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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挽明没在刘君面前提到喝醉那晚他回到家的场景，那晚海青让他在厕所睡了一晚上。所以第二天上医院看刘君之前，崔挽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把房子还给秦怀春。因为这个屋子没有爱了，到目前为止，崔挽明银行卡里只有一万来块钱，他把自己的心血全都给了海青，她的化妆包，她的衣柜，她的大小假期。他不曾给自己留下什么，他甚至每月只能往老家父母邮寄三百块钱，因为他想把所有的爱都留给家庭，以此来赎他没有时间陪伴家人的罪过。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在省城安置个家就算这辈子最大的赚头了，其余得到的东西都算偏得。他把自己放在很卑微的位置，换来的却是更为卑微的下场，就连他被妻子出卖，戳破他底线的情况下，他都可以忍受。
现在看来，他的付出成了泡沫，这一切并没有在他人生图腾里留下哪怕精彩的一笔一划。除了忧伤的沉默，就是沉默的忧伤。
秦怀春联系了政府大院里的幼儿园，把孙子秦勉送了进去，每天上午他都会到省老干活动中心下下棋，打打乒乓球，累了就跟大家泡壶茶。到了中午，他便散步去接孙子。
这天他茶水喝太快，提前来到了幼儿园门前，当他看到崔挽明也在的时候，脸一下就紧绷在一起。他笑了笑，举手跟崔挽明打招呼。
“老师，您过来了。”
“你啊你，越来越精了，什么时候把我底摸这么清？”
“主要是不敢打扰老师休息，他们说你和退休干部一起在活动中心，我没敢去打扰，只能在这等了。秦勉上幼儿园的事我从楚一茹那知道的，前几天我刚去看了看苏玉。”
“是嘛，志杰有你这样的朋友，值了。他这几年在国外进修，是我的主意，我知道外面的人在说什么，我可能对志杰有些严格了，但将来他会理解我这份苦心的。我一个老头子，该得到的都有了，别人怎么骂我都无所谓了，我就是多了一份心，你师母在世的时候总说我是操心的命，没想到让她说中了，她撒手一走，我不操心志杰，谁还来管他。以前你师母总怪我没多帮帮志杰，没利用手里的关系给志杰找个好去处，有一段时间我挺后悔没听你师母的话，后来想想，我要是真那么做了，恐怕只会害了志杰。”
“老师，您和师母是慈母慈父，我相信志杰终究会理解的。你千万注意身体，志杰回国后肯定能自食其力，你就不用再费心这些事了，他还有我们这些同学朋友，大家将来都会互助互爱，每个人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挽明啊，你不来找我，我都想上门找你一次。”
“老师找我有事？”
“你小子，偷偷的搞出个特种米，听说在市里卖的还挺好？我当年一眼就看出你的与众不同，你有种啊，顶着那么大压力往上冲，于向知刚把你的东西夺走，你还能做到心怀不乱，挽明，好好干，你一定能成大事。”
“老师啊，我这也是没办法，你知道我在北川大学自行组织了一个专家团，配合新农村研究院共同搭建了一个三农帮扶梯队，也是下去之后发现了老百姓的问题，然后才有了解决问题的想法。”
“所以你就想到了特种大米？”
“大米注重品牌，特种稻虽然较普通稻子有它的优势，但还是太小众化，目前的创新还远远不够，我现在把特种稻定义为营养功能型大米，但和市场上众多营养类产品相比，大米一点优势都占不上。现在市场能接受它，是因为它带着新鲜元素，但这不是长效机制，我想了想，要是没有更好的创新点，这件事也只是昙花一现。”
“你想太多了，市场的东西谁能说准，不要太悲观，至少现在看，市场反应是良好的。”
“看看吧，老师，今天我来是要和你交代一件事。”崔挽明和秦怀春谈了半天，终于抛出了来意，正值幼儿园开园，两人先把秦勉接上，才开始谈正事。
秦怀春已经感到崔挽明心里有事，故走了几步，停在了路边，摘掉眼镜，掏出眼镜布擦了擦。
“有事就说吧，挽明。我看你憋在心里半天了。”
崔挽明从来没在秦怀春面前抽过烟，但此时他抽了一根出来。
秦怀春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孩子，崔挽明赶紧将烟放了回去：“老师，志杰马上回来了，我想把房子还给你，你也知道，当年志杰因为这个事跟你闹得很不愉快，别为了我一个外人激化了你们父子矛盾，这样我就成罪人了。借你房子住了这些年，我崔挽明就算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尽管现在我也不宽裕，但跟毕业那时候比，生活改善了很多。”
“你等等，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当时给你房子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什么时候你有能力买房了再还给我就行，志杰那边不用你顾虑，我有我的想法。”
“不不不，老师，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听你的，你对我已经做的够多了，这辈子能跟着你学习育种，是我的福分，自从你第一次带我下地，咱两就算结下师生情了，作为老师，你把毕生所学倾授给我，学生深感荣幸，作为长辈，你帮我解决了生活的一大难题。但老师，我终究有一天要自己站起来的，所以请你同意学生的请求，我这几天就把墙刷一遍，给你重新换上马桶和橱柜，到时候志杰回来就可以入住了，省得你们还为这个操心。”
秦勉肚子有些饿了，他的小手一直在秦怀春手里拽着，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耽误他吃饭的叔叔，有了些小情绪。
“爷爷，回去，爷爷。”
秦怀春一把将秦勉抱起来，指着崔挽明问：“秦勉，你告诉爷爷，你长大以后要不要像叔叔这样当个科学家。”
秦勉还小，不懂得科学家是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将头转过去，用手挠秦怀春的头。
“挽明，搬出去可以，但你上哪儿住去？丈母娘那？”
“我昨天联系了学校家属区的一栋老楼，那边租房子便宜，我打算搬过去，离学院还近，干什么都方便。”
“挽明啊，都怪我，那些年我在北川大学的时候，一直不想让大家搞品种经营，一门心思只想把育种干好，没有照顾到你们年轻一代的感受。要是我当时带你们卖点种子，把审定的品种都转化出去，大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我一直没跟你说，尹老师在我离开北川大学之后就再也不干育种了，也是这个原因。他现在有了自己一摊事，其实挺好。我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不管你们做什么，目的是为了把日子过好，犯错的事咱们不做，责任可以扛，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秦怀春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他内心里那道不可穿越的铁墙在慢慢打开，过去他把事业看得很重，也看得很纯净，容不得半点金钱的介入。但现在他理解了年轻人，理解他们干事业不但为了树理想，也为了养家糊口，纯粹的为事业献身本身就会带来失衡，没有回报的付出，就等于无止尽的掏空，秦怀春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到现在为止，让他耿耿于怀的便是老伴的过早离世，当年家里要是有足够的钱，李婉琴也不至于到了晚期才进医院，李婉琴对病情的隐瞒直接给秦怀春造成了不可修复的人生遗憾，单从这件事来看，金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正是因为秦怀春的一生清誉，才带来这样一种遗憾，叫人悲叹，也叫人钦佩。但忠于事业和忠于亲情相比，二者孰轻孰重，似乎成了秦怀春和崔挽明的共同问题。只不过秦怀春走在前面，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崔挽明似乎也有了选择，但这个选择能否让他老来后悔，一切还不得而知。
得到了秦怀春默许，压在崔挽明心口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海青之前，已经找丈母娘谈了半天，丈母娘尊重他做的决定。
海青得知消息的时候，感觉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崔挽明如果不说这件事，她甚至都忘了自己住的地方还不是自己的家，忘了这只是个借居地。她瘫坐在沙发上，任由儿子崔卓满屋子跑。
崔挽明抱起儿子走到窗户边，一句话不说，等待着海青回应。
“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跟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为什么要私自找秦老师。”
“海青，你觉得咱们之间还有爱吗？这里已经没有爱了，这些年你忍受婚姻的折磨，我也活在折磨当中，你有你对生活的期许，你想让崔卓有更好的教育，我也想，但我现在做不到。”
“你当然做不到，你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外面。”
“但起码我做了我能做的全部，而你呢？私下里做了什么？”
“没错，我就是偷看你的田间记录了，那又怎么样？你现在越来越像你那老师，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嫁给你快三年，到现在根本看不到头。你手里那么多好的水稻品系，为什么不往外卖几个？一个品系能卖几十万，你非要讲究原则。”
崔挽明听到这里，藏在心里那道不愿撕开的伤口，一下子肿胀起来，怒火喷涌而出。他从来没对海青生过这么大气。
“真的是你？前段时间丢稻子的事有你的份？”
“没错，就是我，实话告诉你，你那些品系我卖了七十万，要不是他们车开到半道翻到沟里去了，这笔钱足够咱们家好好改善生活了。”
崔挽明把崔卓抱到卧室，关上窗户，将他锁在里面，然后出门直接走向海青。
“我要跟你离婚。”崔挽明很干脆利落，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客气。
海青愣了半天，道：“什么？离婚？”
“没错，离婚。”
“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同意。”
“你不配做崔卓的妈妈，我崔挽明也没有你这样的妻子，你明知水稻育种对我的意义，却干出这种事来。你卖的不是品系，是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你把我的心血卖给了别人，这就是你所说的改善生活的办法？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个婚必须离。”
崔挽明说完这句话，进屋抱着儿子就要出门，海青还没反应过来，她脸色苍白，感到天要塌下来了。她以为自己的做法能为家庭解决很大一个问题，没想到会事与愿违。她以为这件事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但今天崔挽明把她逼到了死胡同里，她不得不道出来。
这一道，意味着她和崔挽明短暂婚姻的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