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春一边上台,一边将眼镜摘掉,他的脚步轻飘,身轻如燕,一点不像悲伤过度的样子。
这个时候他不能露怯,秦怀春也知道,自己培育的高产优质水稻品种北川稻1号,已经在林海省霸占了市场整整二十多年,虽然他把经营权捐给了省水稻所,但这个品种在林海省的统治直接宣告了无数育种家梦想的破灭,也可以说,下面站着的这些育种家,都视他为眼中钉,恨不得他赶紧金盆洗手,离开育种界,把希望还给他们。
秦怀春对自己的北川稻1号倍感骄傲,这样一个划时代的品种荟萃了他半生的心血才得以育成,一入市场便形成了疯抢之势,同时解决了老百姓想要的产量问题和口感问题。这在林海省来说,前无古人。
“同志们,同行们,今天啊,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国庆节的第一天就把大家从五湖四海折腾过来,实在是始料未及。恐怕老董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日子来举办他的追悼会。同志们啊,一个时代结束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跟我很熟,有我的朋友,当然,恨我怨我的也不在少数。你们心里憋屈,很多人都在下面议论我,都在咒骂我赶紧死掉,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因为北川稻1号给老百姓带来希望和创收了,这就是我的初衷,我无怨无悔。当然了,有些同志的良种材料比我的北川稻1号要好,只是我运气好了点。省水稻所的同志这些年很辛苦,在种植推广上下了很重的功夫,起初我是抵触这个的,按理说,自己的品种应该自信才对,但真正把东西拿出去,交到老百姓手中的时候,才知道心里的压力有多重。没有人敢保证品种稳定性能维持多少年,特别是我们搞常规水稻的,不像杂交种一年一供种,这几年,有的老百姓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一旦他们学会了留种,问题就很严重了。我不是怕我们的种子卖不出去,我是担心品种在老百姓手里发生病虫害污染,我们没有权利要求老百姓必须买我们的种子,但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告诉他们。这也是老董生前反复跟我提到的问题。大家今天不用顾忌,我是希望普天同庆,林海省的粮食产业靠一家两家是绝对不行的,大家不要灰心,作为一个育种家,大品种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不要有名誉上的负担,这些条条框框放下来,真正摆正心态去琢磨,就算是小品种又如何,只要你给老百姓带来收益了,就是在为国家做贡献。这一点,我们都要像老董致敬,他是咱们林海省行开天辟地的第一人,将咱们的水稻栽培模式硬生生的从农民手里扭转了过来,打的不仅是农业战,还是一场良心战。那时候,我们大半年的时间都在下面跑推广,旱育苗技术怎么来的?那是老董带着我们这辈人一寸土地一寸土地走出来的,是真正的走进了百姓心中。今天,我们齐聚一堂,说是给老董送行,其实啊,也是为大家鼓劲加油,这个精神不能断了,该传承的东西一定要保留下来,我想,这也是老董希望看到的。”
秦怀春洋洋洒洒,一泻千里的说了这么多,下面的人却还是无动于衷。
“真把自己当教书先生了,说起来没完没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再牛我都不服气。”
“你是哪个单位的,一进门就在说我老师不是,你要是个人,就站到台上去说,背地伤人算什么。”
“挽明,不要多事。”刘君一看崔挽明的脾气上来了,赶紧试图压住,但了解崔挽明的人都知道,他认定的事,一旦开弓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刘君一把拉住崔挽明,怕他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出来。
“我是哪个单位的?哈哈哈哈,年轻人,我干了二十年育种,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怎么,北川大学出身的都这么牛气吗?老师牛就算了,学生也跟着犯冲,怎么,真把林海省水稻产业当做你们自己家的了?”
“有多少能力吃多少饭,自己没有像样的碗,还赖上别人了?你不服气的话,干脆出去抢得了。”
“挽明,给我出去。”秦怀春纵然对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心存抵触,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爱徒没沉住气。
刘君一看情形,赶紧拉着崔挽明往外走,边走边劝。
“挽明,你说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跟他们计较什么,那些人啊都是老油条,嘴皮子都是从油锅里练出来的,口舌之争犯不上。再说,秦老师还在那呢,你这样,让老师怎么下台。”
“怎么,这个时候还考虑面子?秦老师是我恩师,也是你恩师,他们这样说老师,我忍不了。”
“忍不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挽明,以后你是要在林海省水稻界混迹的,免不了跟这些人打交道,能不迁怒尽量不迁怒。”
“结交他们?你以为我崔挽明是地摊垃圾没人要啊,我就是再混迹不下去,也不会跟这种小人往来的。”
刘君知道,崔挽明是劝不住了,他要说就让他说吧,牢骚牢骚也好,虽然他也为老师抱不平,但他懂得人情世故,这方面做得要比崔挽明好得多。
追悼会后来发生什么,崔挽明就不知道了。但秦怀春心里对崔挽明预设的方向却更加坚固了。
这样一个耿直的人,倘若离开了高校,定会在繁杂的社会大锅饭里被折断成残渣剩饭。留在学校恐怕是最适合崔挽明的选择。
十一长假对崔挽明他们来说成为了五一劳动节,董俊芳一走,阴绵的雨露便转走不见了,这场摧枯拉朽的阴霾天仿佛是一次无言的预示,预示着结束,也预示着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便是在水稻地里修禅,早六点起床,晚五点出地,雨一走,太阳一晒,蚊虫便排着队的从地里钻出来,别说是干活,就算是闲庭信步的在埂子边上走,也不见得抵挡得住。与其说抢收种子,不如说与蚊虫博弈。
一周下来,崔挽明和刘君的脸上全是包,苏慧和崔小佳已经十天没出现在实验室,等她们过完十一回到学校,再次看到男同胞的时候,吓得半天合不拢嘴。
秦志杰虽然有个好爹,但他的心思并不在水稻育种上面,这也是秦怀春内心矛盾的地方,儿子一心想搞经营,其实是违背他意愿和初衷的。不过,当苏慧看到秦志杰的脸,又看看崔挽明的脸,马上觉得秦志杰的抉择是对的。
“看看你哥和你家那位,脸都变马蜂窝了。”
“苏慧,你别得意,没听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你家秦志杰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毕业了搞种子营销,你想想看,要不是有秦老师在凤凰城的人脉,他能混下去才怪。”
“哼,那也比你那两位强。”
崔小佳嘴上虽然替刘君和哥哥的勤奋用心在争取荣誉感,其内心是极其不愿意他们这样的。
晚饭的时候崔小佳把刘君约了出去,还有八个月就离校了,她必须要让刘君给她一个痛快的答复。
这也是最近折磨刘君的一个大难题,自从参加完董俊芳的追悼会,刘君就被省农科院育种所的于向知看中了,跟秦怀春指名道姓的要人,秦怀春也是私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君,让他自己决定。
“说话啊,半天不出声,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到底怎么想的,是要跟我回去支教还是要留在这里等蚊子吃了你,痛快告诉我,再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小佳,你看,我家条件不好,你那边情况也挺糟糕的,我是怕,回去支教……”
“好了,你赶紧别说了,你不就是嫌不挣钱吗,当初你怎么答应的我?狗屁山盟海誓怎么说的?”
“小佳,这是现实问题,你理智点。”
“现实问题?我看不是,倒像是态度问题,刘君,我问你,说好的话,你怎么说变就变,我以为我了解你,看来我没看准你。”
刘君想要去拉崔小佳的手,心里又缺乏底气,“小佳,你哥看准的东西肯定没错,咱们这几年,大事都是你哥拿主意,哪一件出过差错,听他的没错。”
“听他的?刘君,搞了半天,都是他的主意,咱们两定好的事让他一个主意就改变啦?你真行。”
崔小佳对刘君显然是失望的,她是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孩,说一不二,心里装的是最纯真的理想,没有落入世俗的魔障,所以她可以说走就走。她以为刘君也会一直这样,但她没算到中间多了个崔挽明,一个她最亲的人,临到头来,却硬生生的干扰了她对幸福的追求。
“不是这样的,你哥他只是建议我留下来搞水稻,毕竟咱们都入行三年了,就这样扔掉怪可惜的。”
“住口,刘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什么都听我的,怎么,跟我到山区支教不好吗?你不是说你有一腔抱负要实现吗?你说你要让更多大山里的孩子走出来,说要跟我走遍每一个被遗忘的村庄,你都忘了?”
“小佳,对不起,我还没想明白,我想,这个问题上,我跟你哥的态度恐怕是一致的,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搞水稻不好吗,大家都能在一起,这里是我们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就这样走掉,我们留在这里的记忆都会烂掉的。”
“我就不明白了,水稻有什么好的,林海省那么多育种家,少了你一个,地球就不会转了?你从来都是这样,一点主见都没有,别人说什么好你就做什么。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干这个,秦老师成功是有机遇在里面的,你不要盲目好不好。”崔小佳伸手去拉刘君的胳膊,刘君没有拒绝,也没有靠拢,他就冷冰冰的矗在那。
“是,我是没主见,你从来都看不起我,都觉得我不如别人,既然这样,你还跟我干什么,天下有主见的男人多得是,你去找啊。”
刘君从来没对崔小佳说过这样伤人的话,正如崔小佳从来没触碰过刘君柔软的自尊一样,两个人掐着对方的软肋不放手,结局就是冷战或是不欢而散。
前面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刘君不清楚,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回答崔小佳的逼问,只能将崔挽明搬出来当枪使。这绝非陷兄弟于不义,而是逆境中的一把稻草。而刘君真正内心里的天平到底偏向何方,只有他自己清楚。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令人羡慕的这对眷侣完全进入了各自为营的状态,崔挽明也因为对刘君不经意的几句相劝,导致和妹妹成了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