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一周,水稻进入抽穗开花期,他和钟实早早的准备好品种杂交的工具,每天太阳还没出来就开始给母本去雄,采用硫酸纸袋来隔绝花粉污染,中午十一点到十二号点,是父本花粉最好的时候,便开始做授粉工作,授粉完之后,套袋固定,第二天再用同样的花粉再授一次粉,以保证杂交的成功率。
“挽明啊,你研究生阶段虽然也干过这个,但我还是强调一遍,去雄工作一定要仔细认真,马虎不得,水稻花药一个都不能留,留下一个就可能造成花粉污染,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伪杂交种,这样的杂交粒混在了后代群体中,很容易被当做优良单株给选出来,到时候品种鉴定,很容易出洋相。”
“明白钟叔,这个细节我一向很注意,这是水稻杂交成功与否很关键的一点,你放心吧。”
过了一会儿,钟实站起来,一个人回到了屋子,进去几分钟又出来,隔着老远看着崔挽明。崔挽明也奇怪,平时钟实的话没有这么多,干活从来没有中途断停的时候,今天怎么回事?
“钟叔,你身体不舒服啦?”
“没有,别看我岁数大,身体不比你差。”
“那你有什么心事?家里来电话了?”
“哎,挽明啊,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事昨天我刚接到通知,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昨晚我一直没睡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省里是怎么考虑的,哎。”
一连串的叹气让崔挽明有些毛躁起来,他丢下手里的镊子和纸袋,从小凳子上站起来。
“叔,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钟实望着崔挽明,眼神中透着无奈。
“挽明啊,省里把秦老师调到省农科院任职院长了。”
“啊?什么?”
崔挽明站在太阳底下,放眼望去,稻香扑鼻的四野下,本来腾升着希望的色彩,但这个消息就像是无端生出的噩耗,将他活活的钉在了土地上。
他才刚刚留到北川大学,要不是秦怀春带着他,崔挽明不可能留在这里。但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做下的选择,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秦怀春的离校意味着他在北川大学事业的终结,他手里一摊子的东西,谁来接管成了最大问题。
崔挽明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没有了秦怀春,他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只小鸟,随时会遭受袭击。他是为了报师恩才选择在这,这下好了,恩情还没来得及报,师父先走了。
他当然不愿相信,但他不敢给秦怀春打电话,他知道,如果事实如此,秦怀春的心恐怕不比他好过,毕竟北川大学是他的老根据地,北川大学水稻研究所是他用血汗搭建的,省里现在把他调走,无疑是逼他将成果拱手让出去。
刘君在电话那头证实了这件事,崔挽明在刘君面前没有抱怨任何,他只是觉得世事弄人,本以为可以在秦怀春身边做好本分工作,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面临另外一种可能。
秦怀春亲自打来电话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接通电话的一刹那,老先生泪如泉涌。
“挽明,老师对不住你啊,你刚入行我就被调走了,还有很多事我没做,你还在起步阶段,林海省整体的育种环境你还没接触到,我这个时候走,对你是不公平的。”
“老师,是学生没有这个福气报答您老恩情,你千万不要自责,能把我留在北川大学,对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我不敢奢求太多。倒是你,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告别水稻研究所,老师,你可千万要想开。这不是你的错,省里需要你到省农科院是件好事,董俊芳老先生干的工作也只有你能接替过来,换了谁,省里都不放心。”
“挽明,你能这么说,老师已经很欣慰了。我接下来说的话希望你记住,也一定要认可和接受,你听见没有?”
“老师您说,我一向都听您的。”
“挽明,我走之后,地里的育种材料就交给你了,老钟那头我已经交代完了,他会扶持你把工作做好,你要有信心和勇气,虽然一开始很难,等你熟悉环境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师,千万不可,这怎么可以,地里的育种材料是你近十年来的辛苦付出换来的,你应该带走的,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不同意,也不能接受。”
“挽明,你不听老师话?我说了,交给你你就拿着,我还不知道那些材料是我的?但考虑事情不能光想着自己,你想想,这些东西花的是学校的钱一点点建起来的,省里项目也好,国家项目也好,凡是涉及投入到育种里面的钱,哪一分不是学校牵头从国家和省里要的。说到底,这个东西有公家一份,我要是带走,我相信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但挽明,你要知道,我一旦这么做了,你的脊梁骨会让人戳破的,我走了倒不怕,但人家会怎么评价咱们水稻研究所?你好好想想老师的顾虑之处。再者,只要东西还在你手中,我的心血在北川大学就会一直流下去,我是你老师,从学校来讲,我是你同事,以后你也会有家庭,你也需要养家糊口,我把东西带走了你怎么办?白手起家?挽明,你不是不知道,育成一个品种,如果没有基础累积,至少需要十二年时间,你觉得老师在这个时候蹬你一脚合适吗?”
“老师,我……”
“好了,就这样,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算什么,以后你要面对的困难还很多,记住了,不管我走到哪儿,我还是你老师,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跟我说。另外,老钟这个人接受不了新思想,做事风格想必你也领会到了,和他在一起不会做错事,但你要学会自己分寸事情轻重,人该结交还是要结交,老师我在这方面没做好,水稻研究所将来就靠你了。尹老师能帮你的不多,你也别有什么想法,一个团队想要干事,首先一点就是团结,如果各怀鬼胎,寻求自己私欲,事情肯定办不成。”
秦怀春明显是将事情想得很透彻才打来这通电话的,崔挽明做梦都没想到秦怀春会将这么重要的育种材料拱手送给他经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信任问题了,而是将他当做了水稻研究所的接班人来对待。
才离开校园就天降这么大的机遇,在外人看来,崔挽明等于中了百万大奖。但他却不是这么想的,首先一点,在这个小组里,他从资历和能力上来说,都是最小的,钟实虽然没有教师编制,但在研究所帮忙了这么多年,算得上元老级人物了。尹振功就更不用说了,秦怀春一手带出来的研究生,虽然这两年他心思不在常规育种上,但对这方面工作,他还是比崔挽明要有见地得多。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崔挽明从心里上都不占据优势。
地里三千多份材料,加上北川大学没带来的,担子可谓不轻。问题在于,秦怀春手里的东西在林海省是公认的好,过去这么多年,多少人想要打他主意都没能成功,现在材料到了崔挽明手中,可想而知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但既然尘埃落定,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好在钟实是个不求名利的人,秦怀春怎么安排他怎么接受,否则的话,崔挽明的工作更难干了。
这次简单的人事变动,牵动着林海省水稻界无数人的心,董俊芳走后,大家都在揣测下一任院长花落谁家,于向知作为育种所所长,当然也日夜琢磨这个事。这关系到站队问题和发展问题。
当然了,他是众多心怀剖侧的人中,为数不多猜对的那个人,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不会主动招聘刘君入伍的。现在好了,秦怀春刚上台,于向知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在秦怀春主持的第一个农业专家座谈会上,大家谈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品种的垄断问题,这个问题可以说是无数育种家的噩梦,一个品种一旦形成垄断,其他品种想要进入市场便成为了不可能。
但话又说回来,品种之所以能霸占市场,主要还在于品种本身被老百姓认可,加上老百姓历来谨慎,种习惯了某个品种,让他改变思路接受其他品种是很难的问题。这是品种本身带来的连锁问题,也可以说市场自己形成的评价标准,靠政府调控不是不可以,但政府没有权利干涉老百姓去做选择,哪个政府也不会拍着脑门说谁家的品种有多好,因为一旦出了问题,谁也负责不了。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政府让市场自由分配和调控,完全放开老百姓手脚,让他们自己去决断,就此导致了品种霸市的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