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进到报告厅后,找了最后一排靠边的角落一坐,随便翻了翻他们的宣传册,然后直接垫到屁股底下,抱着肚子睡起了大觉,等何胜利发挥完演讲,他才慢慢点上一根烟,咳嗽两声,站了起来。
“喂,台上那小子,你说你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他娘的尽做缺德事呢。”
由于声音过大,喧哗的报告厅一下子被镇住,陷入了可怕的平静当中,与此同时,台上的何胜利就像挨了一闷棍,被这突发状况弄得慌乱起来。
“乡亲大哥,我怎么……没太明白你意思。”
“哼,你就吹吧,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说说,你口口声声说得林育稻1号怎么来的?”
“啊,原来是这个问题,宣传单上都写了,我们公司从省育种所于向知手里买来的。”
“呸,他娘的,于向知就是个大盗,你现在就回去问问他,他要敢说林育稻1号是他培育出来的,我现在就到凤凰城扇他耳刮子。”
“这位大哥,请你说话注意,话可不能乱说。”
何胜利哪里知道于向知干过什么事,他不过是替金怀种业卖命的人而已,于向知就算是杀人放火跟他也没关系,他的职责是把东西卖出去,至于东西怎么来的,那不是他该管的事。但老郭可不管这个。
“乱说?哼,林海省老百姓懂不懂我不管,但你要敢在我们天源县推广林育稻1号,我第一个不同意。别的还好说,特别是你们金怀种业,去年我合作社的稻子差点让你们毁了,你还敢跑回来嚼舌头,回去跟你们姓辛的小子说,天源县不会买金怀种业的种子,让他别打主意了。”
小王站在门口,一看这局势,显然不受控了。下面坐着的老百姓也被老郭的话牵动起来,个个指着何胜利嘀嘀咕咕。
何胜利麻爪成一团,他一跺脚,将小王招过来。
“这就是老郭?”
“看样子就是他了,何总,现在怎么办,我找人把他架出去?”
何胜利倒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无力的摆手说道:“来不及了,我疏忽了,来的时候我还在考虑这个人,都怪我急于求成,光想着卖种子的事,天源县这么大,偏偏让他撞见了,我真是倒大霉了。”
“何总,想想办法啊。”
何胜利拧开水杯喝了一大口,冷静了半分钟,重新拿起话筒。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你就是辛总监提到的老郭,我们企业处处为你们考虑,没想到最后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去年你的情况我也了解,我们之所以不收购你的粮食,是因为你没有按照产购合同里提到的样品标准生产,你违约在前,我们自然没有义务收粮,咱们得讲道理不是?”
“少废话,赶紧离开天源县,这些年我们种北川稻1号也没见饿死。”
“老郭,你看看你,明摆着是在这报私仇,你不愿意跟金怀种业合作没关系,我们公司开明,从不强求别人,你不想过好日子,也别挡着乡亲们的路,你这个人太自私了。我们的品种市场价比北川稻1号高,你却在这说风凉话,戳乡亲们的脊梁骨,依我看,想要搞市场破坏的人是你,谁知道你那合作社收了省水稻所什么好处,偏偏替他们的北川稻1号说好话。老郭,你这样可不厚道啊。”
“你……姓何的,你血口喷人。”
老郭还要挣扎,让同村来的几位大哥劝了出去。何胜利的营销自然是受了影响,但老百姓实在没有办法拒绝粮补的诱惑,对他们来说,白给的钱,别说是三十块,就算是一分,那也是很有诱惑力的。
所以,何胜利并没有完全的失败,只是跟预期相比,打了个九折,这在他的销售生涯里还从未创如此新低,这也算是被老郭拉下了水。
接下来这一周,小王的门市房可谓人山人海,从凤凰城半夜开过来的大货车装满了种子,都进了各分销点的货库。
距离小王门面不足五十米的地方,驻守的便是北川稻1号的经销商,这两年,北川稻1号在政府“消除品种霸市”政策的影响下,销售逐渐下滑,现在冒出个林育稻1号,眼下又是省局主推的品种,其销售压力不可谓不大。
店铺老板名叫柳多一,算是北川稻1号在天源县的老经销商,以前归片区销售董安平负责,现在董安平不在天源县干了,但他和柳多一数年的交情还是在的。
本来嘛,董安平不该插手天源县种子市场的事,现在又受张玉祥所托,秘密替崔挽明搞特种稻的市场运营。但这件事关乎到北川稻1号的名望问题,所以一接到柳多一电话,董安平便在微信群里给以前天源县的老经销商们开起了视频会议。
中心思想就是让大家做到团结一致,一致对外,想办法留住老客户,不管是送米还是送油,都不能把这么多年来辛苦打拼下来的客户资源拱手让给何胜利。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还想把这些客户拉到特种稻种植的道路上来,虽然有老郭在背后支持,但仅仅一个合作社是不够的,他需要大范围扩充市场。因此,天源县要是丢了北川稻1号的客户,就等于断了特种稻市场的敲门砖,二者相互辉映,缺了谁都不可。
但眼下的情况不是董安平所能控制的,最近市场上风传的价格战已经有迹可循,林育稻1号为了加快推广速度,居然压低市场价,对其余种子实施价格打压。其做法已然令大家心生不满,但老百姓只认钱,谁的种子好,谁卖的便宜,就会倾向谁。
所以这场看似刚刚开始的战争,事实上已经定了它该有的结局。
这段时间,董安平为了这件事,几次跑到天源县和经销商碰面,大家的反响都不乐观,业绩平平已经到了历史新低。他坐在柳多一的店铺门前抽着烟,看着五十米外门庭若市的场面,感到时代就要交替了。
一根烟没抽完,几位着制服的同志拿着本子和相机走了过来,董安平一眼便认出来许三金。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狗日的许胖子,他怎么来了?
“谁是柳多一?”
董安平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下,用脚尖使劲拧碎,道:“哟,什么风把许站长吹来了?”
许三金一开始没看出来,仔细打量一番才想起来,“是你?你不是不在天源县干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我可跟你说,你们这行我不懂,但现在这里不归你管了,不要跑来瞎添乱。我找柳多一,他人呢?有人举报他卖的种子有问题。”
董安平一听这话,只觉大事不妙,许三金之所以赶过来,说明这里肯定有问题。随口大叫了一声。
“多一,快出来,许站长找。”
柳多一正忙着给客户开票据,不得不忙跑出来。这时候,许三金见一老乡从后库拿了一袋种子正要离开,赶紧劝下。
“老哥,他家种子有问题了,你还敢来买?”
“啊?许站长,不可能,我们卖了十多年的老品种,怎么会出问题,你一定是搞错了。”柳多一惊诧住。
“错没错我不知道,一会儿质检局的人就到,到时候一查便知,希望你配合一下。”
董安平一把将柳多一拉到一旁,道:“怎么回事?这批种子有问题?”
“没有啊哥,这么多年货源都是从一个地方出的,不会出问题。”
董安平递了根烟过去,被许三金推掉:“我在办公,不要来这套。”
“啊,是是是,不过许站长,就算是死你也让老弟死个痛快,你来了半天也不说问题所在,我们实在不知啊。”
“不知?哈哈哈,好好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接到举报,你们卖的种子掺假了。”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不可能?你们怎么知道?举报人说你们借着北川稻1号的名,卖的却是林育稻1号的种子,难道还有错?”
董安平一听这话,感到可笑之极,他不踏实的看了眼柳多一,回许三金:“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我就跟许站长明说了,自今年林育稻1号入市之后,我们两家就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卖他们的种子,那不是砸我们自己招牌吗。”
“那就不归我管了,我这里虽然不是执法部门,但有义务替老百姓把好关卡,等质监局的人到了自会查清,到时候能不能自证清白就看你们自己了。”
半小时后,质监局的工作人员拿着两个品种的标准样品,来到柳多一的种子库取样比对,结果让董安平跌破眼镜,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结果。柳多一满脸无辜,这批货前天刚进来,因为实在太放心了,这几年几乎都不怎么验货就签收了。
“柳多一啊柳多一,赶紧联系送货人,弄清楚怎么回事,要不然谁也救不了你,你要是不能自清,北川稻1号几十年的牌子就砸在你手里了,你想想后果吧。”
抱着一丝的希望,董安平不敢放弃,但他明白,这件事肯定被人动了手脚,加上许三金和自己有过恩怨,要想彻底抹掉此事,几乎不可能。
果然,柳多一联系到省水稻所库房销售主管,被证实他们并未发过这批货。董安平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好啊,柳多一,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大意,什么时候送货你都不问问?”
“都是按老套路进行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周发货一次是两边不成文的约定。”
许三金看了半天热闹,哈哈一笑道:“看见没有,什么叫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就是。”
北川稻1号发生如此重创,很快便传到了张玉祥和李国华耳朵里,省水稻所上下鸡飞蛋打一般,马上成立了调查小组专攻此事。
不过,在所有关心北川稻1号的人里,最难过和悲痛的人莫过于秦怀春了,接到李国华的请罪电话,秦怀春几乎跌倒下去。他本来打算让北川稻1号退市的,几年前他发现该品种开始发病,就已经有了将其废掉的想法,但又觉得可惜,故而继续留在省水稻所维持经营。只是他做梦都没到,红了几十年的品种,却成了战场的牺牲品。这件事对秦怀春来说,其内心产生的复杂情绪和追悔莫及,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然而,此时此刻的于向知正端着手里的红酒杯跟杜德松分享这次小小斗争得来的胜利。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龌龊和无耻,胜者为王的心态慢慢遮住了他们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