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凤凰城已袭上了一层浅浅的寒意,秦怀春看着楼下那棵柳树,心中杂糅的情绪随之平淡下来,令人厌烦的柳絮总算是结束了它的季节。金秋一过,天越来越短,屋里却是一天比一天缓和了。
最近下面有些不好的传言在沸腾,秦怀春的心情也受到很大影响。
关上窗户,他看了眼坐在餐桌上的秦勉,今天的饭菜很是一般,难怪秦勉的嘴变得那么不情愿。三岁的孩子应该懂些礼数了,但秦怀春显然没抱太多希望。
“秦勉,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你看你,吃的满桌子都是,这样怎么行。”说着便走了过来。
秦勉放下筷子,看了保姆楚一茹一眼,眼睛里装满对秦怀春的畏惧,迅速低下了头。
楚一茹把孩子搂过来,很诚恳的对秦怀春说道:“秦老师,你搞了一辈子的事业,知道你心疼粮食,但秦勉毕竟还小,这么说孩子会吓到他的。”。
“你给我闭嘴,我秦怀春的儿孙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我教育孙子用不着你管,知道全中国还有多少人为口粮问题发愁吗,全世界呢,知道一天有多少人饿死吗?不教育怎么行,不教育他就不知道大米饭是怎么来的。”
“秦先生,没事啊你也走出去看看,你说你退休六年了,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国家现在不缺粮,去年统计年鉴的数据你也看到了,林海的粮食总产比前年多了百分之十。领着知青开垦粮区的时代过去了。”
秦怀春把手一背,扶了扶眼镜,鼻子里吹出一股愤懑之气:“过去了?粮食安全永远都是民生安全的重中之重,就算国储增加了,老一辈的开垦精神也不能抛之脑后,这关系到一个民族的荣辱和德行。现在他糟蹋粮食,今后长大了就糟蹋国家。”
“秦老师!”楚一茹把头低下,眼睛里含着一丝热泪。“您言重了,孩子这么小,这些话等他大点再慢慢说给他听,您儿子留学在外,本来就对孩子有所歉疚,你应该替您儿子多疼疼孩子。”
“少跟我提他。”
一说到儿子秦志杰,他心中便勾起儿媳苏玉的不幸,这件事在秦怀春心中始终过不去,现在楚一茹再次提起,他不由得悲从中来。
佝偻着坚实的脊背,秦怀春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污渍,徐徐走向秦勉,将他从楚一茹怀里拉到自己怀里。
正值此时,他的耳朵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声响,记忆的片段刮擦着他的耳膜,本来安静的屋子,屋子外面消停的柳树,又都热腾起来。
隔着两层防盗门,他便感到了楼道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知怎的,这声音让秦怀春的心四处拉扯着,一种不好的预感锁住了他的眉梢。秦勉抱着秦怀春膝盖,秦怀春把手放在秦勉脑袋上,死死的望着那道门,就像是望着一个深邃的黑洞。
不到一分钟,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咚咚咚,咚……”
“秦先生。”楚一茹看了眼秦怀春。
“开门。”秦怀春放在孙子脑袋上的手紧了紧,让楚一茹开门迎客。
当刘君慌张的跌进屋内的时候,秦怀春终于闭上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好好工作,老百姓找上门来了吧。”
刘君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气喘吁吁,面色惊恐,虽然只是省农科院育种所下面的科室主任,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若不是遇上了麻烦事,也不至于此。
刘君一直孝顺,不管大节小节,只要是在凤凰城,他都会过来坐坐。没想到一进门就被秦怀春劈头盖脸骂了起来,这不合情理。
“秦先生,这……”楚一茹看出了刘君有急事,故向秦怀春请示。
“这里没你事,带秦勉去小区转转。”
楚一茹一出门,刘君双腿一颤,跪倒在地:“老师,救救我,这件事……我不知情啊。”
秦怀春背对着跪在地上的刘君,已是泪眼迷离,但最让他感到痛心的却是近些年来刘君的所作所为,师传之道,可谓忘得一干二净。虽说是为了糊口,但也不能在于向知手下任由其摆布。
秦怀春料定刘君去年帮于向知繁殖的一万五千亩水稻种出了大纰漏,外面的传言恐怕已经坐实,否则岂会上着哭腔。一气之下,抓起茶杯砸了下去。
“自作孽不可活,我秦怀春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请你出去。”
刘君上前抱住秦怀春的腿,开始哭求:“老师一定救救我啊,育种所外面全是找麻烦的老百姓,你要是把我赶回去,他们会要了我命的。”
秦怀春摇摇头,道:“找麻烦?你身在要职,承担着国家项目省级项目上千万的课题,你不好好造福百姓,偏偏要跟着于向知经商。现在是什么年代,你还敢以假乱真,给老百姓卖假种子,你就是在要老百姓的命。现在老百姓来要你的命,这是因果报应。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全国十多亿的纳税人。”
“老师,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啊,肯定是下面那些经销商搞的鬼,请您一定相信我,我手里有业务往来票据,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还有,老师,今年水稻发生大面积冷害,完全是前期低温天气造成的,不能把所有后果算到我头上啊。”
“你少拿天气当挡箭牌,你这么想,老百姓可不认账。”
“那就请相关部门做鉴定,去评估啊,不能老百姓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好了,别说了,我累了,有什么话去跟老百姓说,去跟执法机关坦白,我退休了,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秦怀春面对刘君,已是彻底的死了心,想当年刘君是秦怀春门下出色的弟子之一,秦怀春作为老一辈育种家,对林海省粮食增产做下的贡献不是能用钱替代得了的,光是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就获得过三项,更别提省级奖项。从品种选育到推广,到经济效益的转化,可以说,为林海省甚至是全国的粮食安全做下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样一个风生水起的人物,居然要给学生擦屁股,简直是对秦怀春一生功德的羞辱。其实,在秦怀春心里,这倒是没什么,自己名声怎样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是可惜了刘君的大好才华,明明可以为林海粮食生产发展贡献力量,现在却歪了心思,落得如此下场。尽管对他抬爱有佳,但严师之下是容不得原则性错误的,特别是秦老这样一个把农民的命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就更是如此。
刘君心里的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这几年秦怀春对他的工作并没有提过什么意见,但秦怀春和于向知向来都有矛盾,就连退休的时候也没根除掉。
“老师,记得你送我上农科院的时候跟我说过,让我在那好好干,服从领导听指挥,你说过在那好好干准没错。我一直都按照你的要求在做事,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领导是领导,你是你,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于向知做过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他偷了挽明的品种,你居然能坐视不理,所谓帮理不帮亲,你可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挽明把你当兄弟才不跟你计较,你以为人家是傻子。”
“老师,现在该怎么办,你给学生指条明路,毕业这么多年我没求过你什么,你就帮我一次。”
“自首吧,把去年繁种到今年卖种的详细经过交代清楚,老百姓的损失你负担不了,政府为了平息事态,会想办法解决。但你罪责难逃,谁都帮不了你。”
刘君意识到这场无法避开的灾难,好好的稻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去年种还好好的。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去年崔挽明提醒他注意这批稻子的话,当时他以为崔挽明的建议只是出于对于向知的私人恩怨,没想到被他一语中的,这批稻子真的出了问题,真的掺杂了假种子。
如果真是这样,刘君作为制种人,肯定难辞其咎,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已经上升到刑事犯罪的等级了。
意识到这点,离开秦怀春的家,他便马不停蹄的赶往机场,准备跑路,东窗事发,趁没有惊动司法机构,现在离开还赶趟。坐在出租车上,刘君觉得于向知没有跟他透露实情,对他撒了弥天大谎,虽然奖金分了不少,但这样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业,他宁愿不要。看着外面的夜色,刘君感到事业已经走到了尽头,一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居然要背负这么大的骂名,今后在林海省肯定没有翻身之日了。
失望和痛苦写在他脸上,窗外下起了秋雨,印在模糊的霓虹灯下,将他脸上的刻痕隔成了一块块成型的伤疤。前面的路怎么走他不知道,但他绝对不能回头,他不能去坐牢,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他百口莫辩,回去就等于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