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完的第二天,冷空气依旧滞留在南京,六点钟不到天就蒙蒙亮了。
是久租住在秋水巷,背后临水,正面临街,对门是一家连锁早餐店的本店,名字叫“梁辛禾”。
据说是老板用自己真实姓名注册的商标,目前在南京有很多家分店。老板是个退伍军人,身体精悍,五官英气,长相上乘,最重要的是,未婚。据是久观察,这秋水巷大半未婚当然不包括她在内的单身姑娘,好像都对他有点意思。
“梁辛禾”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比较少,大家见面都叫他一声“豆浆”。
是久右边的邻居是一对孤儿寡母,儿子进入青春期,当妈的,听说也留在青春期还没出来。左边的邻居,因作息时间和是久截然相反,只听过没见过。
清晨天光昏暗,雾蓝色的晨晕从远处绵延至此,铺陈在秋水巷宽窄适宜的四方青砖上,一抹幽淡的反光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秋水巷的一天基本上都是在对面“梁辛禾”开启的。是久刚起床,从阳台上那扇因过往风尘倾覆而略显迷蒙的雕花玻璃窗看过去,店里已几乎坐满了人。
她飞快地洗漱,想在“梁辛禾”卖完最后一份早餐之前赶过去。
刚含上一口冰凉的自来水准备将嘴巴里的牙膏泡沫冲洗干净,一声高亢嘶哑的“你疯了吗”就穿过了凉薄的空气强势逼进她的耳朵。
是久一个激灵站直身体,将牙刷朝洗漱台上一扔,光速奔到阳台,推开雕花窗往声源看过去——
左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邻居正神奇般地站在跟她只有一墙之隔的阳台上,脸上的妆感很浓,是久判断不出她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她手上拿着一个塑料盆,一脸得意地望着楼下。
而楼下,青石板被水泼过后的颜色越发黝黑,呈扩大趋势延伸,在那片被水冲洗过的石板上,站着一个虎目圆睁的少年。
少年身上单薄的卫衣在冷风中显然没有御寒的作用,更何况它现在还是湿的。精短的头发上沾满了欲将成冰的水珠,白色的水汽从煞白的双唇中急促涌出,他双拳紧握,仰着头,对那女人说:“苏炀红,你给老子等着!”
苏炀红抬起一只脚蹬在阳台栏杆上,将手中的塑料盆“啪”地往地上一摔发出“嘣”的一声:“老娘我敢等,就是怕你不敢来!破天了也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鳖孙,泼你咋了,我还嫌泼少了呢!”
是久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眼神,而围观者也越来越多,还有好几个端着标有“梁辛禾”logo的汤碗,看戏一样蹲在廊下,一边喝汤一边讨论今天这一局他俩谁会占上风。
少年明显是被激怒了,伸出手指着苏炀红大声说:“有本事你下来,别在楼上当缩头乌龟。”
这声音虽然也算是铿锵有力,无奈发声者年岁太小,根本没有气势。苏炀红似乎一点都不把他当成一回事,轻佻地扯起一边嘴角:“哟,听你这口气,你是已经把你妈身上那点狐媚子功夫学会了,要跟我实战实战?”
话语一出,看热闹的人非常给面子地哄然大笑,气窘不过的少年,憋红了脸搜肠刮肚地去找更有力的话反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婆娘,活该没人娶你,祝你一辈子单身,孤独终老,死了都没人替你收尸!”
寒气浓重的冬日清晨,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小巷街道,下一秒居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少年那些不经大脑思考说出去的话给震惊到了,就连楼上上一轮还占据绝对上风的苏炀红,现在都沉默着一言不语。
但这样的僵持并没有维持多久,甚至是久还没有将那些令人悚然的话和具体场景一一对应过来,苏炀红就恢复了战斗力,凭借高地优势,几乎是抱了置人于死地一般决心将塑料盆脱手而出准而直地砸向少年。
少年轻巧躲开,苏炀红颤抖着身体指着他骂:“不要脸?论起不要脸来整个秋水巷有谁比得过你妈唐不云?就算没人娶我,那我也比你妈是个男人的床都上强。我孤独终老,死了没人给我收尸,你以为你妈就有了吗?像你这种爹都不知道是哪个的杂种,你一定得短命的我告诉你。”
远处料峭的嘶鸣寒风裹挟在即将破天而出的金色晨光中呼啸而来,横冲直撞地将少年彻底击倒,他所有的强势外表刹那间被撕了个粉碎。
苏炀红脸上的厌恶和不屑在这个时候达到了巅峰,勾起那张艳红的双唇,冷哼一声不愿恋战,扭身就准备进屋。
在此之前,她对视上了是久的那双眼睛,清淡、平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可她就是莫名地浑身一寒,心里嘀咕,什么时候搬来这么一个女人。
是久倒是坦然,冲她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苏炀红懒洋洋地回了个眼神,随后重重的关门声在凉薄的空气里响起。
视线回到楼下,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吃早餐的重新回到“梁辛禾”。少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留下了一串大小应该是41码的脚印,他低着头完全失去了前不久还浮现在周身的嚣张气焰,此时此刻一点朝气都没有,反而像极了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毫无生气。
人群散去,但议论声还在持续,是久听不真切,却多少也听了个大概。
“阿红说得有点过分了。”
“但确实也是事实。”
“就是可怜了这孩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咋不看他是怎么说阿红的,这哪里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哎,要我说啊,怪就怪阿云,干吗不找个正经人过日子,多大岁数了整天还没个谱,孩子教育都耽误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啊。”
“那种女人,她倒是想找,也得有人愿意要啊。”
“哈哈哈……”
……
少年最后停在了是久右边的那栋小楼前,抬起手在经历了多年风霜的木门上拍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
一个清亮却充满慵懒的女声从那扇门后传来:“长本事了啊,都敢夜不归宿了!我是不是得给你颁发一个年度勇敢之心啊?”
少年没回话,女声渐渐变小,尾调传来:“你都有本事夜不归宿了,还回来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