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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一年

当我探出水面来

王宇昆

1996年出生,爱尔兰圣三一大学硕士。
曾蝉联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还获得过香港青年文学奖、第三届“THE NEXT·文学之新”青春组全国十二强、小说绘MKT新人选拔赛全国季军和新蕾文学新人大赛人气冠军。
迄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
已出版《回答时间的恋人》《你曾是少年》等作品。
即将出版留学随笔集《欧洲一年》。

01 >>>

从苏黎世机场飞回都柏林时,我在逛免税店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中国导购。那个小姐姐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点点头,然后她便开始给我推销起巧克力来。其实我并没有购买任何东西的计划,却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她,所以只能礼貌地笑笑,想找时机离开。

她大概是读出了我的面部表情,对我小声地说了句:“没关系的,只是我的经理在那儿盯着我,所以我必须假装很认真地在工作。”我被她这句坦诚的话给“可爱”到了,看了看手机,距离登机的时间还有很长,便决定在这里多“演”一会儿。

我一边挑选着货架上的巧克力,一边跟她聊起天来。

“你是哪里人啊?”这是陌生人开启对话的万能问题。

姑娘说自己是四川人,我惊喜地跟她讲我妈妈也来自四川,所以我跟她算半个老乡。她说她是英国的留学生,去年毕了业,但一直没找到能让自己留下的工作,所以没有雇主愿意提供工作签证。在她不抱任何希望准备收拾东西回国的时候,她突然获得了一个意外的工作机会,那就是来瑞士做机场免税店的导购。因为她除了会英语,还会一点德语,所以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

我跟她讨论起瑞士的高物价,感叹在这儿生活,生活成本是个大问题。她叹气,说为了留下来也只能忍了。在这里工作,经理每天都会像念书时的班主任似的盯着她,为了那点可怜的业绩,她有时候说破了嘴皮子,也只有几个顾客会埋单。生活逼着她修炼出了一点“演技”。就像彼时的她,一边聊着和巧克力没有一丁点儿关联的东西,一边还能不断地拿起不同品牌的巧克力,假装在绘声绘色地同我介绍。

“没有想过回国吗?国内的机会相比国外会更多吧。”我问她。

那位姑娘放下手中的巧克力,整理了一下货架后对我说:“我也想过回去,但后来还是决定在国外试几年。

“可能是因为这几年适应了在欧洲的生活,你突然让我回去,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在这里生活虽然也不容易,但一个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挺快乐的。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只要自己想明白了要怎么走,你说对吧?”她冲我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时我刚刚结束了硕士阶段的所有课程,只剩下第三学期的毕业论文,我非常能理解她的心境。我对她说我再过几个月交完毕业论文就打算回国了,虽然很迷茫,但不想让爸妈太牵挂、太担心,所以还是决定回去。

“是啊,当时在英国跟我一起毕业的那些同学几乎都回国了。我妈也催着我回去,在电话里动不动就是谁家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公务员,谁谁的儿子进了大国企,某某已经买房结婚了。每次听到这些,我都想挂电话,心想我干脆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我们都笑了,原来我们都经历过似曾相识的场景。

“干吗要跟别人比较呢?自己过得好与不好那都是自己的生活。更何况我并没觉得自己现在过得有那么糟糕。”姑娘说着又拿起一包巧克力,假装向我介绍。

是因为我们生活的信条不一样吧,有些人需要活在别人的目光下,而有些人更适合生活在无人的丛林里。那一刻,我看着眼前保持着对生活乐观和积极的姑娘,像是与一个充满希望的灵魂擦肩。

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好。或许是因为人生中遇不到太多与自我协同的灵魂,每当触碰到时,我就觉得这世间又美妙了几分。

见时间差不多了,我从货架上随便拿了两包巧克力,跟她说谢谢她陪我聊了那么多。临走的时候,恰好遇到从后面走出来的经理,我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那个姑娘真的非常专业。”紧接着,我看见那位经理对着姑娘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或许是在当时,我能传递出的最无声息的善意了。

02 >>>

姑娘那句“干吗要跟别人比较呢”让我思考了很久,像是一次蝴蝶振翅的微小波动,引发了我脑海里风卷残云般的海啸。

在欧洲留学的这一年里,我认识的朋友中有很多人很早便离开家,来到国外念书、生活。当然也有一些很小就跟着家人移民到国外的,被称为“移二代”。他们身上都拥有一个相似的特质,那就是家境优渥。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熟谙与同类人的相处法则,然后逐渐在圈子周遭筑起围墙。他们熟悉各种各样的奢侈品牌,从一线到小众,橱柜里的装备永远随着当季的新款更新。他们的银行卡余额似乎是一个无底的深井,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认识的一个男生,在伦敦念完大学,又来到都柏林继续念研究生。他跟我在同一所学校,毕业后父母帮他安排好了国内有名的私募工作。他回去工作了半年,觉得不喜欢,就又跑去了美国念书。当我每天在图书馆赶毕业论文待到深夜才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找论文代写机构完成了两万字的终稿。听人聊起过他找人代写论文花的钱,那可以顶我在国外半年的生活起居费了。

必须承认的是,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刻,我是羡慕他的。比如在我找实习工作屡屡面试碰壁,人家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去大公司上班时;比如外出旅行,我住着会停电的廉价民宿,人家却在五星级酒店看城市最美的夜景时;比如在面对自己想买的东西,我需要计算一下自己银行账户里的余额,而人家只需要大手一挥时。

跟朋友聊起这些话题的时候,朋友的一个观点让我印象深刻。她说这是人家应得的,他们的父母付出了更为艰辛的努力,为后代创造了丰厚的原始积累,我们没什么可羡慕嫉妒的。

是啊,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我的身边同样也有一些在默默努力的人。我认识一个在爱尔兰待了十年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跑来国外打拼,自学英语,还考了很多财会方面的证书。从身无分文到靠自己在爱尔兰市中心买了房子,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是公平的。大家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让自己或者后代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只不过这个过程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

我们没必要拿缓慢的步速去与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车速相比较,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走不同的路,而这些路从来都没有好坏之分。

我曾经特别羡慕身边的一个朋友,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的起点。曾经的我充满自信,一度觉得自己领先对方大半。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竟然弯道超车走在了我的前面。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偏要跟这位朋友较劲。我用尽了全部的努力去追赶他,却发现对方越跑越快,到最后我已经远远落后了。

因为这件事,我一度非常消极,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能力,觉得生活看不到希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欧洲生活了这一年后,我突然一下子看开了。

你以为你们是在一同前进,其实对方付出了更多你无法想象的努力。

有些成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原来的我满眼藏着嫉妒,但现在的我只剩下羡慕。这倒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生活在某一瞬间给了我启示,让我明白,学会欣赏比自己优秀的人,本身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财富。

就像阿拉斯加的鳕鱼,溯游之时探出水底、跃出水面,才发现原来天空是如此美丽。

03 >>>

国外孤独又自立的生活给了我这种感想:人作为群居动物,是需要靠某些比较来建立联系,使自己在这种关联中找到被关注的愉悦感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需要去寻找作为这种个体独立的意义。而这个意义,我想,便是真正找寻到让自己感觉舒服的方式,然后以这种方式去生活。

这种方式或许是被爱,或许就是学会去接纳平凡、普通的自己。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生命的无限可能性,忘记去全力以赴,而是要更懂得坚持,哪怕步伐缓慢、独行孑立。

从小到大,我们被灌输的似乎都是“不能输”的价值观。在这一年的生活过后,我突然明白,其实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我们始终在坚持做我们热爱的、觉得对的、让身心感到舒服和成长的事情。那些谁谁家的儿子考上了公务员,某某的女儿结婚买了房,也是他们在做着他们各自人生中觉得对的事情,我们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复制这些人的人生剧情。因为当这些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时,或许它就不再具有让我们感到快乐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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