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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纷凭片语
绍心法清讼诩多才

话说瞿太太霎时过得江来,下船登岸。轿夫仍把轿子抬起,都说:“这们一个大地方,晓得老爷在那里?到那里去问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个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厅马老爷衙门里去,就说是制台衙门里来的,要找瞿老爷,叫他打发几个人帮着去找了来。家人奉令,如飞而去。

瞿太太也不下轿,就叫轿夫把轿子抬到夏口厅衙门附近,歇了下来等回信。原来这位夏口厅马老爷在湖北厅班当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员,上司跟前巴结得好,就是做错了两件事,亦就含糊过去了。他虽是地主官,也时常到戏馆里、窑子里走走,不说是弹压,就说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几个人,近来也很同他在一块儿。瞿耐庵讨爱珠一事,他深晓得;昨夜请客,他亦在座。这天在衙门里,忽然门上人上来回:“制台衙门有人来问瞿大老爷,叫这里派人帮着去找。”他便急得屁滚尿流,立刻叫门上人出来说:“瞿大老爷新公馆在洋街西头第二条弄堂,进弄右手转弯,第三个大门便是。”又派了两名练勇同去引路。当下又问:“制台衙门里什么人找他?为的是什么事?”来人含含糊糊的回了两句,同了练勇自去。走不多时,遇见瞿太太的轿子,跟班的上前禀复说:“老爷在某处新公馆里。”

瞿太太一听“新公馆”三个字,知道老爷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这一气更非同小可!随催轿夫跟着练勇一路同到洋街西头,按照马大老爷所说的地方,走进弄堂,数到第三个大门,敲门进去。瞿太太在轿子里问:“这里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见一个老头子出来回道:“不错,姓‘徐’。你是那里来的?”瞿太太不由分说,一面下轿,一面就直着嗓子喊道:“叫那杀坯出来!我同他说话!办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里,如今局子搬到这里来了!快出来,我同你去见制台!”一面骂,一面又号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时带来的人都是些粗卤之辈,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乒乒乓乓,把这家楼底下的东西打了个净光。那个老头子气昏了,连说:“反了!反了!这是那里来的强盗!”

正闹着,瞿太太已到楼上搜寻了一回;一看样子不对,急忙下楼,问同来的练勇道:“可是这里不是?怎么不对呀?”那房主老头儿也说道:“你们到底找的是那个?怎么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出来乱打人!世界上那有这种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错,连忙出门上轿,骂手下人糊涂,不问明白就乱敲门。老头子见自己的东西被他们捣毁,如今一言不发,便想走出去上轿,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来,拉住轿杠要拼命。幸亏有两个练勇助威,一阵吆喝,又要举起鞭子来打,才把老头子吓回去了。

这里瞿太太在轿子里还骂手下人,骂练勇。内中有一个练勇稍须明白些,便说:“莫不是我们转弯转错了罢?我们姑且到那边第三家去问声看。”刚刚走到那边第三家门口,只见本公馆里另外一个管家正在那里敲门。瞿太太一见有自己的人来敲门,便道:“就是这里了!”那管家一见太太赶到,晓得其事已破,连忙上前打一个千,说道:“替太太请安。小的亦是来找老爷的,想不到太太也会找到这里来。”瞿太太道:“你们一个鼻子管里出气,做的好事情,当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访,着了你倒装起没事人来了!你仔细着!等我同你老爷算完账再同你算账!”说完,推门进去。却不料其时瞿老爷已不在这里了;只有新娶的爱珠同一个老妈在楼上,一见楼下来了许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楼上不敢则声。

瞿太太因刚才打错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连问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便即迈步登楼。一见楼上只有两个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爷的相好,只得先问一声:“这里可是瞿老爷的新公馆?”爱珠望望他,并不答应。瞿太太只得又问。歇了半晌,爱珠才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瞿太太见问,反不免愣住了。站在扶梯边,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胡福上来报道:“太太,正是这里。跟老爷出门的黄升报信来了。”瞿太太一听是这里,立刻胆子放大,厉声说道:“叫他上来!”黄升上楼见了太太,就跪在地下磕头,说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发怒道:“老爷讨小,他欢喜,我是没有什么欢喜,用不着你们来巴结!我是不受这一切的!”黄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这个,为的是老爷挂了牌了。”瞿太太一听“挂牌”二字,很像吃了一惊似的,连忙问道:“挂那里?”黄升道:“署理兴国州。”瞿太太道:“这一个缺也罢了,但是还不能遂我的心愿。横竖我们这位老爷,无论得了什么缺,出去做官总是一个糊涂官。你们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说年纪大了,愁的没儿子,要讨小,难道我就不怕绝了后代?自然我的心比他还急。我又没有说不准他讨小。如今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你们想想看,叫我心上怎么不气呢!”

众人一见太太嘴里虽说有气,其实面子上比起初上楼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论:此番率领众人一鼓作气而来,原想打一个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爷署缺信息,晓得干娘宝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兴,不知不觉,早把方才的气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时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势,说道:“我末,辛辛苦苦的东去求人,西去求人,朝着人家磕头礼拜,好容易替他弄了这个缺来。他瞒着我,倒在外头穷开心。我这是何犯着呢。他指日到任,手里有了钱,眼睛里更可以没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拼了罢!我也没福气做什么现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让人家享福!”说道,便要寻绳子,找剪刀,要自己寻死。一众管家老妈只得上前解劝。

此时新姨太太爱珠坐在窗口揩眼泪,只是不动身。一众管家因听得老爷挂牌,都不肯多事,一个个站着不动。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罢休,说:“你们都是帮着老爷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爷得了缺,你们想发财;你们可晓得老爷的这个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既然大家没良心,索性让我到制台衙门里去,拿这个缺仍旧还了制台,叫他另委别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又不是众人的灰孙子!”说罢,大哭不止。

正闹着,人报:“马老爷上来。”原来瞿太太初上楼之后,齐巧瞿耐庵亦从外头回来,刚进大门,一听说是太太在这里,早吓得魂不附体。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盘算了一回:“别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厅马老爷精明强干,最能随机应变,不如找了他来,想个法子把个阎王请开;不然,饥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刚出大门,那边第三家被太太打错的那个姓徐的老头儿赶了过来,一把拉住瞿耐庵,说:“你太太打坏了我的东西,要你赔我!你若不赔,我要叫洋东出场,到领事那里告你的!”瞿耐庵听了,顿口无言。还是跟去的管家会说话,朝姓徐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才把老爷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烟跑到夏口厅衙门,将以上情形同马老爷说知。马老爷无可推却,只得赶了过来。瞿太太虽然从未见面,事到此间,也说不得了。

当下马老爷上楼,也不说别的,但连连跺脚,说道:“要人家冒名顶替,亦得看什么人去!他们叫耐庵顶这个名,我就说不对,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打错了中国人还不要紧,怎么打到一个洋行买办家去!马上人家告诉了洋东,洋东禀了领事,立时三刻,领事打德律风来,不但要赔东西,还要办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么办呢!”他说的话虽然是没头没脑,瞿太太听了,大致亦有点懂得;本来是坐着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来。马老爷装作不认识,连问:“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们说了。马老爷才赶过来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马老爷又说道:“这事情只怪我们朋友不好,连累大嫂过这一趟江,生这一回气。这女人本是在窑子里的,因为老鸨凶不过,所以兄弟起头,合了几个朋友,大家凑钱拿他赎了出来。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讨得婊子;众朋友都仗义,你亦不要,我办不要,原想等个对劲的朋友,送给他做姨太太。当时就有人送给我们耐庵兄的。兄弟晓得耐庵兄的脾气,糊里糊涂,不是可以讨得小的人,所以力劝不可。当时朋友们商议,大家拿出钱来养活他,供他吃,供他用,还要门口替他写个公馆条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闹进来。大嫂是晓得的,我们汉口比不得省城,游勇会匪,所在皆是,动不动要闯祸的;有了公馆条子,他们就不敢进来了。其时便有朋友说玩话:‘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讨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将来这里我就写个瞿公馆,等老嫂子晓得了,叫他吃顿苦头也是好的。’条子如今还没有写,不料这话已经传开,果然把大嫂骗到这里呕这一口气,真正岂有此理!”

瞿太太听说,低头一想:“幸亏没有动手,几乎又错打了人!”又转念想道:“如果不是这里,何以我叫人请问你马老爷,你马老爷派了练勇同我到这里来呢?为什么黄升亦到这里来找老爷呢?”当把这话说了出来。马老爷赖道:“我并没有这个话。果然耐庵讨了小,要瞒你嫂子,我岂肯再叫人同了你来。一定是我们门口亦是听了谣言,以讹传讹。大嫂断断不要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亏得黄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势回道:“小的亦是听见外面如此说,所以会找到这里来;不过是来碰碰看,并不敢说定老爷一定要在这里。”

瞿太太又把瞿老爷几天在外不回家的话说了。马老爷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凑前一步,低声对瞿太太说道:“新近我们汉口到了几个维新党,不晓得住在那一爿栈房里,上头特地派了耐庵过来访拿;恐怕声张起来,那几个维新党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为名,原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晓得,这维新党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这两年很被做兄弟的办掉几百个。不料现在还有这种大胆的人来到这里,又不晓得有什么举动。将来耐庵把人拿着了,还要大大的得保举呢。”

瞿太太道:“如今挂了牌,就要到任,怎么还能来办这个呢?”马老爷道:“牌是藩台挂的,拿维新党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头。大约总得把这件事情办完了才得去上任。”瞿太太道:“维新党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还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说,把这差使委了别人罢。我们拿了人家的脑袋去换保举,怕人势势的,这保举还是不得的好。”马老爷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说就妥。”

瞿太太又抢着说道:“倒是前头打错的那个人家,怎么找补找补他才好?”马老爷皱着眉头道:“这倒是顶为难的一桩事情!现在牵涉洋商,又惊动了领事,恐怕要酿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着急道:“到底怎么办呢?这个总得拜托你马老爷的了!”说着,又福了一福。马老爷见瞿太太一面已经软了下来,不至生变,便也趁势收篷,立刻拿胸脯一拍,道:“为朋友,说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办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请过江回省。且看事情办的怎么样,兄弟再写信给耐庵兄。”于是瞿太太千恩万谢,偃旗息鼓,率领众人,悄悄回省而去。

这里马老爷回到衙门,一看瞿耐庵还在那里候信。马老爷先把他署缺的话说了,催他赶紧回省谢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话也告诉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徐老头子,打坏的东西,一齐认赔,还叫人替他点一副香烛,赔礼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现在看尊嫂如此举动,尊宠只好留在汉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两月之后,看看情形如何再来迎接。好在这里有我们朋友替你照应,你只管放心前去。”瞿耐庵见各事都已办妥,异常感激,方才辞别马老爷渡江回省,向公馆而来。

回家之后,虽说有马老爷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毕竟是贼人胆虚,见了太太总有点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幸亏他太太打错了一个人家,又走错了一个人家,亦觉得心上没趣,没精打采。见了老爷,但说得一句:“还不赶紧去谢委!”又道:“拿什么维新党的差使可以趁空让给别人罢,自己犯不着揽在身上。”瞿耐庵一见马老爷之计已行,便道:“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复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我们可以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道:“你辞得掉,顶好;倘若辞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门里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道:“容易得很,一辞就掉,不消太太费心。”说着,便换了衣服,赴各宪衙门谢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馆叩谢过干娘,又求宝小姐把他带到制台衙门叩谢过干外公、干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禀辞。接着便是上司荐人,同寅饯行,亦忙了好几日。

临走的头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厅马老爷那里再三把新娶的爱妾相托。马老爷自然一口答应。当下又请教做官的法门。马老爷说:“耐庵,你虽然候补了多年,如今却是第一回拿印把子。我们做官人有七个字秘决。那七个字呢?叫作‘一紧,二慢,三罢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给人家一个老虎势,一来叫人家害怕,二来叫上司瞧着我们办事还认真:这便叫作‘一紧”。等到人家怕了我们,自然会生出后文无数文章。上司见我们紧在前头,决不至再疑心我们有什么;然后把这事缓了下来,好等人家来打点:这叫作‘二慢’。‘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这个到手……”马老爷说着,把两个指头一比。瞿耐庵明白,晓得他说的是钱了。马老爷又说:“无论原告怎么来催,我们只是给他一个不理;百姓见我们不理,他们自然不来告状:这就叫作‘三罢休’。耐庵,你要晓得,我们湖北民风刁悍,最喜健讼;现在我们不理他,亦是个清讼之法。至于别的法门,一时亦说不尽。好在你请的这位刑名老夫子王召兴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趋避之法他都懂的,随时请教他就是了。”瞿耐庵听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头一夜,瞿太太等人静之后,亲自出来船前船后看了几十遍,生怕老爷另雇了船带了相好同去。后来见老爷一直睡在大船上,晓得没有别人同来,方才放心。

兴国州离省不过四五天路程。头天派人下去下红谕。次日赶到本州,书差接着。瞿耐庵拜过前任,便预备第二天接印。这天原看定时辰,午时接印。到了十一点半钟,瞿老爷换了蟒袍补褂,打着全副执事,前往衙门里上任。齐巧有个乡下人不懂得规矩,穿了一身重孝,走上前来拉住轿杠,拦舆喊冤。轿子跟前一班听差的衙役三班,赶忙一齐过来呼喝;无奈这乡下人蛮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爷忌讳最深,这日看定了时辰接印,说是黄历上虽然好星宿不少,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恐怕冲撞了不好,特地在补褂当中挂了一面小铜镜子,镜子上还画了一个八卦,原取“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见一个穿重孝的人拉舆叫喊,早把瞿老爷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到底时辰不好,必定撞着什么“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问得一句:“这穿孝的是什么人?”那乡下人见老爷说了话,连忙跪下道:“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亲上个月死了,有两个本家想抢家当,争着过继,硬说小的不是小的的父亲养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赶出大门。”瞿老爷道:“不是你父亲养的,难道是你娘拖油瓶拖来的吗?”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为的就是这句话!前任大老爷得了被告的钱,所以就把小的断输了。小的打听得今日青天大老爷上任,所以赶来求伸冤的。”

瞿老爷不等说完,拍着扶手板,大骂道:“好刁的百姓!我没有来到这里就晓得你们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还没有接印,你就来告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是你们家务事,亦要老爷替你管?我署这个缺,原是上头因我在省里苦够了,所以特地委个缺给我,原是调剂我的意思,不是叫我来替你们管家务!一个兴国州,十几万百姓,一家家都要我老爷管起来,我亦来不及呀!赶出去!不准!”

差役们一阵吆喝,七八个人一齐上前来拖,好容易把个王七拖走。王七嘴里还是一味的喊“冤枉”,见老爷不准,索性在轿子旁边大哭起来。瞿老爷听着讨厌,连连吐馋唾,连连说:“晦气!”后来见王七痛哭不止,不由无名火动,在轿子里大声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锁起来!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号令,衙役们无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锁起。

说话间瞿老爷已经到了大堂下轿。礼生告吉时已到,鼓手吹打着。等老爷拜过了印,便是老爷升座,典吏堂参,书差叩贺。瞿老爷急急等诸事完毕,一天怒气便在王七身上发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着惊堂木,骂道:“你要告状,明天不好来,后天不好来,偏偏老爷今天接印,你撞个来!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讳,老爷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图个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两旁差役一声吆喝,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剥去下衣;霎时间两条腿上早已打成两个大窟窿,血流满地。

瞿老爷瞧着底下一滩红的,方才把心安了一半。原来他的意思,以为“我今日头一天接印,看见这个身穿重孝的人,未免太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见血,也可以除除晦气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声,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还不则声。倒是值堂的签押二爷瞧着不对,轻轻的回了老爷,方把王七放起来,然而已经不能行动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时前任还住在衙门里,没有让出。瞿耐庵只好另外凭了公馆办事,把太太一块儿接了上来同住。

且说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个试用知州。委署这个缺未及一年,齐巧碰着开征时候,天天有银子进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以为只要收过这委钱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里候补几年了。那知乐极悲生,刚才开征之后,未及十天,家乡来了电报,说是老太爷没了。王柏臣系属亲子,例当呈报丁忧。报了丁忧,就要交卸,白白的望着钱粮漕米,只好让别人去收。当下他看过电报,回心一想,连忙拿电报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准声张。他全不想一个外府州、县衙门,凭空里来了一个电报,大家总以为省里上司来的什么公事,后来好容易才打听出来。然而他老人家虽然死了老太爷,因为要瞒众人,并不举哀。后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议论。

王柏臣晓得遮盖不住,只得把账房及钱谷师爷请来,并几个有脸面、有权柄的大爷们亦叫齐。等到众人到了,他一齐让到签押房床后头一间套屋里去。两位师爷坐着,几个大爷站着,别的人一概赶出。王柏臣更亲手把两扇门关好,然后回转身来,朝着两位师爷一跪就下。大家虽然明晓得他是丁艰,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齐做出诧异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断断乎不敢当!快快请起!”说着,两位师爷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下,哭着说道:“兄弟接到家乡电报,先严前天已经见背了!”两位师爷又故作嗟叹,说道:“老伯大人是什么病?怎么我们竟其一点没有晓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俗语说得好:‘死者不可复生。’总求两位照应照应我们这些活的。我一家门几十口人吃饭,丁忧下来,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如今事情,权柄是在你们二位手里。”又指着几个大爷们说道:“至于他们都是兄弟的旧人,他们也巴不得兄弟迟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忧的事情替兄弟瞒起,多耽搁一个月或二十天,不要声张出来,上头亦缓点报上去。趁这当口,好叫兄弟多弄两文,以为将来丁忧盘缠,便是两兄莫大之恩!就是先严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

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回答不出。还是账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们亦少赚一天钱。好在他匿丧与我们无干,我们乐得答应他,做个顺水人情,彼此有益。”便把这话又与钱谷师爷说明,钱谷师爷亦应允了。几个大爷们更是不愿意老爷早交卸的,于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新爬下替两位师爷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送两位师爷出去,一路说说笑笑,装作没事人一般。

当天账房师爷同钱谷师爷又出来商量了一条主意,说:“现在钱粮才动头开征,十几天里如何收得齐?总得想个法子叫乡下人愿意在我们手里来完才好。于是商量了一个跌价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钱一两的,如今改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几天为限。乡下人有利可图,自然是踊跃从事。如此办法,一来钱粮可以早收到手,二来还落个好声名。商妥之后,当把这话告诉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便叫照办,立刻发出告示,四乡八镇统通贴遍。乡下人见有利益可沾,果然赶着来完。

看看到了半个月,这一季的钱粮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银子也赚得不少了。账房、钱谷二位师爷又商量道:“钱粮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劝东家报丁忧了。等到派人下来,总得有好几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点给后任收收,等人家捞两个,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后任一个捞不到,恐怕要出乱子的。”当把这话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还舍不得。两位师爷便说:“有了这个样子,我们也很对得住东家了。到这时候再不把丁忧报出去,倘或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是不包场的。”便有人把这话又告诉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个毛躁脾气,一听这话,便跳得三丈高,直着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爷我不报,我匿丧,有罪名我自己去担,要他们急的那一门呢!”话虽如此说,自己转念一想:“不对,如今我自己把丁忧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报丁忧,这话传了出去,将来终究要担处分的。罢罢罢,我就吃点亏罢!”当时就把这话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忧大事,总以家信为凭,电报是做不得准的。犹如大官大员升官调缺,总以部文为凭,电传上谕亦是做不得准的。所以我前头虽然接到电报不报丁忧,于例上亦没有什么说不过去。”此时合衙门上下方才一齐晓得老爷丁忧,一个个走来慰问。王柏臣也假做出闻讣的样子,干号了一场。一面禀报上司,一面将印信交代典史太爷看管。跟手就在衙门里设了老太爷的灵位,发报丧条子,即日成服。从同城起以及大小绅士,一齐都来叩奠。

转眼间上头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计正是开征时候,恨不得立时到任。等得接印之后一问,钱粮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时把他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访问前任用的是个什么法子,才晓得每两银子跌去大钱四百,所以乡下人都赶着来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言传千里。”王柏臣接着电报十几天不报丁忧,这话早已沸沸扬扬,传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报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讨好。瞿耐庵拿到这个把柄,恨不得立时就要禀揭他。遂又详求实在,又有人把账房师爷代出主意,叫他跌价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瞿耐庵恨这账房师爷比恨王柏臣还要利害,总想抓他一个错,拿练子锁了他来,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时王柏臣钱虽到手,一听外头风声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现在尚未结算交代,后任已经处处挑剔,事事为难。凡他手里顶红的书差,不上三天,都被后任换了个干净;就是断好的案子,亦被后任翻了好几起。此时瞿耐庵一心只顾同前任作对,一桩事到手,不问有理无理,但是前任手里占上风的,他总得反过来叫他占下风;要是前任批驳的,到他手里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张的欠了姓孙的钱,有二十多年未还。还是前任手里,姓孙的来告了;王柏臣断姓张的先还若干,其馀拨付。两造遵断下去。这个当口,齐巧新旧交替,等姓张的缴钱上来,已是瞿大老爷手里了。瞿大老爷有心要拿前任断定的案子批驳,就传谕下来,硬叫姓孙的找出中人来方准具领。姓孙的说:“我的老爷!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经死了,那里去找中人?横竖有纸笔为凭,被告肯认账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张的答应,我老爷不答应!没有中人,没有证见,就听你们马马虎虎过去吗?钱存案,候寻到中人再领。”一阵吆喝,把两边都撵下去。这是一桩。

又有一桩。是一个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姓田的忽然赖婚,说了姓富的儿子许多坏话,就把女儿另外许给一个姓黄的。姓富的晓得了,到州里来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断的是叫姓黄的退还礼金;拿姓田的训饬了两句,吩咐他不准赖婚,仍旧将女儿许配姓富的。当时三家已遵断具结。到了瞿耐庵手里,姓黄的又来翻案。瞿耐庵一翻旧卷,便谕姓田的仍将女儿许与姓黄的儿子。姓富的不答应,上堂跪求。老爷说:“你儿子不学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儿许给他。只要你儿子肯改过,还怕没有人家给他老婆吗?不去教训自己的儿子,倒在这里咆哮公堂,真正岂有此理!再不遵断,本州就要打了!”一顿臭骂,又把姓富的骂了下去。

过了一天又问案。头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却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状子,便把原告叫了上来问了两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来,便拍着桌子,骂道:“好个混账王八蛋!人家种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还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说!”早有皂役把他拖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来跪着。瞿耐庵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快说!”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讲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来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带上,骂道:“天下人总要自己没有错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错在前头,怎么能怪别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没有错。”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说自己错的!不必多说!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边去,具结完案。

随手问第二起,乃是卢老四告钱小驴子,说他酗酒骂人。瞿耐庵也是先带了原告问过,叫他下去;把被告带上来,打了一百。被告说:“小的平时一盅酒不喝的,见了酒头里就晕,怎么会吃醉了酒骂人呢?是他诬赖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来,帮着被告硬说道他是诬告,也打一百。仍旧带在一旁具结。

于是又问第三起,是一个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儿。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吕氏,男人朱骆驼。这件事实在是小老婆撒泼行凶,把大老婆的脸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来告状的。瞿耐庵把状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带朱苟氏。朱苟氏上来跪下,刚说得几句,瞿耐庵不等他说完,便气吁吁的骂道:“统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没有好东西!常言说得好:‘上梁不整下梁差。’你倘若是个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么?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爷那里有工夫替你管这些闲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骆驼叫上来吩咐道:“你家里有这样凶的大老婆,为什么要讨小?既然讨了小,就应该在外头,不应该叫他们住在一块儿。闹出事来,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们,今天来找我老爷。你想,我老爷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钱粮,再管你们的闲账,我老爷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呀!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开在两下里住,包你平安无事。”朱骆驼道:“起初本是两下住的,后来大的打上门来,吵闹过几次,才并的宅。”瞿耐庵道:“这就是大的不是了!”说着,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没有打。亦是具结完案。

接着又审第四起,乃是两个乡下人:一个叫杨狗子,一个叫徐划子。两个为了一只鸡,杨狗子说是他的,徐划子又说是他的,说不明白,就打起架来。杨狗子力气大,把徐划子右腿上踢伤了一块,一齐扭到州里来喊冤。官叫仵作验伤。仵作上来,把徐划子的裤子脱了下来,看了半天,跪下禀过。瞿大老爷便同徐划子说道:“容易。他踢坏了你的右腿,我老爷现在就打他的右腿。”于是吩咐把杨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隶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连打了一百多下。先是发青,后来发紫,看看颜色同徐划子腿上踢伤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来。嘴里又不住的自赞道:“像我这样的老爷,真正再要公平没有!”于是徐、杨二人又争论那只鸡。瞿耐庵道:“这鸡顶不是好东西!为了他害得你们打架!老爷替你讲和罢。”正说着,忽拿面孔一板,道:“这鸡两个人都不准要,充公!——来,替我拎到大厨房里去,叫他俩下去具结。”衙役一声吆喝,两个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来,眼望着鸡早拎到后头去了。

这天瞿耐庵从早上问案,一直问到晚方才退堂。足足问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断与头四起都大同小异。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见稿案门上拿了几十张禀帖进来,说是:“这些人因为老爷精明不过,都不愿意打官司了。这是息呈,请老爷过目。请老爷的示,还是准与不准?”瞿耐庵忙道:“自然一齐准。我正恨这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我才坐几回堂,他们就一齐息讼,可见道政齐刑,天下无不可治之百姓。现在上头正在讲究清讼,这个地方,照样子,只要我再做一两个月,还怕不政简刑清么?”想罢,怡然自得。

那知这两天来,把一个兴国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齐都说:“如今王官丁了艰,来了这个昏官,我们百姓还有性命吗?”又加瞿耐庵自以为是制台的亲眷,腰把子是硬的,别人是抗他不动的,便不把绅士放在眼里,到任之后,一家亦没有去拜过。弄得一般狗头绅士起先望他来,以为可以同他联络的;等到后来一见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说:“这位大老爷瞧我们不起,我们也不犯着帮他。”又过两天,听见瞿耐庵问案笑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更生出无数谣言,添了无数假话,竟把个瞿耐庵说得一钱不值,恨不得早叫这瘟官离任才好。于是这话传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tGVYemiBDn/AFSZdtnB1mlyDf9HwIhhnfFjLfcq30yHZa+/izOYuSu31c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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