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杰帮老爷子办理好住院手续之后,一个人去了苏玉租住的屋子。他要从那里开始查找线索。这里已经没有苏玉的气息,一切显得死气沉沉,窗台上的多肉就快死去,靠近墙的位置落了一层灰。
秦志杰站在苏玉卧室门口,开始扫描屋里的东西,电视机,烧水壶,保温杯,一双拖鞋,以及门口鞋架上三双运动鞋。衣柜里的衣服没怎么穿,跟他上次离开时相差无几。最特别的东西就是那一大盒她最爱听的卡带,苏玉这个汉语言文学毕业的姑娘有着强烈的怀旧感,虽然手机听歌比较方便,但她还是喜欢老式复读机里卡带在齿轮里转动的摩擦声。这一点,秦志杰感触最深。
他把屋里东西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接受不了苏玉突然暴病的事实,始终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
他目光呆滞的看着盒子里排列整齐的卡带,发现其中一盘位置颠倒了,苏玉从来都有强迫症,卡带颠倒了不是很正常。他取出这盘张信哲的卡带,塞进了复读机,按下播放键。
他就这样舒躺着,这是苏玉最喜欢的一盘卡带,歌声带着暖暖的哀伤,像一颗烧烫的玻璃珠,在秦志杰的喉咙里滚来滚去,他终于张不开嘴巴。这个他等了三十年才出现的女人,他不求别人眼中的圆满,不求感情道义的直视,不求亲人的理解,选择了她。但这个女人没有福分,也顺便带走了他的福分。
他忘记了听到哪首歌的哪句词,他甚至怀疑自己睡了过去,音乐声停了足足二十几秒,整个屋子只有冰冷的阳光和复读机齿轮的转速,将秦志杰的身体拖向了长长的时空中。
磁带终于又发出了声响,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声音,没有人在唱歌,也没有背景音乐。那是一段短暂而令人窒息的独白和对话。秦志杰倒回去听了十几遍,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人生都塌方了。
复读机在光洁的地板上躺着,秦志杰手里捏着这盘卡带,眼睛里缀满无限的悲苦。他的双腿打滑,怎么都站不起来。但他不想呆在这里,也不想呆在这座城市,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绝望和残酷。他陷入了一种极度扭曲的痛苦之中,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讲关于他听到的一切,这个秘密就像是强行闯入他世界的钢针,向他身体注射着刺痛的麻醉剂。
他拿出打火机想要烧掉卡带,他的情绪极为不稳定,最后他把另外的卡带烧了,将这盘揣进了兜里。
跌跌撞撞下了楼梯口,像一个意识模糊的醉汉,他把准备上楼的苏慧撞到在地。这是苏玉出事后她第一次出现在秦志杰面前。
她从地上站起来,给了秦志杰一巴掌。
“人渣。”苏慧眼睛红红的,心里装的全是对秦志杰的厌恶。
秦志杰没有正眼看苏慧,摸了摸被打的脸,阴阳怪气的笑出了声。苏慧上了楼,他捂着脸,手指捏着那盘卡带,走了。
苏慧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苏玉卧室的窗台上,看着窗外片片秋叶往下坠。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痛苦的笑容,她想着自己是被人抛弃掉的石子,想着她们姐妹的决裂。她又想到如今卧在床上的苏玉,想到抢走她爱情的女人如今也无福消受这份爱情了,她突然觉得离失的天平又往她这边靠了靠,于是她的嘴里渗出一丝苦涩的甘露。
她算是彻底失去了这个至亲的姐姐,无论是从精神还是身体上,她都失去了。她不想去看她,从这往前,她对姐姐的恨进了骨子里,但此时此刻,她又希望姐姐有一天能够从床上站起来。
苏慧陷入了煎熬之中,但这种煎熬只属于她,她是安静的,也是孤独的。
崔挽明的心绪还沉浸在秦家发生的系列事件中,他为秦怀春难过,为秦志杰难过,也为苏玉和苏慧。
但他的生活不能仅仅停留在伤感之中,郭达已经给他打了三次电话,他让种植户带走的几个品种在天源县已经进入成熟期。郭达来电特邀崔挽明亲自去看看田间表现,言外之意就是品种表现很好。
但海青刚产下孩子,这两天情绪闹得很凶,崔挽明只要一回到家,听到的都是关于孩子教育问题的话。这个问题崔挽明已经明确表达过意见,他以为海青会站在理解的基础上慢慢将问题考虑清楚,但现在看来,事情仍旧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他一开始还回嘴,现在变成了一尊木头,他认为爱情这两个字本身就不存在,作为丈夫,对妻子和家庭负责,那就是爱,不负责,就没有爱。所以,现在的崔挽明觉得自己对家庭和妻子是没有足够爱的,占据他脑海深处的不是温馨的暖床,而是他有待实现的那个贫穷的梦想。现在他已经摸索到了林海省水稻生产的脉象,他的心已经迷失在这片深蓝的大海。
“海青天天这么骂你,妈看着也心疼你,挽明,她现在心里乱,要不你先出差,也好让海青静一静。”丈母娘在家照顾海青,面对他们夫妻二人的争吵,终于站出来发表了观点。
“妈,我不能走,孩子这么小。”
“你的心念着孩子,也念着你的水稻,总要顾一头,家里有妈在,你走吧。”
“妈,你别劝我了。”
海青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屋门口,冷冷的看着崔挽明。
“不要假惺惺了,你的心在什么地方你自己知道,妈,让他走。”
“海青,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咱两是夫妻。”崔挽明对妻子的埋怨感到无奈,为了据理,他不得不抬高音量。
“我没有你这么窝囊的男人。你别在家气我了,你快走。”
崔挽明的鼻孔流出一股强烈的酸痛感,他活了快三十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窝囊,结发夫妻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对崔挽明自尊的痛击。考虑到孩子,他咬着牙出了门,他不想再回嘴争执,他想看着自己孩子长大,但他被这个婚前知书达理的女人当成了一个小丑,为了让海青情绪好一些,崔挽明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这是他头一次来郭达的水稻地,一望无垠,足足有五百多亩。金黄的稻穗莎莎的摇晃着脑袋,每一株都热情洋溢。
崔挽明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他了解水稻比了解自己都多,看见水稻就像看见心底的知己,一高兴,直接坐在了地上。
远处的火烧云红灿灿的一片,和金黄的水稻连在一起,彩霞照在崔挽明的身体,和那张忠诚而勤奋的脸上。
崔挽明以前没机会走出来,所有对林海省水稻大生产的印象都停留在秦怀春的描述中,现在他身临其境,波澜壮阔般的伟大和富饶久久振奋着他的心。
“郭叔,这就是养活咱们林海省四千万人口的大粮田呐,你们老百姓了不起,我要给你们鞠躬,你们天源县立大功了。”
“崔老师你言重了,没有你们育种家,哪里有好品种,没有好品种,老百姓怎么增收创效,该鞠躬的是我们老百姓。”
“不管怎么说,只要大家日子越过越好,我们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不过,郭叔,你这么多水稻地,还大老远跑到三亚跟我学习育种,图个什么?经营好你的稻子,比什么都强,你看看你种的东西,多好,好品种交到像你这样的老百姓手中,我们也放心。”
“让崔老师见笑了,我啊,对育种一直好奇,二十多年前我就去过你们北川大学,那时候看见你们秦教授在给水稻做杂交,他见我好奇,把我叫过去传授我杂交技术。后来我回到家自己琢磨,琢磨了二十年都没有摸清门道。干一行爱一行,我是能把水稻种好,但我要是不知道水稻这个东西的理论知识,总有一天会栽跟头。所以啊我也想自己搞搞育种,一来是培养兴趣,二来嘛,我也一大把年纪了,咱们林海省还没有出过农民育种家。我就不信你们教授老师才能干这个,我就想当林海省第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育种家。”
崔挽明听郭达这么说,内心一下激动起来。
“郭叔,你真是不一般啊,竟会有这样的想法,挽明要向你学习了。”
“我还没入门,看来以后我闲下来就得跑去找你,夏天的时候上凤凰城,冬天的时候上三亚,一年跑两次,多跑几次,不信学不会。”
“郭叔,你要真有这个心,我会不遗余力把水稻育种理论交给你。不过,郭叔,你可要知道,十年才有希望育成一个稳定品种,也就意味着前十年都会一直在投入,运气差的话,一个品种都审不上。干我们这个,没有国家项目和财政扶持,谁都干不动,也没有那么大的资金。换句话说,我还没见过个人投资搞育种的,这完全是往里砸钱的买卖,也是风险极大的游戏。我不是看不起您,实在不建议你搞这个,你挣钱很不容易,每一分都是从泥巴里抠出来的,不必那么冒险。”
“照你这么说,农民还真当不了育种家咯?”
郭达的手背在后背,他的腰有些佝偻,像夕阳里的一座拱桥。听完崔挽明的话,他不但没有妥协的意思,心中的信念反而更坚定了。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的望着远处的天,天边风影里款款蠕动的稻穗汇集成一把巨型扇子,扇子上镌刻着老百姓洒下的汗水和血泪,流淌出一面金黄的旗帜。
崔挽明看着这面旗帜,倍感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