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童向晚来说，她最不愿提及的就是过去。

十五岁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溪河镇。镇如其名，有九曲十八弯的潺潺小溪，还有静雅碧绿的护城河。此镇人口稀薄，因为离繁华的A市只有一条护城河的距离，大多数人都搬到A市去了。

故事围绕着溪河镇一户姓童的家庭展开，那也是当时轰动一时的事情了。

童家的户主叫童汉生，为人老实苦干，没什么文化，靠廉价劳动力挣钱，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他常常跟随包工头坐船去A市干活赚钱养家。家里就他一个男人，一家生活添补就靠那么点劳动力赚的微薄收入。他有两个女儿，童向晚就是他的大女儿。

他还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赵素素，人称溪河镇的一枝花。镇上的人都喜欢揶揄他，说赵素素这枝花插在了牛粪上。憨厚老实的他只是挠着满是石灰的头皮，笑得憨憨的。

童向晚的奶奶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

赵素素不是本地人，来A市打工做发廊妹。一次，包工头请大伙吃饭，因为头皮沾满了石灰粉，童汉生决定去发廊洗个头，就这么和赵素素认识了。

那会儿两人干柴烈火，一点燃就不可收拾。

两人结婚以后，被生活上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折腾得夫妻感情全无。赵素素不止一次后悔当初看走了眼，嫁给一个穷光蛋。她很嫌弃童汉生，经常对童汉生指手画脚。

童汉生将这些全部如数吞进肚子里，不吭一声。殊不知就因为他的忍气吞声，赵素素便更无法无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战他的底线。

在童向晚七岁那年，无法忍受穷苦日子的赵素素带着小女儿跑了，席卷了家里唯一的存款，一分不剩。那天，也是童向晚第一次见着一向闷头苦干的爸爸像发疯一样狂砸家里的碗筷，甚至拿着菜刀想出去砍人。

童向晚吓傻了，一直窝在奶奶怀里，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默不作声地发抖。

这场变故让童汉生一蹶不振，每日酗酒后就是睡觉，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也垮了。上了年纪的童奶奶不得不重拾老本行，起早摸黑做早点，在街口处摆摊，养家糊口。

童向晚那时唯一能做的，只有拿出最好的成绩去安慰每天早上爬起来一边揉面团，一边落泪的奶奶。她的成绩永远是全校第一，参加的奥数、心算等比赛，从来都是榜上有名。她小学期间连跳两级。

童向晚的大名，在这不大的城镇、人口稀少的地方，尤其是身为家长的镇上人，都夸童向晚好。

然而别人的眼光，童向晚一直不在意。她的脑子里总是闪现那天被保送去A市重点初中的庆贺饭局的画面。她爸爸还是老样子，一口饮尽闷酒，嘴角漏下的酒便从胡楂上缓缓滴落在桌上。同时滴落的，还有童奶奶不舍的泪。这个家里，最疼她的就是奶奶。童奶奶一直握着她的手：“你别担心家里，在外好好读书，要记住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不要像你爸爸过这样的日子。”

那是她活到现在都铭记在心的话——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她是小镇上的姑娘。那时的A市还尚未开发，但繁荣程度自然不能跟小镇比，那是云泥之别。她以一个灰头土脸的乡巴佬形象，去了A市顶级的重点初中。

其实这所重点初中只是学校的一部分。学校由小学、初中合体，一般而言，几乎是连着读的。进这样的学校的初中部就两个要求，要么读书拔尖保送初中部，要么靠关系用钱疏通，仅此而已。

她刚来之时，外形太差，加上她瘦如干柴，看起来严重营养不良，病入膏肓，很多人都不愿意搭理她。同寝室的几名同学全是小学直接升上初中，道不同不相为谋。

直到一次月考，她以惊人的成绩跃居全校第一，才让人刮目相看。很难想象，那么娇小的身体里储藏着怎样的能量。

其实童向晚的性格虽不外向，也不完全内向，主要还是分人。童向晚在A市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高干子弟，温七七。用她的话说，她爸妈是相亲认识的，认识刚好是七夕节，以此来见证他们美好的爱情。她问童向晚，你的名字从何而来？这个问题童向晚问过赵素素，赵素素只是挥挥手：“名字都是你爸取的，这事你去问他。”

她便去问他爸爸。

童汉生解释：“护城河在临近晚上的时候最美，忽明忽暗，波光粼粼的水色。”

名字与她无关，单纯只是因为护城河在向晚时分，很美而已。

温七七却说：“那想必护城河其实与你有些渊源呢？你为什么不继续问你爸爸呢？”

童向晚摇头，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好计较的。就像她妹妹的名字一样，童乔伊，也不过是赵素素看一部美剧，羡慕里面麻雀变凤凰的女主乔伊，以此寄托，给她妹妹取名为乔伊。

她以为再也不见的妹妹，原来近在咫尺。

初三那年的运动会上，学生全部齐聚一堂，包括小学、初中。她体质不怎么好，不是运动健将，只有看的份。她只是在临近回家的时刻，偶然听到广播里宣布，小学部五年级的童乔伊获得铅球比赛第一名。

她就像疯子一样跑去领奖处，然后看见赵素素抱起丰腴健硕的妹妹，笑得跟花一样妖艳。而记忆里的赵素素与眼前这人有天壤之别。一身火红长裙，身披针织小衫，浓妆艳抹的赵素素牵着童乔伊从她身边走过，把她当透明。

纵然赵素素离开那年，她扎着羊角辫，带着婴儿肥，眼儿有些肿。如今的她，留着男孩细碎的短发，尖下巴，大眼睛，细瘦娇小的身形。

那时，她很想回头喊一声妈妈，但终于烂进了肚子。她曾经幻想着赵素素过得并不好，会带妹妹回来，如今，她的希望幻灭了。赵素素过得比流言蜚语说的还要好得多。

童向晚跟着她们出了校门，看见一辆小车把她们载走，离她越来越远。

她一直没把见到赵素素的事情告诉奶奶。奶奶的身体开始不行了，不再摆摊做早餐。这主要是童汉生开始振作起来，能挣钱的缘故。不过不跑A市做工人了，他挣钱比较少。

那年，似乎一家人都走出了赵素素的阴影，殷实地生活着。同一年，童向晚以最高的中考成绩考进A市所有莘莘学子挤破脑袋的一级重点高中。

然而她选择了一所二级重点高中，原因是学费全免，一个月还给三百块伙食费。

温七七直呼不可。童向晚只说：“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

这是温七七第一次来童向晚的家，溪河镇的一栋较为古色的独立小院，此时两人正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奶奶端着一个青花瓷碗走来，听到两人的对话，当即放下瓷碗，脸色不悦地对童向晚说：“听奶奶的话，选一级的，一级的好。”

童向晚扑哧大笑：“奶奶，你以为这是选面粉呢？一级一定比二级好？”

“谁都说一级学校好，他们都夸你呢。你爸爸和我走在大街上，认识的人都夸两下，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童奶奶笑得脸上的皱纹褶皱成一团，并且一直合不拢嘴。

童向晚却说：“一级固然是好，但读书和选面粉不一样，是因人而异的，不一定差一点的学校就不能栽培出好苗子。不同的苗子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照样能长成参天大树哦，奶奶。”

童向晚是铁了心想去二级重点高中，倔脾气一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无论温七七和童奶奶怎么劝都是白搭。还是童汉生总结陈词：“孩子有孩子的打算，晚晚那么聪明，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那年暑假过后，童向晚背着行囊，进了二级重点高中。

童汉生也在那年夏季过后，又跟着包工头去A市做外包工工人。

十一月，秋季。学校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成了难看的秃子。童向晚如往常一样认真上课。忽然，门被打开，一股秋风飒飒吹进屋内。童向晚望向门外，只见奶奶茕茕独立于门口，瑟瑟发抖地凝望着童向晚，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哽咽地说：“晚晚，你爸爸去世了。”

她站在位子上，抿着嘴唇，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颊，泪流不止。

童汉生是摔死的，原因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还未清醒就干活，结果步伐不稳，从七楼摔下来，刚好摔倒在地基上，胸腔被钢筋穿透了，死相极其残忍，让人不忍直视。

童向晚问过童汉生的工友，工友说，童汉生看见逃跑在外的老婆跟别的男人了。

答案呼之欲出。

那一刻，童向晚无比地憎恨赵素素，这个亲手毁掉这个家的刽子手。

这个萧瑟的秋季，童奶奶病倒了，身体越来越弱。童向晚本想休学，童奶奶却固执地攥紧她的手：“好好读书，你什么也不要想。”

所幸温七七的父母知道童向晚的情况，把老房子腾出来让她俩住。她们可以一边读书，一边互相照顾。原本只是跟温七七关系比较好，一下子就牵扯到了她一家子。

也是那一年，她遇见了温礼，温七七的堂哥。 fOcEVznGjkl5WoRSKxX7La8UZU2kef5a7c7cO7sXaF2jYXcds0nmp/3ewTvApPw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