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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藩司卖缺兄弟失和
县令贪赃主仆同恶

却说三荷包回到衙内,见了他哥,问起“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不要说起,这事闹坏了!大哥,你另外委别人罢,这件事看上去不会成功。”藩台一听这话,一盆冷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呆了半晌,问:“到底是谁闹坏的?由我讨价,就由他还价;他还过价,我不依他,他再走也还像句话。那里能够他说二千就是二千,全盘都依了他?不如这个藩台让给他做,也不必来找我了。你们兄弟好几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个替你们一房房的成亲,还要一个个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点事情也是为的大家,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点力也不为过,怎么叫你去说说就不成功呢?况且姓倪的那里,我们司里多少银子在他那里出出进进,又不要他大利钱,他也有得赚了。为着这一点点他就拿把,我看来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东西!”

原来三荷包进来的时候,本想做个反跌文章,先说个不成功,好等他哥来还价,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计策。先看了他哥的样子,后来又说什么由他还价,三荷包听了满心欢喜,心想这可由我杀价,这叫作“里外两赚”。及至听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这一大篇,不觉恼羞成怒。

本来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极循谨的,如今受他这一番排揎,以为被他看出隐情,叫他容身无地,不禁一时火起,就对着他哥发话道:“大哥,你别这们说。你要这们一说,咱们兄弟的账,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台道:“你说什么?”三荷包道:“算账!”何藩台道:“算什么账?”三荷包道:“算分家账!”何藩台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老三,还有你二哥、四弟,连你弟兄三个,那一个不是在我手里长大的?还要同我算账?”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时候,共总剩下也有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捐了一万多,弄到一个实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艰下来,又从家里搬出二万多,弥补亏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过头了。从此以后,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又该人家一万多两。凭空里知县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什么知府,连引见走门子,又是二万多。到省之后,当了三年的厘局总办,在人家总可以剩两个,谁知你还是叫苦连天,论不定是真穷还是装穷。候补知府做了一阵子,又厌烦了,又要过什么班。八千两银子买一个密保,送部引见。又是三万两,买到这个盐道。那一注不是我们三个的钱。就是替我们成亲,替我们捐官,我们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钱,何曾动到正本。现在我们用的是自家的钱,用不着你来卖好!什么娶亲,什么捐官,你要不管尽管不管,只要还我们的钱!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得亲,捐不得官!”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脸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只手绺着胡子,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也不言语。

三荷包见他哥无话可说,索性高谈阔论起来。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在地下踱来踱去。只听他讲道:“现在莫说家务,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经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霑甫六千四;新畲赵苓州四千五;新建王尔梅三千五;南昌蒋大化三千;铅山孔庆辂、武陵卢子庭,都是二千;还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时也记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笔笔都有账的。这些钱,不是我兄弟替你帮忙,请教那里来呢?说说好听,同我二八、三七,拿进来的钱可是不少,几时看见你半个沙壳子漏在我手里?如今倒同我算起账来了。我们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县里,叫蒋大化替我们分派分派。蒋大化再办不了,还有首府、首道。再不然,还有抚台,就是京控亦不要紧。我到那里,你就跟我那里。要晓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三荷包越说越得意,把个藩台白瞪着眼,只是吹胡子,在那里气得索索的抖。愣了好半天,才喘吁吁的说道:“我也不要做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穷,我辛辛苦苦,为的那一项!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当作人,我这人生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剃了头发当和尚去,还落个清静!”三荷包说道:“你辛辛苦苦,到底为的那一项?——横竖总不是为的别人。你说兄弟不拿你当人,你就该应摆出做哥子的款来!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横竖随你自家的便,与旁人毫不相干。”

何藩台听了这话,越想越气。本来躺在床上抽大烟,站起身来,把烟枪一丢,豁琅一声,打碎一只茶碗,泼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块。三荷包见他来的凶猛,只当是他哥动手要打他。说时迟,那时快,他便把马褂一脱,卷了卷袖子,一个老虎势,望他哥怀里扑将来。何藩台初意丢掉烟枪之后,原想奔出去找师爷,替他打禀帖给抚台告病。今见兄弟撒起泼来,一面竭力抵挡,一面嘴里说:“你打死我罢!”

起先他兄弟俩斗嘴的时候,一众家人都在外间,静悄悄的不敢则声。等到后头闹大了,就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二爷进来相劝老爷放手。一个从身后抱住三老爷,想把他拖开,谁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开。还有几个小跟班,不敢进来劝,立刻奔到后堂告诉太太说:“老爷同了三老爷打架,拉着辫子不放。”太太听了,这一吓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妈子搀,独自一个奔到花厅。众跟班看见,连忙打帘子让太太进去。只见他哥儿俩还是揪在一块,不曾分开。太太急得没法,拼着自己身体,奔向前去,使尽生平气力,想拉开他两个。那里拉得动!一个说:“你打死我罢!”一个说:“要死死在一块儿!”太太急得淌眼泪说:“到底怎么样?”嘴里如此说,心上到底帮着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边拉。何藩台一看太太这个样子,心早已软了,连忙一松手,往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却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旧使着全副气力往前直顶;等到他哥坐下,他却扑了一个空,齐头拿头顶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本是没有气力的,被他叔子一头撞来,刚正撞在肚皮上。只听得太太啊唷一声,跟手咕咚一声,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刚刚磕在太太身上。何藩台看了,又气又急:气的是兄弟不讲理,急的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自己已经一把胡子的人了,这个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产,那可不是玩的。当时也就顾不得别的了,只好亲自过来,一手把兄弟拉起,却用两只手去拉他太太。谁知拉死拉不起。只见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着肚皮,一手托着腮,低着头,闭着眼,皱着眉头,那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何藩台问他怎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何藩台发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辈子造下的孽,碰着你们这些孽障!”三荷包见此光景,搭讪着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来的时候,另外有个小底下人奔到外面声张起来,说:“老爷同三老爷打架,你们众位师爷不去劝劝!”顷刻间,各位师爷都得了信,还有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老爷、外孙少爷、本家叔大爷、二老爷、侄少爷,约齐好了,到签押房里去劝和。走进外间,跟班回说:“太太在里头。”于是大家缩住了脚,不便进去;几个本家也是客气的,一齐站在外间听信。后首听见三老爷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声,大家就知道这事越闹越大,连劝打的人也打在里头了。跟手看见三老爷掀帘子出来,大家接着齐问他什么事。三老爷因见几个长辈在跟前,也不好说自己的是,也不好说他哥的不是,但听得说了一声道:“咱们兄弟的事,说来话长,我的气已受够了,还说他做甚!”说罢了这一句,便一溜烟外面去了。这里众人依旧摸不着头脑。后来账房师爷同着本家二老爷,向值签押房的跟班细细的问了一遍,方知就里。

二老爷还要接着问别的,只听得里面太太又在那里啊唷啊唷的喊个不住。想是刚才闪了力了,论不定还是三老爷把他撞坏的。大家都知这太太有了三个月的喜,怕的是小产。外间几个人正在那里议论,又听得何藩台一迭连声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里骂上房里的老妈子:“都死绝了,怎么一个都不出来?”众跟班听得主人动气,连忙分头去叫。

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带了众老妈,已经走到屏门背后。于是众位师爷只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带领三四个老妈进来,又被何藩台骂了一顿,大家不敢作声。好容易五六个人拿个太太连抬带扛,把他弄了进去。何藩台也跟进上房,眼看着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问他怎样,也说不出怎样。

何藩台便叫人到官医局里请张聋子张老爷前来看脉。张聋子立刻穿着衣帽,来到藩司衙门,先落官厅,手本传进;等到号房出来,说了一声“请”,方才跟着进去。走到宅门号房站住,便是执帖二爷领他进去。张聋子同这二爷,先陪着笑脸,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领到上房。何藩台从房里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很!”张聋子见面先行官礼,请了一个安,便说:“宪太太欠安,卑职应得早来伺候。”何藩台当即让他坐下,把病源细细说了一遍。

不多一刻,老妈出来相请。何藩台随让他同进房间。只见上面放着帐子。张聋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礼,只说一句“请太太的安”。帐子里面也不则声,倒是何藩台同他客气了一句。他便侧着身子,在床面前一张凳子上坐下。叫老妈把太太的右手请了出来,放在三本书上,他却闭着眼,低着头,用三个指头按准寸、关、尺三步脉位,足足把了一刻钟的时候;一只把完,又把那一只左手换了出来,照样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妈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妈靠不住,点了个火,枭开帐子,让张聋子亲自来看。张聋子立刻站了起来,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帐子放下,嘴里说:“冒了风不是玩的!”说完这句话,仍由何藩台陪着到外间开方子。

张聋子说:“太太的病本来是郁怒伤肝,又闪了一点力,略略动了胎气。看来还不要紧。”于是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白术、子芩、川连、黑山栀之类。写好之后,递给了何藩台,嘴里说:“卑职不懂得什么,总求大人指教。”何藩台接过,看了一遍,连说:“高明得很!”又见方子后面另外注着一行小字,道是“委办官医局提调、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十七个字。何藩台看过一笑,就交给跟班的拿折子赶紧去撮药。这里张聋子也就起身告辞。少停撮药的回来照方煎服。不到半个钟头,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只因这事是他兄弟闹的,太太虽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终不肯服软,这事情总得有个下场。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请了两天假,推说是感冒,其实是坐在家里生气。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气的越发火上加油,只好虚张声势,到签押房里,请师爷打禀帖给护院,替他告病;说:“我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年官,连个奴才还不如,我又何苦来呢!”那师爷不肯动笔,他还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写。师爷急了,只好同伺候签押房的二爷咬了个耳朵,叫他把合衙门的师爷,什么舅太爷、叔太爷,通通请来相劝。不消一刻,一齐来了。当下七嘴八舌,言来语去。起先何藩台咬定牙齿不答应。亏得一个舅太爷,一个叔太爷,两个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齐说:“这事情是老三不是,总得叫他来下个礼,赔个罪,才好消这口气。”何藩台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吗!”舅太爷道:“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便拉了叔太爷,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门里管账房的,虽说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时不免总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见面之后,少不得还要拍马屁。当下舅太爷虽然当着何藩台说“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其实两个人到了账房里来,一见三荷包,依旧是眉花眼笑,下气柔声。舅太爷拖长了嗓子,叫了一声“老贤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话似的,一句也说不出口。三荷包却已看出来意,便说:“不是说要告病吗?他拿这个压制我,我却不怕。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账。”舅太爷道:“不是这们说。你们总是亲兄弟。现在不说别的,总算是你让他的。你帮着他这几多年,辛辛苦苦管了这个账,替他外头张罗,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过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点不高兴,彼此就顶撞起来。”三荷包道:“我顶撞他什么?如果是我先顶撞了他,该剐该杀,听凭他办。”舅太爷道:“我何曾派老贤甥的不是!不过他是个老大哥,你总看手足分上,拼着我这老脸,替你两人打个圆场,完了这桩事。”叔太爷也帮着如此说。——他叔叔却不称他为“老贤侄”,比舅太爷还要恭敬,竟其口口声声的叫“三爷”。

三荷包听了,心想这事总要有个收篷,倘若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说,还有我的五百头,岂不白便宜了别人。想好主意,便对他舅舅、叔叔说道:“我做事不要瞒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这桩口舌是非原是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这般的,把卖缺一事,自头至尾,说了一遍。两人齐说:“那是我们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应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讲和。倘若还要摆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应该分的家当,立刻算还了给我,我立刻滚蛋;叫他从今以后,也不要认我兄弟。”舅太爷道:“说那里话来!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说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听!”说着,便同叔太爷一边一个,拉着三荷包到签押房来。

跟班的看见三老爷来了,连忙打帘子。当下舅太爷、叔太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个三荷包夹在中间。三荷包走进房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招呼他,独有他哥还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动。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气。亏得舅太爷老脸,说又说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面前说:“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着替你俩担心?我从昨天到如今,为着你俩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老三,你过来,你做兄弟的,说不得先走上去叫一声大哥。弟兄和和气气,这事不就完了吗。”

三荷包此时虽是满肚皮的不愿意,也是没法,只得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的叫了声“大哥”。何藩台还没答腔,舅老爷已经张开两撇黄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样,我的饭也吃的下了。”说到这里,何藩台正想当着众人发落他兄弟两句,好光光自己的脸,忽见执帖门上来回:“新任玉山县王梦梅王大老爷禀辞、禀见。”这个人可巧是三荷包经手,拿过他一万二千块的一个大主顾,今天因要赴任,特来禀辞。何藩台见了手本,回心转念,想到这是自家兄弟的好处,不知不觉,那面上的气色就和平了许多。一面换了衣服出去,一面回头对三荷包道:“我要会客,你在这里陪陪诸位罢。”大家齐说:“好了,我们也要散了。”说着,舅太爷、叔太爷,同着众位师爷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来会客。

原来这位新挂牌的玉山县王梦梅,本是一个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里办过几个月厘局,不该应要钱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腾,有无数商人来省上控。牙厘局的总办立刻详院,将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质讯。后来查明是他不合纵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宪恩高厚,只把司、巡办掉几个,又把他详院,记大过三次,停委一年,将此事敷衍过去。可巧何藩台署了藩司,约摸将交卸的一个月前头,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开山门,四方募化。又有个兄弟做了帮手,竭意招徕。只要不惜重赀,便尔有求必应。王梦梅晓得了这条门路,便转辗托人先请三荷包吃了两台花酒。齐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为名,送了三四百两银子的寿礼,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戏,叫了几台酒,聚集了一班狐群狗党,替三荷包庆了一天寿。这天直把三荷包乐得不可开交,就此与王梦梅做了一个知己。可巧前任玉山县因案撤省。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钱一万块,把他署理这缺。三荷包就进去替他说合。何藩台说他是停委的人,现在要破例委他,这个数还觉着嫌少。说来说去,又添了二千。王梦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银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里说:“咱弟兄还要这个吗?”等到这句话说完,票子已到他怀里去了。

究竟这王梦梅只办过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终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后,还还账,应酬应酬,再贴补些与那替他当灾的巡丁、司事,就是钱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买缺,幸亏得他有个钱庄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个带肚子的师爷,一个带肚子的二爷,每人三千,说明到任之后,一个管账房,一个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馀的四五千多是自己凑的。这日因为就要上任,前来禀辞,乃是官样文章,不必细述。

王梦梅辞过上司,别过同寅,带领家眷,与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将到玉山的头一天,先有红谕下去,便见本县书差前来迎接。王梦梅的意思,为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时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谁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灯时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就把印抢了过来。亏得钱谷上老夫子前来解劝,说:“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来完钱粮漕米,也总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梦梅听了他言,方始无话。却是这一夜不曾合眼。约摸有四更时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误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钱粮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齐,把他抬到衙门里去,那太阳已经在墙上了。拜印之后,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参堂,书差叩贺,照例公事,话休絮烦。

且说他前任的县官本是个进士出身,人是长厚一路,性情却极和平,惟于听断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宪甄别属员本内,就轻轻替他出了几句考语,说他是:“听断糊涂,难膺民社。惟系进士出身,文理尚优,请以教谕归部铨选。”本章上去,那军机处拟旨的章京向来是一字不易的,照着批了下来。省里先得电报,随后部文到来。偏偏这王梦梅做了手脚,弄到此缺。王梦梅这边接印,那前任当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门,好让给新任进去。自己算清了交代,便自回省不题。

且说王梦梅到任之后,别的犹可,倒是他那一个账房,一个稿案,都是带肚子的,凡百事情总想挟制本官。起初不过有点呼应不灵,到得后来,渐渐的这个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样。王梦梅有个侄少爷,这人也在衙门里帮着管账房,肚里却还明白。看看苗头不对,便对他叔子说:“自从我们接了印,也有半个多月,幸亏碰着收漕的时候,总算一到任就有钱进。不如把他俩的钱还了他们,打发他走,免得自己声名有累。”他叔子听了,愣了一愣。歇了一会,才说得一声:“慢着,我自有道理。”侄少爷见话说不进,也就不谈了。原来这王梦梅的为人最恶不过的。他从接印之后,便事事有心退让,任凭他二人胡作胡为;等到有一天闹出事来,便翻转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办,或是递解回籍,永免后患。不但干没了他二人的钱文,并且得了好名声,岂不一举两得。你说他这人的心思毒还不毒?所以他侄少爷说话,毫不在意。

回到签押房,偏偏那个带肚子的二爷,名字唤蒋福的,上来回公事。有一桩案件,王梦梅已批驳的了;蒋福得了原告的银钱,重新走来,定要王梦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梦梅不肯。两个人就斗了一会嘴,蒋福叽里咕噜的,撅着嘴骂了出去。王梦梅不与他计较,便拿朱笔写了一纸谕单,贴在二堂之上,晓谕那些幕友、门丁。其中大略意思无非是“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亲,以及门稿、书役,有不安本分,招摇撞骗,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经查实,立即按例从重惩办,决不宽贷”各等语。此谕贴出之后,别人还可,独有蒋福是心虚的,看了好生不乐。回到门房,心上盘算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出这张谕帖,明明是替我关门。一来绝了我的路,二来借着这个清正的名声,好来摆布我们。哼哼!有饭大家吃,无饭大家饿,我蒋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独吞,叫我们一齐饿着,那却没有如此便宜!”想好主意。

次日堂事完后,王梦梅刚才进去,一众书役正要纷纷退下,他拿手儿一招道:“诸位慢着!老爷有话吩咐。”众人听得有话,连忙一齐站定。他便拖着嗓子讲道:“老爷叫我叫你们回来,不为别事,只因我们老爷为官一向清正,从来不要一个钱的;而且最体恤百姓,晓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没有十分收成,第一桩想叫那些完钱粮的照着串上一个完一个,不准多收一分一厘。这件事昨日已经有话,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贴出来的。第二桩是你们这些书役,除掉照例应得的工食,老爷都一概拿出来给你们,却不准你们在外头多要一个钱。你们可知道,昨天已贴了谕帖,不准官亲、师爷私自弄钱?查了出来,无论是谁,一定重办。你们大家小心点!”说完这话,他便走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这些书差一干人退了下来,面面相觑,却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举动,真正摸不出头脑。于是此话哄传出去,合城皆知,都说:“老爷是个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来,豁除钱粮浮收,不准书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还不理会;倒是头一件,人家得了这个信息,都想等着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来,这三天内的钱粮却是分文未曾收着。

王梦梅甚为诧异,说:“好端端,这三天里头怎么一个钱都不见!”因差心腹人出外察听,才晓得是如此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时坐堂,把蒋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这一口气。后来幸亏被众位师爷劝住,齐说:“这事闹出来不好听。”王梦梅道:“被他这一闹,我的钱还想收吗?”钱谷师爷道:“不如打发了他。这件事总算没有,他的话不足为凭,难道这些百姓果真的抗着不来完吗?”

王梦梅见大家说得有理,就叫了管账房的侄少爷来,叫他去开销蒋福,立时三刻要他卷铺盖滚出去。侄少爷道:“三千头怎么说?”王梦梅道:“等查明白了没有弊病,才能给他。”侄少爷道:“这话恐怕说不下去罢。”王梦梅道:“怎么你们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个,你们才乐?”侄少爷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多说话,只得出来同蒋福说。

蒋福道:“我打老爷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这饭是吃不长的。要我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钱还我,立时就走。还有一件,从前老爷有过话,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老爷有得升官发财,我们做家人的出了力、赔了钱,只落得一个半途而废。这里头请你少爷怎么替家人说说,利钱之外,总得贴补点家人才好。还有几桩案子里弄的钱,小事情,十块、二十块,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为争过继,胡家同卢家为着退婚,就此两桩事情,少说也得半万银子。老爷这个缺一共是一万四千几百块钱,连着盘费就算他一万五。家人这里头有三千,三五一十五,应该怎么个拆法?老爷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谅来不会刻苦我们做家人的。求少爷替家人善言一声,家人今天晚上再来候信。”说罢,退了出去。

侄少爷听了这话,好不为难,心下思量:“他倒会软调脾,说出来的话软的同棉花一样,却是字眼里头都含着刺。替他回的好,还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摆上,我们这位叔太爷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刚才我才说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说我帮着外头人叫他出钱。若是不去回,停刻蒋福又要来讨回信,叫我怎样发付他。说一句良心话,人家三千块钱,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里头给你用的;现在想要干没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说不过。况且蒋福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吃得光的。真正一个恶过一个,叫我有什么法子想!——也罢,等我上去找着婶子,探探口气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听老爷正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这事从头至尾告诉了太太一遍。又说:“现在叔叔的意思,一时不想拿这钱还人家。蒋福那东西顶坏不过,恐怕他未必就此干休。所以侄儿来请婶娘的示,看是怎么办的好?”

岂知这位太太性情吝啬,只有进,没有出,却与丈夫同一脾气。听了这话,便说:“大少爷,你第一别答应他的钱。叔叔弄到这个缺不轻容易,为的是收这两季子钱粮漕米,贴补贴补。被蒋福这东西如此一闹,人家已经好几天不交钱粮了!你叔叔恨的牙痒痒。为的是到任的时候,他垫了三千块钱,有这点功劳,所以不去办他。至于那注钱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没有弊病才肯给他。你若答应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爷听了这话,不免心下没了主意,又不好讲别的,只得搭讪着出来,回到账房,闷闷不乐。忽见帘子掀起,走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蒋福听回信来了。侄少爷一见是他,不觉心上毕拍一跳。究竟如何发付蒋福,与那蒋福肯干休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AZgzdggmzxFj1kMS3y+/NosWRRrGU25pQKS3lAM+0LsiUdfJl8Soz0CLX0SYd4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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