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省水稻所的时候,他反复交代张玉祥,让他务必保密,在没找到证据之前,不让他往外捅。
就算心情再不好,也只能等回到凤凰城之后处理,答应郭达的事还没去办,按照计划,他来到了天源县。
郭达早早就在地里等着他,按照他要求,准备好了选种的工具。崔挽明一到,郭达就帮他打下手,一边听崔挽明讲解选种经验,一边看他行动,可谓言传身教。
但郭达也看出了崔挽明的状态,每次来他这里,崔挽明心情都很好,可这次却出奇的差。
在地里干了一个半小时,崔挽明一句玩笑话都没有,口里念叨的一直都是什么株型和产量的选择,粒形和品质和选择,离开专业的话一句不说。
郭达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崔老师,你好像心里有事啊,遇到问题了?”
“没有没有,能有什么问题。”
“不说实话,你可骗不了我,你这个人啊,老实两个字都写在脸上,我还看不出来?”
崔挽明把手里的剪刀一收,开始从地里往埂子边上走,沉重的后背透着一股无助感。郭达明白,崔挽明马上要掏心窝了,便跟了出去。
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崔挽明,“再大的问题,也就是一顿酒的事,好解决。你还年轻,愁什么?晚上叔陪你喝几杯。”
崔挽明点着烟,将身子放倒在埂子上,像一条饥饿的蛇,软弱无力的躺着,一动不动。
金秋的天有了一丝灰色,和崔挽明嘴里的烟圈混在一起,渐渐被稀释放空了。
郭达憋着心里的气听崔挽明说完品种被人窃取的事,再不说喝酒解愁的话了。
“崔老师,这个是大事呀,你要找政府,让政府出来解决。我是个农民,懂的不多,但起码知道德行,于向知德行有问题,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小崔老师,不管有多难,一定要把品种夺回来,你郭叔别的忙帮不上,需要钱办事就跟我说,我全力支持你。”
崔挽明报以微笑,以示感谢,但他又怎会要一位农民朋友的钱呢,尽管郭达是一个农民企业家,但也是从底层摸爬起来的,每一分钱都夹带着血汗。
本来想好好选种,现在也集中不了精力了,郭达出于理解的心,早早就收了工。
回家途中,郭达的电话响了起来,崔挽明就坐在副驾驶。郭达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崔挽明,还是接起了电话。
“老李,什么情况?”
“老郭啊,听说崔老师来啦?我们上你家去啊,顺便带崔老师看看他那几个品种。”
“额……嗯……这个晚上再说,我没时间……”
还没等说完,郭达就慌张的挂掉电话,崔挽明看了他一眼,郭达撇嘴笑了笑。
“嘿嘿,天天找吃饭,这帮人,不务正业,不理他们。”
崔挽明没有回应他,过了五六分钟,郭达才又张口,“诶,崔老师,要不这样,今天不上家里了,我带你到镇里吃泥鳅鱼,秋天刚下来的,纯野生,怎么样。”
“上家里坐会吧,不上饭店了,太麻烦。”
“不不不,我突然才想起来,这个泥鳅鱼啊,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在你们省城根本吃不到这么健康的东西,都是老百姓从泥巴里捞出来的,咱们尝尝去。”
郭达借故不上家里,怕的就是老李他几个见到崔挽明,但他哪里算计到,这个时候的老李,也和几个朋友在这家饭店吃饭呢。
脚刚进门,郭达就看到了老李,正拔腿要跑,老李站了起来。
“呀呀呀,老郭,怎么,你带崔老师过来啦?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我还说喝完这杯我们就过去,还麻烦你自己过来了。来来来,拼桌。”
一看这架势,老郭知道,走是走不了的,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想办法不让老李他几个多嘴。
崔挽明进门就给乡亲几个撒烟,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酒刚倒上,老李的嘴巴就收不住了。
“崔老师,你总算来了,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
“老李,崔老师刚从地里出来,一口饭没吃你就端起酒杯,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郭达抢了一句,想堵住老李的嘴。
“没事郭叔,让老李说话,跟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吃饭,是种享受,我也能听听大实话,算是活一回真实的自己。老李,你接着说。”
郭达捂住脸,恨不能趴到桌子底下去,他多希望老李别瞎说话,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崔老师,那我说了。我要说什么呢,你还记得去年给我们的品种吗?”
“当然,你们还说效果很好,怎么了?”
“去年秋天你走之后,老郭我们商量了一下,都把他收了,今年我又在外面包了五十亩地,把你那几个品种全种上了,今年大丰收了,一点病灾都没有,好得很。种子我都预定出去了,等地里水一干,中秋之前我就让他端上饭桌。”
崔挽明放下酒杯,眼睛一动不动,拿起筷子夹了一条泥鳅喂到嘴里。突然一伸手,“啪”一下猛拍桌子上,将大家伙吓了激灵。
“老郭,你搞什么搞,瞎搞什么,啊?”崔挽明的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他已经气得呼吸不了,店里的客人,包括老板在内,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郭达将手从脸上拿开,站起来示意老板没事,然后看了崔挽明一样,低着头又坐了下去。
“你行啊老郭,我去年走的时候怎么交代的?我说我这些东西还没审定,不能在下面发展生产,你可倒好,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给我来这么一下子。林海省的老百姓如果都像你一样,谁还种真正的品种?我们育种家的权益谁来维护?你糊涂啊老郭。”
“崔老师,你的东西真的很不错,没有问题的。”
“老李,你给我住嘴。”老郭终于说话了。
“崔老师,实在对不住你,我们农民见不得好东西,尤其是好品种,这么多年了,省里主推的品种也种过,种业炒起来的品种也种过,但相比之下,还是你的东西能说服人。我们老百姓现在就图个产量,土地就摆在那里,不会多也不会少,可要想多挣钱,除了赶上好市场,那就得靠产量来充啊。所以这次才没收住心,给你添麻烦了。”
崔挽明刚刚经历了品种被盗的事,还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怎么跟钟实和秦怀春解释。现在农民又在背后戳他脊骨,糟糕的事接连不断,简直让他恼火至极。
“种子谁也不许卖,全部加工成大米充当杂粮,稻米水分降到百分之十四开始收获,到时候我联系米厂,你们直接拉过去。”
“不行啊崔老师,我跟种业有订单,不按期交种子,要付违约金的。”老李还在喋喋不休。
“你跟种业合作?卖的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授权,你怎么就敢这么干?你们简直不像话,都不懂法吗?”
崔挽明显然是被气坏了 ,否则他不会这么跟老李说话。
“哪家种业?”
“金怀,他们去年来地里看到了品种,说让我们帮忙繁殖一片,五块钱一斤,我们也不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这个价比粮食价高了三块多,我们哪里有理由不种。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犯错了。”
“又是金怀种业,哼,他们谁联系的你,把电话给我。”
“以前就认识他,金怀种业在天源县的区域经理,以前拿种子都是从他经销商手里拿。”
崔挽明将杯里的酒倒进肚子,直接接过老李的手机,准备火攻对方。
“喂,哪位啊?”
“你就是金怀种业的区域经理?”
“是,你哪位?”
“告诉你们销售总监,我叫崔挽明,以后我的品种让他少打主意,另外,天源县老郭这里的种子我收走了,你们别来了。”
“你谁啊,我们销售总监也是你叫的?”
崔挽明多一句话都不说,直接挂掉电话,起身就要走。
“你们吃,我走了,收种子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有空的话就过来。”
“崔老师,你看,这事让我们弄的,事情也出了,你怎么骂我们都行,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把饭吃了再走啊。”
“不了,只要你们听我话,比什么都好,等你们电话。”
老郭拉不住崔挽明,只得撵出来,生拉硬扯的将他按到自己车上,又让老李去找饭盒,给崔挽明打包几盒饭菜。亲自将他送到车站去。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老郭一脸臊红,在地里的时候还帮着骂于向知,马上就变成自己不是东西了。
也就是这一次,让这位农民企业家真正理解了育种家的坚守和不易,明白了正是因为他们这种严明守法遵行规的态度,才保住了种粮人的饭碗,才保住了粮食生产的安全和维稳。
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郭达的心十分沉重,他无法想象像崔挽明这样一个清贫的育种家是如何凭借意志力坚持下来的。在市场混乱加同行的欺压情况下,居然还保有一颗清流般的心脏。
这样的人值得百姓尊敬,也值得百姓支持和推崇。但郭达也清楚,崔挽明势单力薄,要想靠自己战胜强大的于向知,战胜金怀种业的乱作为,必须要形成合力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