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下高速后,就像匹坡脚的马,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颠簸着,车上的人如同锅里晃荡的饺子,飘来飘去。
车驶到山脚的时候,崔挽明勾着脖子对副驾驶上的江涛说道:“江队长,车就停在山脚吧,再往里就没路了。”
江涛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崇山拔地,野草茫茫,前面除了山,再没有别的。只得随了崔挽明。
这个时候,崔挽明的心还有些不踏实,关于遣送刘君回林海省这件事,他还来不及跟崔小佳沟通,他知道这件事沟通起来会非常复杂,稍有不慎,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妹之情可能就此断送。
走了二十多分钟,江涛先停了下来。
“不行了,大家休息一会,喘口气,这湖南的山可真不一般,刘君这小子居然躲到这么一个地方,真是够狡猾。”
崔挽明掏出烟给大家发,大家都纷纷摆手,他只好自己点上。
“江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大家原地待命,你跟我进山就行,我担心刘君看到这么多人,一起疑心再溜了就麻烦了。”
“还能跑了?你这个想法太冒险了吧,人多总比人少强。”
“江队长,你把刘君当什么大恶人了,他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工作者,不小心犯了点错,又不是危险分子,哪来的冒险,你多想了。”
江涛看了看大家,“就按他说的办,你们原地待命,随时等我通知。”
“江队长,我们不能让你自己去。”
江涛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先去沟通,用不着这些人。”
崔挽明没想到会得到江涛的同意,这样一来,他可以最大限度减轻他和刘君及崔小佳的情感伤害。
崔挽明和江涛来到小学院子的时候,教室读书声正琅琅升起,两人站在院子吸了根烟,崔挽明拍了拍江涛的肩膀,“江队长,走。”
“刘君不在这?”
“这是学校,他能在这吗?你也不想想。”
“不在这你带我来干嘛?”
崔挽明没有回答江涛,十分钟前他还想见崔小佳一面,但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崔小佳要是知道他带着刑警来找刘君,不管他有何种理由,崔小佳都不会相信和接受。到时候场面失控,对劝返刘君没有好处。所以抽完一根烟后,他决定跳过崔小佳直接去见刘君。
但这样一来,崔挽明就不得不承担日后崔小佳怪罪他的风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候太讲究情理,往往办不成事。
今天的刘君没有躲在屋里,他在茅草屋外面的小山头上找了块空地,他就远远的躺在那,秋末的风将他的头发一根根拨弄起来,像一片刚出生的仙人掌,柔中带刺。
“看什么呢?”崔挽明慢慢走了过去,生怕打草惊蛇。
刘君呲溜一下蹿了起来,“市里什么情况?”
崔挽明笑了笑,没有回答刘君,而是把身子错开,让江涛站了出来。刘君一看见陌生人,脚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挽明,这是……”
“刘君,咱们进屋慢慢说。”崔挽明说着就要去拽刘君的胳膊。
江涛的眼睛一直盯着刘君,这让刘君忽然感到不适,他扒开崔挽明手,指着江涛,声音略微提高道:“挽明,我问你他是谁?”
“刘君,你别多想,他是来救你的。省里对你的事已经做了重新调查,初步认定为自然灾害,不是假种子引起的原因,你可以放心的跟江队长回林海。”
“江队长?什么队长?”刘君眼里的光线突然聚拢,发出微微的颤动。
“刘君,你的情况我们需要正面了解,所以你必须和我回去一趟,你们单位和金怀种业在林育稻1号的运营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就算是自然灾害所致,你也要交代好具体情况,毕竟事关民生。”
“不是我,江队长,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是于院长,林育稻1号的事都是他在管,种子也是他给我的,我希望你们能多方落实。”
“可于院长跟省里不是这么说的,他现在还没回国,只有你能配合我们处理这件事。”
“如果是自然灾害,我可以配合你们,但如果是假种子,我要跟于院长当面核实,在见到于院长之前,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也不会交代任何东西的。”
刘君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于向知卖了,甚至有可能联合省里的关系,要让他做这个替死鬼,因此他考虑的非常仔细,一丁点漏洞错误都不能犯。
“刘君,别人不信你还不信我吗?这件事我跟苏慧核实过了,省里的调查结果确实是自然灾害的原因,你可以安全回去。”
“走啊,难道你要让受灾百姓亲自来请你?即便是自然灾害,你就没有要对百姓说的话吗?”
“没有,我没错。”刘君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个江队长,至于崔挽明,刘君也陷入了将信将疑的状态,他甚至怀疑这是省里为了将他弄回去而特意做好的一张网。
“刘君,省里已经对你够宽容了,再用这种对抗情绪,我们只要将你强行带回去了。”
“谁敢动他一下试试。”
江涛的强硬无意间引出来一个毛头小子,这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一脸正气,面对眼前的江涛,一点都不胆怯。他握着拳头,裤腿让风吹得四处摇摆,就像一根坚挺的木电杆。
谁也没见过这个年轻人,看他的样子,是不打算让江涛带走刘君了。
“老弟,你这是?”崔挽明不得其解,问了他一句。
“哼,他是崔老师朋友,你们谁也不能带他走。”
“中秋,别胡闹,这里没你的事,走。”刘君有些着急,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刘大哥,他们什么人啊,要带你到哪儿去。”
“不用你管,赶紧走。”
江涛一看情况有些复杂,只好掏出对讲机,让半山腰待命的分队赶过来。
“江队长,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崔挽明也着急了。
“你看到了,靠我自己,他能乖乖跟我回去?我没时间跟你们玩游戏,省里都等着我们回去,希望你理解。”
这位名叫夏中秋的年轻人一个健步拦在江涛前面,“不能带他走。”
江涛开始失去性子了,他咬了咬牙,无奈的对刘君说,“让他快走,别耽误办案。”
江涛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对一个毛头小年轻动手,除了相劝,没有别的办法。
“你叫中秋?今年多大了?”崔挽明想换个方式跟他沟通。
夏中秋看着崔挽明,不客气的说,“跟你没关系,反正今天不能带走崔老师的朋友。”
“你说的是崔小佳?”
“是又如何?”
“看来你和她关系不错,为什么这么维护她?”
“挽明,夏中秋今年大四了,正准备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备考阶段,当年小佳来到这个山区的时候,他刚刚上高一,但那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是小佳一直在供养中秋上学,中秋拿小佳当亲姐姐一样看待。我也是这两天认识的中秋,他人很孝顺,你们不要为难他,既然情况如你所说,那我还是跟你们回去一趟的好。”
刘君的一番解释让江涛和崔挽明惊住了。
“刘君,你说的是真的?”崔挽明未曾想到自己的亲妹妹居然一直做着这么伟大的事情,心里的激动一时按耐不住。
刘君点了点头,示意江涛下山。
“刘大哥,崔老师还不知道你要走……”夏中秋立在那,知道自己的坚持已于事无补。
崔挽明走了过去,拍拍他肩膀,关切的问道:“要考研究生,怎么还回老家了,你应该在学校好好复习。”
夏中秋把头扭到远处,那里的山坡立着一座黄黄的小土堆,土堆旁升起袅袅青烟,像是刚有东西烧过。
“今天是他们的日子,我回来看看就回学校。”
夏中秋每次看见父母的小土堆就异常的悲伤,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从学校请假回来一趟,一来是给父母亲烧纸,二来是看望他的恩人崔小佳。这次回来又认识了刘君,所以但凡谁要伤害崔小佳身边的人,夏中秋的第一反应便是站出来维护。
刘君摸了摸夏中秋的头,对崔挽明说,“这几天我跟他说了一些北川大学的故事,中秋说要跟咱们一样,搞水稻遗传育种,你觉得呢,挽明。”
“有这种事?”
崔挽明很惊讶,说实在的,虽然去年他刚评上副教授,但一直没招收学生,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现在的学生几乎没有愿意下地吃苦的,别说市里出身的孩子,就算从农村出来的,也很不希望再下地搞工作。崔挽明倒是没觉得他们非得要下地,只是一想到育种行业可能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就会觉得很寒心。
但现在,他身边就站了一位自告奋勇者,还是一位很有义气,懂得感恩的人。夏中秋的品性和人格一下子和崔挽明对上了,崔挽明嘴上不说,但心里特别的兴奋。
“我不会给任何意见的,特别是他们年轻人,理想和事业一定要自己来做选择,刘君,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你说呢?”
崔挽明的这句话无疑是指当年他劝说刘君留在林海省搞水稻育种的事,这件事到现在都耿在崔小佳心中,成为阻碍他们兄妹关系的一层隔膜。因此,崔挽明即便想给夏中秋意见,也不会多说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反过来又想,这样做,真的就是为夏中秋好吗?错,他害怕再次成为别人口中的那个“误导派”,他忠于工作,忠于人民,但也有缺点,他有时候是个太爱惜自己的人,这样的人,会在适当的时候失去原则,以至于忽略他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