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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娴礼节
办机器司马比匪人

却说那抚院阅兵之后,因为山东东半省地方已渐渐为外国人势力圈所有,不时有交涉事件,虽说中外协和,凡事尚能和平办理。抚院来的时候,那外国总督特地派了一支兵前来迎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面子。所以抚院一进行辕,便叫翻译写一封洋文信送去,订期阅兵之后,前来拜见。到了这一天,抚院吃过早饭,便带了一个洋务随员,是个同知前程,姓梁名世昌,广东人氏;一个翻译,是个知县,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抚院大轿在前,他二人小轿随后,到了总督公馆,投进帖子。里头传出话来,说了一声“请”。抚院降舆进内。那总督着实敬重,立刻脱帽降阶相迎,见面握手归座之后,彼此说了些仰慕的话,无非翻译传言,无庸细述。那总督又拿出几种洋酒、洋点心敬客。抚院扰过之后,便即相辞出来。跟手那外国总督命驾前来答拜。抚院接着,也着实殷勤一番。

总督去后,抚院便传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预备明天请外国人吃饭。州官三荷包听了抚院吩咐下来,自己思量,上司的差使倒好办,这请外国人吃饭的事情却没有办过。外国人吃番菜,是不用说的了。从前走过几趟上海,大菜馆里很扰过人家两顿。有了厨子,菜还做得来,但是请外国人是个什么仪注,须得预先考较,免得临时贻笑外人。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师爷请来商议。丁自建想了一会子,说:“这事情须得同抚宪同来的翻译商量。他们这些人自小同外国人来往,这个礼信一定知道的。”三荷包一听这话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抚院同来的翻译林老爷。二人相见之后,寒暄了几句,三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意思说了出来。谁知这位林老爷是个最坏不过的,一听来意是要叨他的教,他便拿腔作势,跳到架子上,说:“这是顶容易的事。”嘴里虽说容易,究竟容易在那里,却不肯告诉与人。三荷包再问问他,他便指东话西,一味支吾。又说:“临时我自来照料。”又说:“连我也不懂得什么。”三荷包无可奈何,只得辞了出来,又与丁师爷商量。还亏得丁师爷交游道广,仍旧找到他那个借外国家生的朋友——也是在外国官跟前当翻译的一个广东人——同他说了。承他的情,什么规矩,什么仪注,那是头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什么酒,一五一十,统通告诉了他。

丁师爷回来告诉了三荷包,三荷包欢喜不尽。连夜又把那位翻译请了来,留他吃饭,同他商量;又请他写了一张菜单,一共开了十几样菜、五六样酒。三荷包接过看时,只见上面开的是:清牛汤、炙鲥鱼、冰蚕阿、丁湾羊肉、汉巴德、牛排、冻猪脚、橙子冰忌廉、澳洲翠鸟鸡、龟仔芦笋、生菜英腿、加利蛋饭、白浪布丁、滨格、猪古辣冰忌廉、葡萄干、香蕉、咖啡。另外几样酒是:勃兰地、魏司格、红酒、巴德、香槟,外带甜水、咸水。三荷包看了,连说:“费心得很!”又愁抚宪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汤可以改作燕菜鸽蛋汤。——这样燕菜是我们这边的顶贵重的菜,而且合了抚宪大人的意思,免得头一样上来主人就不吃,叫外国人瞧着不好。那翻译连说:“改得好,索性牛排改作猪排。”三荷包道:“外国人吃牛肉,也不好没有。等到拿上来的时候,多做几份猪排,不吃牛的吃猪,你说好不好?”翻译又连说:“就是这样变通办理。”三荷包又叫把单子交给书禀师爷,用工楷誊出十几份来。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来,穿着簇新的蟒袍补褂,走到抚院这边亲自监督,调排桌椅,安放刀叉。总共请了三个外国官、四个外国商人、两个外国官带来的翻译。这里是抚宪一位、营务处洪大人一位、洋务随员梁老爷一位、抚院翻译林老爷一位,连着州官三荷包,共是五个中国官:算一算,一总是十四位。去叫书禀师爷,把某大人,某老爷,一个个拿红纸写了签条。三荷包又请那位翻译帮着点对:那里是首席,该什么人坐;那里是二席,该什么人坐。分派既定,就把红签放在这人坐的面前。倘是外国人,随手请翻译写一排洋字在上面,好叫外国人认得。

这时候桌子上的摆设,玻璃瓶件鲜花之类,一律齐备。厨房里亦诸事停当。三荷包又问:“外国酒送来没有?”管家们回:“都已送来。”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开,连荷兰水也开好几瓶等用,免得临时手忙脚乱。翻译说:“酒和水开了怕走气,只好临时要用现开。”三荷包又说:“今日请客,自然抚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个主人在里面。一切仪注,须预先学习。”翻译说:“外国人请贵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份一份的分好,然后叫细崽端到客人面前。”三荷包听了他话,马上要学这个礼节,便叫厨房里把做好的多馀菜,拿出几样,经他的手一份一份的分好,叫管家们一律穿着簇新的大褂,装作细崽模样,以供奔走。

等到各事停当,那时已有巳牌时候。外国人向来是说几点钟便是几点钟,是不要催请的。这日请的十二点钟。等到十一点打过,抚院同来的什么洪大人、梁老爷、林老爷,一齐穿着行装,上来伺候。三荷包便请丁师爷陪着那个翻译在账房里吃饭,以便调度一切。又歇了两刻钟,果见外国人络续的来了。抚院接着,拉过手,探过帽子,分宾坐下。彼此寒暄了几句,无非翻译传话。少停众客来齐,抚院让他们入席。众人一看签条,各人认定自己的座位,毫无退让。先上一道汤,众人吃过。抚院便举杯在手,说了些“两国辑睦,彼此要好”的话,由翻译翻了出来。那首席的外国官也照样回答了几句,仍由翻译传给抚院听了。抚院又谢过。举起酒来,一饮而尽。一面说话,一面吃菜,不知不觉,已吃过八九样。后来不晓得上到那样菜,三荷包帮着做主人,一份一份的分派。不知道怎样,一个调羹,一把刀,没有把他夹好,掉了一块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块。他心上一急,一个不当心,一只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槟酒。幸亏这桌子上铺着白台毯,那酒跟手收了进去,不至淌到别处。又幸亏这张大菜桌子又长又大,抚院坐在那一头做主人,三荷包坐在这一头打陪,两个隔着很远,没有被抚院瞧见,还是大幸。然而已经把他急的耳朵都发了红了。

又约摸有半点多钟,各菜上齐。管家们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着。营务处洪大人一向是大营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规矩,当作荷兰水之类,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嘴里还说:“刚才吃的荷兰水,一种是甜的,一种是咸的;这一种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两样好。”他喝水的时候,众人都不在意,只有外国人瞧着他笑。后来听他如此一说,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翻译林老爷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说:“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他还不服,嘴里说:“不是喝的水,为什么要用这好碗盛呢?”大家晓得他有痰气的,也不同他计较。后来吃到水果,他见大众统通自家拿着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只好自己动手。吃到一半,又一个不当心,手指头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块,弄的各处都是血。慌的他连忙拿手到水碗里去洗,霎时间那半碗的水都变成鲜红的了。众人看了诧异,问他怎的。他又好强,不肯说。又回头低声骂办差的,连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来。管家们不敢回嘴。三荷包看着很难为情。少停吃过咖啡,客人络续辞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旧是丁师爷过来监督着收家伙。

有个值席的二爷说:“到底人家做到抚院,大人大物,无论他见中国人、外国人,那规矩是一点不会错的。有这样的才情,所以才能够做到抚院。想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头,什么材料做什么官,那是一丝一毫不会推板的。想我们老爷演习了一早上,还把身上油了一大块,倘若不演习,还不知要弄到那个分上哩。”这二爷正说得高兴,不提防旁边那个抚院跟来的一个三小子——是伺候抚院执帖门上的——听了这话,便说道:“你说抚台大人他不演习,他演习的时候,只怕你瞧不见罢哩。”那二爷道:“伙计你瞧见你说。”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习我那里会看得见,我也不过是听我们包大爷讲的。我们包大爷说:‘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爷上去,问了好半天的话。林老爷比给大人看,大人又亲自操习到半夜。’我们包大爷也在旁边,帮着学上菜,整整闹到四更多天,才下来打了个盹。天底下那有不学就会的事情?”那二爷还要再说,被丁师爷催着收家伙不能再说了。后来那些外国官员、商人,又请抚院一干人到他那里去宴会,一连吃了两三天,方才吃完。

这几天里,抚院很认得了几个外国人,提起富强之道,外国人都劝他做生意。抚院心里亦以为然,就向他们着实叨教。回省之后,有几个会走心经的候补老爷们,一个个上条陈,讲商务,抚院一概收下。内中有一个候选通判——是洋务局老总的舅爷——姓陶名华,字子尧。靠他姊夫的面子,为他文墨尚好,有时候做封四六信还冲得过,所以他姊夫就求了抚院,委他在洋务局里充当一名文案委员。他见姊夫上院回来,屡屡谈及抚宪大人近来着实讲求商务,凡有上来的条陈,都是自己过目;候补班子里很有两个因此得法。他把这话听在肚里,心想:“像我在这里当文案,每月拿他二十四两银子薪水,就是当一辈子也不会出头。现在既有这个机会,我何不也学他们上一个条陈?或者得个好处,也未可知。就是说的不好,像我这候选的,又不求他什么,谅来是没事的。”

主意打定,便开了书箱,把去年考大考时候买的什么《商务策》《论时务》重新拿了些出来摆在桌子上。先把目录查了半天,看有什么对劲的,抄上几条,省得费心。可巧有一篇是从那里书院课艺上采下来的,题目是“整顿商务策”。他看到这个题目,急忙查出原文来一看,洋洋洒洒,足有五千多字,一起一结,当中现现成成有十二条条陈,把他喜的了不得。大略看了一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上头还有几个外国人的名字,看了不知出处。心下踌躇道:“如果照本抄誊,倘若抚宪传问起来,还不出这几个人的出典,就要露马脚。”又想把这几个人名字拿掉不写,“又显不出我的学问渊博”。想来想去,“好在抚台也是外行,不如欺他一欺。倘若问起来,随便英国也好,法国也好,还他个糊里糊涂,横竖没有查考的”。主意打定。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官场款式,无一不知,把头尾些须改了几个字,又添上两行。先誊了一张草底,说是自己打肚子里才做出来的,同姊夫说明原故,请他指教。

他姊夫虽说当的是洋务差使,于这文墨一道也甚有限。听他舅爷说要到院上上条陈,他便郑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镜,先把舅老爷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嘴里说道:“看你不出,有这样的大才情!但这位中丞是个精明不过的,一个条陈进去,总要请各位老夫子过目。倘若把话说岔了,老夫子就要批驳下来。所以这上条陈一件事,竟是难上加难,非有十二分大本领的人,决不敢冒险。倘若说错,反不如藏拙的好。”他说这话,原是看不起他舅爷的意思。

陶子尧便说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给姊夫过目。”他姊夫也不理他,便把条陈一条一条的念去;碰着有几个不认得的字,便把舌头在嘴里打一个滚,含糊过去。一个条陈看完,竟有大半不懂。看看舅爷还坐在对面,少不得要批评他两句。停了半晌,说道:“老弟肚里实在博学,但上头的意思是要实事求是。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话太多,上头看了恐怕未必中意。愚兄于这笔墨一道虽及不到你老弟,论起官场上阅历却比你老弟多些。”

陶子尧忙辩道:“这个条陈引用的典故,都是外国的事,并不是空话。”他姊夫道:“是呀。外国人没有到过我们中国,怎么就会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呢?”陶子尧道:“并不是说外国人晓得我们中国的情形,原是引证外国人办的事情确有效验,要我们照他办的意思。”姊夫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去辩。总之,这上条陈的事情不是儿戏的;你倘若一定要上,你也总要斟酌尽善。院上几位老夫子我统通认得,你做好之后,等我先拿进去请教请教他们几位;他们说不差,再递上去,免得碰钉子,岂不是好?”陶子尧听了,很不自在。接过稿子,敷衍了两句,搭讪着出来,回到自己书房里。心想:“此事与他商量,托他代递,是万万不会成功的。不如自己写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递。‘乌龟爬门槛,就看此一跌’,好歹又不与他什么相干。”

主意打定,连夜恭恭敬敬誊了一个手折。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没有下来,他便穿好袍褂,拿着手本,也不坐轿,也不带人,一直赶到院上。晓得这位抚院的新章:凡有递条陈的人,先在巡捕老爷那里挂号,专派一个巡捕管理此事,随到随递。倘若中意,立刻传见。所以凡是来递条陈的,都归这巡捕老爷接待。当下陶子尧走来,那巡捕问明来意,因为抚院有过吩咐,是不敢怠慢的,立刻让进来吃茶抽烟,抽空拿着手本,夹着条陈,上头去回。此时抚院正在那里同洋务局总办讲话,看了条陈,甚是中意。一见手本是洋务局文案委员,便对他姊夫说道:“这陶某是你局里的文案。他这个条陈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无据的。这个想你老哥已经见过的了。”

他姊夫听见是他舅子上条陈,心上老大捏着一把汗,还怪他不听话,瞒着他做事。后来听见抚院这一番夸奖,不禁转怒为喜,连忙掇转风头,忙说:“这陶倅是职道的内亲。蒙大人提拔,自从今年二月起,就在局里当差。他笔下还过得去。”抚院道:“非但过得去,而且很好。他这章程上,有几条切中现今的时势,很可以办得。”说着,便问巡捕:“这人来没有?”巡捕回:“在外头候着呢。”抚院就命请来相见。

巡捕去不多时,果见陶子尧跟了进来,见了抚院,磕过头,请过安。抚院让他上坐。他见姊夫也在座,脸上火辣辣,怪不好意思的。又因姊夫是局里的老总,不好僭他的坐,抵死要让他姊夫坐在上头。姊夫说:“大人吩咐过,你就坐下罢。”然后在上面坐下。茶房端上茶来。当下抚院拿他着实抬举,并说:“老兄的章程,竟有一大半可以行得,内如榨油、造纸,成本不多,至于赚钱却是拿得稳的。但是这些机器总得外洋去买。你那章程里头说的几样机器,依兄弟的意思,不妨每样买上一份,带来试用。”陶子尧连忙回说:“办机器要到上海什么瑞记洋行、信义洋行。那行里的买办,卑职都有朋友,同他们相好。只要托了他们,同外国人订好合同,签过字,到外洋去办,不消三五个月,就可以来回。”抚院说:“很好。”随便又问了些别的说话,跟了他姊夫一块儿出来,回到洋务局里。

这时候他姊夫因见抚院将他抬举,也不埋怨他了,还约他同到公馆里吃饭。到得公馆里,他姊夫已忙着把这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姊姊一遍。姊姊听了,自然欢喜,忙同丈夫说:“你做姊夫的该应在抚台面前,替他出把力,顶好就把这办机器的差使委了他,等他好趁两个。他有了好处,再不会忘记你姊夫的。”他姊夫道:“自己至亲,说什么客气话,这不是应该的吗。”当下吃过中饭,陶子尧仍旧回到局里。

次日姊夫上院,抚院便把要委陶子尧到上海的话,告诉了他。他果然又替他舅子着实吹嘘了许多好话。等到下院回到局里,那委办机器的札子,已经下来了:“先在善后局拨给二万银子,带了去办。如果不够,等到讲定价钱,电禀请示,随时筹拨。”郎舅两个接到这个札子,自然欢喜。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馆里住,说:“不到几天就要远行,搬在一处,至亲骨肉,好畅叙两日。”这里文案自然另委他人,不必细述。次日陶子尧上院谢委,又蒙抚院传上去,着实灌了些米汤,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回到公馆料理行装,又到各衙门同事处辞行,接着各处备酒饯行。一时亦难尽记。

且说这日正是洋务局里几个旧同事,因为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双收,因此大家借了趵突泉地方,凑了公份备了一席酒替他送行。约的是午刻十二点钟会齐;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至日落西山,约摸有五点多钟时分,大家已等的心焦,才见他坐着姊夫公馆里的四人中轿,吃的醉醺醺而来。大家接着,奉坐献茶。陶子尧先开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请客,请的是两司、首道、学堂里的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一直吃到此时方才散席,所以来的迟了一步,累诸公久等!”大家齐说:“还早。”

少顷摆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尧首座,其馀作陪。菜上一半,酒过三巡,大众都要上来替他把盏,说他“有此宪眷,机器办到之后,一定大有作为。将来却要提拔提拔小弟们。”陶子尧听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着腔说道:“这用说吗!不是兄弟夸口,这山东一省讲洋务的,除掉中丞,竟没有第二个人我可以同他谈得来的。”对面一个同事道:“我们老总要算得这里头在行的了。”陶子尧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谈何容易,就讲到‘在行’两个字!家姊丈办了这几年的洋务局,他只知道外国人三个字。你问他是那几个国度的外国人,看他说得出说不出!兄弟固然没有办过什么交涉,然而眼睛前几个国度的名字也还说得出。”大家齐说:“将来上海回来,老总的洋务局一席,只怕就要让给老哥。”陶子尧道:“这也看罢咧。”当夜宴罢回来。

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很露殷勤。为他一向省俭,是从来不用管家的,特特为为,又把自己的二爷拨出一个,给他带着出门。陶子尧拜别了姊夫、姊姊,带了管家,取道东三府,到潍县上火车,到了青岛。可巧有轮船进口,他便写了票,搬上轮船。等到开船离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风来,吹得海水壁立,把个轮船摇荡不止。陶子尧一向是有晕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动了。他管家叫张升,本是北边人,没有坐过船,更是撑不住。那风刮了两天两夜不住,他主仆两个,也就困了两天两夜没起。陶子尧上船的时候,有人替他写了一封信,托轮船上一位账房照应。这账房姓刘,号瞻光。一上船彼此请教过大名。陶子尧很摆架子,这刘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东抚台的红人,所以才派他这赚钱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马屁,口口声声称他陶大人。陶子尧得意非凡。始而要房间,船上没有,刘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间账房让了出来给他;吃饭是另外开,刘瞻光拿自己的体己菜出来让他吃;等到刮风的时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刘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时时刻刻过来问候,因此陶子尧心上着实感激。

这天到了上海,风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仆两个也不晕了。陶子尧是做官人,贪图吉利,因此就择了棋盘街的高升栈。由栈里接客的接着,叫了小车,把行李推着就走。主仆两个另外雇了东洋车,一路跟来。到了栈房,喝过茶,洗过脸,开饭吃过。为着船头上颠簸了两天,没有好生睡,因此暂不出门,先在栈中睡了一觉。

等到醒来,已是天黑。只见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陶子尧接过来一看,上写着:“即请棋盘街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四马路老巡捕房对过一品香九号,番酌一叙。勿却为幸!此请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个小字,是“瞻光约”。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东烟台来,问明柜上探请”几个字。陶子尧看过,便知是轮船上那个账房了。他一面看条子,一面管家绞上一把手巾,接来揩过,便起身换了一件单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对面襟大袖方马褂。其时虽交八月,天气还热,手里又拿了一把折扇。叫管家拿了烟袋,夹了护书,跟在后头。走到街上不认得路,只得唤了两部东洋车,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栈到一品香能有多远,车夫乐得赚他几个,拉着兜了个圈子方才拉到。主仆二人下车,付过车钱,问了房间,走了进去。刘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时台面上已有七八个人了:有的头上四转都有些短头发垂了下来,却是梳的净光的匀;又有大衿钮扣上插着一朵鲜花;还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么熏的,一阵阵的香气喷了过来。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绫罗绸缎,其中也有一两个些微旧点的,总不及陶子尧的古板。陶子尧是初到上海,由山东临来的时候,姊夫曾叮嘱过他,说:“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万不可荒唐!化钱事小,声名事大!”陶子尧做官心切,便把此话牢记在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不吃花酒,免得上当。

这日来到一品香,见过主人之后,又照着众人作了一个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来拱手的,也有坐着不动的。刘瞻光便告诉他,这是某人,这是某人,无非某行买办、某处翻译之类,一一道过姓名。随后又来一个人,同陶子尧一并排坐下。这人两撇蟹钳胡须,年纪四十上下。“请教尊姓、台甫?”那人自称:“姓魏名翩仞。”问他公馆,说是“住在栈里”。刘瞻光也将他姓名报与众人,说:“这位陶大人是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是山东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员,小弟素来仰慕的。”众人听说,着实起敬。内中有个专做军装机器的买办,姓仇名五科,听了这话,便想替自己行里拉卖买,就竭力恭维了几句,以示亲热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块儿,问长问短,更说个不了。

后来主人让他点菜,他说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写了六样。大家又要叫局,刘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个。陶子尧一定不肯,说:“诸位请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请免了罢。”众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后来众人见他急的面红耳赤,也就罢了。当下各人的相好络续来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独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跟局大姐着实标致,一见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说:“老三搭魏老直头恩得来!”老三斜溜了他们一眼,不理众人,仍旧说他的话。此时陶子尧坐在一边,只作不看见。一霎时局已到齐,真正是翠绕珠围,金迷纸醉,说不尽温柔景象,旖旎风光。

当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拢他,趁众人厮混的时候,已嘱咐他相好,赶紧回去备个双台。跟局的答应着,匆匆装了两袋烟,同了先生下楼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刘瞻光面前,托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刘瞻光立刻代达。陶子尧再三推辞。刘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不敢勉强。少坐一会,吃一两样赏赏光。”魏翩仞亦帮着凑趣说:“我们这五科哥极爱朋友。今天是专诚相请,酒已交代,子翁务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说:“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们就摆起来。稍停一刻,我们陪了子翁过来。”仇五科又说了一声“拜托”,方才穿好马褂,辞别众人而去。这里主人见菜上齐,吃过咖啡,细崽送上账单,主人签过字,便让众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尧先不肯,后来被刘瞻光、魏翩仞一边一个拉了就走。出得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诉他:“这条叫四马路,是上海第一个热闹所在。”这是书场,这是茶店……一一的说给他听。陶子尧在外头混了多年,也听见人家说过四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彻夜,灯火通宵,他那一种心迷目眩的情形,也就不能尽述。

魏翩仞是聪明不过的人,到眼便知分晓。况且刚才台面上已经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劝他说:“子翁,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叫作:‘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极了。然而现在要在世路上行事,照此样子,未免就要吃亏。”陶子尧听了,不胜诧异,一定要请教。魏翩仞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当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里。你看来往官员,那一个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尧道:“你说生意,怎么又说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你不要听了奇怪。即如你子翁,谁不知道你是山东抚院委来的,你子翁明明是个官,然而办的是机器。请问这样机器,那样机器,那一项不是生意呢?要办机器,就要找到洋行。这些洋行里的‘康白度’,那一个不吃花酒?非但他请你,还得你请他:他请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卖买;你请他,是要劳他费心,替你在洋人跟前讲价钱,约日子。只要同你讲得来,包你事事办得妥当,而且又省钱,又不会耽误日期,岂不一举两得呢?”陶子尧道:“如此说来,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道:“这个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里摆酒请朋友呢?”陶子尧一头走,一头寻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门口,上面竖着一块匾,写着“西荟芳”三个字。众人齐说:“就在这里进去罢。”陶子尧不知不觉,便跟了进去。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样人,陶子尧曾否破戒,且听下回分解。 +a17UN0VHCFpDiysgRmhkpXAwbe/HMPHsdOY22aYKAUtUvvLgGWXu5Y1tlQ4r3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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