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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趋公郎署无意分金

做书的人一支笔不能写两桩事,一张嘴不能说两处话,总得有个先后次序。如今暂把贾大少爷赴河南筹款一事搁下慢表,再把借十万银子与他的那个时筱仁重提一提。

且说时筱仁自从拿十万银子交给黄胖姑生息之后,一个月倒很得几百两银子的利息。他此时因为躲避风头,不敢出面,既不拜客,亦不应酬,倒也用度甚省,每月很可多馀几文。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虽然打了三个月的期限,他同黄胖姑却是能够多放一天便多得一天利息。只要黄胖姑不来退还他,他此时没有正用,决计不来讨回的。但是他的为人,原是功名热中的人;自己虽没有到广西同土匪打仗,靠了上代的交情,居然也保举到一个候补知府。这番上京引见,带了十几万银子进来,又想谋干,又想过班。正在兴头的时候,忽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说他的那个原保大臣舒军门克扣军饷,纵兵为匪,误剿良民,捏报胜仗以及滥保匪类,浮开报销……足足参有二十多款。朝廷得奏,龙心大怒,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叫两广总督按照所参各款,查明复奏,不得徇隐。齐巧碰着这位两广总督年少精明,勇于任事,不怕招怨;竟其丝毫不为隐瞒,一齐和盘托出,奏了上去,上头说他“溺职辜恩”“养痈遗患”,立刻降旨将他革职,拿解来京,交与刑部治罪。广西防务另派别人接办。时筱仁因为原参折内有滥保一条,恐干查究;就是查不出,倘若在京闹的声名大了,亦怕都老爷没有事情之时拿他填空,总为不妙。黑八哥一干人也劝他,叫他暂时匿迹销声,等避过风头再作道理,这也是照应他的意思。

有天外边传说舒军门业已押解来京,送交刑部,当由刑部签掣山西司审讯。听说已经问过一堂,收入天牢之内。时筱仁当初保此官时,原是靠着上代交情,自己却未见过那舒军门一面。自从舒军门解交刑部之后,虽然亦有几个受过他的恩惠的人前去看他,同他招呼一切;时筱仁因彼此素昧生平,也乐得装作不知,求免拖累。

单说这位舒军门历年带兵,在广西边界上克扣的军饷,每年足有一百万。无奈他交游极广,应酬又大。京官老爷们每年总得他头二十万银子,大家分润;至于里头的什么总管太监、军机大臣,以及各项御前有差使的人,至少一年也得结交三四十万;此外还有世交故旧,沾他光的也不少。所以他进款虽多,出款亦足相抵。等到革职交卸,依然是两手空空。由广西押解进京,尚在半路,业已借贷度日。门生故吏当中,有两个天良未泯的,少不得各凭良心,帮助他几个;其他一班势利小人,早已溜之大吉。舒军门是湖南衡州人。他自己历年在广西,家小却一直住在原籍。等到奉着革拿上谕,家眷立刻赶到京城。舒军门家内并无他人,只有一个太太,一个小少爷,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他外面用钱虽然挥霍,只因一向不大顾家,所以太太手里并不曾有甚积蓄。到京之后,住在店里,已经是当卖度日,坐吃山空。他今乃是失势之人,那里还有人来问信。

一天舒军门押解来京,一直送交刑部,照例审过一堂,立时将他收禁。他做官做久了,岂有不懂得规矩之理?这个刑部天牢并不是空手可以进得的,况他又是阔绰惯的人,更非寻常官犯可比。当他在半路上,早已东拼西凑,凑得三千银子,专为监中打点之用。及至到监打听,才晓得现在做提牢厅的这位司官老爷是他老把兄——前任山东臬台史达仁——之子,本部主事史耀全。这史耀全年年在京充当京官,亦很得这老世叔的接济不少。所以舒军门一打听是他,不禁把心宽了一大半。

及至进监不多时候,史耀全便走来看他,口称:“老世叔暂时委屈。老世叔平日上头圣眷很好,不过借此堵堵人家的嘴,料想不日就有恩诏,一定还要起用的。至于这里的一切事情,都有小侄招呼,请老世叔尽管宽心罢了。”舒军门听他如此说法,虽然欢喜,但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老世侄虽然不要钱,还有禁卒人等,未必可以通融的,便把凑到的三千银子取出来交与史耀全,托他上下代为招呼。史耀全嘴里虽说不要,却早已伸手接了过来,顺手点了一点,大大小小的银票,一共只有三千银子。数完之后,仍旧交还了舒军门,说道:“老世叔的事小侄自可效劳,何必定要这个。况且老世叔在这里头,至多不过三五日,一定就要出去的,尽管放心就是了。”说罢,扬长而去。舒军门听他说话,不觉信以为真。

列位看官:要晓得刑部羁禁官犯的所在,就在狱神堂旁边,另外有几间房子。当下史耀全去后,禁卒便把他领到一个所有,乃是三间敞厅。房子虽然轩敞,却是空空洞洞的,其中一无所有,不但睡觉的床没有,连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也没有。舒军门走了进去之后,只好一个人在地下踱来踱去,连个坐处都没处寻。他老人家生平烟瘾最大,从前在大营时候,三四个差官轮流替他打烟还来不及;此时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但烟具不来,而且连着铺盖亦不送进。歇了一会,烟瘾上来,直把他难过的了不得。没有进监的时候,早同手下人讲明,应用物件,无不立时送进。那知等了三个时辰,还是杳无音信。此时他老人家的眼泪鼻涕一齐发作,渐渐的支持不住,只好暂在墙根底下权坐一会。

后来等到天黑,依然不见手下人进来,便晓得其中必有缘故。又拜求禁卒把个史耀全找了来,同他商议。史耀全说:“小侄因为老世叔两三天就要出去的,生怕老世叔一时看不开,或者寻个自尽,小侄担当不起,所以就吩咐这屋里不准多放东西。这也是小侄一片苦心,务求老世叔原谅一二!小侄事情多,容明天再来请安罢。”说完,掉头不顾的走了。舒军门情知不妙,然又无计可施,只得罢手。此时烟瘾大发,加以饥火上蒸,更觉愁苦万状。搁下慢表。

且说舒军门由广西押解来京,手下只有一个老伴当——现在也保举了武官,两个差官,都是在跟前当差当久了的。军门平时待他们还好,所以他三个不得不跟了军门吃这一趟苦。然而三个当中,只有一个老伴当,名唤孔长胜,一个差官,名唤王得标,这二人还肯掏出一点忠心,替军门谋干。此外还有一个差官,名唤夏武义;因他排行第十,大家都叫他夏十。他为人却与那两个不同:自从军门坏事之后,他一直就想另觅枝栖;因被孔、王两个再三相劝,方才一路同来。到京之后,也不问军门死活,把一应事务统通卸在孔、王二人身上,他却早已访亲觅友,干他自己的去了。孔、王两个奈何他不得,只好听其所为。后文再叙。

且说孔、王两个送舒军门进了刑部监,以为军门身边有三千两银票,大约上下可以敷衍,他两人便把烟具、行李收拾齐整,预备跟着送到里边。岂知走到门前,为禁卒们所阻,口称:“提牢史老爷吩咐,军门所犯案情重大,既不容跟随人等进监探视,亦不准将行李、食物私相传递。倘有不遵,一概重办。”

舒军门将要进监的时候,晓得自己三千两一定不够,满腹盘算:“京官当中受过我接济的人虽然不少,然而京官穷的居多,不可前去开口。至于大员当中虽然也有些用我钱的,但念我此时业已身犯重罪,死活未知,只盼他们顾念前情,肯替我在上头说一两句好话帮扶我叫我不死,便已尽够,那里还有向他们借贷之理。”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后来忽然想到顺治门外有个开镖局的涿州卢五。这卢五从前本是马贩子出身。舒军门历年统带营头,营里用马都是他贩卖前去。营盘里的钱比别处赚的容易,他就此兴家立业,手内着实有钱。他为人又爱交朋友,最有义气。使的一手好双刀,因此江湖上又送他一个表号,叫他为“双刀卢五”。卢五从前为了一件什么案件也曾下过刑部监,后来遇赦得放。他在刑部监时,禁卒人等着实得过他好处,因此刑部里面没有一个不晓得他的。舒军门既然想着了他,便同孔、王两个说知。

孔、王两个这日见军门进监之后,内外摸不通气,谅系人情未曾托到,一时走投无路,便急急奔到顺治门外去找双刀卢五。谁知奔到那里,卢五已于五天前头因事出京,直把他二人急得要死,恨不得哭出来。镖局里人问起根由,才晓得是舒军门派来的差官。登时镖局里的人异常殷勤,连说:“五爷几天头里就提起军门不日可到,齐巧有事,他老人家回家去了。五爷临走的时候曾经有过话:倘或军门到京,短了一万、八千使费,尽管来取……又叫局里伙计们帮着招呼。”说罢,便吩咐备饭,款待二位。孔、王两个道:“现在不拘你们那一位赶紧帮着到部里替军门招呼招呼就够了!军门从午刻进监,到如今鸦片烟还没送进去,不晓得在里边怎样吃苦哩!”卢五的伙计一听这话,便有一个瘦长条子挺身而出,道:“既然如此,我陪二位一同前去。”说罢,便到后面牵出一匹马。孔、王两个自有牲口。当时三人同时上马,一个辔头到得刑部监。这卢五的伙计名唤耿二,本是卢五结义的朋友。卢五那年犯案下刑部监,一应都是耿二替他跑腿。

当下刑部监里的人一见是他,一齐赶着叫“二爷”。耿二道:“现在舒军门舒大人到这里,诸位有什么说话,一齐在小弟身上。舒大人虽然带了这多年的营头,但他是个清官,诸位得原谅他一二!”一干人道:“二爷一句话,比一万两银子还重!二爷到这里,不用吩咐,我们一齐明白。不过提牢老爷跟前,须得二爷自己去同他言明一声,现在的事情倒不是我们下头为难。”耿二便问:“提牢是那一位老爷?”众人说:“是史耀全史老爷。”耿二说:“不认得。”当下便有一个老禁卒说:“我带你去。我先替你通报,你俩好说话。”耿二应允。老禁卒果然上去同史耀全唧唧哝哝的半天,然后下来招呼耿二。

耿二见了史耀全,叫了一声“老爷”,又打了一个千。史耀全也把身子呵了一呵。史耀全听了老禁卒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底子。耿二说不满三句,他便笑嘻嘻的说道:“舒大人没有钱,我们是世交,岂有不晓得的。但是我们这些同寅当中,当他是块肥肉;我们又是世交,我倘若拿他少了,人家一定要说我用情在他身上。真正说不出的冤枉!舒大人一进来就交给我三千票子。你想,这们大的一个衙门,加上他老人家的身份,叫我拿他这三千两派给那一个好?幸亏你来了,这事情我们就有了商量了。”耿二道:“三千两不够,小的亦知道。但是舒大人亦是实在没有钱,各位大人跟前,少不得总求老爷替他担待一二。现在小的既求老爷替他周全,断乎不能再叫老爷为难。准定小的回去,明天再凑三千银子送过来。至于下头的这些伙计们,由小的去同他们商量,不敢再要老爷操心。”史耀全听了方才无话。但是三千两头要当天交进来。耿二说:“天已黑了,那里去打票子!就是有现元宝也不能抬了进来,叫人看着算个什么样子呢!”复由老禁卒从中作保,准他明日一早交进,此事方才过去。

且说舒军门这日在监里足足等到二更多天,方见手下人拿了烟具、铺盖进来,犹如绝处逢生,说不尽他那种苦恼情形。当下急急开灯,先呼了十几口烟,方慢慢的问起情由。差官就把前后情形统通告诉了他。舒军门听到耿二又答应史耀全三千银子,不禁大为诧异道:“他这人还算人吗!他同我拉交情,说明不要我一个大钱!怪道我左等右等总不见你们进来,原来是嫌三千太少!既然嫌少,当时何不与我言明?一定要磨折我,这是什么道理呢?”差官道:“到了这地方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不全是他们的世界吗!”舒军门叹了一口气。差官又说:“别的有限,倒是这一罐子鸦片烟可就值了钱了。”军门问:“多少?”差官回:“一应上下,都是卢五的伙计耿二担在身上,也不晓得是多少。但是这罐鸦片烟拿进来,另外是三百两。”舒军门听了吐舌头。自此以后,舒军门的差官便时常进监探望,送东西,一应使费都是卢五局里担付。过了几天,卢五回京,又亲自进监问候。不在话下。

目下再说时筱仁时太守因为舒军门获咎,暂避风头,不敢出面。他生平最是趋炎附势的,如何肯销声匿迹。如今接连把他闷了好几个月,直把他急得要死,心想:“我这人总得想个出头之日方好!”

合当有事。舒军门押解到京,收入刑部,太太闻信,亦来探望。三个差官晓得太太已从原籍到京,大家便搬在一块儿住,以便商量办事。家里的人都晓得军门外面交情很不少。孔、王两个又趁进监探望的时候细问军门,某人有什么交情,某处有银钱来往,一一问明,以便代为设法。时筱仁到京已久,毕竟有晓得他的踪迹的,就将他的住处、履历,详细通知舒军门一边。军门的儿子小,一切都是孔、王两个架着太太亲自出去向人讨情。这天得知时筱仁在京,又探明这时筱仁的官乃是军门所保;一来彼此本有渊源,二来也晓得这时筱仁手头素裕,当下便由舒太太带着儿子同了孔、王两个赶到时筱仁寓处求他帮忙。时筱仁见面之后,着实拿舒太太安慰,连说:“小侄这个官儿还是军门所保,小侄饮水思源,岂有坐视之理?老伯母尽管放心!”舒太太听他此言,以为总有照应,便也不往下说,带了儿子欣然而去。

那知过了两天,杳无消息。不得已写上一信,差人送去,写明暂时借银五千两。谁知时筱仁接信之后,立刻回复一封信来,上说:

“小侄此番北上,只凑得引见费一千馀金。原为亲老家贫,亟谋禄养;讵料军门获咎,人言藉藉,小侄转为所误。避匿至今,不特将引见费全数用完,此外复增亏累不少。若论上代交情,以及小侄知遇,析应勉力图报,聊尽寸心;无如小侄此时实系进退两难,一筹莫展。效力不周之处,伏乞格外海涵,不胜感荷”

云云。舒太太得信,大为失望,不免背后就有不满意于他的话,说他“不是无钱,明明是负义忘恩,坐视不救”。不料舒太太只顾恨骂时筱仁,旁边倒触动了一个人。你道这人是谁?就是跟着舒军门进京的差官,夏十夏武义便是。

这夏十自从跟随军门进京,一路上怨天恨人,没有一些些好声气。军门现是失势之人,也不同他计较。自从军门进了监,他镇日在寓处,除掉吃饭睡觉之外,一无事事;有时还要吃两杯酒,吃醉了借酒骂人。起先孔、王两个还将他好言相劝,后来人家一开口,他的两只眼睛已竖了起来,因此孔、王两个也就相戒不言。舒军门的太太本是个好人,更不消说得了。

这夏十京城之内也很有几个朋友。无奈同他来往的都是混混一流,晓得夏十在外边久了,一定发了大财,那些朋友起初都来想他好处;等到想不着,也就渐渐的疏远了。所以夏十自从到京,转眼已是三个月。除了这里,另外总弄不到一条出路,因此便闷在家,也不出去。这两日无意之中晓得军门太太去找时筱仁,偶然听人说起“时筱仁官居知府,广有钱财”,他便动了“择木”之思。后来舒太太向时筱仁借钱不遂,背后骂时筱仁如何忘恩,如何负义,他一一听在耳中。忽然意有所触,于无事时向孔、王两个把时筱仁的履历、住处一一问明;等到黄昏时候,便借探友为名,一直径到时筱仁寓处,打门求见。

连日时筱仁正为舒军门信息不好,朝廷有严办的意思,他恐怕牵边,终日躲避在家,不敢出外。正在一个人自怨自艾,连说:“我有了这许多钱,早知如此,一个实缺道台都可以到手了。只为捐班不及保的体面,所以才走了他的门路。谁知如今反为所害,弄得不敢出头。今天又有人来说:“这老头子在广西时节,部下兵勇暗中都与会党私通,所以都老爷才参他纵兵为匪,养痈成患。现在又有廷寄给广西巡抚,说他手下办事的人难保无会党头目混迹在内,叫广西巡抚严密查办,务绝根株。我虽不在他手下办事,然而是他所保,不免总有人疑心我们都是一党。我今总得想个法儿,洗清身子才好,否则便是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

时筱仁正在一个人自思自想,不得主意的时候,忽然管家来回:“舒军门跟来的差官夏某人前来求见。”时筱仁一听“舒军门”三个字,还当又是来借钱的,想要回头不见。管家道:“这姓夏的说过,他虽在军门公馆里当差,此来却非为军门之事。”时筱仁听了这句,不觉得心上一动,便道:“你去领他进来。”霎时夏武义进来,叩头请安。时筱仁摸不着他的底细,急忙弯着腰去扶他,又像还礼又像不还的同他谦逊了一回。时筱仁叫他坐,他不敢坐,口称:“标下理当伺候大人,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座位。”时筱仁还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来意,又道:“你是军门跟前的人,我也是军门保举的,我们自己一家人,你还同我闹这个吗?”夏十听了,方斜签着身子坐下。当下言来语去,无非一派寒暄之词。两人虽都有心,然而谁摸不着谁的心思,总觉得不便造次。

后来还是时筱仁熬不住,先试探一句道:“这两天军门的信息很不好,你晓得不晓得?”夏十道:“说是亦听见人家说起,但是上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依大人看起来,军门到底几时可以出来?”时筱仁道:“放出来的话,如今还说不到哩。能够不要他老人家的命,已经是他的造化。”夏十忙问道:“这话怎讲?”时筱仁便把都老爷又参,以及重派广西巡抚密查的话说了出来。夏十半天不言语。

时筱仁把身子凑前一步,道:“我请教你一桩事情。”夏十一听“请教”二字,不觉肃然起敬,忙说:“大人有话请吩咐。”时筱仁道:“我的官虽是军门所保,但是我并没有在他手下当过差使。像你是跟军门年代久了,军门所办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爷所参的到底冤枉不冤枉?你我是自己人,私下说说不妨事的。”夏十听到此话,觉得意思近了一层,也把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道:“这话大人不问,标下也不敢说。论理,标下跟了他十几年,受了他老人家十几年好处,这话亦是不该应说的;但是大人是自家人,标下亦断无欺瞒大人之理。”时筱仁道:“我这里你说了不要紧的。”

夏十又叹一口气道:“唉!说起这位军门来,在广西办的事,论起他的罪名来,莫说一个头不够杀,就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杀!”时筱仁忙问:“这是怎么说?”夏十道:“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别的不要讲,这两句话是人所共知的。这位军门自从到广西的那一年,手下就有四十个营头。大人,你想,四十营头,一年要多少饷?你猜实实在在有多少人?”时筱仁道:“六七成总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处了。”夏十道:“只有倒六折!——这也不必去说他。初到的两年,地方上平静,没有土匪,虽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以敷衍过去。近来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他老人家还是同前头一样。你说怎么办得了呢?标下听得人家说,那老爷折子上还有一句叫作什么‘纵兵为匪’,标下起先听了还不懂,到后来才明白。说他叫兵为匪,这句话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气,这句话却是实在不冤枉他。”时筱仁道:“照你说来,军门该应着实发财了,怎么如今还要借账呢?”夏十道:“钱虽赚的多,无奈做不了肉。大人,你想,光京城里面,什么军机处、内阁、六部,还有里头老公们,那一处不要钱孝敬?东手来西手去,也不过替人家帮忙。事到如今,钱也完了,人情也没有了,还不同没有用过钱的一样。平心而论:我们军门倘若不把钱送给人用,那里能够叫你享用到十几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时筱仁道:“都老爷参他还有些别的事情,可确不确?他手下办事的人,到底有什么会党没有?”夏十道:“标下前后在大营顿过二十来年,有什么不晓得的。从前还是打‘长毛’,打‘捻子’的时候,营盘的人叙起来都是同乡;这里头又多半是无家无室的,故尔把同乡都当作亲人一样。因此就立下一个会,无非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有了事情,大家可以照顾。彼此只当作哥儿兄弟看待,同拜把子的一样,并不论官职大小,亦没有为非作歹的意思。打起仗来,一鼓作气,说声‘上前’,一齐上前,所以从前打‘长毛’,打‘捻子’屡次打赢,就是这个缘故。到后来上头一定要拿他当坏人看待。大人,你想,吃粮当兵的人有几个好的?当他坏人,他就做了坏人了。非但当他坏人,而且还要克扣他,怎么能够叫他心服呢?至于我们这位军门,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这班人在内;有了这班人,肯叫他如此克扣吗?广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经说起来,三天亦说不完。”时筱仁道:“闲话少讲。我只问都老爷所参的事情,可样样都有?”夏十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些事情都老爷摸不着,所以参的不的当。至所参的乃是带营头的通病,人人都有的。说起来那一位统领不该应拿问,不该应正法?如今独独叫他一个人当了灾去,还算是他晦气呢!”

时筱仁道:“别的不要说,但是像你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总望军门烈烈轰轰带你们上去;如今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军门一面不用去说他了,倒是旁人的气难受。”时筱仁道:“军门现是失势之人,你还跟了他进京,也算得赤心忠良了,怎么旁边人能够给你气受?”夏十又叹了一口气,随口编了多少假话,说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着军门的事,如何在外头弄钱;太太又如何糊涂,连着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的话,统通说了出来。说完了,起来替时筱仁请了一个安,说:“标下情愿变牛变马,过来伺候大人,姓舒的饭一定不要吃了!”

时筱仁听了他一番言语,别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说军门还有许多事情连都老爷都不晓得,倒要问问他。“人家说我同他一党,害得我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借他做个证见,等我洗清身子也好。”主意打定,便道:“我用你的地方是有,但是你暂且不要搬到我这里来住,以免旁人耳目。你若是缺钱用,我这里不妨每月先送你几两银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当,咱们一块儿出京,到那时候你的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夏十见时筱仁应允,而且每月还先送他银子,立刻爬在地下叩头谢赏。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真是一言难尽。

叩头起来,时筱仁又问了许多话,无非是舒军门在广西时候的劣迹。等到夏十去后,他恐怕忘记,随手又拿纸笔录了出来。写好之后,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整整盘算了一夜。改到一半,忽然搁笔,道:“他现在已是掉在井里的人,我怕他不死,还要放块石头下去,究于良心有亏。”想到这里,意思想要就此歇手。忽然看见桌子上一本《京报》,头一张便是验看之后分发人员的谕旨。前两个就是同自己一块儿进京的,内中还有两个同时进京,目下已经选缺出去了。时筱仁看了这个,不觉心上又为一动。又想到朋友们叫我暂时避避风头的话,“照此下去,我要躲到何年何月方有出头之日!”又一转念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本来不认得我,虽然他保举我过班,毕竟是老人家的面子。他受过老人家的好处,他保举我,只算是补老人家的情。他与我并无来往,我又何必为他耽误了自己功名。况且他在广西所做的事情,亦实实在在对不住皇上,我现在就是告发他,也不为过。”想到这里,忽又转一念,道:“我去出首,又要证见,又要对质。有了夏十,不愁没有证见;但是我何犯着同他对质呢?”想来想去,总不妥当。于是又盘算了一回,想要找个朋友谈谈心,想:“这些朋友当中,一向只有黄胖姑、黑八哥两个遇事还算关切。我明天先找他两个商量商量再说。”

主意打定,上床安置,未及睡着,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误了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黄胖姑。胖姑被他闹起,还当他是来提银子的,心上倒捏了一把汗。及至见面问起来意,时筱仁低低的同他说过,又说:“现在并不求别的,只求我自己洗清身子,好干我的事业去。”

黄胖姑踌躇了一回,道:“你要洗清身子,目下先要得罪两个人。”时筱仁请教那两个。黄胖姑道:“里头一个黑总管,外头一个华老爷。他俩从前着实受过姓舒的孝敬,所以到如今一直还是护庇他。依他俩的意思,本来没有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头里,所以才把他拿问。”时筱仁也晓得他说的琉璃蛋就是现在的徐大军机了,便问:“他怎么架在头里?”黄胖姑道:“琉璃蛋一定要办,华老爷一定不要办,他俩天天在那里为着这件事抬杠子,有天几乎打起架来。至于黑总管,听说他常常在佛爷前替军门求情,说好话,说什么‘舒某人有罪,佛爷很可以革掉他的功名,叫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御史们的话,奴才不敢说他是假;然而风闻奏事,一半亦是有影无形。舒某人果然不好,为什么不在广西造反,倒乖乖的等上头拿问呢?’这都是黑大叔的话,是他侄儿亲口说给我听的。照这样儿,亏你还想出首告他。”时筱仁道:“不是这两天又被都老爷参的很不好听,有廷寄叫广西巡抚查办吗?”黄胖姑道:“你这话听那个讲的?这班穷都同一群疯狗似的,没有事情说了,大家一窝蜂打死老虎。倘碰着胆子小的,禁不起参,私底下送他们两个,也是乐得。至于廷寄查办,还不是照例文章。他的人已经进了刑部,不好提出来问他,何犯着到广西去查呢?大约又是华老爷敷衍琉璃蛋的。这些话都是人家吓你的,你当了真,又混出主意了。”

时筱仁被黄胖姑一席话说的顿口无言,心想:“到底我走那一条路才好?现在我若是去出首,只好走徐大军机一路。但是听胖姑所讲,里头黑大叔,外面华中堂,都帮着军门这边。何以军门一出了事,八哥反叫我不要出面,避避风头?这是什么用意呢?”随又把这话详详细细的请教黄胖姑。胖姑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又收住了笑,做出一副正言厉色的样子,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凡百事情,都是官小的晦气。你瞧,一省之中,督、抚被参,弄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道、府了事;道、府被参,弄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州、县、佐杂了事。舒军门的事情虽比不上这些,你也不是他手下的人,然而他总是你的原保大臣。他正在信息不好的时候,你何苦自己去碰在刀上?不要多,只要被都老爷轻轻的带上一句,你就吃不了。这无非八哥关照你的意思,有什么别的用意呢?”

时筱仁道:“八哥照应我,总得替我想个出头的路才好。”黄胖姑又哈哈的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出头不出头?你连‘财去身安乐’一句话还不晓得吗?”时筱仁道:“我带了银子进京,为的那回事?既然想钱,为什么不说明,叫我瘪了这两三个月呢?”黄胖姑一句话在口头没有说出,是:“早要你出,你一定不肯多出;必须逼你到这条路上来,然后你方心服情愿的多出!”但是这句话又不便向时筱仁说明,只得支吾其词道:“这不过我想情度理是如此。究竟他们心上想要你多少,他们不说明,我也不会晓得。或者真心照应你,不要你钱也未可定。”时筱仁道:“胖姑,你又要自谦了。这些朋友当中,还有高明过你的?你说的话是决计不会错的。现在我也不东奔西波了,只要你肯照应我,替我出个主意。徐大人既同军门不对,他那里有什么路,你替我疏通疏通。至于八哥他叔叔,还有华堂那里,既然都是帮着这一边的,那话自然更容易说了。”

黄胖姑此时心中其实路道早已安排停当,但是一时不肯说出,恐怕时筱仁看着事情容易,回称:“你歇两日再来候信。”时筱仁此时心上已经明白:“华、黑两个是不妨事的,只要有银子就会说话。惟现在急于打听徐大军机这一条路,只要有人代为介绍,等我认得了这个人,彼时舒军门的事不妨见机而行。能够替他解开无事,也是我阴功积德;倘然不能,我就顺了这边放上一把火,只要徐大军机不来恨我,横竖是没有人晓得的。”主意打定,因见黄胖姑有叫他“歇两天再来候信”的话,只得暂时起身相辞,又在寓中闷守了两日。

到第三天早上,又来找黄胖姑。黄胖姑便告诉他说:“人是有一个,这人是徐大军机的嫡亲同乡,而且还是师生,偏偏又是他部里的司官老爷。一天没有事,徐大军机宅子里也得去上两趟。所以徐大军机很欢喜他,有些事情都同他商量,叫他经手。但就本部而论,就有好几个差使,此外还有几处,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如今徐大军机跟前,除非托他疏通,更没有第二个。”

时筱仁忙问:“是谁?”黄胖姑便说出王博高来。又道:“这位王公,宦途着实得意得很。新近又被顺天府辛大京兆保荐了人才,召见过一次。他的头又会钻,不晓得怎么,弄的军机处几位都同他合式起来。召见的那一天,佛爷问军机给他点什么好处。军机拟了三条旨意。佛爷圈了头一条,是‘免补主事,以员外郎升用’,目下有缺就是他的了。我们也是新近为着别人家一件事相识起来的。但是他的为人,明送是不肯受的;只好说是你要拜徐大军机的门,一切贽见、门包,总共多少银子,统通拜托了他,托他替你去包办。他外面做的却是方正的了不得:你交给他几千银子,他事情办完之后,一定要开一篇细账,不拘十两、八两,五钱、六钱,多少总要还你点,以明无欺。你不必另外送他,他也尽够的了。我现在把这个人说给你。你果然要办这一手,我们就去办了来。”时筱仁道:“银子呢?”黄胖姑道:“十万头非预先说明,一时提不出。你要银子用,我替你借,你认利钱就是了。”时筱仁明晓得他无非又要借此敲他的重利,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所为。当下只得满口应允,连称“费心感谢”不置,“一切准照老兄吩咐的办理”。

于是胖姑留他吃过中饭,一同出门,找到博高新搬的房子。家人通报,博高出来。彼此见礼之后,尚未归座,博高忽拉胖姑到一旁,咕咕哝哝了一回。胖姑走过来,对了时筱仁连连拿手拍着胸脯,说道:“险呀!险呀!我们还算运气!时筱仁急问:“怎的?”胖姑慢慢的说道:“因为你要拜徐大人的门,你那天托我之后,我跟手就来看博翁。博翁替朋友做事,那是天下第一个热心肠的人,他便当天出去替你回徐大人,徐大人跟前倒替你说好了。谁知今天一早博翁上衙门,看见他同寅傅理堂的侄少爷傅子平——也是本部郎中,两个人闲谈,子平就提起他亲家毕都老爷已经有个折子做好,一连参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门手下办事的,也有得过军门保举的。听说你筱翁的名字也在内。子平同博翁要好,博翁要替你介绍去见徐大人,这话两天头里也同子平谈过,所以子平肚里有了底子。当时见他亲家有此一番举动,便拦住他亲家,叫他不要动手,三日之后复音。子平今日到衙门,会见了博翁,就告诉了博翁。博翁也托他去拦住他的亲家,说:‘大家那里不结交一个朋友,有话彼此可以商量。’博翁晓得你今朝要来,所以约子平一准后天给他回音,叫他亲家折子千万不要出去。刚刚博翁同我讲的就是这个话。”

时筱仁听了这个话,一时不得主意,便请黄胖姑及王博高两个替他斟酌办理。当下议定:拜徐大军机的门,贽见连上下包,一共五千银子,统通交给王博高经手;将来共用若干,等事情过后,再由王博高开出账来。傅子平的亲家毕都老爷那里先送三百两。傅子平经手,送五十两。说到这里,王博高便吩咐管家到隔壁把傅老爷请过来。霎时来了,穿的甚是破旧。彼此见面一揖之后,也不及动问姓名,王博高便把他拉到一旁,鬼鬼祟祟了半天,那人便起身告辞。只听得王博高说了声“等会如数统由兄弟交过来”。那人道:“舍亲那里有兄弟,请放心就是了。”说罢自去。这里时筱仁见事情已办得千妥万当,便亦起身告辞,同到黄胖姑店里,把借银子的笔据写好。黄胖姑又跟手替他把银票送到王博高宅中。博高接着,就叫人在隔壁把个傅子平找来。

诸公要晓得:隔壁这位傅子平虽然姓傅,何尝是浙江巡抚傅理堂的侄儿!不过说是傅某人的侄儿,人家格外相信些。至于他的官,却实实在在是个郎中。京城里的穷司员比狗还多,候补到胡子白尚不得一差一缺的不计其数,这位傅子平正吃了这个苦处。因他认得王博高,又是新邻居,所以时时刻刻来告帮。齐巧这天有了时筱仁的事情,王博高要假撇清,随借他用了一用,做了一个证见。等到王博高银子到手,只叫人送过来四两。然而在他已经饿了好几天,穷的当卖俱无,虽只区区四金,倒也不无小补,又可以苟延残喘得好几日了。这正是当京官的苦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iLf/AVNi7O+pScNiBBlIwhbXqonQe6MUGYHKiyqhU4uSjRKUlD6iig1Q3gfRnJk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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