破釜沉舟,而今是她,蒋美慧。美慧与几十年前的陶三妹隔着时空对望,她们的眼神一样坚定,没有万一。

老板娘仔细打量着美慧,又回头看了许久照片墙,然后露出疑惑、惊讶和不敢相信的表情。

美慧指着照片对她说:“我外婆年轻时比我好看。”

老板娘的眼眶猛地红了。她一跺脚,大喊:“来了,她来了,陶家的孩子来了!哎呀,你快出来,还炒什么菜!”

大厨被她连拖带拽地拉了出来,夫妻俩围着美慧上上下下地看,又兴奋又有点局促。美慧哭笑不得,又带有几分感伤——她无法替外婆见林爷爷一面。

就在三个人只顾着傻笑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喏,豆瓣酱。我新做的一道菜,你们尝……”他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美慧挥挥手:“嗨,我来了。”她指了指行李箱,“我考上了,导演系。我来找其他的星星了。”

林嘉善一只手拿着豆瓣酱,一只手端着一盘菜,像被定住,愣怔在原地。

美慧索性接过他手里的那道菜。

林嘉善抬起胳膊肘擦拭眼角:“不好意思,厨房里太热了,我都热出汗了。”

“不是,出汗你擦眼睛做什么?”钢铁直男林爸爸纳闷地问。

林嘉善大声说:“我高兴!”

还是老板娘林妈妈反应最快:“行,行,今天大家都高兴。来,趁着高兴试试你的新菜。嗯,这上面是香菇?什么,你说什么,菜名?哎呀,大声一点,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很热吗?今天冷气很足啊。”

林嘉善赌气似的大声说:“叫‘倾盖如故’!”

美西的夕阳和小城的、北京的、滨海的并无不同,余晖斜照在对面林嘉善开的餐馆的店招上,那是两个字——如故。美慧的目光顺着暮光又回到八仙桌上,淡黄色的餐巾纸上印着这家开了三代人的老店名——陶与林。

这是美慧来到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夜幕降临,她望着窗外初上的华灯,那横跨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已缓缓落下帷幕。而属于美慧的,将是这冉冉升起的漫天星辰。 QkdDTpA9QUaw3wFnlhyHTAaLxfWKjAillLdpv3lVmceBvVK9wuBIPrjR9ERLvE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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