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上圣诞节挂的铃铛响了两下。
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是久耳边细碎的长发,她叼着一袋甜牛奶扭头,见甘蔗扛着一袋低筋面粉单手推开了店门。
一口冒着白烟的气从他嘴巴里呼出来:“今天第五袋了啊,也不怕坏牙齿!”
是久赶忙摇头:“好喝。”
甘蔗吭哧吭哧地将面粉放到操作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双细长却精于算计的眼眯了起来:“好喝也要有节制才行,你牙齿坏了倒没什么,但你师父就这点家底,经不起你折腾。”
是久撇了撇嘴:“小气吧啦。”
“小气?”甘蔗一把将她叼在嘴上的牛奶夺了下来拎在手上,单手叉腰,开始算账,“一袋牛奶七块钱,你一上午干掉了五袋,五七三十五。你早上要吃饭吧,中午要吃饭吧,晚上那一顿也少不了吧,一顿我给你按照最低标准平均二十块,三乘二十那就是六十,还不加上店面租金、水电煤气费,这一天得花多少钱?我跟你讲啊……”
“啪”的一声,是久将工衣下面口袋里的银行卡甩到甘蔗面前:“我有钱。”
甘蔗顿时哽住,脸上愁云荡然无存,嘿嘿一笑:“师父主要还是怕你坏牙齿。”
虚伪!是久在心里给甘蔗打上负分,懒得跟他计较,转身从收纳箱里抽出一把剪刀,三两下将甘蔗买回来的面粉袋给拆了口子,然后往电子秤上的不锈钢容器里倒了需要的量才指着门口吧台对甘蔗说:“刚有个人打了电话过来。”
甘蔗穿上工衣绕到她身边,常年做甜点让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奶油香气:“谁啊?”
“说是前两天和你联系过,叫周丛。”
甘蔗一拍脑门儿:“坏了,把这人给忘了。”
这次轮到是久问:“谁啊?”
“我新招的徒弟,离这儿不远,人很帅。”甘蔗一笑那双眼皮严重塌陷的小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细缝。
是久戴口罩的手停耳边,睁大了那双眼,清澈、明亮,摇了摇头,失望至极:“真是没有想到。”
甘蔗附和:“是啊,这年头,为了妻子来学做甜品的男人,少见。”
“我是说你,居然又招到了新徒弟。”
“师父还不是怕你觉得孤单。”
“不是!”是久盯着甘蔗的眼睛,“你想骗钱的心情都写在你脸上呢!”
“骗?”甘蔗自尊受挫,“你这么跟师父说话,不怕举头三尺的神明怪罪?”
是久虽然清瘦,但个子却不矮,站在有些驼背的甘蔗面前倒也能与他平视。
她说话喜欢抬着头,眼神里增加了几分凌厉,指了指头顶:“从这里往上10到12千米以内的这一层空气,叫作对流层;在对流层的上面大约50千米高的这一层,叫作平流层;从……”
“好好好,我知道你知识渊博。但你……”
是久摇头:“不,我是想告诉师父你,所谓神明根本不存在。”
甘蔗伸手敲了敲是久的脑袋:“我当然知道不存在,我是要你心存敬畏。”
是久及时给他拨乱反正:“你需要敬畏的,只有自然科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意思?读书读得都傻成了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退后一步,从甘蔗的面部表情数据中分析出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自大和无知遇上是久有理有据的言论让他发现了自己的愚蠢,现在的他虽然还在挣扎,但心态其实已经崩了。
是久觉得没意思,重新把目光放在操作台上,准备按照食谱上的步骤做出五九七启发她味蕾的那道甜品。
“不过话说回来,阿久,那个周丛打电话过来没说别的吗?”
“没有。”
“那就有点奇怪了,你帮师父分析分析啊。”甘蔗靠在墙上,瘦高瘦高的和他名字相当搭调,“你看啊,他交了学费,但又不来学习,打了电话又不说是为了什么,他寻思什么呢?”
是久抬眼,头没动:“或许是知道你挂羊头卖狗肉的真相后想找你退钱,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甘蔗气恼,一巴掌朝是久脑袋呼过去,是久端着不锈钢盆子灵活地退开:“你让我给你分析,又接受不了结果,师父你性格很复杂啊!处女座吗?”
“伶牙俐齿,你以后绝对不好找对象,我都替你发愁。”甘蔗摇着头将吧台下面的抽屉打开,“算了,师父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晚上回家会经过民国街是吧?”
是久点头,甘蔗说:“那你去帮我问问你丛哥师弟,他是个什么意思。”
“丛哥就丛哥,师弟就师弟,丛哥师弟?”
甘蔗将名片递给她:“‘丛哥’是因为他比你大,‘师弟’是因为他来得比你晚,没毛病。这是他的地址。”
是久心里反驳,谁比谁大还不一定。
甘蔗在南京顶顶繁华的民国风情一条街上开了一个甜品店,不卖甜品,只教人制作,开业半年,是久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第二个,是隔了两条街,“丛花似锦”花店的老板,周丛。
据甘蔗说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周丛风尘仆仆地跑来说要学做甜品,交了培训费之后又一直不联系。甘蔗让是久去打探纯粹是不想日后给自己找麻烦,和敬业负责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一点是久再清楚不过,出门顺手拿了一盒现烤曲奇,经过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给了葛升。
葛升是她来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住在夫子庙边秦淮河上的一个桥洞下。一身犀利哥的装扮自觉拽酷无比,背着一个硕大的铺盖卷,整天拿着一个破了洞的白瓷缸,往人多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回到桥洞下,白瓷缸里的钱就是他一天的收入。
是久查过,这种职业,在这个时代叫“乞丐”。
葛升看绿灯还没亮就问:“哎,阿久,留个微信不留?”
是久回头点开了微信头像下面的二维码,葛升边扫边笑呵呵地说:“下次啊,没有零钱可以给我发红包。”
“你这业务精神还挺与时俱进。”是久调侃。
葛升得意十足:“那是,从古至今多少行业都被历史淘汰了,你看我们丐帮,永盛不衰,靠的是啥?靠的就是紧跟时代的步伐!”
是久想了想还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事实:“最后,还是被淘汰了。”
“哎,这话你可别乱说。”
红绿灯交替,是久拍了拍葛升的肩膀:“我没乱说,真的淘汰了。”说完就大步朝“丛花似锦”走去。
店子在民国街的街尾,面积不大,门口的白色园艺桌子上放着几盆蜡梅,欲开没开,凋零了一地的枯枝败叶被拢成一堆,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掉。
“丛哥师弟?”
呸!
“周丛?师弟?”
是久叫了两声,无人回答,于是她走过去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心里揣测,虽然时节已是深冬,但他这花店也太过于了无生气了点吧。
“找我有事?”冷不丁的男音从是久的背后冒出来。
是久被吓了一跳,扭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神色疲倦,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几乎被遮住。麝香混合着开司米木尾调的男士香水味很淡,但还是一下子就钻进了是久的鼻腔,她下意识地撇开,然后抬头见他一副沉醉不清醒的样子。
她说:“你就是周丛吧?我叫是久,上午接过你的电话。甘蔗让我来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没搞懂。
是久说:“他想知道你在清楚他除了会烤曲奇别的都不会的情况下是不是还要跟他学,或者,你想不想退钱。”
周丛愣了一下,接着颓然一笑,朝椅子上坐了下去:“他只会烤曲奇?”
是久老实地说:“是。”
“那你怎么还在那里,你学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是久懒得解释,“所以,你的答案呢?”
周丛点了一支烟,夹在右手修长的中指和食指之间,不抽,只是看着细细的青烟在眼前缭绕:“要学,但最近没空,打电话是想问他学习时间能不能由我来定。”
是久习惯了高效社会的生活节奏,说话做事只拣重点:“没空,为什么?”
近乎机械的语气,听不出好奇或者关心,坐在周丛对面,脸上表情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冷静,不,是冷漠。
这让性格温和的周丛觉得有意思,也不隐瞒:“我老婆离家出走了。”
是久迅速转动脑子,想了无数种可能,然后斩钉截铁地总结:“你们吵架了。”
周丛将烟掐灭,垂下眼睛,浓长的睫毛投影在高挺的鼻梁上:“嗯,吵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