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郭达始终在琢磨育种的事,他边开车边想崔挽明跟他强调的种种困难。一咬牙,郭达把车挪到路边,回过头来继续跟崔挽明探讨。
“我五百亩水稻,一年拿出四分之一的利润出来搞育种总够了吧,论栽培技术,我谁都不服,但搞育种的话,我缺你这样的人带路。你是大学老师,我是一个农民,把关的事你来帮我定夺,花钱的事我来,我就想把事情做成。”
“郭叔,搭钱你也干?不后悔?”
“我一把年纪,钱留着干什么,我从十四岁就开始种水稻,种了五十多年,林海省我太了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产量翻了几番,现在老百姓不饿肚子了,但口感问题一直没上去。崔老师,这些东西我不懂,说错了你别多心,我就觉得你们育种家近十年都没有在进步。”
“请郭叔指教。”
“你师父秦怀春当年育成北川稻1号之后,林海省的水稻在过去二十年里,单产仅提高了不到一百五十斤,这难道不是原地踏步吗?你们都在搞产量育种,有几个人在搞高品质育种?你说育成品种周期是十年,十年前如果大家想到现在人对口感和食味的追求,一级米就不仅仅只有北川稻1号了。”
郭达的话透着一种对育种家的遗憾和惋惜,也让在场的崔挽明羞愧难当。
“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和伟大,我们也在探讨水稻产量提高缓慢的问题,大家都觉得控制产量表达的基因已经基本实现了聚合,至少在林海省是这样的。在不改变营养器官大小的前提下,很难再有产量突破了,如果有,恐怕就要看机遇了。”
“你不用跟我说什么基因,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老百姓只认好东西,至于怎么好,那是你们的事。不过啊,明天你看完你那几个示范品种就知道,林海省水稻的发展空间还是有很大一截的。”
崔挽明笑了笑,那天晚上他住在郭达家,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想着家里的妻子,一方面想着郭达对育种家的殷切期望。
第二天坐在郭达的小汽车上,逐一看了他的品种在种植大户田里的表现,同时进行了现场测产。崔挽明被邀请到村部,见了主管新农村发展的村支书,大家把他当成了一个大教授,每个人都过来跟他握手,让他第一个发言。但同时,大家眼睛里的光都是一样的颜色,他们看崔挽明的样子就像是看见了一个新生的希望。
“崔教授,按照你说的施肥量和播种期,你那个品种比我每年种的品种多收一百八十斤,真是神了。关键啊,蒸出来的米饭渗着一层油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尝尝。”
“你们还煮成饭了?”
“你的东西嘛,也要让你亲口尝尝。以前老郭总跟我们说你的东西好,我们不信,以前这样的人多了,没一个靠谱的。这次就是抱着侥幸心理,没想到你这个东西真行。今天你也来了,我们村现在想搞土地流转,准备引几个好品种过来,现在暂时决定用你的品种了。”
崔挽明一下眉头紧锁,“这个不行,千万不行。这几个品系还没有申报品种试验,不能称作品种,我也没有合法推广权,不能让你们种。当时给你们种子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绝对是不行的。”
“哎呀,崔老师啊,你说你们读书人,有时候就是死脑筋,我们老百姓认准的东西,那肯定是没错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稻子长在地上,谁也不来查,谁知道是什么品种。只要是对老百姓有利,它就是好东西。”
“你们搞土地流转是好事,思想很超前,我也支持你们,但我这里有我的原则,种水稻可以,但一定是要经过严格审定的品种,具有品种权的种子才能往地里种,这里存在风险问题。老百姓种东西,没有品种名的东西尽量别种,否则,一旦种子出了问题,造成了粮食绝收,你找谁说理去。”
“崔老师你放心,出了事我们自己负责。别的不说,我们村水田加旱田,一共八千亩,我们的水稻种这几年都是在经销商手里买的,一大半都是假种子,但我们照样种,也没出过事。”
“假种子?你们知道是假种子还种?”崔挽明不下来不知道,要不是听老百姓亲口讲出实情,他还天真的活在公道和法理并存的人生里。
“怎么不知道呢,去年的水稻和今年的水稻就长得很不一样,株高差了五厘米左右,但经销商说了,这就是一个品种。我们也不瞎,稻子摆在我们面前,谁是谁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们就用一个品种名反复的更换种子卖给老百姓,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既然知道,怎么还要买他们的种子?这是违法经营,知道吗?”崔挽明有些生气了,他突然感到林海省的粮食产业里多了一颗老鼠屎,让他为之痛心。
“我们都习惯了种一个品种,只要品种名不变,种的是什么就无关紧要了,也奇怪,他们拿来的种子也都过得去,这么多年没出过事,产量也能保证。”
“哪家公司卖给你们的?”
“好像叫什么金怀种业,听说是现在林海省最大的种业,起步的时候做的就是水稻,现在也开始搞玉米。”
一听到这个名字,崔挽明就想到秦志杰和金怀种业,想到于向知和金怀种业,心头顿时燃起怒火。
“老郭,你们心中有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刚才的话你们要记在心里,有些人想要把林海省的粮食市场搞臭,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不会有好下场。拿老百姓的风险不当回事就是在无视老百姓的利益,大家应该站出来抵制假品种,不要让风险有可乘之机。”
“大家都说种子好,我们就买了,我们就是小老百姓,哪里有能力跟人家企业闹,经销商是为种业服务的,市场主推的品种就那几个,把经销商得罪了,拿不到种子,遭殃的还是我们自己。所以啊,只要他们保证种子质量,我们是很放心的。他们也要挣钱,不会随便开我们玩笑的。”
崔挽明此次下来真是收获颇丰,他没有想到老百姓和经销商,和种业之间的微妙关系居然这么引人深思。为什么会有假种子?没审定的品种为什么会流到市场上?品种套包的事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而无人问津,老百姓的惟命是从和经销商的为所欲为是谁导致的?
一连串的问号堵在崔挽明的心头,在他返程的途中重重的积压在他身体里。还在火车上就接到了孩子高烧不退的消息,他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小时火车才抵达,他感到人生艰难这四个字无处不在,且令他生不如死。
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之前所有对水稻育种和生产的理解,放在现在来看,都显得太过狭隘。他工作了这几年,却未能真正走进老百姓的世界中。
他从这种奇怪的遗憾中跌入到对妻子海青既爱又恨的矛盾里,他恨不能从火车上纵身跳下,跳进滚滚流逝的林海江中。
孩子的出生掩埋了崔挽明和海青短暂的爱情时光,他把孩子托在手里,就像拖住了一种希望,继续奋斗的希望。孩子卧在他手掌心,他的手掌暖暖的,像一块宝玉。这个时候,他突然体会到了海青跟他谈的教育问题,理解了母爱的伟大至深。此时此刻,他也体会到了,这么暖和的一团肉,在他手心里颤抖着,他能不想给他最好的家庭环境和最好的教育条件吗。这块肉从海青肚里掉出来,直接横在了他心上,重重的压着他。
一种难以叙及的责任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就连看海青的眼神都变得温和了许多,眼里那些带芒的稻穗开始一根根变软,他明白过来,当一个男人开始变为父亲的时候,他对社会的责任感注定会分掉一部分留给孩子,他也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和感受。
崔挽明想到内心发生的微妙变化,一下子联想到秦怀春和秦志杰之间的关系,他从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工作和事业有多忙,都要将孩子纳入到生活中,且要作为重点来对待,万不可演化为秦怀春父子一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