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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历史比虚构更残酷

我依然要清澈而又固执地表达

——写给故乡

第一章 借兵

1

公元1931年的夏天,和往年没啥区别,一望无际的碧绿,照例铺遍辽西走廊。天风携带着渤海的清爽,如巨大的芭蕉扇,扇走了暑热,扇来了凉风,扇出一个惬意的世界。生机盎然的大地,到处奔淌着活泼的河流,迸发着生长的冲动。

青纱帐连绵不断,与风一道起伏。猛然,一股白烟划在绿野之上,拖曳成漫长的白纱巾,像仙女飘过。一列蒸汽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被绿野埋住,一路吼叫,企图拱出头颅。京奉铁路就这样贯穿在辽西走廊,深藏不露。

村庄渐密,庄稼渐稀,火车在房屋与树木间,一节一节地或隐或现。车轮摩擦铁轨的“咣当”声逐次减弱,车头“哧——哧——”吐出一团又一团白雾。火车速度减慢了,千足虫般爬进连山驿车站,累得“呜呜”大叫,趴在道轨上,一动不动。

火车的末尾,是节专挂车厢,清一色的东北军。车一停,风不再从车窗灌入,满车的大小伙子,挤得车厢的温度骤然上升。尽管车厢里热气蒸腾,却不妨碍上尉军官张天一正襟危坐。直至有人提醒,到站了,他才端正帽子,系严风纪扣,大步流星,走向车门。车厢中的十几个士兵,荷枪实弹,跟随他一块儿下了车。

凉风知趣地一拥而上,抚摸这位归家的年轻人,还有跟随他的弟兄们。车站外,生着茂盛的老槐树,知了们不懂得辽西走廊是清凉的夏天,此起彼伏地吵嚷,热啊,热啊!

哪怕只有两个人,也要站排走,这是少帅定下的规矩。士兵们在张天一的身后,列成两队,齐步正行,引得上下车众多的旅客驻足观看。

本来,张天一不该在连山驿下车,这次是奉少帅张学良之命,去沈阳北大营七旅直属队履职。他是少帅贴身的警卫连长,因整日唠叨日本人有野心,少帅听烦了,嫌他多嘴,索性把他和受他影响的警卫们,都打发回沈阳,到直属队当营副,那儿离满铁守备队最近,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少帅念他服侍身旁,辛苦有加,格外开恩,给了一周的假,让他的弟兄们陪着他,一块儿回老家,显摆显摆,条件是吃喝拉撒所有开销,都由张天一负担。张天一喜得就差给少帅磕头了,忙给父亲张恩远拍电报,通报了少帅允许他回家探亲,让父亲赶着大车,来接他和他的弟兄们。

虽说辽西走廊里的锦西县,离北平不足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北平酷暑难捱,家乡却清爽宜人。北平再热,却熬不着中华民国陆海空副总司令张少帅,少帅住的屋子有空调,出门的轿车有凉风,进剧院听京剧,包厢旁放着大冰块儿,舒服着呢,摇扇子是玩儿谱。可怜的是他们这些警卫,炎炎烈日下站岗,晒得不如吐舌头喘气的狗,挥汗如雨,却丝毫不动。此时放他们回东北,简直是恩赐。

走出站台,张天一怔住了,父亲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头戴礼帽,手拄文明棍,正笑眯眯地看他,那是县长孙国栋。另一个身穿黑色警服,腰间别着一把短枪,满脸的威严,飘移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那人便是县公安局长袁凤台。

父亲满面春光,大声武气地喊,儿子,县长来接你了。

张天一放缓了脚步,他不会想到,仅仅是探亲,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县里的两个主官,为什么不辞辛苦地跑了五六十里,专程从县城所在地冮家屯出发,到火车站接他?

他满腹狐疑,孙国栋当过少帅的副官,袁凤台也警卫过少帅,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地位也比他显赫,虽说都是少帅身边的人,应该亲近一些,可再亲近,他们也是长辈,写封亲笔信,就是高看了,不该把接他的规格弄得这么高。两人不嫌五六十里的鞍马劳顿,亲自接他,肯定另有隐情。

事务反常即为妖,张天一故意将眼光散漫到四周,思忖其中的奥秘。

车站的广场,除了宽敞一些,还不如打谷场平整。几天前下了场雨,给广场留下了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印里面汪着锈水。广场的尽头,歪歪斜斜地扭着几幢囤顶房子,便是连山驿的大车店了。

背着褡裢、挎着包袱、扛着麻包的旅客,三三两两走出广场,很快四散而去,整个广场一览无余。张天一没有看到接他来的马车,只见到三人背后的拴马桩上拴着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马硕大的屁股,将火车站仅有的几间尖顶票房挤得格外渺小。

用不着猜,明摆着的事情,县长是带着这群马,来接他们的。从马的形态上看,张天一判断得出,这批老马,是服过役的战马,后来常被人拽来拉车耕地,当役畜使,才变得懒散了。

从马的眼神,转到了人的眼神,张天一看到,县长热情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藏都藏不住。袁局长的眼睛却时常半闭着,显露出一丝懈怠。两人对他虽说格外客气,但客气方式却大有不同,县长客气地和他握手时,眼光在他的弟兄们身上停留了好几眼,接下来,不管张天一是否引见,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局长跟随在县长后边,和每个人碰了下手,他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是礼节。

有种本事,张天一与生俱来,他能一眼看穿人心,否则,怎能贴身警卫少帅?县长如此谦恭,说白了,贪图的是他的这支带枪的队伍。这群兵,非比寻常,个个身手不凡,擒拿徒手格斗,以一当十,跳上战马,举枪便打,照样百步穿杨。若是他们出马打土匪,什么胡子绿林响马,这群乌合之众,哪里禁得住正规军收拾,不是鬼哭狼嚎,就是束手就擒。

县长的眼神,已经把心思暴露无遗,无非就是借兵。

张天一心里埋怨着父亲,太爱面子,也太过张扬,不过是接儿子回家,干吗满大街嚷嚷,也没想一想,你不过是县西五会的会长,五个村子推选出来的民团头目而已,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凭啥陪你来接儿子?

少帅的兵,只听少帅的调遣,少帅没让他们顺路剿匪,天降金条也收买不了他们。张天一从父亲手里要出几块大洋,对士兵们下达命令,跑步向前,直抵车站旁的大车店,入住。

斯文的县长,再也斯文不下去了,急得手里的文明棍不很文明地戳着地,让张天一等一等,他还有话要说,来的都是客,到了锦西县,怎么也得住进县城,火车站刚建成,还是个屯子,怎能落脚在人畜混居的大车店?

军令如山,士兵们跑步去了大车店,县长的阻拦成了螳臂当车。

不经意间,张天一发现,一直不吭声的局长袁凤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仅仅一个细微动作,张天一立刻猜到,此次县长借兵,想攻打的人是谁了。

所谓的土匪,县里有三大股。县城西北边那股,称为胡子,那是真匪,直接占山为王,时常游走于热河与辽西之间,在两不管的地方打家劫舍,寨主叫杜清和,绰号三秃子。正北面那股,称为绿林,离县城不远,蹚过女儿河便是。他们明为民暗为匪,平时农耕经商,貌似护村的民团,若有机会,远袭商队,干他一票大的。首领便是老烧锅村的刘存起,绰号亮山,他们家兄弟三人如狼似虎,以抱打不平著称。

第三股算不上是匪,只不过是和官府对着干的民团,头人叫李树桢,本着好汉护三屯的原则,由他保护的三个村子,哪股胡匪去骚扰,他就带着人找谁去拼命,不过,他的拼命是有代价的,每家每户都要交保护费,穷的一升米、俩馒头不嫌少,富的百八十块大洋不嫌多。

有意思的是,胡子杜清和满头浓发,却叫三秃子,绿林刘存起是十足的大秃瓢,秃得只剩下后脑勺那一撮毛,人们却回避秃字,取其意,称为亮山。这三股人,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无论谁想干大票,互相都通气,若有歧义,便就罢了,特别难啃的大肥票,有时他们还合伙。

尤其是对抗官府,他们出奇地心齐,弄得县长还不如村长好使。

打击胡子土匪,袁凤台决不手软,剿灭刘存起,袁凤台却心存懈怠,除了他们是表兄弟,不愿意互相伤害,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伙绿林又敬又怕。县长和他拍桌子瞪眼睛,怨他剿匪不力,却干生气没有辙。袁局长称亮山这股绿林,比县政府有钱,比警察枪法还好,公安局都没配备的机关枪,他们却有两三挺,县里的警察打光了,也剿灭不了,能互不相扰,相安无事就不错了。

县长气得直翻白眼,匪患是他当县长最大的心病,一日不除,寝食难安,所以,他才灵机一动,想到了借兵,用精锐的正规军打土匪。县长的策略是,擒贼先擒王,先灭绿林后剿匪,攻溃势力最大的刘存起,招安李树桢,最终剿灭杜三秃子就不难了。

孙县长盯住亮山不放,还有另一层原因,省政府三番五次命令缉拿匪首刘存起,他闹得太凶了,目无国法,胆大妄为,涉嫌多起东洋客商的抢劫案,惹了好几起国际纠纷,他却嚣张地在县政府眼前逍遥法外。

政府的权威何在?

现在好了,少帅警卫连的本事,孙县长是见识过的,只要他们肯出手,吓也能把绿林响马吓个半死,无论上来多少个机关枪的射手,就是少帅警卫连的靶子,谁敢露头,谁的脑袋就搬家。无论绿林还是响马,即使是冥顽不化的土匪,只有一个目的,图财,占不到便宜,还丢命的亏,他们是不会吃的。

县长坚信,只要借到了兵,就是成功了一多半。

孙国栋本想,保境安民,本是东北军的天职,却没料到,借兵的话没等说出来,张天一先封了口,人家宁可在小站住大车店,也不去县城,剿匪的事情和谁谋划?

把队伍送进大车店,交了钱,订了房,安顿好了弟兄们,张天一只带出一个兵,那便是他的心腹,枪法指哪打哪的张准。张准身背两杆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枪是老帅活着时,把德国和日本步枪的优点弄在了一起,造出了自己的枪,性能和三八大盖一样,打得又远又准,子弹也通用,比常卡壳、爱炸膛的汉阳造,好出一大截子。这种枪,莫说东北军的士兵喜欢得不得了,就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也格外羡慕。

重新回到县长面前,县长的文明棍还在遗憾地杵地,不断地说,锦西县农工商学,一派繁荣,只是匪患未除,民众难以安居,吾寢食难安。张天一并不搭话,他的职责是回家,探视父母,而不是替父母官剿匪。他的眼光旁若无人,越过县长,聚焦在十几匹马的身上。他看到,其中的一匹黑马,昂着头,眼睛放亮光,头桀骜不驯地摆着。他知道,那是匹闹性的马,骑上它,才算刺激。

张天一猛地拍了下黑马的脊背,马“咴咴”地暴叫,抗议他的粗鲁。直至张天一抚住黑马的脖子,捋遍了它的鬃毛,它才喷起了响鼻,以示原谅。毕竟是匹老马,被驯服了多年,再烈也知道谁要做它的主人。

黑马明白新主人是个硬茬子,不敢欺生了,前蹄刨着地,向新主人显示着它的高贵。张天一抚了下马鬃,抓住马鞍鞒,飞身上马,夹着马肚子,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

出了连山驿火车站,毗邻的便是连山村,屋舍稀稀落落,鸡狗猪在街上自由行走。马队的到来,惊得鸡飞狗叫。除了五六年前郭军反奉,街面上还没见过这么多马“噼里啪啦”跑,许多人家扒着柴门,看热闹。

五个人一群马,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过了寺儿卜,就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张天一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如影随形。寻找了好一会儿,直到黑马跳上了高坎,他向侧方极目远眺,果然发现二里之外的山坳,有一匹枣红马,穿行在荆棵草木间,若隐若现。

张天一的眼睛,敏锐得能瞅见几十米外的蚂蚁搬家,那么大的一匹马,不至于看走了眼。他把神枪手张准唤到身旁,手指向了远方的山坳,证实他的发现。张准的眼睛更毒,百米之外的老鼠打架、麻雀觅食,都瞅得清清楚楚,明确告诉张天一,有人跟踪他们。

县长、局长骑马伫立在下坡,不知道两人嘀咕些什么。

佯装啥也没看到,继续向前走,张天一用眼角瞥过去,骑马人的形状也渐渐显露出来,只是那人戴个草帽,又蒙住了脸,莫说几里远,就是近在身旁,也认不出是谁。看着那匹枣红马,张天一觉得那样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突然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到东北讲武堂上学前,这匹马养在自己家,父亲说,把它送给儿子当坐骑,他才用心地调教。讲武堂配给的是战马,无须自备坐骑,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将它卖给了亮山。

是不是自己家的枣红马,一试便知,张天一的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个尖锐的口哨,那匹马突然间伫立,扬起前蹄,“咴咴”地回应一声,寻找它的老主人。张天一暗自一笑,既然真相已明,亮山把他的大秃瓢遮得再严也没用了,只是他不想戳穿而已。

接下来的行程,尽管张天一不断地回头张望,枣红马却遁地一般,了然无踪。暴露了行踪的亮山,不再暗中相陪,张天一反倒涌出一种失落感。

马群奔跑了一个多时辰,眼前便是八面威风的虹螺山。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只有一道沿河的山谷逶迤而上,道路蛇一般,与河水共同延伸。山谷的两侧,悬崖峭壁,断断续续,山石陡立之处,坚挺孤立,拒绝任何植物生长。山势稍一平缓,刺槐山榆橡树在灌木的簇拥下,挤得个热热闹闹。

张天一特别清楚,这条由东向西的倒流河,在抵达县城之前,胳膊肘弯一拐,贴着曹田屯村边,一路向北,汇入浩浩荡荡的女儿河。那里,河水又冲开一道山谷,大自然仿佛特意为锦西县城开辟了东南和东北两道山门,让世外桃源的锦西县城,有了两条路,既可自由地通向外面世界,又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穿过两道“山门”,就是数十平方公里的女儿河冲积平原,县城便居其中,肥沃的土地养育着这方土地的世代民众。

锦西县就是辽西的小四川。

离县城越近,熟悉的面孔就越多,张天一不断和人们打招呼。人们用一种羡慕的口气对他说,天天陪着少帅,是不是特牛逼。张天一拱手回答,没啥可牛的,少帅把我撵回沈阳了,有事到北大营找我。

张恩远忙催马上前,自豪地说,我儿子升官了,这不,县长、局长亲自接。

父亲的虚荣让张天一很无奈,他勒马停顿片刻,想与父亲拉开距离。孙国栋很关照张恩远的面子,温文尔雅地点头称是,没有摆县长的谱儿,放慢马的步伐,很客气地等候落在后面的张天一。

张天一之所以迟步不前,还有一个原因,他看到了猎户郑世吉,郑猎户背着一杆老掉牙的火铳,远远地躲着他们。这位老猎户,刚从虹螺山老林子走出来,枪管上只拴着两只山鸡,太寒碜了,与全县最好猎手的称谓,相去甚远。

在张天一的心目中,郑世吉是最值得他钦佩的人。锦西县最大的两个民团,一个是东五会,一个西五会。东五会的会长高荣轩,靠的是财大气粗,五个大村子的民团联盟,都由他养着。西五会的会长便是父亲,父亲钱财不足,靠一身好武艺,教五个村里的年轻人长本事。东西两个会长,为争神炮手郑世吉入伙,闹过半红脸。郑世吉谁也没加入,拿着他那支轰不出三十米远的老火铳,继续上山为猎。

张天一曾担心过,一旦遇到了熊狼豹等野牲畜,那支破火铳非但不能猎到它们,反倒会被它们吃掉。现在,他不用担心了,因为郑叔遇见了他。

领着张准,张天一拜见了郑世吉。猎人最眼馋的当然是枪了,郑叔的眼珠子掉在张准身上的两支辽十三上,抠都抠不出来。张天一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从张准身上要过一杆枪,丢到郑世吉的手中,让郑叔过把瘾。

郑世吉摆弄着那杆枪,爱不释手。天上,一群野鸽子不识好歹地从虹螺山中飞出,即将掠过他们的头顶。张天一突然迸出一种想法,让郑叔和张准比枪法,看谁能打中天上的飞鸽。

一声令下,两人几乎同时放枪,两只野鸽子同时落下。

枪打飞鸟,毫无疑问,两个人枪法都已练得炉火纯青,难分伯仲。张准怔了下,在枪法上,他从没遇到过对手,现在却应了那句高手在民间,没经过校正,第一枪就精准无误,他真想拜郑叔为师了。

张天一特别高兴,家乡的郑叔替他长脸了,他随即让张准掏出两盒子弹,足足有一百发,连同那支辽十三,一并赠送给了郑叔。郑世吉乐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忙说,跟我回家,炖鸡,喝酒。

2

喝酒的事情,孙国栋谁都不会让,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借兵不成就撂了脸?客人是他接来的,这场宴会,非他莫属,连他爹张恩远也不行,更莫说郑猎户了,否则他就不配为一县之长。

更何况,仅仅是一个上尉的随从,枪法就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孙县长清楚地看到,郑猎户举枪一直追随着飞鸽瞄准,而那随从,几乎是举枪便打。窥一斑而知全豹,整个警卫连的作战能力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借兵,虽被婉拒,但来日方长,毕竟,没有军令,张天一也不能擅自行动,他能谅解。锦西县的匪患太过猖獗,请警卫连一战定乾坤,那是早晚的事儿,所以,这场盛宴,必不可少。

马队奔出虹螺山口时,孙县长向对面的山梁挥了挥礼帽,那是盛情款待的信号。对面山梁望风的人,飞马跑回县府后院县长的家,吩咐厨房,立即生火。霎时间,厨房忙碌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炭火柴火“噼啪”燃烧,早已剁好的鸡鸭鱼肉下锅过油,煲汤的砂锅将熬过多少遍的燕窝粥、鱼翅羹重新熬上,客厅的餐具也该摆放整齐了,只等贵宾落座。

县长的月薪,只有二十块现大洋,不及小学教员的四分之一,置办这样一桌酒席,一个月的薪水就光了。不过,孙国栋不在乎,千里当官,只图青史留名,他家有良田百顷,商铺十余家,老父亲送他到日本留学,供他读完东京帝国大学都没伤筋动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县长志在立德立行立言,宁肯倾家荡产,也要剿清匪患,还全县民众一个朗朗乾坤。

别看袁凤台经常和县长意见相左,在花钱上,他是个大方的人,不能让县长自掏腰包,县长也是人,需要过日子。跟随县长过来时,他兜里的大洋已经按捺不住了,“哗啦啦”地响,只等跳出来替县长埋单。

县长制止了袁局长,这是他的客人,无须旁人分担,尤其是公安局,莫说是一顿饭,就算是剿匪行动,缺了公安局,又能怎样,他就不信,缺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了。

请张天一剿匪,并非县长心血来潮,他们父子和土匪有仇,张恩远不止一次地向县长告状,民国初年土匪杜三秃子绑了自己岳父的票,为榨出更多的油水,拷打致残,交了赎金后,却命丧九泉,这笔血债,必须清偿。

县长满以为借兵剿匪,张天一会欢欣鼓舞,可以名正言顺地替自己姥爷报仇。县长的策略是,三股惯匪扯着耳朵牵着腮,不管先打哪一股,只要张天一陷入这泥淖之中,他就拔不出去,必须把三股匪股清剿干净。

掐指一算,孙国栋来锦西县已经五年了。他的前任县长,自认为当个县太爷,会很风光,没想到陷到锦西县,成了风箱里的耗子,到处受气,无钱无粮无枪无人,连一个胥吏都指使不动,又深陷在匪患之中,被省政府逼急了,想多征几个钱打土匪,结果,亮山闹起了民变,把县长堵在了县衙门里,不让出来,直至被迫挂印逃走。

没有县长的日子里,亮山学起了李逵,自封为县长,升堂审案。他不懂得问案是严密的推理,干脆用绿林的方式解决纠纷,理掰扯得糊里糊涂,结果也常常啼笑皆非,闹出了好几起笑话,听说省里派来了新县长,才草草收场。

孙国栋清晰地记得,大马车拉着他们一家老小前来就任时,亮山带着上百号人,扛着大抬杆,背着火铳,居然来到虹螺山口接他。那副样子,仿佛是要拉他一块儿入伙。他掏出手枪,冲天打了一枪,命令所有人扔掉武器,抱头蹲在地上。他宁愿被打死在赴任的路上,也不能像前任县长那样,被这群乌合之众吓跑了。

亮山还算识趣,乖乖地目送孙县长走远。

五年间,孙国栋励精图治,县城日渐繁荣,茶楼酒肆林立,客栈商铺相连,粮棉果蔬连年丰收,家家户户余粮满囤,还引进日本技术,合资成立了电报电话局,修建了女儿河码头,开设了一座西医医院。工商矿业,他依赖南方商人陈应南,建了发电厂,开掘铁矿锰矿,还发现了钼矿,闲杂人员不再投匪谋生,而是去了矿山。当然,文化教育,也必不可少,他聘请归隐乡里的老学究曹凤仪出山,建成公立的中小学校,所有费用均为县府承担。农事上,他倡导种棉花,种水稻,借用乡绅高荣轩的势力,修渠引水,灌溉农田。求医治病,他靠的是日本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刘芷芳。

下一步,他还要把铁路从锦州引到锦西,再延伸到热河。他要在女儿河畔开坞,将锦西县的工矿和农副产品用船运出去。他还要建炼铁厂,兵工厂,把锦西县变成繁华的城市,堪比日本的神奈川。

他唯一的焦虑,就是匪患,这是锦西县未来发展的肠梗阻,通达四方的商贸,都会因为惧怕匪患,而错失商机。尽管袁凤台没少出去剿匪,却从来没有斩获罪魁祸首的首级。唯一能说得过去的,是县城的治安,让人稍许有些宽慰,各股土匪从不敢进城绑票,也不敢纵容手下进城劫掠,甚至,偷盗案发生得也不多。

这一点,袁局长还是挺配合县长的,就连最爱惹事的亮山,莫说没有把他撵出锦西的念头,甚至从来没进城刁难过孙县长。表面看,亮山行侠仗义,没有民恨,事实上,却是国之大害,他专门抢劫锦州大和银行、贸易株式会社、日本商团等,劫获的财富多得惊人,日本人已经找到亮山抢劫的目击证人,再不抓捕归案,那就升格为中日之间的外交摩擦了。弄不好,又会闹出“中村事件”,让少帅疲于应付。

省政府再三督促,抓捕亮山归案,有几次县长得到可靠消息,亮山就在老烧锅村,派袁凤台去围剿,结果几次围剿,双方默契地朝天开枪,打了场嘻嘻哈哈的仗,还得骗县长杀猪宰羊犒劳他们。

有一次,县长有意将袁凤台支出去,突然集合队伍,亲自带队,到老烧锅村去围剿。原以为会打亮山一个措手不及,可是,他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骑着快马报信儿。到了老烧锅村,不但没包围住亮山,反倒中了亮山的埋伏,机关枪压得警察们头都抬不起来,公安局的火力居然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警察们个个怕死,枪架在墙头,身子却缩在墙下,子弹都偏得十万八千里了。

幸亏亮山不想和县长做仇,放了一马,让县长体面地撤退了,否则,连县长屁股上的肥肉,都得被包成人肉馅的饺子。

县长打了败仗,袁凤台就有了推托之词,不是他剿匪不力,剿匪是要死人的,县长给公安局的钱,人吃马喂还不够,莫提受伤致残的医疗费,死一个警察,光抚恤金就是几百块,他拿不出来。土匪个个都是亡命徒,命不值钱,官府和他们拼不起。

为此,孙国栋焦虑不已。他暗暗发誓,就当自己被土匪绑架了,倾家荡产也要将三伙土匪绳之以法。

张天一的到来,让孙国栋看到了剿匪的另一道曙光,那就是借兵。

绕过县城东南面的凤凰山,眼下就是宽阔的女儿河冲积出来的盆地,一条白亮亮的大河,几度弯曲,浩浩荡荡地流淌下去。河的南岸,便是县城,一条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楼房与平房错落有致,商铺与店堂相互衔接,仿佛是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整座县城,只有东街还算清静。一座城隍庙,钟磬之声绵绵不断,善男信女却稀稀落落。两所学堂,国民初中和国民小学,校园宽阔,操场平整,花香四溢,书声琅琅。三座衙门,县政府、公安局和教育局,青砖瓦舍的三套院,紧紧密密地挨在一起。之后,便是给人治病疗伤的医院、维护街面秩序的保安队、投寄书信加转接电话和收发电报的邮电局。再往西北延伸,就是森严壁垒的监狱了。

县长的家,就在县政府的后院,一座标准的四合院,民国县长,异地为官,盖县政府必须配套县长的公寓。马队从凤凰山脚一路走下,县政府的门口,聚集着县里各方头面人物,中学校长曹凤仪、工矿商贸大老板陈应南、乡绅土豪高荣轩、西医院院长刘芷芳。教育局长、民政科长等等官员,只配站在两侧。

这个阵势,只有接待省长时,孙县长才肯摆出。

乡风民俗,父子不能同席,张恩远拱手告辞,县长没有挽留他,父亲在场,如何能让儿子唱主角?一行人入席,县长将张天一让到了主宾的位置,才在上首坐稳,袁局长自觉地坐到了主陪的位置,各方头面人物依次落座。

找几个县政府的公职人员端茶送水,布桌上菜,那是理所应当,孙县长却免了,既然是家宴,侍候客人只能用家里人。他把女儿伊兰从学堂里唤回,给客人斟茶,把儿子春城轰出书房,给客人点烟,夫人在厨房和客厅间里里外外地张罗。

餐桌布置停当,县长的一双儿女,穿梭在厨房与餐桌之间,像饭馆里的跑堂。

县长端起酒杯,开场白对张天一百般褒奖,什么东北讲武堂的高才生,老帅钦点的人物,少帅的铁杆亲信,夸得张天一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县城里的各路头面人物众星捧月地敬张天一,称自古英雄出少年,锦西县头一位将军,非张天一莫属。

恭维被击鼓传花般,依次传播下去,孙县长看到,张天一由最初的谦让,渐渐过渡到了来者不拒,举杯豪饮,难以把控了,甚至拍着胸脯表态,他永远是县长的子民,为锦西县效犬马之劳。县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干三杯,以示敬仰。

伊兰睁大好奇的眼睛,瞅着被大家夸成了神武英豪天下第一的张天一,父亲向来严谨,从不言过其实,怎会莫名其妙地把人夸得这么高?

就是这一眼,让张天一从不可自拔的干杯中停顿下来,心中摇荡出比酒还要甘醇的舒坦,那就是伊兰小姐的明眸皓齿。他的眼光挑剔地瞅着伊兰,鼻正口方,脸蛋浑圆,身材婀娜,无论容貌和形体,无懈可击。

我的天神,锦西县哪儿来的天仙似的美人儿?

如火如荼的敬酒场面,就这样突然停顿下来,谁都知道停顿的原因,只是没人捅破。孙县长忽然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疏忽,他脑子里完全被张天一是扛枪打仗的军人占满了,忽略了那也是激情燃烧的青年,或者是只为客人高兴,没去想其他的事情。

县长淡淡地向张天一引见,小女伊兰,就让女儿退下,喝酒的高潮还要延续下去。

不会恭维人的只有校长曹凤仪,他呷过一口酒,干咳了几声,揪断了张天一的眼光。曹校长是伊兰的校长,同样也是张天一的校长,校长永远也不会忘记教书育人。他告诫张天一,不管有多大的出息,回到家乡,时刻牢记,知廉耻,懂敬畏。

张天一收敛了放肆的目光,离开伊兰的背影,给座上的各位长辈敬酒,直至酣畅淋漓地大醉。

酒归正传,孙县长喝丢了斯文,喝得个甩开了膀子,竟然指着袁局长的鼻子说,老子养着警察还不如养狗,狗还知道冲锋陷阵呢,警察遇到了土匪,连叫唤都不会了,一个个都尿裤子了。

袁局长的脚踩在板凳上,大声说,县长教训得对,咱以后不养警察了,专养狗,你当狗县长,我当狗局长,见了土匪咱不打枪,就靠汪汪。

张天一听出了火药味儿,佯装大醉,趴在桌上不起来。

孙县长拍着张天一的肩膀说,这兵,我是借定了,你张天一官小,不敢做主,不怕,我从省警务处借,让警务处长黄显声发话,别说借一个连,就是一个团,也能给我个面子,我就不信了,灭不了那几伙蟊贼。

县里的那些头面人物,见酒喝得把憋在心窝里不敢说的话,都迸出来了,再迸,就擦出火星子来了,便把县长架到炕上。县长挣扎着,爬起来,还想喝,说客人没陪好呢,锦西县能否安宁,我全指望客人呢。

伊兰边喂着父亲茶水,边劝说,客人酒足饭饱,走了。

“客人”张天一从桌上抬起头,瞅着伊兰小姐,一个劲儿地傻笑。

县政府门外,昏暗的灯光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头前丢着个麻袋,里面装着干草和饲料,马低下脑袋,悠闲地把嘴拱进麻袋里,“嘎嘣嘎嘣”嚼饲料。张恩远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不时地向院里探着头,看儿子的酒喝完没有。

马车上,还坐着张天一的母亲张崔氏,姐姐张月娥扇着蒲扇,她不是给母亲扇凉风,夜里,锦西县城不热,她是在驱赶蚊虫,怕母亲被叮咬了。

天上的三星移到了头顶,已是夜半时分,等得母女二人都打了瞌睡,才等来酩酊大醉的张天一。张恩远看到,儿子被公安局长袁凤台和随从张准架着,歪歪斜斜地从县政府的院里走出。县长请客,不喝醉才怪了呢,母亲早就熬好了醒酒汤,灌进了葫芦头里。

齐心协力地将健硕的张天一送入车厢里躺下,张恩远赶着车,穿过县城的一字长街,再摸黑走上三里路,就是他的家——龙王庙村了。母亲让张天一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断地擦拭儿子被汗沤咸了的脸。姐姐不时地往弟弟的嘴里灌醒酒汤,减少烈酒对身子的伤害。

不管怎么说,县长亲自宴请儿子,对于张家,也是破天荒的荣耀。张恩远兴奋地甩出一个响鞭,几只在黑暗中盯着他马车的绿眼睛,被清脆的响声惊住了,绿光错乱而又分散地逃远了。

那是几头觊觎他们的狼。

3

东方渐渐发白,启明星越来越亮,龙王庙村的大公鸡开始亢奋地鸣叫。

张天一猛地打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天不亮出早操,是他的军旅习惯,雷打不动。他揉了揉眼睛,突然醒悟过来,这里不是少帅的警卫室,而是家里的土炕。蒙眬中,他看到父亲坐在炕头,倚在火墙上,叼着烟袋,一口一口地抽,红红的烟袋锅让屋里一明一暗。

他本想拍醒睡在身边的张准,让他陪着自己一块儿出早操,想一想,便罢了,小兄弟常常昼夜站岗,该让他好好歇歇了。找到了地上的鞋,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父亲的动静也很轻,早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去地里干活,父亲每天都是如此。

张天一没有穿军装,捡起了几年前的旧衣服,沿着村里的路,用平时行军的速度,向三里外的县城跑去。县城很安静,一字大街上,有几盏电灯在醉意朦胧地相互呼应,几条不知疲倦的狗,来回穿梭。蛐蛐们享受着晨露,幸福地低吟,几条逃出家门的狗,放肆地奔跑。

街两边的巷子,顽固地依恋夜色,东方的鱼肚白只是给夜幕挂了一道纱而已,街巷的房屋依然沉浸在昏暗之中。忽然,有一盏灯鹤立鸡群般骤然亮起,那户家门,张天一认识,是猎户郑世吉的家。他背着张天一昨天给他的枪,早早地赶往虹螺山中,看样子是要打埋伏,猎杀狍子、野猪、獾子等值钱的猎物。

张天一没有惊扰郑世吉,一拐弯,一口气跑上了凤凰山顶。凤凰山是城东南一座孤立的小山,山顶平如凤凰的脊背,一座哨棚矗立其间,瞭望孔射向四面八方。这座哨棚是上任县长设立的,棚顶上还悬着一口大钟,无论哪个方向流窜过来土匪,都会一览无余,哨兵立刻敲响大钟,提醒县长,准备战斗,提醒乡民,躲避兵患。

张天一站在山顶,迎风而立,他要亲眼看到太阳跳出虹螺山,把整座县城唤醒。一套军体拳打下来,天光大亮了,世界仿佛突然间复活,鸡鸣狗吠小贩们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

好几年没回县城了,一字长街上凭空掉下来了一溜二三层小楼,临街的商铺、作坊,一座挨着一座,街面上也是车水马龙。他清楚地记得,离开县城,到东北讲武堂念书时,也是站在凤凰山上往下眺望,那时就是个大屯子,比如今的连山驿强不了多少。短短五年,孙国栋县长就把有模有样的县城摆给大家看了,锦西建县二十几年,这样的县长还是第一个。

当然,张天一对孙县长的好感,还来自另一个层面,那就是伊兰,他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好的一个闺女?爽快自然,通情达理,美若天仙。这么完美无缺,幸亏没给玉皇大帝当闺女,否则张天一怎会一饱眼福?

出于对县长的好感,张天一要好好地逛一番县城。凤凰山不高,从山上一溜小跑下来,钻过庄稼地里的毛毛道,就到了县城最东头的县政府。县政府门外也有个电灯,日上三竿了,还没灭,大白天萤火虫一般微不足道。

张天一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县里这些新气象,都是被称为电的这玩意带来的,城北二十里外的南票,有挖不尽的煤,煤烧开了大炉里的水,推动了大轮子,电就从那拉了过来,扯进了县城里那座嗡嗡作响的变电所。从变电所拉出的线线,拴个灯泡,能把街里的夜照成白天。当然,用得起电的,都是大衙门和大店铺。

医院也用了电,电让医院里添了许多新玩意儿。所谓的医院,就是诊所和药房,只有五间房,两名医生,一位是坐堂的老中医,白发银须,鹤发童颜,好像有一百来岁,找他看病的大多是年岁大的人。另一名是西医,不到三十岁,叫刘芷芳,昨天晚宴,县长请的唯一女人就是她。医院里的新玩意儿,都归她用,她时常点亮一只大灯泡,眼睛上戴个贼亮的镜子,透过镜中间的孔,照妖镜一般,看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还有嗓子。

张天一念东北讲武堂之前,她就从外地来了,满嘴海蛎子味儿,自称家在关东厅。

关东厅这三个字,别人听过也就罢了,唯独父亲张恩远,耳朵却听不得。他记得,陪父亲给母亲看病时,父亲忽然恼了,大声纠正着,狗屁,是旅顺口,你他妈的是日本娘儿们啊,动不动叫关东。

刘芷芳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向父亲赔不是。

不过,刘芷芳的本事是不容否定的,不管孩子病得多重,小药针一打,命就领回来了。她没来前,被人们传说成神医的老中医,经常丢了神气,摇着头看着得病的孩子断气。人们抱着裹在小被子里的孩子,奔跑着来到医院,却夹着裹着草席子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去了城东南的凤凰山。

山下有条大壕沟,是县城枪毙犯人的地方,也是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隔三岔五,总会有几个死孩子,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

几只丧家的狗,守在那里,红眼狗撕开草帘子,拱进嘴巴子,如狼似虎地吞。自打刘芷芳来了,那几只丧家狗,饿疯了,居然跑到大街上,红着眼睛咬活孩子。壮汉们抡起棍棒,满街狂追,直至杖毙恶狗。

刘芷芳救回的孩子命,不计其数,人们便送她绰号,观音菩萨。

现在,刘芷芳不忙,立在医院门口,看见张天一过来,恭恭敬敬地点个头。这种客气,不是因为昨晚的相逢,她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城里城外的人也都愿意和她说话,唠一些烦恼的嗑,所以,县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住她。

张天一瞅了眼刘芷芳,昨夜喝酒时,他没有认真地瞅刘芷芳,现在,他定定地看下去,看得刘芷芳毛愣愣的,那眼神像是要把刘芷芳吃掉。刘芷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张天一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发现了什么。

冥冥之中,张天一的第三只眼忽然打开,在刘芷芳白亮亮的脑门上,他瞅到了县长孙国栋,也瞅了一个鲜红的圆圈儿。那个圆圈到底是啥,他一时没弄清楚,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是一面太阳旗。只因为刘芷芳的额头太白,旗的形状不很明显。他喜欢太阳,却不喜欢太阳旗。他不再理会刘芷芳,他是能瞅太阳的人,怎能随便地瞅女人?尽管刘芷芳长得白白净净,挺招人喜欢,可他并不觉得怎样,白骨精白,孙悟空照样不喜欢。

刘芷芳叫了他一声,张家少爷。他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过去。

他喜欢的是伊兰小姐,不能随便搭讪别的女人。

张家少爷,刘芷芳又叫了一声。

他回敬一句,我没有病,大步走开。

中街和东街完全不同,东街衙门多,板着脸,龟在大小不同的院子里。中街店铺多,没院子,热热闹闹,是个市井的社会。街上人来人往,大马车小驴车独轮车拥来挤去,挑担子的小贩,背褡裢的游商,购货物的客户,还有漫无目的逛街的闲人,汇在大街上,形成了一幅千面图。

街的两侧,店铺林立,各种招牌迎风飘舞,繁华的程度,赶上了张大帅在沈阳城精心打造的北市场,除了缺少些楼亭殿阁,和“清明上河图”一样的热闹,热闹得有些拥挤了。建县才二十几年,五行八作却都兴旺起来,只要勤快,即使家里藏不成两囤粮,也能留下几件真金白银,或者在钱庄存上几十块现大洋。

城里最忙的是铁匠炉,街上的几家铁匠炉,都是张恩远家的,谁家钉马掌,打镰刀,錾菜刀,修锄镐,都离不开张家的铁匠炉。三伏天,本是挂锄的季节,农闲了,铁匠炉不应该忙,可是,几家铁匠炉的大风匣,依旧呼呼地拉着。红红的炭火中,一块长条铁被烧红了,接着又烧成了通透透的橘黄。火候到了,大铁钳夹出来,撂在铁砧上,大师傅的小锤和小徒弟的大锤相互配合,在反复敲打,叮当作响的声音,有轻有重有急有缓,音乐般好听。时而水池子里有哧哧的淬火声,便成了锤打的间奏。

他们在打制长矛和大刀,西五会没有充足的火器,也不能拿烧火棍子防匪,长矛大刀至少每人一件。铁匠们如此卖力,缘于张恩远要搞一个比赛,看哪个师傅打的刀最快,矛最利,获胜者奖励的是白花花的大洋。

看见张天一路过这些铁匠炉,师傅们再忙,也要叫一声,少东家。

少东家嘿嘿一笑,摆下手说,忙着,忙着,别误了火候。

几家铁匠炉的两旁,有德顺昌粮店,德裕和果匣铺,德聚丰油坊,德泰昌茶食店,德生泉烧锅,还有德字号的饭馆、粉坊、豆腐坊、大车店等等,这些以德为头的店铺,都是城东大户高荣轩的。高大老爷家有良田百顷,喜爱各种美食,他所经营的买卖,大多和吃有关。

高荣轩说,民以食为天,不管哪朝哪代,谁都丢不掉这张嘴。

街面还矗起了几座楼房,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很有气派,那是广东的大买卖人陈应南的产业。一幢楼是汇通天下钱庄,怀里揣上一张汇票,顶得上几百块现大洋,买卖人用不着担惊受怕地背着大洋做生意了,几张纸就能完成交易。钱放在钱庄里,还能下崽,不够了,还可以从里边借,利息比民间借贷低得多。

另一幢楼是祥盛金首饰店。陈老板开了许多矿,城北二十里的南票,是他的通裕煤矿公司,还用机器采煤,煤多得能堆座山。城西北四五里远的柴屯,他开挖了一家锰矿,和铁融在一起,造出来的大刀,能削铁如泥。当然,锰离不开铁,铁矿他早早就开了,而且开得有模有样,就在城西南的三里外。当然,铜矿铅锌矿他也不会放过,也开出了好几座。他家金银首饰店里的好东西,都是这些矿里的副产品,搂草打兔子,啥都不耽误。

还有一幢楼在城里也挺有号,便是虞美人成衣铺,楼上卖女服,楼下卖男装,楼上没有男人,女人可以光着身子试衣服,楼下的男人很少买衣服,抻着脖子往楼上看,看不到光身子的女人,只看得到女人们穿着旗袍,凸凹有致光鲜鲜地从楼上下来。

除了这些,陈应南还有一家制铁厂,张天一陪父亲去过。制铁厂在城西南铁矿的一旁,南票的煤精把铁粉和锰粉烧成了鲜亮亮的水,灌在模子里,凝成了火铳子的管儿。挑挑选选,打打磨磨,最后能装成火铳子的,没有几支,其他的管子都废了,投在火炉子里重炼。

联庄会、民团,还有绿林英雄、土匪胡子们,都盯着这几杆火铳子,大洋叮当响地往这儿甩,只图把家伙什儿弄到手。

陈应南没有一亩地,却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他称自己为实业救国。

中街的街面上熙熙攘攘,街巷里也不寂寞。十来头毛驴排成一队,驮着荆条筐,“嘚嘚”地从街巷深处走出来,筐里的东西,被黑色的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用不着打开,张天一灵敏的鼻子远远地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造火药是危险的行当,硝石硫黄和木炭混在一起,碾压时丝毫不能马虎,弄不好就会爆炸。因此火药铺不在街面,而在街巷的最顶头,城南沟畔旁的荒地里,孤单单就那么几间房,免得爆炸起火,殃及别人家。

火药铺的老板是个蔫人,两只眼睛只会盯着火药,一眨不眨,来了人不瞅是谁,也不跟人家说话,老实得用火点着了屁股都不会跑。不过,这倒也好,管了那么多火药,再生出个火药脾气,火药铺子不知要毁掉多少回了,这么多年了,哪能安然无恙?

火药是热门货,官府用,矿山用,胡匪用,绿林用,联庄会也用。即使火药铺连轴转,也不够用,况且硝石和硫黄又是紧俏货,做不了很多。需要火药的,都是惹不起的人。所以,当火药铺子的老板,是个脑袋夹在裤腰带上的活儿,没有强硬的靠山,那是绝对不行。

火药铺开张以来,没人敢抢,也没人敢祸害,人们怕的是幕后老板,谁惹得起县里最大的绿林头子刘存起呀,连皇上他都敢抢。不过,刘存起仗义,养了一堆没人要的鳏寡孤独,即使是秃子,没人敢贬低他,还给他起了亮山这个好听的号。

张家与刘家,貌似没啥瓜葛,实则非同一般,父亲与亮山是磕头兄弟,只差一个妈生的。多年来,锦西县形成一种习惯,能摸到枪的人,表面上水火不容,各逞其能,动不动就喊出一决高下,事实上却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真刀真枪地干一家伙,找个中间人一说和,就罢了。兵戎相见,是要死人的,钱财谁多谁少,过去就拉倒,不记仇,一旦出了人命,那就是世仇。

张恩远和刘存起都是养得起枪的人,县长是外乡人,无论怎么努力,也融不进乡俗民风,耳朵再长,也听不到默契的声音。说到默契,两人暗中联手,干了一桩大票,别人不知道,父亲却不瞒儿子。劫道绑票勒索大户之类鸡零狗碎的事儿,亮山不干,他家有田有地,还有火药铺的生意,养活一大家子人不成问题。问题是他养了一群兄弟,舞枪弄棒,没有营生做,纵使陈应南等商户为求亮山照应,免得受土匪欺负,时常慷慨解囊,也只能是应急。他把眼睛瞄在了锦州城,那里有日本人开的大和银行,钱厚实得很。

父亲蒙着面,暗中随行。亮山抢劫了运钞车里的钱,银行的日本护卫,快速反击,双方开战,打得难解难分。幸亏父亲早就选好了埋伏地点,百步穿杨的枪法,让亮山转危为安。劫来的一大箱子钞票,父亲不闻不问,分文未取,潜回村子,依然如故地过日子。

此外,张天一还知道一个秘密,城南火药铺子其实还有一个大股东,就是公安局长袁凤台。

一般人用火药大多是一个毛驴驮,开矿的陈应南再想要火药,也不可能让他一下子驮走这么多,火药如此紧俏,谁不想多要?如此随心所欲地驮,不用问,准是火药铺真正的主人亮山。

张天一望着这群驴队,心里琢磨着,这么多火药,主人不亲自押运,怎么可能呢?可别浪费了自己那双好眼睛,瞅一瞅这个秃脑袋到底藏在了哪儿。他踮起脚,眺望向远方,寻找着,终于看到街巷之外的土坎上,有一个骑马的身影。换了别人,或许看不到是谁,可这双眼睛是张天一的呀,只要在视线之内,和望远镜一样好使。没错,那匹马就是昨天的枣红马,马上那个扛着枪的人,就是亮山。

既然火药铺是亮山的,亮山也在后面监视着,张天一就有胆子开他们的玩笑。

张天一钻进了胡同,突然夺下一杆枪,“哗啦啦”拉响了枪栓,勒令那些牵驴的人面对墙,抱着脑袋蹲下。那些牵驴的人,倒也听话,张天一怎么喊,他们就怎么配合,居然忘了他们手里也有枪。

这么多年了,没人敢抢拉火药的人,况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胡同的外头还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注意胡同里边发生了什么。押运火药的这些人,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都傻了,除了乖乖地照办,不会别的。

张天一抱着枪,很响地吹了个指哨,一脸的坏笑。

用不着有人飞跑着报信儿,枣红马昨天都在找吹指哨的人,现在,它终于发现了从前的小主人,一路飞驰而来。

亮山跳下马,捋着张天一的脑袋,就差捋光那头浓密的头发,让他也成秃子,边捋边骂,臭小子,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当,也想当土匪呀!

张天一嬉皮笑脸地说了声,试试他们的胆子,没想到,都是蛋包,得罪了,真的派我来剿匪,恐怕你早就是光杆司令了。

亮山摸了下自己的秃脑袋,指着张天一说,臭小子,枪炮无眼,千万别拿你叔开涮。

貌似玩笑,其实两人已心照不宣,亮山跟踪县长去连山,侦察出了张天一无意与他为敌。张天一也等于把底牌告诉了亮山。

还了枪,两个人便分了手,张天一走出胡同,拐回正街,继续西行。

西街有些杂乱,骡马市、柴草市,还有杂货市都挤在了一起。这边骡马驴昂扬地叫,那边卖菜、卖扫帚、卖刷子、卖锅碗瓢盆的吵成一团。街头,有几个卖小吃的露天摊铺,阳光下,几个老爷们围着木桌,光着膀子,“吸溜溜”地喝羊汤,汗珠子水洗般往下淌。

西街乱是乱,却满是人间烟火,除了牲畜,别的东西都很便宜,平常的庄户人家,都愿意到西街来。

西街门市不多,一家画匠铺,堆满了花圈,纸人纸马纸牛纸房纸屋,还有纸的金马锞。进去的人呜呜地哭,很少有人讨价还价。唯一安静的地方,就是路南的染坊。染坊后边有院子,和乱糟糟的外边儿隔开,雪白的布从染缸里出来,就成了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大黑的布,这些布,高高地挂着,风一吹,满院子飘飘扬扬,煞是好看。

一大早出来,逛了这么久的街,张天一有点儿口渴,便折过身,钻进一道小巷,向北而去。没走多远,就到了女儿河畔,河水浩荡,却不失清澈,张天一捧着河水,喝了个痛快。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河岸边高高矗立的水车。水车是张家的水车,浇灌着张家的良田,有稻田,有瓜田,也有黄烟田。

紧挨着水车,有几间简易的房子,那是张家的磨坊。河水推转了水车,水车带动着轮盘,轮盘咬合着齿轮,带动了磨盘,只要闸门一给,就会联动起来。整个县城,唯有张家的磨坊,不用毛驴。

父亲张恩远正在稻田里挑沟,他才不管儿子是谁的警卫呢,老远对着儿子喊,咱家不养闲人,过来,干活。

4

夏天是荷花的老情人了。

暖风一熏,后湖里的莲叶就藏不住春情的萌动,挺出了鲜嫩的花瓣。朵朵红艳,点缀在碧绿的荷叶间,煞是耀眼。风携着荷,一波一波地涌动,醉心地摇曳着。一时间,后湖活润起来。

粗犷的辽西走廊,本该山秃水瘦,女儿河逶迤着冲过重重山坳,汇聚在锦西县城,冲出一片天府之地,便生出了水乡的气韵。尤其盛夏,韵味更足。伊兰小姐心旌摇荡了,再也坐不住课桌,不时地探头张望,向后窗瞭去。后湖的荷花,如同魔咒,诱惑得她无法自控。

校工的铁榔头敲响了大铁钟,这是下课声。伊兰躲过校长曹凤仪的目光,像一只轻巧的小猫,钻出教室,溜出学堂,绕过县政府的大门,避开父亲县长大人的视线,转向后街,抛开大路,沿着小径,走进了荒野之中。回头望去,见不到人影儿了,她才放下心来,蹦蹦跶跶地一路向北,跑进后湖,把自己融进了接天莲叶无穷碧中。

县城里的女人,平常人家奔里奔外忙生计,富裕人家关门闭户养小脚,只有开明得像民国县长这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伊兰这样的大小姐,既娇蛮得无拘无束,又优雅得玩弄琴棋书画。

宽阔的女儿河,像泼辣的少妇,哗啦啦地流泻下去,河坝外汪着的百亩后湖,显得格外安静而又羞涩,反倒成了真正的女儿。伊兰觉得,那花那叶那水,就是自己心有灵犀的另一半,她忍不住蹲下来,戏荷弄水,脱口而出地吟着《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湖外的河边,那只硕大的水车,吱吱扭扭,缓慢地转,不慌不忙地汲着水,浇灌偌大的一片田地。张天一谨守父亲的指令,戴着一顶草帽,拄着一把铁锹,挑沟引水,浇灌瓜田。他的随从张准,被父亲借走了,教诲西五会那群拿着锄把子的手怎样端枪瞄准。

瓜田里的西瓜,正在旺盛地生长,一只只西瓜,像渴极了的大肚汉,拼命地喝水。水在瓜田里,缓慢地行走。很多的时间,张天一闲着呢,他对眼前的荇水荷风视而不见,伫立在水车旁,眼盯苍天,一动不动。

天瓦蓝瓦蓝,一丝云彩都没有,炽白的太阳赤裸裸地泊在高天。张天一的眼睛就这样直视着太阳,一眨不眨。望久了,眼里只剩下黑白两色,天是黑的,太阳是白的。

这个特殊的本事,他不知啥时拥有的,和父亲说起,父亲高兴得直蹦高,竖起拇指说,我儿是天子之命。母亲忙捂住父亲的嘴,唯恐泄露天机,惹来杀身之祸。父亲不以为然,天下大乱就因为皇上没了,袁大脑袋、曹三傻子,还有妈了巴的张小矬子,都能坐上金銮殿,难道说我儿子就不可以?何况我儿的名字就是天下第一,肯定能剪灭各路军阀,一统天下。

母亲连声说,不说,不说,大逆不道啊,心知肚明即可。

母亲张崔氏是城西崔刘屯人氏,生在殷实之家,姥爷曾请私塾教舅舅打算盘做算术,顺便带会了母亲识文断字。可惜的是,民国初年,姥爷被土匪杜三秃子绑了票,荡尽家产赎回时,却被打坏了肺子,终日吐血。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武茬子张恩远,为的是不受胡匪的气。唯一的舅舅呢,虽说尚未长大成人,却也能当家做主了,筹赎金时,把家里的田亩屋舍全卖给了城东大户曹田屯的高荣轩。高大老爷相中了他双手打算盘的功夫,便随着家里的田地一块儿去了高家,当了人家的管家。姥爷总算能放心地撒手归西了。

自打姥爷家门不幸,母亲变得胆小了,丈夫大嗓门张扬儿子独一无二的本事,令母亲惶恐不安,她害怕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好在张恩远识劝,不再言语,却执意中断儿子的学业,不再跟校长曹凤仪学什么狗屁《大学》《中庸》,扔出白花花的银子,托人走了张大帅的关系,送到东北陆军讲武堂。

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君临天下,必须是行伍之人。这个简单的道理,连粗人张恩远都懂。

去奉天上学前,母亲再三再四叮嘱,不许显露本事,藏在心里,永不言说。后来,张天一从古书上看到“狼步鹰顾,目可视日”是弑君逆主之相,可这三种本事,他却样样具备。

讲武堂三年,他听从母训,三种本事,样样不显。老帅他不用怕了,乘坐的火车被日本人炸了,殁于皇姑屯。他怕的是传到少帅耳朵里,成了第二个杨宇霆。少帅是他的学兄,对他们这群学弟刮目相看,他还想攀上这棵大树呢。

少帅武力调停中原大战,红得发紫,年纪轻轻就成了民国二号人物,行营都搬到了北平。张天一有幸成为中尉侍卫官,时常陪着少帅穿梭于沈阳与北平之间。

凝视太阳,看得脖子发酸了,他才低下头,闭目养神。想一想,古时候,天子都规避太阳,他却能熟视无睹,难道说他的未来要取代蒋委员长?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觉得,既是天方夜谭,又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给了他这么多超乎寻常的本事。

许多年过后,历经了种种磨难,他才明白,这些本事,苍天不是白给他的,冥冥之中,是和日本人有关。

待到张天一睁开眼睛,缤纷的世界又回来了,天蓝水清叶绿花红。忽然,一幅活动的画面袭入他的眼帘,把他的眼点得雪亮。县长孙国栋家的千金伊兰小姐,像画里的人一样,如梦似幻地浮现在湖的对面。

谁都知道,伊兰是县国民初中的优等生,更是一朵娇艳的校花,哪个男人不想据为己有?可惜的是,名花有主了,张天一刚刚知道,县长孙国栋瞎了眼睛,非要把伊兰许配给校长曹凤仪家的公子曹觉知。曹觉知未及弱冠,便已执教于学校了,讲授国文,比班里的大龄学生还要小。

张天一不以为然,一介书生书读得再多,又能怎样?生在乱世,男儿就得上马能征战千里,下马能口诛笔伐。他不信曹家的小白脸儿,能守护得住伊兰这朵花儿。

张天一拿出了凝视太阳的劲头,凝视着伊兰,虽说两人相距起码有一里路,但他依然能把伊兰看得真切,这是他练习枪法的结果,无论多远,都能避开虚光,看到本质。看着看着,他蓦然发现,自己生出了第四种本领,伊兰的额头上映出了一幅幅画面,那些画面就是伊兰的未来,在伊兰纷繁的画面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想跑过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伊兰,又觉得太唐突,两人平时素无交往,一旦伊兰反感了,自己的图像就有可能在伊兰的脑子里消失,那可就晚了。这么一想,他有点进退两难,抓耳挠腮了。

忽然间,他的眼睛掉在了西瓜地里,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牵住了他的眼神,他忽然计上心头,摘下西瓜,抠出瓜瓤,剜出两个窟窿,戴在头上,拿出武装泅渡的本事,潜入后湖,在层层莲叶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伊兰。

伊兰被荷花上立着的蜻蜓,荷叶上飞翔的蝴蝶所吸引,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了。张天一的手已经探到了伊兰的脚下,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的脚脖子,稍稍一用力,立马能拖她下水。

这是他心里最想做的,可冷静下来一想,不妥,这样有点儿过分,不再是嬉闹了,拖人下水,指责你谋害,那是有嘴难辩,招惹到伊兰的怨恨,反倒弄巧成拙了,还是换个法子吧。这样想着,他的手和脚在水里配合着,折断了一根荷叶茎。

伊兰看到,荷叶的下边,气泡泡一串一串地往上冒,而且越冒越大,她以为大鲤鱼被吸引了过来,想在她面前跳跃呢,根本想不到有人来捣蛋。她新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企图看到“那条鱼”究竟有多大,怎样从水里跳上来,是红鲤鱼还是黑鲤鱼。

张天一看着伊兰欣喜的脸,还有裙子下光洁的小腿,真是招人喜欢,他太想摸一把了,却忍住了,怕吓到她,便悄悄地将荷叶茎伸上去,代替他延长的手,轻轻地挠伊兰的小腿肚。

那种冰凉的感觉像条蛇,从伊兰的小腿倏地爬上大腿,伊兰惊叫地跳起来,眼睛瞅向后腿,身子却向前倾了。“哧溜”一下,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伊兰掉湖里了。

伊兰不会游泳,到了水里就蒙了,手乱拍,腿乱蹬,眼睛闭得死死的。张天一在水里张开了手臂,接住了伊兰,他把伊兰弄成仰面朝天,双手托着伊兰的脖颈和大腿,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呛不到水。即使如此,伊兰依然沉陷在惊恐中,双手“噼里啪啦”地拍着,拍到了坚硬的西瓜,她突然找到了依靠,双手便拼命地抓挠过去,抓得西瓜皮“咚咚”响,直至把西瓜皮拍裂,露出张天一的本来面目。

水里突然间冒出个大活人来,伊兰大惊失色,挣扎得更凶了。张天一的双手不再若即若离地托着,不得不把伊兰抱在怀里,控制她胡乱的挣扎。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伊兰的胸,像两只弹性十足的小香瓜,滚在他的胸口,伊兰的腿,像条鱼,结实而又滑腻地扭在他的手里,还有伊兰的脸,红涨得含苞的荷花一般。

张天一醉了。

伊兰的手打到了他的脸上,打醒了他的沉醉。张天一忽然意识到,虽说是烈日炎炎,伊兰却不喜欢在水里。他便向岸边游去,把伊兰推上了坚实的大地。

伊兰的手指头抹向眼角,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还是湖水,顾不得浑身还在湿淋淋,沿着荒草甸子中的小径,边哭哭啼啼地往县城走,边骂张天一,坏人,流氓。

张天一“嘿嘿”一笑,他还在回味着伊兰在他怀里挣扎的感觉,对着伊兰的背影喊着,你不应该恨我,别忘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这辈子欠着我的。

伊兰还在骂,兵痞。

张天一还在笑,他说,县长大人家的千金,水牛犊子似的在街上走,谁人不笑话,到我家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把衣服拧了,晒干了再走。

伊兰骂,流氓。

张天一指着天说,我就立在这儿不动,敢耍流氓,天打雷劈。

伊兰虽然还在骂流氓,却不由自主地折过身,迈向了水车旁的简易房,整个荒草甸子,只有那个地方还能避开人的眼目。

这个季节,衣服拧干,用根木杆探出窗外,晒上十几分钟,就能干个差不多。伊兰晾衣服的时候,张天一躲得远远的,不会让伊兰感觉涉嫌偷窥,更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落水,与他有关,直到伊兰穿上干衣服,走出来,他才尾随过来,认真地说,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没有耍流氓。

伊兰举起小拳头,打向张天一结实的胸脯,哭着说,你还说没耍流氓,把我的身体都摸遍了。

张天一忙向伊兰小姐抱拳,求求大小姐,摸了你,是救你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说我是流氓,传出去,少帅会枪毙我的。

伊兰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

张天一忍住了,不看那双大眼睛,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伊兰,大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还想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呢。

伊兰捂住了嘴,再也不责备张天一了。

很快,伊兰恢复了快乐,一步一颠地往回走,直奔东街的国民中学,回到教室,被校长发现了逃课,会训斥她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能挨批评。她不会想到,身后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哪怕她走出了一里远了,那风吹杨柳的婀娜身姿,依然深刻在张天一的心里。

张天一瞄着伊兰的身影,一直进了街里,别看伊兰瞅不见他,他却能把伊兰的一颦一笑看得格外透彻。他只顾盯着伊兰了,忘记了合拢沟渠,径直从县城走回了龙王庙村,大水漫灌进了西瓜地。

此时,父亲陪着张准,正在庙前的大广场上训练西五会的弟兄们,他们有的静静地端枪,枪管悬块砖头,练习瞄准。有的虎虎生威地耍着大刀,好像身边都是敌人,砍得树枝乱飞。也有持着长矛,一门心思地练拼刺,不把面前的木头人扎碎,决不罢休。

瞄准和拼刺,都是张天一在讲武堂学的,他教会了张准,张准又转教给了西五会的弟兄。唯有耍大刀,他不行,那是父亲的拿手好戏。

看到儿子回来,父亲阴沉着脸,骂他,妈了个巴的,不好好守水车,到哪儿闲逛去了,丢了我两支好枪,十几发子弹,三四桶火药。

张天一愣了,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根本没有武器,西五会丢了东西,跟他有啥关系?父亲接着骂,让你接下来浇黄烟地,你浇起西瓜地没完了,瓜秧都漂起来了,长熟了的西瓜全炸了,让我卖给哪个爹去?他明白了,父亲是在责备他擅离职守,他只顾跟随伊兰的身后,远远地护送伊兰回街里,忘了看管水渠,把西瓜地灌冒了。他只好认父亲责罚,这是张家的规矩,犯了错必须付出代价。

父亲说,你是当兵的,就用当兵的方式吧。所谓的当兵的方式,就是十几个西五会的弟兄,手持枪头缠了棉花的木枪,和张天一拼刺刀,挨了打,受了伤都是活该。张恩远放下话,谁能把张天一刺倒在地,赏谁一支能打子弹的汉阳造。

有一把火铳子就不错了,还能赏给汉阳造,谁心里不痒痒?十几个兄弟一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把张天一撂倒。

如果败在这群乌合之众的手下,有辱东北讲武堂的名声,张天一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狼一样快步地跳到圈外,沿着村西边的山崖东突西跑。追赶中,十几个人的体力和耐力渐渐显出了差距,追上来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跑到前边的人追了上来,缠住了他,和他拼刺。给后边追上来的人可乘之机了,绕到后边想偷袭,谁料到张天一居然鹰一般,把脑袋甩到后边,一个腋窝回刺,便将偷袭者刺倒。

不消半个时辰,十几个人,被张天一各个击破,坐在地上,不是捂着屁股,就是揉着胳膊。

张准站在旁边观战,一个劲儿地叫好。张恩远不再心疼一地的西瓜,对儿子竖起了拇指。省下的那杆汉阳造,被母亲变成了大洋,装进了张天一的行囊里。

5

几天的假期,转眼就要满了,公安局长和县长走马灯似的来看张天一。

公安局长袁凤台以观赏西五会的民团演练为名,特意来到龙王庙村,看二三百个拿着火铳子、长矛大刀的小伙子,表演防贼防盗防土匪。末了,袁局长把公安局淘汰的几支大抬杆奖励给了西武会,称他们保家护民的表率。

张天一看出了门道,若是操练,西五会比不上高大老爷的东五会,那边不缺德国的毛瑟,还有日本的三八大盖,十几把快枪,把东边的五个村子防得铁桶一般。平时的训练,还有高人指点,哪儿像西五会,二百多人,一套军体操居然能打出八百六十样。局长把奖品送给西五会,说白了就是感谢张天一,没被县长鼓动着去剿匪。否则,他的公安局长真的没法当了。

当然,只要张天一不走,孙县长借兵的可能,就依然存在。只要除掉匪患,不出三五年,他会把锦西建得比锦州还要好。日本人也好,德国人也罢,听说你们天天闹土匪,谁还来县里投资办厂?

刚来锦西当县长时,孙国栋最想招抚的就是亮山这股绿林,毕竟他们没有民恨,宽大了,不会惹出麻烦。老烧锅村,出土匪,也出好酒,否则就不会叫老烧锅了。他到村里讲话,让村里的男女老少,不再助贼为匪,一心酿酒,他这个当县长的,帮老烧锅卖酒。

卖酒的几个钱,岂能打动亮山,老烧锅村把每壶酒的价格抬到了一块大洋,县长干瞪眼,一两也卖不出去,招抚自然失败。

孙县长执迷不悟地向张天一借兵,还有另一层打算,他最怕警察、土匪、民团勾搭连环。然而,锦西的现状却偏偏如此,哪怕是天天剿匪,也会是剿而不灭,死灰复燃。张天一剿匪,却是另一番局面,要么土匪投降,甘心把牢底坐穿,要么就会与西五会结成世仇,剿匪不再是官府单兵作战了。

孙国栋与省警务处长黄显声通了好几次电话,请求黄处长沟通七旅,把张天一的警卫连留在锦西县,剿匪。

儿子究竟有多大价值,张恩远并不懂得,他觉得县太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几次三番光临他家,是他张家门庭的荣耀。他一厢情愿盼县长替岳丈报仇,根本不会想到,孙县长把他拎上了博弈的棋盘。

自然,孙县长来家探望张天一,商谈的还是剿匪的事情。张天一见到县长,却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的那样客气和委婉,开诚布公地说,除非你是我的老丈人,否则,这事儿没个商量。

孙县长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如实地说,小女已经许配人家了。

张天一说,这事儿不难,悔婚呗,向你亲家说,我雇个冤大头,和土匪互掐,早晚中枪毙命,那时候,咱们再续前缘。

这番不着调的话,噎得孙县长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悻悻而走。

张天一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第二天早上返回,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他不想借兵也不成了,人家找上门来了,逼着你出手。

消息是亮山通报给张天一的,亮山骑着枣红马,把马屁股都抽肿了,直抵龙王庙张恩远的家。亮山身上的汗和马身上的汗,混在一起,劈雨般往下流。马停下来了,四条腿却还在“突突”地发抖,头拱在张天一的怀里,眼里水汪汪地流泪。

此时,父亲没在家,正忙着训练他们那批乌合之众。母亲张罗着让女儿月娥烧水,给客人沏茶。亮山摆摆手,没工夫喝茶了,急切地说事儿。

消息确实是坏消息,不过,事先得到了消息,坏消息就坏不成了。亮山告诉张天一,自打警卫连驻进连山驿的大车店,就被杜三秃子盯上了,他馋这批辽十三,馋得直淌哈喇子,和大车店的伙计勾连上了,趁张天一不在,率四五十人,今夜偷袭大车店。

张天一瞅了一眼天,太阳已经偏西了,大车店里有酒有肉,伙计想算计他的弟兄们,太容易了,下点儿蒙汗药,就全军覆没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需争分夺秒,张天一直奔马厩,牵出家里最好的大白马,鞴好马鞍,把自己的盒子枪也交给了张准,让他快马加鞭,赶到大车店报信儿。

亮山猛地抓住张天一的胳膊,请求放杜三秃子一马,此番留他一条活路。

张天一犹豫了一下,虽说江湖险恶,却有江湖义气,他不想破了江湖规矩,把缰绳交给张准,问了一句,我亮山叔的话,听明白没有?

张准回答道,听明白了,除了放走杜三秃子,其他人一律活捉。

不愧为自己的心腹,话到嘴边留半句,张准都能懂。亮山拍拍张天一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夸侄儿深明大义,不为私仇所困。

大白马蹿出张家的院子,一道闪电般消失在绿色的原野里。

张天一瞅着亮山,诡秘地笑了下,感叹道,真是人老奸马老滑呀,移花接木之计玩得不错。

亮山会心一笑,说了句,聪明。

送到了信儿,亮山的心敞亮了,多余的话不再说,也没有见张恩远的意思,他牵着马走向女儿河畔。刚才,枣红马跑得太急,需要遛一遛。

这些刚刚涌动的暗流,莫说是县长,就是神通广大的袁局长,也蒙在鼓里。县长孙国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遗余力地借兵,企图剿灭绿林魁首亮山,始终一无所获。可是,一桩不劳而获的剿匪成果,已经悄悄地接近他了,贪婪的杜三秃子不请自来。

这场仗怎么打,张天一无须关心,对付草寇,弟兄们有的是办法,只要摸清敌情就可以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伊兰,想的是如何把“彩礼”送进县长家。

日薄西山的时候,张天一穿着藕色绸衫,摇着折扇,敲开了县长家的门。回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县长。孙县长的热情溢于言表,请出拙荆,给张天一沏茶倒水。县长自谦的拙荆,容颜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了,地道的黄脸婆,难怪街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县长夫人长什么样儿,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的就是给县长丢脸。张天一无法相信,这样容貌平平的妈,能生出伊兰这个水灵灵的妮子?他抬头瞅了眼孙县长,虽说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失一表人才,他释然了。

张天一摇了下扇子,试探着问,你家千金还在学堂?

孙县长明知张天一问的是啥意思,却不置可否,来者不怀好意,他不想让闺女露面。

张天一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孙县长,借兵的事情,他同意了,不就是把几十个土匪送进监狱里吗?不是什么难事儿。

孙县长感到意外,推迟了这么久,眼看着要走了,突然回心转意了?他抓住张天一的手说,太感谢了,知道你们兵寡人少,此番无须劳师动众,只要擒获匪首亮山,其他的匪就树倒猢狲散了。

张天一抽出自己的手,他说,兵是我带来的,怎么剿匪,那是我的事儿,县长不必操心,谁罪大恶极,我很清楚。

话不说自明,张天一主动剿匪,理所当然地先打杜三秃子。这与孙县长剿匪策略大相径庭,抢劫的土匪,灭了杜三秃子,还会有李三秃子、郑三秃子,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没个完。只有灭了亮山,才是去根儿,让所有的匪都失去靠山。

接下来的对话,两个人很难形成共鸣,有时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干脆冷场了,谁也不说话。喝茶时,茶杯盖与碗的碰撞声,都觉得刺耳。

客厅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张天一看钟,那是计算着弟兄们收拾那伙土匪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夜半时分,该把土匪们押回县城了。县长孙国栋也看那钟,言外之意是逐客,夜已深,谁都需要休息。可是张天一就是赖在客厅不走,直至孙县长说出,还有事儿吗?

张天一说,当然有事儿,没事儿谁坐到大半夜不走?

孙县长说,只要在下能办,决不推辞。

张天一说,我要看一眼伊兰小姐,还要给您老人家送一份厚重的彩礼。

孙县长的眉头紧皱,都说兵匪一家,看来没错,张天一深夜来访,图的是他家的闺女,还拿把扇子,充当彩礼,玩笑开大了吧?

县长家的座钟接连不断地响了十二下,与钟声相呼应的是远远的马嘶声,张天一听得出来,那是他们家大白马发出的,随后,就是鞭子的三声脆响,响得把整个县城的夜空都划裂了。

张天一牵着县长的手,把已经打瞌睡的县长弄醒了。他说,彩礼到了,陪我去接。

县政府门外,人欢马叫,四辆大马车,一字排在门前,十几支火把高高举起,门外边那盏电灯忽然间变得黯淡。张准带着兄弟们,押着三四十名五花大绑的土匪到了。张天一大声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彩礼,告诉我,校长曹凤仪有这个本事吗?教员曹觉知有这个能耐吗?

孙国栋县长看傻了眼,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他不认识般瞅着张天一,没想到张家的公子,也能和诸葛亮一样,坐在家里,摇着扇子,就把敌人消灭了。

张准告诉张天一,这场仗打得毫无悬念,把伙计捉进房间,伙计就尿了,怎么里应外合,与杜三秃子谋划劫枪,一五一十交代个透彻。弟兄们将计就计,本来是土匪包围官兵,结果让兄弟们打了个反包围,来个瓮中捉鳖,除了杜三秃子撒了丫子,全部活捉。大当家的跑了,有人也想跟着跑,结果,谁动谁的帽子就会被子弹打飞,除了乖乖地举手投降,别无选择。

杜三秃子偷鸡不成反蚀米,积攒多年的家底,一夜之间丢了一大半儿,四辆马车、几十号人马刀枪,轻而易举地被官军缴获了。

县长孙国栋突然间来了精神,不管这兵是否是自己借的,活捉了这么多土匪,既成事实,若是不声不响,等于承认剿匪和县政府屁毛关系都没有,必须大造声势,把剿匪的功劳挽救回来。他连夜致电省警务处黄显声报捷,为张天一摆功。

一夜未眠,孙县长找来监狱长,把土匪关进去,安排校长曹凤仪,组织学生沿街庆祝,还有县城的工农商学绅,都要行动起来,庆祝剿匪获得大捷。毕竟,建县以来,匪患不断,一下子捉了这么多土匪,还是头一次。当然,县长也有借官兵剿匪的事情,寒碜一下公安局长袁凤台,剿了这么多年匪,越剿越多,还不如刚来几天的兵蛋子。

第二天一早,县城开始了一场大游街,大锣“咣咣”地开道,鼓敲得震天动地。五花大绑的土匪,串在一起,每个人戴着尖尖的白纸帽子,被押到了大街上,游街示众。警察们来了精神,连踢带打地收拾不听话的土匪。那些深受杜三秃子欺害的老百姓,扔石头,抽柳条,拿土匪泄愤,甚至有人喊出活剥皮,点天灯,祭祀死于匪患的亡灵。

警察和保安队的人,费了好大劲儿才维持好秩序。

张天一和他的警卫连的弟兄,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披着县长亲自戴上的大红花,跟在游街土匪的后边,倾听人们崇拜地喊他们,英雄,英雄。

面对着鼎沸的民声,孙国栋县长问张天一,老百姓要点土匪的天灯,可否顺应民意?张天一淡淡地说了句,等主犯落网,一块儿祭天吧。

骑着高头骏马,享受被人追捧的崇拜,张天一知道了什么叫心花怒放。更让他心花怒放的是伊兰小姐,昨晚还在家装睡不理睬他,今天学校组织了学生上街助威,伊兰小姐高举着小拳头,率领众多女学生,一块儿向张天一喊,英雄。

张天一沉醉了。

他知道,他俘虏的不是土匪,而是伊兰的芳心。

张天一和他弟兄们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一天,县里为他们摆了庆功酒,也是饯行酒。这一次是大张旗鼓用公款,那么多的缴获,都归了县里,县长卖出一头骡子,就够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半个月了,出一次血,满招待一次,算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张恩远也摆了家宴,款待的是亮山,若不是亮山报信,吃大亏的将是儿子这群弟兄,即使不丢命,让土匪缴了枪,那也不是轻罪,儿子身上的污点洗也洗不净了,这辈子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甭说今后的安邦定国的九五之尊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亮山报信,也是张家的救命之恩。

亮山拎着自家存了十年的老烧刀子来的,他来张家,不是接受答谢,而是感恩来的,感谢张恩远生了个仗义率真的好儿子,没有和县长穿进一条裤腿。同时,他也钦佩这群小伙子,智擒杜三秃子这伙悍匪,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假若遂了县长的意愿,去老烧锅剿他,灭掉他们这伙绿林好汉,也费不了多少周折。

能有命和结拜兄弟喝酒,托的是侄子的福。

酒席间,张恩远与亮山击掌约定,结为儿女亲家,将张天一的姐姐张月娥许配给亮山家的老大刘天柱。

第二章 红棺材

6

按照少帅的指令,回到沈阳,张天一和十几个警卫连的兄弟,被编入七旅直属队。张天一的职务是营副,军衔还是上尉,其实和当连长差不多,统领三个排。上任两个月来,他带着直属队的弟兄,只做一件事,跑。尽最大可能,不和日本守备队摩擦。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该发生的事情,还得发生。

出事那天,沈阳城出奇地静,静得放屁能撞响故宫的钟。这是一种恐怖的静,只是没人留意。

西垂的太阳,嗅出了凶险的味道,忽然间憋红了脸,瞬间膨胀得硕大无比,抓住远处的烟囱,迟迟不肯落下。烟囱刺破了红红大日,鲜血飞溅而出,相互牵挂和撕扯着,红绸一般,飘飘扬扬地甩向天空。

没人觉得这是征兆,也没人相信太阳会流血。它悲凉地瞭望着人间,凄凄然地陨没下去。没有太阳的天空,血还在挣扎,半个天幕,红得耀眼。血色黄昏,在麻木中黯淡,在沉默中凝结,绛紫色的天,最终沦落成墨。

“呼啦”一声,沈阳城黑了。

鞋窠子里的土还没抖搂净的沈阳市民,虽说小买卖让他们钱褡裢的铜钱和大洋撞得叮当响,依然秉承着庄稼院的习惯,日落而息。宁可倒在炕上抽烟唠嗑,死活不点张大帅白送的电灯,恐怕好不容易鼓起来的钱褡裢瘪了。没人觉得,这一夜是噩梦的开始,也没人会想到,张大帅遗留下来的恩赐,到此为止。

这种静,是悄然无声,也是突如其来。

昨天晚上,日本的商人浪人还有小女人,长衣飘飘地走出南满铁路附属地,南市场北市场满大街地逛,东挑西拣地买东西,惹得街上灯火通明。可今天晚上,北市场的玍石灯还亮着,奉天驿站的火车还在喘气,街上却没有多少人影了。没死的沈阳城,死一般静,确实有点儿异常。

除了大上海,全中国最热闹的就是沈阳城了。大上海是大租界,挂着万国旗,沈阳城就不同了,街上只有两样旗,满铁及满铁的附属地挂着太阳旗,日本人说了算,其他的地方,挂满了五色旗,张氏父子说了算,日本人在南市场开店,卖的都是日本货,老帅就开他个北市场,专门卖中国货,两个市场打起了对垒,热热闹闹地争夺客户。

后来五色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卖两种货的人便针尖对麦芒了,常以拳脚相加。

商人做买卖,军人练刀枪,城里买卖兴隆,城外炮声隆隆。无论中国人日本人还是朝鲜人,无论是商人居民还是军人警察,各忙各的,虽说难免闹纷争,都在民间,也很容易说和,大不了使些大洋或者是东洋票,给日本人一个面子,息事宁人。

前一段日子,城外更为闹腾。南满铁路守备队的兵营里,总有人三五成群地跑出。这群小矮人,追来追去,像小孩子玩游戏,偶尔开几阵子枪,放几声小钢炮,算是给沈阳城凑个过年该有的热闹。

他们称之为演习。

演习挺好玩儿,比看戏有意思,比看电影真切。闲着没事儿的大嫂,牵着或抱着孩子,登上外城墙,看热闹,觉得特刺激。沈阳城和别的城完全不一样,有两道城,外圆内方,内城是皇城和皇宫,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外城却是个大圆圈,像枚大钱。由此,城里以不缺钱著称,大街小巷都在流传一句话,沈阳城钱没腰,就看你会捞不会捞。

有闲钱,就会有闲人,大嫂子们在外城上跑圈儿,无论日本兵在哪儿演习,她们都能看得到。她们只顾看热闹了,从来没意识到枪炮不长眼,是要命的东西,也没觉得子弹会往她们身上飞。因为日本兵的演习,目标特别准确,从来没出过事故。

演习过后,日本兵还去北大营拜访,带着鸡鸭鱼肉,和东北军联欢,一块儿拎着瓶子喝大酒。驻守北大营七旅的兄弟们,没把这些日本兵当回事儿,看铁路的守备队不过是五六百人,七旅一万来人呢,有枪有炮有坦克,小泥鳅能翻啥大浪?相互间拉胳膊拍肩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忽然间,游戏结束了,演习停止了,枪炮声没了,城外寂静了,日本兵都回到了兵营,人们反倒不习惯了。她们抱着孩子在城墙上骂,这些小日本,真抠门,咋不替咱们放炮仗了?

沈阳人喜欢记阴历,这一天是一九三一年八月初七。

没人觉得这个日子有啥特别,包括城外北大营七旅的人。可是,夜深时,一声平常而又沉闷的爆炸,突然让这一天成了特别。

事后,人们去翻看阳历牌,这一天便永久地凝固了——“九一八”。

熄灯号吹响时,挂着半轮月,天地不明也不暗。

北大营中间偏东的那幢房子,是东北军七旅的直属队。黑暗中,上尉营副张天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窗外。虽说是半个月亮,却满月般皎洁,清水般流泻,夜空清澈,稀疏的星,嵌在幽深的天幕上,不安分地眨着眼。

渐渐地,月光在张天一的眼里无限放大,大成了一片白光,白得他啥也看不到了。他忽然觉出,月亮咋会比太阳还刺眼,还灼热?他是敢和毒辣辣的日头对视的人,怎么会害怕月光?他一激灵,一骨碌坐起,心里像揣个小兔子,眼睛警惕地搜寻四周。

四周都是他的兄弟,折腾了好几天,弟兄们都累了,倒在南北大通铺上,睡得个呼噜四起,丝毫没有觉出沈阳城的异常。

前几天,旅部得到情报,说驻守满铁的满铁守备队想到北大营找碴儿,少帅不想弄出第二个“中村事件”,嘱咐稳慎、避让。直属队的兄弟们腿跑圆了,到处传达命令。北大营里的三个团,趁着黑夜,悄悄地转移到了十几里外的东大营,远离铁道,远离守备队,不和日本人起冲突。转移演练连续好几天,结果,日军根本没来挑衅,白忙活了一场,又传令全体回营。兄弟们快累散架子了,所以才睡得这样死。

月亮如此炫目,到底要提醒他什么?他觉得,月光令人恐怖的白,确实不同寻常。一种不祥的预感,倏的一下子涌遍全身,他像喝了烈酒,满心不安,浑身燥热。

他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面壁而坐,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渐渐地,一些破碎的画面拼接了起来,连续地播放在他的脑子里。最初的图像,涨满了他脑子,那是一种颜色,猩红,像油漆过的棺材。后来的图像越来越清晰了,毫无疑问就是棺材了,而且是两副,比平常的大两倍还多。

猩红色的棺材是坐着火车来的,两副棺材占据了整整一节车厢。卸下火车时,棺材上边有索链吊着,下边扛棺材的日本兵多得像千足虫,还是被压得龇牙咧嘴。有两辆三套大马车接下了棺材,那群兵齐心协力地推动着,才能让大马车缓缓启程,路很平展,行进得却十分艰难。

张天一有一点怀疑自己穿透时空的本事了,一种疑惑诞生在他的胸间,拉棺材的三匹骏马累得汗水顺着毛尖往下滴,四蹄全湿了。车辙里的石头,被马车的轱辘轧得“嘎嘣嘎嘣”响,直至四分五裂。

谁的尸体,如此沉重?

张天一那双眼睛,能穿透时空,却无法穿透那厚厚的棺材板,看到里面的尸骸。他猜不透,棺材怎会重如泰山?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大马车走得很慢很慢,也走了很久很久。

两副棺材的两旁,护卫着两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神情肃穆,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大将军。张天一心生疑窦,多大的官儿,也是两个死人,用得着这样戒备森严吗?更何况日本的大官儿死了,应该从沈阳往外拉,才能回归日本本土,怎么也不应该把棺材拉进沈阳啊?

大马车终于停下了,停在一个高岗处,透过还在颤抖的马腿,他看到了模糊的影像。他认得那些尖顶的楼房,也认得高耸的水塔,他知道,那里是奉天驿火车站,站前有日本人在沈阳最大的地盘——满铁附属地。

棺材从马车上移下时,车辕骤然翘起,辕马被肚带提到空中,四蹄悬空蹬踏。棺材板再也承受不住反复的扭动,轰的一下,四散分离,一堆钢铁零件散落出来。

张天一恍然大悟,不再怀疑自己的看穿时空的眼睛。毕竟在东北讲武堂学了好几年,用不着把那些钢铁零件拼凑上,他已经完全清楚了,两副棺材,装的是两门24口径的榴弹炮。不知不觉中,日本人瞒天过海地运来了重炮。

红棺材没了,伪装被彻底剥下,日本兵忙着组装大炮,炮口直指北大营。

他惊出一身冷汗,以前,他也没把看守南满铁路的日本守备队当回事儿,就算有事儿,你有刀枪,我也有刀枪,真刀真枪谁怕谁?可是,日本兵有了重炮,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东北军新兵老兵都怕炮,日本人也晓得,炮声一响,就会惊慌,仗就不会打了。

与北伐军和俄军打仗,东北军本来士气正昂,最后吃亏,都在炮上。

翻下了自己单独睡的床,张天一抡起了裤带,抽打着每个士兵,嘴里低声吼,小日本要炮轰大营了,快起来。

大营里有铁的纪律,起床号不吹,不许乱动,不许点灯。若是集合号半夜响起,士兵们必须摸黑打背包,穿戴整齐地跑到操场。没有号令,营副的裤带不好使,下尖刀子也得躺在被窝里,不能动。

他们累得要死,刚刚入梦,睡得正香,就被弄醒,心里老大的不愿意。抽筋扒骨地坐起来,骂着营副,发癔症,梦游,胡说八道,还让我们活不?

张天一不再胡乱抽打了,目的已经达到,他需要大家清醒,自己也需要系上裤带。弟兄们不听他的,没有错,没有军令,他们寸步难移。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幅幅画面接二连三地闯进他的脑海。日军守备队的枪械库打开了,南满铁路附属区里的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领足了枪支弹药。昭陵的制高点——皇太极的坟头上,架起了好几门迫击炮,瞄准的还是他们的北大营。一群鬼魅的黑影出现在北大营西南一里多路的柳条湖,他们爬上铁道,挥锹扬镐地忙碌着,日本守备队居然视而不见。还有,远在虎石台的日本守备队,登上了铁道上的铁甲车,枕戈待旦。

尽管夜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可张天一的脑子里却闹哄哄的吵得很,老帅挨炸之后,他那双洞看未来的眼睛,平静很久了,可今天晚上,如此的拥挤嘈杂。若不是真的要出大事儿,老天也不会这样催促他。他很想向兄弟们讲清楚,一旦道破天机,他的眼睛就会重新沦为庸常。这是上天赐予他济世救命的天赋,他不想失去。所以,他的警告,就成了无缘无故的折腾,弟兄们无法相信。

冷静地想一想,弟兄们没有错,既然大家都不信,就去找长官,他不信长官也糊涂。

张天一将17岁的小号手张响从大通铺上拎出来,让他跟随自己一块去旅部,一旦长官允许,不管是战斗还是转移,马上让小号手吹响号角。直属队不缺号手,吹得最好的却只有张响。

张响,不是小号手的本名,从前的名字叫二埋汰,他还有个堂兄叫大埋汰。两年前的小满节气,张天一奉少帅的委托,到奉天的学校挑兵,别的学生都教室里朗朗地读书,只有这哥儿俩,游荡在校园的柳树丛里。弟弟嘴里含着柳叶,哥哥手持石子,两个人戴着柳圈儿帽,藏身在柳树棵子里。弟弟薅下一枚柳叶,含在嘴里,吹成了鸟叫,引来了一只又一只飞鸟儿。哥哥扬起手里的石子,百发百中,没多久,两人装上了一兜子鸟儿,兴高采烈地往教室走,准备烧了,给同学们当午餐。

张天一看得入迷,他是淘气包,也喜欢淘气包,这两个小子有超长的本事,不再招别的兵了,就他俩。他凑上前去,与哥俩攀谈,得知了两个人的名字都叫埋汰,大埋汰的爹在五六年前横死在野外,二埋汰的爹心疼自己的侄儿,收养了大埋汰,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来到奉天。二埋汰的爹是个锔匠,在城里有一号,只要挑上挑子,走在城里的街巷,就会忙得头不抬眼不睁。有人给他编个顺口溜,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个小盆不洒汤,拿我的新缸换旧缸……

别看生意小,活儿多,零钱碰整钱,二埋汰的爹多少攒下了一些钱。他不忍心俩孩子当睁眼瞎,送到了学校。可是他们却不是读书的料,老师嫌他们淘,名字都懒得改,反正你们家大人说贱名好养活,大埋汰、二埋汰地叫,也好记。

这哪儿是学生的名儿啊,张天一搂着两个兄弟的肩头,给他们改名儿,大埋汰是甩石头的高手,改叫张准,二埋汰随手拿个树叶就能吹得嘹亮,改叫张响。哥俩一高兴,书包都不去取了,跟着张天一当了兵。

没用多久,张天一就把哥俩训练成了东北军最优秀的神枪手和司号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没准五百年前和张大帅同宗同源呢,张天一把小哥俩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待,无论走到哪儿,随从一样带在身边。今天晚上,有一个小号手就够了,他没去拎张准,让这小子养足神,真的动起手来,得靠他的枪。

夜深时,半个月亮挣扎了几下,一头栽下天幕,霎时间,繁星填满天空,却吝啬地不肯释放光亮,大地一片漆黑。幸好旅部值班室的灯,醉意朦胧地亮着,指引着他们的路。没走多远,两个人就来到了旅部。除了哨兵,旅部空空荡荡,连续不断的转移训练,长官们也累得承受不了,回到大营南边十里远的城里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好不容易叫醒一个参谋,却把他轰了出来,骂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肯带他见值班的参谋长。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然间,那声沉闷的爆炸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再也不是幻境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张天一甩过头去,看到柳条湖那边火光一闪即逝,爆炸声过后,就是一阵清脆的枪声。

画面又一次势不可挡地闯进他的脑海,一个黑影点燃了铁轨连接处的导火索,一条火蛇向着铁轨“哧哧”地飞奔。黑影跳下路基,藏好身子,爆炸就响了。枕木的碎屑还没落净,另一群黑影抬着三个黑影,一拥而上,他们将三个黑影丢在地上,随意地摆弄着。

张天一的脑子里突然颤抖出一个光斑,月光仿佛重新燃烧起来,还是那种炽白的光。他无比透彻地看到,那三个倒在地上的黑影,头朝着爆炸点,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却七扭八歪地张着,有苍蝇在嘴里飞来飞去。尽管他们戴着东北军的帽子,却遮不住又长又脏又乱的头发,身上的军服也不合体,身旁丢着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

东北军的军官,大多是东北讲武堂和保定军校出身,就连最普通的兵,也得识文断字,或者就是学生兵。他们人人短发,个个精神,怎会有邋遢兵?

耀斑中,张天一清晰地看到,那群黑影穿着日本关东军的衣服,留着仁丹胡子。他们拔出王八盒子,往三个人身上补枪。子弹射向了那三个人,打在麻袋上一般,伤口没有流血,留下的是紫黑的洞。

那是三个早已死掉的人。

随后,他们打了鸡血般兴奋,“嗷嗷”叫着,冲下路基,奔向二百米外的北大营,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

守备队营房的大门顿开,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军,群情激愤地冲出来,高呼着,东北军炸了我们的铁路,找他们算账去,揪出罪魁祸首。

不用猜,一切昭然若揭,日本关东军耐不住了,找了三个乞丐当替死鬼,又制造了一个阴谋,企图强占沈阳城,拔掉东北军。

这桩蓄谋已久的事变,选在这个精心谋划的日子,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7

铁道被炸的那一刻,除了张天一急不可待,北大营的官兵们睡意正酣,丝毫没有意识到天要塌了,“狼来了”喊了多少回,没有一回是真的。反正爆炸声不算大,枪声也不密集,他们以为日本兵又恢复了演习,习以为常了,被窝都懒得起。

刚领完饷,又恰逢周末,旅部的长官还有团长营长们,回家孝敬老爹老娘或老婆去了。军营里最大的官儿,只剩下旅参谋长赵镇藩。好在赵参谋长没那么糊涂,爆炸声一响,立刻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此时的张天一,正焦急地等在旅部门外,参谋张口结舌时,他抢先干净利索地报告,日军炸了柳条湖铁路,嫁祸我们,准备进攻我营,直属队随时等候传送长官作战命令。

参谋长满脸愠怒,呵斥道,谁说要打仗了?能不能不蛊惑军心?

张天一条杆笔直地站立着,他知道,长官和其他人一样,不会相信他有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他用立正证明自己的判断。

参谋长问了句张天一身后的小号手,是真的吗?

小号手敬礼,报告长官,真的。

不管怎么说,和日本人长长短短地摩擦好久了,出事儿的预感早就埋在参谋长的心里,他没怀疑张天一的未卜先知,缓和了语气,派旅部直属侦察连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接下来冲张天一摆下手,让他回去待命。

从旅部回直属队,途经赵参谋长的办公室。参谋长怕热,没关窗户,他看到了参谋长从走廊里急匆匆地进了屋,也听到了参谋长摇着电话焦急地找旅长。可旅长不在家,参加公益活动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又把电话摇给了长官司令部,请示荣臻参谋长,荣参谋长往北平打电话,找少帅,少帅也不在。

侦察连回话,张天一说的完全属实,日本人真的要闯北大营了,西卡子门外的哨兵已被他们打死了。这一回,狼跳进院里来了,可打不打狼,没人发话。赵参谋长焦急地拿着话筒,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等待指令。

七旅六神无主了。

枪声接连不断地响,子弹带着哨音,从营房的上空掠过,划出一道道流星。

一幢幢营房,围绕着正南方宽阔的操场和检阅台,扇形铺开,留下了黑色的剪影。没有命令,枪声再响,也没人敢点灯,更没人敢跑出来,北大营依旧沉浸在沉默中。

张天一在心中祈祷,但愿这是一场虚惊,可这样的安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日本人想动手,聋子都听见了,更何况北大营就坐落在铁路旁,把铁路两侧10公里视为国土的日本满铁,怎会容忍离铁路不到一里路的东北军军营的存在,早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是碍于军营早于铁路存在了几十年,没找到理由驱逐而已。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尽管双方早有协议,共荣共存,可那是狼向羊的承诺,毁约是早晚的事情。

此时,张天一的脚步灌了铅一般沉,他特别怀念大帅活着的时候,日本人杀了东北军七旅的一个兄弟,大帅亲自到日本领事馆理论,人家写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轻蔑地打发了大帅。大帅啥也没说,回来就给全军放假三天,不管是谁,找个能说得出嘴的理由,给我杀掉两个日本兵,重重有赏。那时,他还在东北讲武堂上学,听到消息就直奔日本人开的妓院,非要和两个守备队的日本兵抢一个日本妓女。争执刚刚开始,他就手起刀落,两个日本兵应声殒命。事后,日本领事馆来抗议,大帅让人还回那张五百元的支票,另开出一张五百元的支票,打发了事。

事后,他的手哆嗦好几天,老帅却拍着他的肩头,冲着少帅说,小六子,这小子是块好料子,老子就把这小子留给你了。

现在,少帅当政三年了,日本人逼一步,躲一步,再躲不过去,就易帜,当国民政府的副总司令,让国民政府替他顶着,大帅身上的骨气,再也看不到了。日本人射杀了我们的哨兵,我们居然还指望着调停,真是仔卖爷田不心疼啊。

小号手跟着张天一一步一回头地走,期待着旅部有人追出来,传达反攻的命令。可是,没等走回直属队,日军的大炮就响了。

张天一看到,重炮山炮迫击炮的炮弹像长了眼睛,轰倒了兵营的西围墙,轰塌了西卡子门,轰进了兵营的院子里,轰开了迫击炮弹仓库。霎时间,爆炸声震耳欲聋,几座营房蹿出了火苗,瞬间燃起了冲天大火。

有士兵光着屁股跑了出来。

炮声的间歇中,坦克履带“嗒嗒嗒”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地传来,日军从塌陷的西南角压上来。与此同时,南北的枪声也一阵紧过一阵,试探性的进攻有板有眼地开始了。进过讲武堂的人,都能听明白,日军实施的是重点突破,两面包抄的战术。

撞开宿舍的门,张天一看到直属队的弟兄们光着膀子,还坐在被窝里,你瞅我我瞅你地发愣。他喊了一声,快起来,操家伙。大家还是没有动,七旅是劲旅,听命令是全旅官兵基本素质。尽管他们对营副能未卜先知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营长没在,又没有上级的命令,张天一依然指挥不灵。

他妈的小日本,肯定先侦察好了,知道了旅长、团长、营长都不在军营,特意选在这个发饷的日子。近万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再不自救,那不是引颈待宰吗?

一发炮弹炸在了宿舍外的院子里,大通铺像大海里的小船,摇晃了好几下,震得弟兄不得不捂住耳朵,有的还被震掉下了炕。再不行动,就直接死在宿舍里了。炮声动摇了大通铺,也动摇了弟兄们执行命令的决心。

小号手被爆炸冲击波推进宿舍里,张天一看了他一眼,踩了下他的脚。小号手到底是个机灵鬼,立刻明白了,喊道,王以哲旅长有令,就地反击。张天一高声喊着,听到没有,全连集合,手持武器,准备战斗。

本来,直属队没有武器,旅部害怕官兵们与日军斗气儿,动起刀枪,弄出争端就麻烦了,枪支弹药,全锁在枪械库里了。幸好张天一留了个心眼儿,私藏了十几支驳壳枪,好几百发子弹,眼下,该派上用场了,让它们成为全营的护身符。

这些私房货,和七旅关系不大,旅部不知道,张天一根本没想上缴。

驳壳枪是在一个月前获得的,那时,沈阳城的治安已经被日本人搅得日夜不安,奉天驿火车站南满铁路附属地里,有十几家日本人开的店,不卖吃的,不卖穿的和用的,卖起了大盖枪、匣子枪,还有子弹。而且专门卖给和政府作对的土匪,民团和护家护院的人想买,他们还不卖。土匪买了枪,城里城外到处打劫,把许多大户抢得倾家荡产。警察去抓他们,他们就开火,实在打不过,就躲进满铁附属地里不出来,让日本人当保护伞。警察怒不可遏,进去抓人,被日本人扣留了,打个半死才给丢出来。

警察吃了亏,不甘心,求到旅部,镇镇这股歪风,这样纵容土匪翻来覆去地抢,一旦日本人把土匪武装成了部队,那就晚了,东北军又多了一支强敌。旅部惹不起日本人,尤其是军人,更不能和日本人起冲突,一时间没了主意。

倒是张天一鬼点子多,得到旅长默许,挑选了一个班的兄弟,化装成了土匪,专门打劫买了枪的土匪,偷袭卖大烟的日本商铺,捎带着绑几个奸商的票儿,干得轻车熟路,比土匪还像土匪。每劫一票,还报出大号,老子他妈的是新民来的大绺子,叫“后羿”,专门和日本人过不去。新民虽然隶属于沈阳城,却是锦州口音,和张天一一样,没人怀疑是东北军假扮的。土匪们闻听报号“后羿”的绺子,早就吓出尿来了,我的妈呀,后羿是专门射日的,连日本人都敢收拾,可别惹,于是就乖乖地缴了械。

张天一心硬如铁、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儿,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旅部的长官问他,你小子,咋装得这么像,日本人都相信了,督促旅部剿匪呢。

张天一笑而不答,心里想,这可不是装的,我爹拜把子的兄弟就是绿林,胡匪的黑话,绑票的套路,打劫的暗号,早就烂熟于心了。

除了匣子枪、子弹,外加一杆狙击步枪,被张天一悄悄地带进军营,藏在了他们的大铺下,以备不时之需。狙击步枪不是收缴的,用绑票的钱买的,德国造,走私货,花掉的大洋,差不多和枪一样沉。

好马配好鞍,张天一把它配给了神枪手张准。

得到命令的弟兄们,猴子一般跃起,瞬间穿好了衣服,背好了行装,整齐地列在宿舍的外边。炮声停了,大火却没有停,越烧越旺,烧红了半个天空。大火来自620团一座营房,被炮弹击中后燃烧的,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兵,赤裸身体,奔跑过来,无处可藏,一头钻进了他们刚刚空下来的营房。

张天一把头扭回来,眼光投向西边。大火的映照下,日本兵已经涉过了沟堑,刺倒了我们的哨兵,顺着残缺的大营围墙,爬了上来,占据了西南和西北角,伏在墙垛上,居高临下地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瞄着院里。

日军早已把北大营侦察得透透亮亮,院里的地形地貌兵力分布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只是七旅的防御策略。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战火已经烧起来了,七旅居然是人枪分离。他们之所以步步为营,是把七旅估计高了,一万来人对付几百人,就算是一群羊,也能把他们困死。所以,他们没敢轻举妄动,等待着援兵。

这时不反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张天一瞥了眼那些鸠占鹊巢的士兵,跑到了队伍的前边,对着弟兄们吼,别回头,身后的营房,咱们不回去了,那些坛坛罐罐,咱们也不要了,老子再给你们置办,一排跟随我,传达旅长命令,揍他娘的小日本,二排去枪械库,让全旅的弟兄们即刻领到枪支弹药,三排去营房东北角的高地,修整工事,别他娘的让小日本抢了先。

正准备出发,旅部的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赶来,传达长官司令部的命令,回营房睡觉,不许抵抗。

弟兄们面面相觑,回狗屁营房,大通铺被620团光着屁股的士兵占据了,没他们的地儿了。最后,他们把眼光都投给了张天一,旅长和长官司令部的命令怎会截然相反呢,抵抗还是不抵抗,究竟是谁说了谎?

张天一的眼睛被大火染得血一样红,他一步蹿到传令官面前,伸手抽了一个大嘴巴,那声脆响,赛得上枪声,把传令官打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他骂了句,我让你撒谎。趁着传令官还在发蒙,他一个大背跨将传令官摔倒在地,让弟兄们绑了。

没了炮声,枪声也停了,大营里忽然静下来,只剩下大火“噼噼啪啪”地烧,还有伤兵长一声短一声地号。传令官挣扎着爬起来,喊道,听着,枪声停了,你们都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有长官去交涉,别给咱少帅张副总司令惹祸。

张天一抬起一脚,踹在了传令官的肚子上,踹得传令官岔了气,躺在地上捂肚子,半天没缓过劲儿。他把传令官指定为日军的奸细,是日本人派进来的第二个“中村”,他用手指头指点着弟兄们,你们都给我记着,今天咱们不抵抗,明天早上,小日本就会把膏药旗挂在长官司令部,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这句话,张天一被自己的话吓住了,那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突然蹦出了一幅画面,大火烧成了一团大球,如嗜血的太阳,刺刀下,军营里,街巷上,血流成河,张氏帅府的大青楼上,有日本兵冲上楼顶,面对着血红的太阳,升起了膏药旗。

用不着解释,他们已经明白了,等待命令,等于送死。弟兄们心里很清楚,营副就是这种屌人,敢把天捅个窟窿,旅部的传令官谁不认识,不可能是日本奸细,营副是故意的,命令不过是营副的擅自主张,假传圣旨。既然有人敢领头,还怕个屌,弟兄们没有一个跳出来追问命令的真伪。

带着一个排的弟兄,张天一急匆匆往西赶,那边是621团的营房。日军已经从西围墙的缺口压上来了,先头部队虽说还没冒进,却也加快了步伐,试探着大营里是否有埋伏。

小日本子,把兵训练得比耗子都精。张天一心里骂道,眼见得日军从豁口处接二连三地跳进来,却无能为力,凭着他们十几支短枪,没办法御敌于营门之外,好在西卡子门是铁大门,炮火轰塌了门楼,大门却卡在了里边,把门洞子堵死了,外边的坦克虽然碾过了壕堑,却顶不开铁门,爬不上半截子围墙,只能在外边打转,掩护不了日军的进攻。

进了军营的日本兵,匍匐在围墙至军营间的开阔地上,此时反击,正是歼灭来犯之敌的好时机,哪怕用一个营的兵力,也能打个平手。遗憾的是,没人下这个命令。更为遗憾的是,带来的这些兄弟,手里的枪太少了,只有一个班,其他的兄弟,有人拿着训练时剩下的手榴弹,有人干脆拿起了在营房空地里种菜的锹镐和锄头。

日军真的训练有素,匍匐前进,也是蛇一般地快,已经兵临621团的营房。张天一他们跑得再快,也不能提前赶到了。他找到一架梯子,命令张准爬到房顶,用他的狙击步枪,击毙爬在最前头的日本兵,给日军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难而退。

真的拿活人当靶子,神枪手张准还是第一次,他的手就不好使了,哆嗦成一团,瞄准器在他眼里跳来跳去,扣扳机的手也僵住了,一颗子弹也发不出去。

张天一没时间教张准怎样杀人,率领一排,贴着墙急忙忙往前赶。

看不到反击的身影,日本兵越爬越快,接近621团营房时,突然跃起,一阵冲锋,直逼门前窗下。张天一本想靠狙击步枪的力量争取时间,可是,张准这个蛋包,居然一枪都不敢开。

日本侦察兵已经擒获了几名官兵,弄清楚了,旅部下达的指令是,原地待命,不得反击。他们简直是心花怒放,没想到遇到的是这样的对手,干脆将子弹退出枪膛,放心大胆地踢开军营的门,亮起刺刀,逢人就刺。

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得,泥做的人还有土腥味儿呢,待宰的羔羊也要蹬几下腿儿,何况他们还是军人。621团的官兵,有人拾起了棍棒,有人抡起了饭桌,找不到家什的拿胳膊挡,与持枪闯入的日军周旋着。

日军的斗志被撩拨起来,他们喜欢拼刺刀,训练和演习时,用的都是假人,拼得没兴趣,现在遇到了不拿刀枪的东北军,正好拿他们的身体做练习。

棍棒格挡刺刀的声音在营房里“噼里啪啦”地响,悲惨的哀号声连续不断,有人从窗户逃出,被日军守株待兔地挑在刀下。有人侥幸地从营房里逃出,被日军追得满院子跑。

被窝里躺着太多弟兄们的尸体了,他们瞪眼看着死在日军刺刀下,再遵守命令,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谁的命都不是咸盐换来的,士兵们手里没武器,赤手空拳怎能抵挡得住刺刀?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张天一赶到621团团部时,还是晚了一步,日本兵已经破门而入,端着刺刀,挨个扎。团长、副团长,甚至参谋长都不在,中校参谋肇庆,是最大的官儿。此时的电话线还没断,团指挥部里,参谋肇庆还在给旅参谋长打电话,大声哀求着,日军已经冲了营房,再不抵抗,全团快被杀光了。

旅参谋长赵镇藩嘶哑的嗓子喊,杀光了也得挺着,谁敢抵抗,我就毙了谁。

真是个狗屁命令,被日本人杀光了,你他妈的还能枪毙谁?

逃命是人的本能,谁也不甘心等死,士兵们四散奔逃,满院子都是人。

621团乱了。

肇参谋再次摇响电话,还是请示反击。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踹开了团指挥部的门,一前一后进来了,把他逼到了墙角,走在前边的日本兵,刺刀对准他的胸脯,“嗨”地叫了一声,猛刺过去。

他闭上了眼睛,流下了两行热泪,一行给父母,一行给长官。他的灵魂也出窍了,飞到了长白山天池,拜见了自己含着红果的祖先。

张天一灵活得像只狸猫,一步跃上窗台,抬手就是一枪,击中了日本兵的太阳穴。

刺刀的冲击力顿时颓泄,歪斜着滑到肇参谋的膝下,“当”的一声,捅入土坯墙。另一名日本兵,“哗啦啦”地拉起枪栓,却已迟了,这一枪,张天一更准,直击眉心。

不抵抗命令的命令,就这样被撕碎了。上尉营副、少帅的前警卫官张天一,在那天晚上,打响了反抗的第一枪。

灵魂出窍的肇参谋,没有意识到魂兮归来,木然地接受着日本兵的尸体软塌塌趴在自己身上。张天一跳入团指挥部,踢开日本兵的尸体,揪起了肇参谋的脖领子,大声骂道,我肏你妈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刀架在脖子上了,你他妈的咋还不反抗?

肇参谋这才醒过腔来,睁开眼睛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捡回了一条命,抚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连连感谢张天一。

听到枪声的日本兵,接二连三地赶过来,再不走,就晚了。张天一抓过两杆大盖枪,扯起肇参谋,一同跳出窗户,随手把大盖枪扔给没枪的兄弟,冲着肇参谋吼,还磨叽个啥?下令,打!

肇参谋还犹豫,旅部的命令是,对进入营房的日军,要什么给什么,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由长官交涉,任何人不准开枪,谁惹事,谁负责。他不想违抗命令。

张天一吼道,你他妈的喝迷魂汤了?这一次不是冲突,是战争,你死我活,不打,七旅和你刚才一样,等死。

看到肇参谋迟疑与麻木的脸,张天一接着吼,知道炮弹从哪打过来的?从北陵,日本人把钢炮架在了皇太极的坟上,那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的祖先,再不下命令,你还有脸去见祖宗吗?

中校参谋肇庆这才睁大惊愕的眼睛。

8

日军肆无忌惮地追逐着,621团的弟兄几乎是手无寸铁,躲避刺刀的唯一办法,就是盲目而又狼狈地逃跑。劈刺的动作,已经让日军上了瘾,他们在比试,看谁的动作干净利索,谁能在瞬间一刀毙命,谁能迅速地拔出刺刀。既然七旅有不抵抗的命令,他们便有恃无恐了,放心地使用刺刀吧,还节省了子弹。

营门口,林荫道,操场上,菜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弟兄们的尸体,哪儿有七旅弟兄们的身影,哪儿就能看见日本兵在追逐。

瞪眼看着日军放肆地屠杀,弟兄们牙咬得吱吱响,他们各自选好有利地形。看到营副把手挥下来,十几把驳壳枪一同开火,几个追兴正浓的日本兵应声倒地。反击的枪声,让日军怔住了,他们停止了追杀,迅速卧倒。621团那些惊恐万状的兄弟,冲着枪响的方向张望几眼,忽然醒过腔来,救援的人来了。他们不再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面向东方,一路狂奔。

中校参谋肇庆忽然间换了一个人,临时代替团长,命令逃过来的弟兄们到枪械库集合,拿起武器,替死难的兄弟报仇。

虽说只有十几把枪,挽救的却是621团两千条人命。人流像涨潮的海水,从他们的身边漫过去。那些受了伤的,有的拖着肠子,一步一挪地跑,有的一条腿被刺中,单腿往回跳,双腿都受伤的,在地上爬,爬不动就滚。他们只有一个渴望,回到兄弟们的身旁。有的伤兵没绕过卧倒的日军,又被补了一刀,便气绝而亡。

张天一很清楚,驳壳枪方便灵活,射速又快,适合近程搏杀,阵地战却不如大盖枪射程远,也不如大盖枪精准。刚才,杀了日军一个冷不防,等到他们弄清楚反击的人这么少,会凶猛地反扑过来,这次阻击,会成为秋风里的一片落叶。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让日军摸到底细,用狙击步枪威慑敌人,谁敢抬头就打死谁。

神枪手张准没经过枪林弹雨,汗珠子淹了眼睛,尿水浸湿了裤子。他的本事仅限于训练时打一里地之外的瓶子、香瓜、土疙瘩,还有天上的飞鸟,指望他警告式地清除掉胆敢冒进的日军,已经不可能。张天一把希望寄托给了小号手张响,让小号手吹冲锋号,迷惑敌人。

号声急促而又嘹亮地响起,声音中没有慌张,只有坚定,张天一冲着小号手竖起了拇指。退却下去的621团官兵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们弄不明白,刚下令撤退,怎么又让我们冲锋,赤手空拳的,冲上去不就是送死吗?

肇参谋立刻派人告诉官兵们,唬小日本的,快去枪械库。

日军的机枪冲着小号手扫射过来。小号手躲在一堵墙的后边,只是把喇叭口露在墙外,子弹扫射不到他。

机枪声遮盖住了驳壳枪的声音,趁此机会,张天一带着一排的弟兄们,悄悄地撤了下去。尿了裤子的张准,被张天一扯下房子,裹挟在腋下,伤兵一般拖着走。

战场上,只留下小号手一人。冲锋号激昂地响。

枪械库前,乱成一团,不远处的迫击炮弹仓库,已经夷为平地,四分五裂的檩子椽子还在燃烧,没有殃及枪械库,已经是万幸了。各团各营都要领取枪支弹药,中校枪械官死活不让打开库门。炮声刚刚响起时,620团有一个连已经抢走了一批武器,好不容易才追缴回来,现在,别人想仿效,甭想摸到门。旅部命令,勿发一枪一弹,即使日军勒令缴械,均可听其自便,宁丢生命,不能输理。

人家都炮轰你的大营了,你还等着讲理,愚蠢至极了。直属队的弟兄,和他们的营副一个臭脾气,受不得屈,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强行去撬库门,枪械官毫不犹豫地开了枪,尸体就横陈在那里,以儆效尤。

枪械库的外边,620和621两个团官兵围在那里,有人怒眦欲裂,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在石墙上把拳头砸出了血,有人抱头痛哭,肝肠寸断。可这些都没用,不管谁敢取枪,枪械官六亲不认,一律按兵变论处,当场击毙。

张天一奔跑上来,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兄变成了尸体,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真想一枪毙了枪械官。可是,看守枪械库的士兵,已经架起了机枪,谁敢接近枪械库,就把谁打成马蜂窝。

日军识破了小号手的伎俩,冲锋过来,小号手狸猫般钻进黑暗中,撤了回来。621团彻底落入敌手,一营的部分弟兄,要将命令执行到底,他们将门窗堵得死死的,不让日军闯入。日军懒得破门而入,干脆纵火焚烧了营房,活活地烧死了那些弟兄。

随后,日军便急速地压向营房中部的620团,嗜血的刺刀,又一次见红,营房内外,惨烈的屠杀与621团如出一辙地发生了,最忠于职守的士兵,躺在床上,最早地被杀身成仁了。只不过620团吸取了621团血的教训,多数官兵不肯等死,跑了出来,聚到枪械库前等枪。

北面和南面的日军,配合西面主攻的日军包抄了进来,围住了620团的营房,围住了旅部,连个口子都没给留,目标直指旅参谋长赵镇藩,既然你下令不抵抗了,索性再下一道命令,全旅举手投降。日军开始攻心战,铁喇叭直呼赵镇藩的名字,劝他好汉做事好汉当,炸了铁路就承认,关东军是友善之师,只要交出元凶,不伤七旅一兵一卒。

真敢瞪眼睛说瞎话,北大营都血流成河了,还不伤七旅一兵一卒。张天一塞上了耳朵。

一队日军脱离了对营房的包围与剿杀,径直向东北方奔来,目标就是枪械库。

再不抓到武器,日军闯上来,枪械库就是人家的了,七旅即将全军覆灭。枪械官如此的糊涂和固执,把命令执行到了愚蠢的程度,简直和日本人穿上了一条裤子,日本兵还尽量用刀不用枪呢,他居然对自己的兄弟们开枪。

不可能指望枪械官了,他比死人还死性,比日本人还日本人,反正枪械库也不只有一个,没必要在他面前哀求。张天一把直属队刚刚聚齐的两个排带在身后,奔向第二座枪械库,见了面,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地下了值班官兵的枪,击碎门锁,让弟兄们快搬,把急需的枪支弹药扛到军营东北角的馒头山,进入阵地,与三排会合。

看见了张天一他们砸开了另一座枪械库,两个团中那些劫后余生的官兵,突然从焦急与慌乱中惊醒过来,呼啦啦地跑了上来,找枪找子弹。

整个七旅,只有619团遭受的损失最小,他们在营房最东边儿,日军没法蛇吞象,故意网开一面。619团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再遵守等在营房、决不抵抗的命令,砸开了第三座军械库,拿走了属于他们的武器。

日军的先头部队,人不多,不到一个小队,抬着一架沉重的重机枪,扛着一挺不轻的轻机枪,却快步如飞地追过来,迅速地逼近了第一座枪械库。

双方对峙在一起。

忠于职守的中校枪械官笔直地站立,双目直视一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军曹,喝令道,军械重地,不得侵扰,退后。

军曹嘴角微微地露出一丝冷笑,连眼睛都没眨,转瞬间枪已横握在手,一个劈刺,直抵枪械官的心窝。一气呵成的刺杀动作,快如闪电,看守枪械库的士兵们,看得直眉瞪眼,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一拥而上的日军缴了械。七旅最重要的枪械库,弟兄们用鲜血都没换来,却轻而易举地拱手相让了。

刺刀依然停留在枪械官的胸膛,火光中,他的眼睛空洞迷茫而又无奈地望着军曹,双手紧紧地攥住枪管,似乎想弥合上那颗破碎的心。军曹抬起脚,踹在枪械官的肚子上,猛地拔出了刺刀。一腔热血喷射出来,天空中洒满血雨。

站在远处的中校参谋肇庆,直挺挺地看着,傻在了那里,似乎觉得那把刺刀穿过的是他的胸膛,他的脖子后头冒着凉风。

第二座枪械库没有窗,门也不宽,人人都想拿枪,两个团的人挤成一团,谁进进不去,谁出出不来。眼见得日军从第一座枪械库奔跑上来,夺第二座枪械库了。不管怎么说,枪支和弹药都比刚才多了,张天一带着一排,往前奔跑了一百多米,选择好了阻击的地势。

肇参谋的魂儿终于回来了,他扬起皮鞭,整顿秩序,让弟兄们从库里到库外排成两排,形成流水线,枪动人不动,一件一件往外传输。

张天一带着他的弟兄们用墙角和石头做掩体,打响了第二次阻击。

趁着七旅没完全把枪支弹药运出来,日军要抢占第二座枪械库,他们轻重机枪一齐响,压得张天一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来,身边开枪还击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李准趴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把自己也趴成了石头,一动也不动。张天一拍着他的屁股,让他拿出平时的准劲儿,敲碎敌人机枪手的脑壳。

张准还是不敢动,张天一扯着他的腿,把他扯了过来,左右开弓地打他的嘴巴,他还像丢了魂似的。张天一薅起他的头发,撞向死去兄弟的伤口,让他去舔血,去品尝兄弟的死。他闭着眼睛挣扎着,不敢看弟兄的尸体,也不肯舔尸体上的血。

张天一抓了把尸体上还在咕嘟咕嘟往外流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舔在自己的舌尖,沙哑着嗓子对张准说,兄弟,舔吧,血就是咱们的魂儿,舔了他,你的魂儿也跟着回来了。

张准还是不敢抬头,张天一抓过狙击步枪,想一枪击毙那个打死枪械官的军曹,可是,枪在他的手,却不能得心应手,子弹偏了,军曹居然浑然不觉。这时,张天一看到,张准的头缓缓地抬了起来,手伸了过来,不是抓枪,而是去抓血,抓过几下之后,一狠心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张天一终于舒了一口气,既然张准不敢把准星对准人的脑袋,也别太为难他,眼下,机枪是最大的威胁,瞄着机枪的枪眼,只要打坏了机枪,削弱敌人的火力,迟滞住敌人的进攻,就是救了兄弟们的命,功劳不亚于杀敌无数。

张准抓到狙击步枪,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了稳神儿,眼睛慢慢地靠近枪托。张准毕竟是张准,第一枪就把子弹送进了重机枪的枪眼,张天一冲他竖起了拇指。第二枪,轻机枪也成了哑巴,第三挺轻机枪原本就是七旅的,既然为敌所用,就不能让它成为夺下弟兄们性命的狮子口,张准的子弹居然让那挺机枪炸了膛,机枪手也随之丧命。

看到有人死在他的枪下,张准的手又开始哆嗦了,他丢下枪,埋下头,双手抱着脑袋。

本来准备发起冲锋的日军,忽然间缩下身子,双方你来我往的枪声立刻势均力敌了。

张天一继续鼓励张准,当兵没有不杀人的,你不杀他,死的就是你,看到身边的兄弟了吧,你不想成为他,就要勇敢地消灭敌人,瞄准的时候,别看他的脸,也别把他当成真人,当成稻草人,把他的左胸脯当成小鸟儿,就像当年甩石头打鸟儿,就像虹螺山下打鸽子,就像打土匪的帽子。

张准的耳朵听着张天一的教导,身子渐渐地放松了,手抖得也不再那么厉害了,他按照营副教他的办法,抓过枪,对准了军曹胸前的勋章。军曹的脸没了,左胸前的勋章渐渐地活跃起来,跳跃成了树上的一只鸟儿。

军曹在劫难逃。

日军的坦克突破了沟堑与围墙,开了进来,而且还是好几辆,每一辆坦克的后边,跟随着更多的日军,他们的援军已经源源不断地跟了上来。西南北三面合围620团的日军,已经清理完了多数营房,正在向枪械库转移。

几辆坦克的炮口忽然同时移动,对准了张天一的阻击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正枪支弹药已经分配得差不多了,不能恋战。张天一大吼一声,撤!一排的弟兄们鹿一般一跃而起,向着北山的土围子上奔去。

跳出掩体,往小北山上跑,是开阔的上坡,日军的枪口下,每一个人的背影都暴露无遗。日军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跳起来,边开枪边追击。

弟兄们接二连三地中弹倒地,张天一用身体护着张准与张响,倒退着跑,双手握着驳壳枪,交叉扫射。这两个兄弟,是直属队的宝贝,要保护好。弟兄们越打越少,日军越来越多,他们陷入了绝境。

突然间,一匹高头大马跑上北山头,马上是620团的团长王铁汉,他是绕到了东卡子门,才进了军营。看到弟兄们傻傻地观看日军追杀直属队,他吼道,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啊?给我狠狠地打。

几百发子弹从北山上的战壕上一同射出,北大营的抵抗,这才真正地开始。

日军霎时全部趴下,失去了射杀的机会,直属队躲过了一劫。张天一带着弟兄们喘着粗气爬上战壕时,王铁汉团长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了上来。

他感受到了王铁汉团长手的分量。

虽说开枪还击了,可抵抗依然是混乱的,仗打得没有章法。旅部反击的枪声也响了起来,七旅是张副司令的心肝宝贝,也是东北军的精锐,张副司令再不想打仗,也不可以将心头肉割给人家,这是底线,电话线已被日军割断,无法向长官司令部请示。好在旅直属警卫连的枪支没有入库,他们掩护着赵参谋长,杀开一条血路,与619团在东卡子门会合了,沿着前两天演习的路径,撤向东大营。

日军坦克上的炮,北陵坟包上的炮,还有南满铁路附属地的炮,都轰向了北大营的北山。炮弹密集地爆炸,薄薄的掩体,承受不了重炮的攻击,阵地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王铁汉团长带着弟兄们从北卡子门突围,到榆林堡集结。

平时的转移训练,都是由东卡子门奔向东大营,日军一心想捉住旅参谋长,集中兵力往东追,没太在意已经被他们占领了的北卡子门。张天一随着王铁汉团长,杀了过去,没费太多周折,便从北边突围了出去。

天亮了,这是沈阳城唯一一次只有狗叫、没有鸡鸣的早晨,放弃了北大营,并没有换来平静,城里的枪声与爆炸声一如昨夜。太阳出来了,拱出地平线却不是圆的,而是方的,活生生的像一口猩红色的棺材。

张天一怔住了,他联想到冥冥之中看到的日本人的棺材,难道这是天意?

一路狂奔,跑出北大营十几里,一路上到处甩着鞋、衣服、皮带、军刀甚至还有行李。胆大的老百姓,趁机捡起来,藏在家中。张天一的弟兄们,军容还算规整,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进去讨水喝的时候,没有让人家害怕。

院里,几只刚刚出笼的公鸡歪着脑袋,困惑地望着东方与南方,判断着哪个才是太阳。

顺着公鸡的眼神望过去,张天一看到,南风在疾速行走,满天浮荡着黑烟,向他们追随而来。北大营完全被烈焰覆盖住了,大火翻滚着,卷上天空。日军劫掠过七旅的全部家当,一把火烧了北大营。

可怜了这座历经五十年风雨的老军营。

张天一带着自己的兄弟,没有奔向东北方的榆林堡集结,脱离了丢盔弃甲乱糟糟的队伍,一直向北。再走下去,就是文官屯了,那里驻扎着一队日本守备队。他们便折身向西,走上了与集结地背道而驰的路,寻找一个没有火车和日军巡道车通过的空当,跨过铁路线,转入了北陵以北茂密的树林中。

爬上一个高岗,张天一望下去,阳光下,两道铁轨闪着寒光,一列列火车冒着浓烟,“轰隆隆轰隆隆”地轧在铁轨上,接二连三从东北方开过来,目标只有一处——沈阳。

他看得到,火车上载着兵,载着炮,载着装甲车,源源不断地呼啸而至。

沈阳完了。

9

北陵以北,皇太极坟头的后边,是一片大得无边的树林,黑松的巨伞遮盖得林下不见天日。这里不是军事要塞,也没财富宝藏,荒郊野外,没人引路,日军不会追到这里,应该是沈阳城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弟兄们死里逃生,一路奔波,已疲惫不堪。他们的腿面条一般软下来,七扭八歪地躺下,有人昏然欲睡,有人瞪眼发呆,有人低声抽泣,也有人唉声叹气。

张天一清点着人数,跟随自己的弟兄们,聚在树林里的还不足一半儿,三个排长,一对半不见了。可621团的中校作战参谋肇庆,却不离不弃地跟随在他们的队伍中。他们团挺着等死的人最多,残了,都是因为听了他的命令,他没脸去见所剩无几的弟兄。既然命是张天一给的,就跟着他们走了。

等到歇过了乏,已日上中天,枪声逐渐稀落。用不着想象,傻子都能猜得出,城里城外,飘扬的该都是膏药旗了。昨夜事情来得突然,现在又脱离了大部队,该何去何从?每个人的心都在焦虑。

张天一说出他的想法,这种屌兵,不当也罢,拉杆子,做胡匪,反正“后羿”这个绺子的旗号已经喊出去了,干脆就弄假成真。

肇庆不同意,当兵的怎能为匪呢?他想带着弟兄们去锦州,投奔正在回家吊孝的副帅张作相,那才是条正路子。

张天一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冲肇参谋吼,老帅被逼无奈时,还当过几天绿林呢,不照样挺着胸脯活?少帅根儿正,经得起风雨吗?不抵抗的命令让他彻底心寒,北大营里的一摊摊鲜血,烙铁一般烫在他的心上,他以当兵为耻了。他冲肇参谋甩了下手,就当救一条狗命,滚吧!

肇庆忍住了辱骂,没有提出分道扬镳,反正张天一回老家当绿林,与他去锦州投副帅,都是一条道儿,也能结伴而行,到锦州再说吧。

张天一不会勉强弟兄们,绿林这碗饭,不好咽,不野蛮,不凶悍,不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没有非同寻常的本事,没法护住脑袋。不管是跟着他,还是去锦州,或是回家种地,他不勉强,自愿选择。好多兄弟把枪一丢,子弹一扔,衣服一甩,嚷着,不当这窝囊兵了,选择了回家。

毕竟是从军营仓皇出逃,没备干粮袋,没背行军装,连顿散伙饭都吃不成。张响不想弟兄这么薄情地分离,从野地里挖出几把苦麻子、荠菜、山芹菜,每个人分了一小捏,弟兄们苦苦地嚼下去,蔫头巴脑地各奔东西了。

剩下的,都是铁杆,二十几个,包括张天一最喜欢的俩兄弟,张准和张响。

一直向西,朝着新民县走,渴了,路边有水泡子,捧着喝几口,饿了,到村庄里讨口饭,可每家每户的门关得严严的,防匪一样,防着败兵。显而易见跑散的东北军,不止他们一股。

老帅活着时,叮嘱他们,妈了个巴的,老百姓就是咱爹妈,欺负爹妈,要遭天打雷劈的。张天一谁也不怕,就怕老帅,老帅死了,留下的话还好使。他宁愿饿着,也不冒犯任何一户人家。

太阳西斜,一整天没吃饭了,弟兄们饿得受不了,一路上满是高粱地,高粱粒红了,却没熟透,生着嚼是涩的,咽不下去。想打点儿乌米充饥,乌米老了,一碰一股烟,吃一口,嗓子冒烟,无法下咽。顶多是撅断一截高粱秸,当成甜秆嚼。

忽然间发现远处一片泛黄的庄稼地,那该是苞米地的颜色,弟兄们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奔上去。果然被他们猜中,兴奋地钻进去,“噼里啪啦”地擗苞米,准备升起一堆火烤着吃。

一阵马车的銮铃声从后边传来,两挂三套马车疾驰在路上,鞭子在空中带着风声甩过来,“叭”的一声,鞭梢子灵巧地绕过苞米秆,刀子一般抽向一个兄弟的后颈,一声惨叫惊飞了一群栖身在苞米地深处的麻雀。又一声鞭响,又一声惨叫,十几米开外,鞭子一抽一个准儿,每个人的鞭伤都在后颈,几乎丝毫不差,硬是把他们从地里抽出来。

张天一看到,扬起长鞭打人的车老板,有三十几岁,面色俊朗,嘴角刚毅,鞭子甩下去,腰身居然一动不动,一看就是练家子。车上还坐着几个精壮的伙计,手都叉在腰间,那样子谁都看得明白,时刻准备掏枪。

他让弟兄们别动,不准谁碰枪,不是绿林道上的高手,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兵虽败,也是官军,敢伸手就是不能惹的硬茬子。他站在路边,很客气地向赶车人抱拳,说起了绿林黑话,掌柜的,哪路哒,嘛价嘛价?(哪个路子上的人,干什么去?)

赶车人抱着鞭子,眼里流露着蔑视,冲自己竖起拇指,上房揭瓦,烟楼子上是家。(老梯子,高鹏振。)

张天一眼里闪出亮光,原来遇到了辽西最大一股绺子的头儿,这股绺子抓秧子(绑票),抢商号,劫枪支,全和日本人有关,发了一大笔洋财。半个多月前,东北军派了最能剿匪的杨扒皮,带着一个团,动枪动炮地去围剿,差一点被老梯子“扒了羊(杨)皮”,据说是炮弹皮崩坏了老梯子的腰,双方才罢了休。

或许天生就该是土匪种儿,读过讲武堂,服侍在少帅身边,晋升到上尉军官了,也无法改变,张天一见到绿林豪杰格外亲。只因未曾与老梯子谋过面,不知真假,按照道上的礼数,他甩甩袖子,掸掸尘,深深地作了个揖,又刮了下自己的鼻子,踢了下自己的后脚跟,示意自己是晚辈。

看着张天一做完一连串试探性的动作,老梯子笑了,亲切地骂了他一句,小猪屁股(嫩),言外之意,嫌他的动作江湖味不太足。

张天一这才自报家门,乌鸦满天飞,拿下拿下(后羿),老戗(父亲)弓长子(姓张),海冷(当兵的)捡活路。

老梯子高鹏振忽然收起了轻蔑的目光,一脸的庄重,他双手撑着车沿,艰难地下了马车,端详着张天一,咂舌不已,想不到,名震沈阳城的“羿”字号,居然不是胡子,是当兵的,难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合道上的手法,也不和道上的人来往。瞅了一会儿,他忽然醒悟,拍了下脑门,叫了一声,哎呀,你是张天一?

下车的动作,证实了老梯子的身份,腰间没伤,谁也不会只用两手吃劲儿。他不明白的是,两个人素昧平生,自己又没在道上闪过名字,老梯子是怎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老梯子显出了特别的热情,忙拱手道歉,大水冲了龙王庙,招呼着弟兄们,上车上车,指着马车上的箩筐,冲弟兄们喊,别祸害人家的庄稼了,车上有苞米饼子,有咸菜,有大葱,够你们吃了。

弟兄们有些发蒙,刚才是雷霆万钧的暴怒,现在是春暖花开的热情,两个到底说了啥,亲热成这个样子?张天一根本不解释,挥挥手,让大家都上车。

两辆马车,足够二十几个兄弟搭脚了,反正走累了,车上的麻袋里装着些布匹和粮食,正好能当床,躺下来,睡上一觉。张天一坐在老梯子的身边,相见恨晚,互述衷肠。对于老梯子怎样入绿林,杀官军,鼓捣日本人,张天一如数家珍,他还知道,辽西各绺子中,只有老梯子的书从义县念到了奉天,学通了日英两国外语,却不为官,不行武,不入商贾,文武双全,却偏偏喜欢落草。

老梯子闭口不谈往事,对昨夜的北大营,却感慨万千。昨天晚上,他就住在南卡子门外的村子里养伤,站在朋友家的烟楼子上,拿着单筒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大营里的两次阻击战。只因为是黑天,看不清领头的是啥模样。天亮之后,有个逃兵钻进朋友家避难,讲述起了夜里的事情,才知道那个第一个跳出来还击的汉子,叫张天一,全沈阳的头面人物都在找他。

讲完这些,老梯子叹了口气,可惜呀,就这么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日本人到处逮他,东北军到处抓他,省警务处还发了通缉令,土匪头子也想拿他的人头到日本人那里换一万块袁大头。找他的人都不怀好意,都想拿他的脑袋说事儿。

张天一苦笑一下,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的这条贱命就值钱了,从五百元升到一万。

傍晚时分,大马车赶进了大车店,店掌柜的和老梯子是故交,煮了一大锅高粱米干饭,菜是酱辽河嘎鱼、炖大胖头鱼,还有成盆的河蟹,不用问,这里离辽河很近了。这么多好吃的,又都是壮小伙子,该是吃得狼吞虎咽,可是弟兄们却是心事重重。

打鱼人传来坏消息,日军从铁路上卸下一个班,占领了毓宝台渡口,构筑了防御工事,扣留了所有的船只,盘查所有可疑的人,已经有二十几个庄稼汉,只因为手上的茧子厚,怀疑是当兵的,就被砍下头,铁丝穿过耳朵,脑袋排成一排,挂在渡口外的两棵树间。

时节刚入中秋,几天前还下过一场暴雨,辽河还在汛期,河水湍急,暗流汹涌,河床肿胀得像孕妇的腰。天凉了,武装泅渡很危险,过辽河已无可能,一行人只好滞留下来。

入夜后,店外边的路上,渐渐地形成了人流,都是从沈阳城逃出来的,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踵而至,一拨接一拨的难民、败兵、警察、老师、学生,还有一些大富商、小业主都拥了进来。到了后半夜,大车店已人满为患,乱成一团。人们吵嚷着要住宿,要吃饭,伙计们被逼得不知所措。店里莫说在炕上多挤几个人,就连牲口棚子都腾出来了,还容纳不下越聚越多的人。昔日的达官贵人,能挤在灶坑前蜷缩着睡,不在外边接露水,就不错了。

张天一无法入睡,这一夜,他听到了无数的哀叹。败兵们哭诉着只因为不让抵抗,北大营、东大营、讲武堂、兵工厂、东塔机场相继失守,二百六十多架飞机、三千多门火炮、六百来挺机枪、几十辆坦克、十几万支枪,一千多条弟兄们的性命,都被小日本顺手牵羊般,轻而易举地剥夺了。富商与职员们相拥而泣,沈阳城银行里几百亿块大洋,大商铺里的所有的货物,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卡车不够用了,用装甲车拉大洋,一夜之间,几十年的心血,化为乌有,除了捡条性命,啥都没了。百姓们哭得更惨,房子被烧了,闺女被祸害了,儿子只因不慎一脚迈进了日本人画满马路的白圈圈,就用刺刀给挑了。哭干眼泪的,还有大学的老师和学生,他们的学校被强征为军营,书本全被焚毁,实验室被砸光。大家还议了汤玉麟公馆和大帅府,他们的损失最惨,好东西从天刚亮拉到快晌午,两家积攒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尽落敌手,光从大帅府拉走的金条就有八万根,十六万斤。

这个败家的少帅,不让抵抗,把老本都给了小日本。

沈阳城完全被颠倒了,给日本人出馊主意,领道儿,干尽坏事儿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奸商掮客,还有早就和日本人勾搭上的土匪恶棍。沈阳成了人间的地狱,汉奸的天堂。有良心的,有学问的,有财产的,有本事的,都选择了逃亡之路。

然而,逃亡之路的咽喉——毓宝台渡口,也被日军堵上了,逼着他们回去当亡国奴。

这一切的一切,让张天一的胸口堵了一团猪毛一样,憋闷得要死,他恨不得立刻吐出这口恶气。

天亮了,几百人聚在大车店,人吃马喂的,都要粮食,掌柜的没备那么多。老梯子赶着大车出去了,到村子里找了一个高门大院,从地主家买。地主怕奉票子变成废纸,不卖,高低要东洋票子,或者是现大洋。

现大洋是什么?是枪是子弹,军火贩子只认大洋不认人,一发子弹就敢要一块,老梯子是干吗的,能给他吗?正好逃难的人多,大车店里不缺人,带人直接去了地主家的苞米地,愣擗下了一大车,装得满满的走了,临走时把一堆奉票子摔给地主,骂了句,狗逼夹盐豆(抠门),大帅活着,你敢不要?

地主抱着奉票,喃喃自语,他老人家不是不在了吗?

苞米还含着浆,没熟透,磨不成面,从棒上拧下来,饱满得像一粒粒洁白的牙,炒着吃正好。大车店里的几口大锅,烧得滚热,伙计们拿着大铁锹,不停地翻炒。一锅锅炒成金黄的苞米,一捧捧地分给了逃难的人。

炒苞米的香味,顺着西南风,飘到了几里之外,更多逃难的人聚拢过来,饥肠辘辘地伸出手,炒苞米分净了,后拥进来的人,只能看着别人嚼苞米咽唾沫。这么吃下去,再擗一车也不够,店老板把毛驴拴在石磨上,把剩下的苞米磨成了子,煮粥。

逃难的人群,再也不必分穷人和富人,现在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填饱了肚子,却囊中羞涩了。老梯子一摆手,谁的钱也不要,国难当头,有一天扯旗抗日时,把吃下去的苞米粒当子弹,送给我。

饥饿的人就差喊老梯子万岁了。

肚里有食,就有了精神头。有几个胆大的,不听别人劝告,带着一家人,非要到渡口过河。结果,男人被砍了头,咋死的都没弄明白。女人呢,留下了一条命,充当了慰安妇。孩子被挑在刺刀尖上,任人玩耍。

渡口外的两棵大树下,走过来了两个日本兵,一群苍蝇从那串人头上轰地飞起,远远望去,像腾起一片黑云。

站在离渡口最近的大庙台上,几个人交替着拿老梯子的单筒望远镜,观察渡口。渡口外的两棵树间,那一串人头的下面,又丢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那几个面孔刚才还在他们面前晃动,转瞬间,尸身分离了,新鲜的血在脖腔依依不舍地流着。两个日本兵蹲下身子,用铁丝穿耳朵。没多久,两棵树之间的人头串里,又多了几个死不瞑目的脑袋。

望远镜传递到了张天一的眼前,他只瞄了一眼,便放下,人头上的血似乎一下子灌进了他的眼睛,令他眼白尽失。他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日头,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把头一甩过来,对肇参谋和老梯子说,咱手里也不缺家伙,干他娘的小日本,夺下渡口,把逃难的兄弟姐妹送过去。

说罢,他跳下高台,奔跑回大车店,带着弟兄们就走。老梯子有伤,肇参谋腿慢,两个人追在身后,拦都没拦住。

渡口攻击战,打得一塌糊涂,张天一太着急了,把肇参谋知彼知己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他那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也没有提醒他,这是仓促之仗,不该打。十几把驳壳枪对十几把大盖枪和两挺机关枪,还有一门迫击炮。日军有工事有碉堡,根本看不到人家在哪里,你打人家,是盲目射击,人家打你,枪枪有目标。神枪手张准唯一的功劳,是打断了日军插在渡口上的旗帜。可他藏身的地方,却成了日军射击的重点,打得他抬不起头,幸好距离在一里开外,影响了大盖枪的准确度。可是,前边进攻的弟兄就没那么幸运了,折了两个。

虽说连根日军的汗毛都没伤着,可他们却十分恼怒,旗帜倒下了,像战败一样耻辱。他们发现了狙击手的位置,动用了迫击炮,一炮就炸在了刚才张准隐身的地方。幸亏张天一让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滚出了那个隐身处,否则,已经粉身碎骨了,囫囵身子都找不到。

张准又尿裤子了,枪都拿不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迫击炮弹炸出的坑。张天一把张准抱在了怀里,拍着他的肩头,哄孩子一般,别怕,你是小日本的阎王爷,谁死你也死不了。

第一次夺渡口,无功而返。

看着他们撤退的影子,日军站在碉堡顶,瞭望台上,挥舞着太阳旗,高呼着,支那猪,支那猪。

吃了败仗的一整天,张天一只做一件事儿,一里地之外的壕沟里,一个兄弟扛着画有日本兵的靶子,飞奔着。靶心在壕沟里时隐时现,张准端着枪瞄了很久,怎么瞅都是真人。壕沟里的兄弟,腿都跑软了,张准的第一枪始终没有打出来。

张天一忽然喊了一嗓子,大埋汰,知道你爹是咋死的吗?就在柳条湖边上,踩脏了日本人的铁路,人家就开枪打碎你爹的脑袋,这是你叔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吗?

张准额头上的青筋突然跳起,分散的眼神一下子就回来了。他凝神定气地瞅着靶,一直瞅到忘了自己,手便不再抖了,轻扣扳机,一枪击中了靶心。他很高兴,跳起来喊,我又行了。

回到大车店,张天一反思自己的鲁莽,还是肇参谋说得对,毕竟人家是作战参谋,不能因为在北大营里的那副熊样儿,就把人家看得一无是处,你连小日本的影子都摸不到,这仗咋打?不过,第一次交火,并非一无所获,起码搞清楚了日军的火力配置,还有作战能力。

掌灯时分,三个人坐下来,商量对策,肇参谋和老梯子都认为,凭着咱们这些散兵游勇,直接攻下渡口不大可能,人再多也没用,只能送死,最佳作战方案,调虎离山,把小日本诓出渡口。

研究了大半宿,用了种种假设,都觉得骗不了小日本,最可行的是,拿张天一这只肥羊当诱饵,豁出命去做赌注,演一出比苦肉计还苦的戏,否则没办法引蛇出洞。如果计策成功,老梯子带着他的绿林兄弟就可以乘虚而入,攻入渡口,肇参谋可以带着其他队伍设伏,围歼追击的日军。

肇参谋称这一计为釜底抽薪。

最后,两个人把眼睛都盯在了张天一的身上。

张天一淡淡地一笑,问了一句,让我死几回?

三双大手攥在了一起。

兄弟三人设计得倒挺周全,可是,釜底抽薪的战术没等实施,他们却被别人釜底抽薪了。

攻击渡口的诱饵丢了。

那时候,张天一一心一意地筹备拿下渡口,根本没有防备有人要拿下他。瞅着大车店里聚集着这么多的败兵、警察,他就想,只要稍加组织,就是二三百号人马,外加老梯子的绿林兄弟,至少一个营,对付不了十几个小日本?更何况肇参谋思谋了好久,动用了所有的智慧,制定了好几套随机应变的战术。

独自一个人,张天一聚精会神地看着肇参谋送过来的作战方案,尽管这是一场小仗,肇参谋的每一步设计都有奇思妙想,火攻水攻地道攻循环攻,各个攻法有序,疑兵计,苦肉计,拖刀计,引蛇出洞计,调虎离山计,计计连环相扣,除非小鬼子是神仙,只要棋错一着儿,就会着着儿中计,攻下辽河渡口,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看完每一着儿,赞不绝口,最后,他拍案而起,心里喊着,他娘的,肇庆参谋就是“羿字号”的军师了,捆也要把他捆走,想去锦州投副帅,没门儿。

正当张天一踌躇满志时,意外发生了,几个应召而来的警察,假意听从张天一的调遣,围拢在他身旁,趁着他手指着肇参谋绘制的地图、布置警察的进攻路径时,突然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个结实。

老江湖高鹏振,作战参谋肇庆,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仗还没打呢,内讧先来了,有心解救张天一,遗憾的是,几只匣子枪不是对着张天一的脑袋就是对着心口窝,谁敢轻举妄动,无论哪一只手动了扳机,都会要了张天一的命。

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张天一被带走。

一路上,张天一不断地恳求,这场仗,必须得打,从沈阳城逃难出来的人,全指望这个渡口呢,我是这场仗的诱饵,把小日本骗出渡口,你们趁机夺下,我死了也值。

警察骂他,你他妈的想当英雄,整个沈阳城为你垫背,你不开第一枪,小日本充其量就占个北大营,这下可好,你给了他们借口,老帅少帅的家,都被你败了,城里城外的人都被你害了,你回沈阳城看看,街道上的路是红的,两旁的商铺是黑的,谁家不死人?哪个店铺不被烧?

张天一把嘴闭上了,他知道,警察们的脑袋也灌水了,杨宇霆的死,让所有的人都学会了听话,头缩在壳子里,不愿意动脑子了,小日本不是憋足了劲儿想拿下沈阳,单纯的偶发事件,怎会方圆几百里调兵?战术配合得怎会如此天衣无缝?

想逃跑已绝无可能,老梯子肇参谋小号手不离不弃地跟在后面。张天一想,跟得再远有啥用,何况警察真的敢开枪往他们身上打。他大声吼着,你们回去,该干啥干啥。他们只好驻足而立,心酸地望着他远去。

天上的白云,和路上逃难的人群一样,疾速而行,只不过一个在蓝天下,一个在黄土上,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风刮得很猛,吹得高粱弯下了高贵的头,吹得大豆荚虚情假意地鼓掌,吹得张天一的心里乱七八糟。

警察押着张天一,绕过一片接一片的高粱地,奔向一个隐蔽的村落。走到村子的中央,眼前是一座影壁高耸的深宅大院,两个便衣隐身在门楼里,端着枪,警惕地站岗。抬眼望上去,墙角的炮台上,有几个脑袋藏在垛口里,巡视四周。不用问,大院里住着的是大官儿。

张天一被推进了二进院的正堂,居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普通士绅衣着的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辽宁警务处处长兼沈阳公安局长的黄显声。警察向黄显声报告,抓到了重要疑犯——张天一。

黄显声的眼睛丢在张天一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淡淡地对那几个警察说,松绑吧,你们抓错了。

警察们疑惑地看着黄显声,确定无疑就是张天一,怎能错呢?

黄显声说,这个人我认识,他叫张天一不假,却不是通缉犯张天一,他是少帅的警卫官,在长官司令部,不在七旅,两个人重名了。

警察们疑惑而又失望地走了,眼里流露出了没打到狐狸惹出一身臊的表情,边走边嘀咕,怎么会抓错呢?不可能呀,黄局长是不是看走眼了?

张天一表露出了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坦率地说,就是我,没错。

黄显声说,打沈阳城的日军,总共伤亡还不到五十人,我知道,差不多有一半倒在你们的枪口下,我还知道,你在策划打渡口,乱世缺人杰,你走吧,向日军开第一枪的罪过就让我担着,少帅怪,就怪我,打渡口时,别穿军装,别再给少帅添堵了,就当是民间武装。

张天一冷笑了一下,都愿做抗日的第一人,王铁汉也是这么说的,打响第一枪有个屁用,见到谁为守沈阳血战到底了?他低下头,瞅见了那串绳子,刚才这串绳子还紧绷绷地把他捆得骨肉酸麻,现在,却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他觉得,整个东北军的军官都像这绳子,该软的时候不软,该硬的时候不硬,他妈的,当兵就是打仗的,还不让穿军装,怕个。

他抬起脚,愤恨地踢向绳子。绳子飞起来,挂在中堂的一幅画轴上,晃荡不已,那画叫岳母刺字。

张天一扬长而去。

10

借着月光,张天一从高粱地里钻了回来。

后半夜,苍黄的月亮沉落下去,霎时间,天地掉进了黑暗的深渊。

按照事先的谋划,张天一、老梯子、肇参谋带着各自的人马,悄然无声地摸了出去。大车店人多嘴杂,没准会有人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日本人个个是间谍,若是混在难民里,闻到了他们攻打渡口的腥味儿,所有的谋划将会是水中捞月了。

张天一带走的人很少,只有四五个兄弟,其余的都给了肇参谋,包括张准张响两兄弟。肇参谋带人打埋伏,人少了不顶用,在北大营,小日本的厉害大家不是没尝过,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人家都能以一顶十。

拂晓时,张天一带着几个弟兄,一身短打扮,一人扛着一面“羿”字旗,搅起一片尘土,嚣张地奔跑在通往渡口的黄土大道上。他们不穿军装,不是怕连累警察和东北军,而是为了麻痹日军。

离渡口一百多米,张天一立住了脚步,再走下去,就进了敌人的准确射程,几个弟兄的命都会交代出去。他让弟兄们挥舞起“羿”字旗干扰敌人的视线,自己举起铁喇叭,痛骂着,渡口是老子的,你他妈的是哪个路子上的黄狼子豆鼠子,敢到我的老虎窝里撒野,赶快滚,爷爷我发了威,让你们坐上土飞机。

渡口里的日军,早就牢记了“羿字号”,这个叫后羿的新民土匪,不知搅了他们多少好事,拆散了多少个与绿林武装的联盟,劫掠了多少银圆和钞票,他们曾派出数十个情报高手,始终没摸清后羿的来历。现在好了,俘虏和降过来的东北军共同证实,后羿就是在北大营斗胆向皇军开第一枪的人——直属队上尉军官张天一。这是东北军通匪的铁证,关东军司令部把炸柳条湖南满铁路的幕后黑手指定为张天一,只要抓住他,柳条湖事件的证据链就算完整了。

双方的枪战立马开始,第一次攻打渡口的情景立刻重现了,“羿”字旗被打得千疮百孔,不得不丢弃掉,跟随张天一的几个弟兄都“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张天一一个人不计后果地开枪,没有目标地撇手榴弹,疯了般大骂,有本事伸出你们的乌龟头,老子一枪一个要你们的命。

张天一的顽固,惹得碉堡里的日军哈哈大笑,随从都死光了,一个人想夺下渡口,岂不是蚍蜉撼树。他们发动了两辆挎斗摩托车,追击出来,看一看张天一怎么要他们的命。张天一在一挺机关枪的威逼下,没有了还手的余地,抱着脑袋,寻找着隐蔽物,向着辽河上游逃窜。

日军也不再开枪,群狼追小鹿一般,不急不忙,戏弄着张天一,高低要让他累得瘫倒在地,然后拎小鸡子一样,把他装进挎斗里。

张天一鹿一般的长腿算是没有白长,专拣沟坎与砾石的地方跑,而且越跑越快,弯越拐越急,挎斗摩托颠得快要飞起来了,眼看抓住了,还是被逃脱了。不知不觉中,他们越跑越远,直至掉进了肇参谋的埋伏圈,依然毫无察觉。

老梯子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六七个弟兄,来到渡口,“哇啦哇啦”地向里边喊日语。弟兄们听不明白,可老梯子心里很清楚,他喊的是地地道道的北海道日语。那是他在奉天念书时跟老师学的,老师家住北海道,他天天和老师厮混在一起,混得比父子还亲,与老师的腔调分毫不差。老梯子冒充关东军司令部委派的便衣督察队,督察防务。他训斥驻守在渡口的日军,不该放弃坚守不出的训导,遭到土匪或东北军的余部袭击,如何应对?

尽管老梯子伪装得天衣无缝,渡口里留下的日军,并没放松警惕,毕竟他们从未谋面,缺少信任的基础,除了哈依哈依地承受着训斥,就是不肯打开大门,放他们进来。老梯子不急,也没露出非要进去的企图。大家谁也不说话,牵着马伫立在门外,老梯子警告渡口里的日军,追击出去的人不回来,他们不会走,不放心渡口的安全。

“督察队”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四五里之外,枪声大作。

追击张天一的日军,摩托车开进了铁蒺藜阵,歪歪扭扭地开出来,轮胎的气已经跑光,再往前开,车轮耍龙,车把扭曲,无法正常行进,更谈不上追击了。眼见得活捉张天一无望,他们便想打死他。肇参谋甩掉伪装,开了第一枪,张天一手下的十几个弟兄,还有和老梯子召集过来的几十个人,对进入包围圈里的日军一同开火。六个日军俯身爬下摩托,把两辆摩托车支撑成人字形,利用钢铁之物的缝隙,边冷静地还击,边拉着摩托向河岸撤退。寻找到压制在一个凹陷的水坑,他们藏好身体,依然拿着摩托做掩体,两个人一组对付着三面围攻上来的人。大盖枪真准,日军也确实是训练有素,基本上是弹无虚发,谁跳出来向前冲锋,谁就会被打中,好几个弟兄已经血流如注。

被追赶的张天一终于能喘口气了,他折身返回,告诉弟兄们,瞄准摩托车的油箱打,烧死这帮王八羔子。可是,他们的枪,不是射程不够,就是瞄得不准。他拍了拍始终一枪不发的张准,在地上画出挎斗摩托,圈定了油箱的位置,鼓励张准开出这一枪。

张准闭了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天一只提醒两个字,你爹……张准再睁开眼睛时,手就不抖了。他瞅了眼张天一,沉静地盯着摩托车。一声枪响,一团大火冲天而起,一个日本兵立刻跳起,一脚踹开了升腾着烈焰的摩托。张准的第二枪及时补上,正中这个日本兵的眉心。不等张准第三次开枪,另一个日本兵看到挡子弹的摩托车成了巨大的危险,提前用枪托给推开了。

缺了钢铁的掩体,又少了一个反击的力量,况且遇到了神枪手,日军反击力量立刻减弱,观察战况时,头刚一探出,立刻缩回,恐怕成了狙击的目标。

张响不错时机地吹起了冲锋号。日军早就防备着对手的冲锋,架起轻机枪,向跳起来冲锋的人群扫射。

消灭号手是战场上的常识,张准担心弟弟遭到不测,不再犹豫,也无须张天一鼓励,沉着冷静地击毙了机枪手。人群拥上去,凹坑里的日军,只剩下四个了,并且狙击手已经击垮了他们的意志,再不逃跑,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迅速翻滚出水坑,一路蛇形奔跑。尽管大队人马子弹如蝗,紧追不舍,最终还是有个日本兵扎入辽河水中,顺流而下逃走了。

携着大队人马,肇参谋乘胜杀向渡口,张天一倒在渡口外的几个弟兄“死”而复生,操起了家伙,黄显声也派出了便衣警察助战,几股穿着杂乱衣服的队伍齐聚渡口。肇参谋充当战地临时指挥官,指挥各路人马,排兵布阵,条理有序地发起了进攻。

最先阻击各路人马进攻的,不是渡口里的日军,而是渡口外的“司令部督察队”,老梯子要把假戏唱真,真刀真枪地阻击,反正平日里东北军剿他,警察抓他,已经做下了仇,除了张天一那一拨儿兄弟,打死谁他都不心疼。

毕竟人少,老梯子的弟兄又不是红了眼地往死拼命,警察和败兵们不晓得这是计谋,把子弹全泼给了他们。他们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渡口的大门下,无路可退了,老梯子不断地恳求开门,进入工事阻击,上边的日军却不为所动,要把命令执行到底,不让任何陌生人进来。

老梯子的戏唱到头了。

既然进不了虎穴,就他娘的强攻了,反正到了他们的鼻子底下,计谋也算成功了一半儿。他们掏出怀里的手榴弹,炸开渡口的大门,甩向里边的防御工事。随后,他们从马背上取出缠着旧棉絮的木棍,棉絮里灌着煤油,裹着辣椒面、胡椒粉。点燃了,他们骑上马,施展镫里藏身的绝技,冲进渡口的院子,把火把甩向日军藏身的碉堡与工事。

一时间,渡口内浓烟滚滚,远方的视线全被遮蔽住了。老梯子的目标瞄在了渡口里的迫击炮,想夺下来。日军看出来了他们的企图,尽管烟呛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并不影响他们在浓烟的缝隙间瞄准。幸亏有马的身子做遮挡,老梯子他们几个才没受伤,不过他们的马却都死了。

借着爆炸硝烟的掩护,大队人马潮水一般涌上来,难民们也看到了曙光,从四面八方赶来,拿着扎枪棍棒,也来助战。

大势已去,日军不做无谓的牺牲,他们冲出碉堡,抓起迫击炮,扛着跑向渡口,乘船而逃。

流亡的人群数以万计,闻听毓宝台渡口打开了,昼夜不停地奔过来,为数不多的几条小船,也是昼夜不停地摆渡,船工们都累得虚脱了,爬上岸来耍赖,给多少块大洋也催不动,说啥也不划桨了。大河里划桨,是技术活儿,不是单凭力气就行,幸亏老梯子有人脉,从对岸找来几个船工替班,才让眼睛盼蓝了的人群又盼到了希望。

准备渡河时,东北军和警察像夏天里的蚂蚱,忽的一下子,从高粱地里冒了出来,看得张天一目瞪口呆。

黄显声整训了一路逃过来的东北军,重新恢复建制,警察也编入了战时序列。第一批渡过辽河的是老帅和少帅高薪请过来的东北大学教授,随后是流亡的学生和戴眼镜的读书人,谁想混进来,都逃不出张天一的火眼金睛,皮鞭子早就伺候上去了。

接下来,渡口先军警后民众,一拨拨地往对岸过。等到队伍过净了,黄显声把守渡口的差事完全丢给了张天一的“羿”字号,临走时,扔下一份布告,赦免了所有的绿林胡匪,允许他们自发组织抗日义勇军。

老梯子近水楼台,带着他的人马,第一拨过去了。可是赦免令在东北军和老梯子的队伍间没管用,不知内情的东北军,以为老梯子真的成了日本人的帮凶,假作真时真亦假了,双方互不相让地又打了起来。

本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张天一,又分出精力给双方调停。好在肇参谋指挥有方,渡口在他的维持下,紧张而有序,没出乱子。只有一件事儿,特别蹊跷,张天一不在渡口时,神枪手张准失踪了,连张响都不知道他哥去了哪儿。

三天三夜,张准去向不明。三天三夜,逃难的人群依然没有过净。三天三夜,日军又占据了沈阳城周边很多城市,腾出了人手,从铁路上运来了一个骑兵联队,要夺回渡口。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马背上驮着的迫击炮不算,专门分出十几匹马,拉着十几门野炮。

渡口的碉堡里,各种物品,摆放有序,干粮弹药充足,连水井都挖下了。日军逃跑时,只顾带走外边的迫击炮了,里边的物品原封未动。这些物品中,张天一还发现了几张照片,照片都是一个人,就是他张天一。一身戎装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日语夹着汉语,七旅、上尉、张天一、策反。扛着“羿”字号大旗的照片背面写着,后羿、张天一、策反。他忽然明白了,日军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打死他,留下他这条命,是别有企图的。

操起一架望远镜,张天一向外望去,碉堡的视线极好,日军拉来的炮,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炮,他认识,都是东北兵工厂仿日本造的,如今被日军缴获了,反倒让人家用得得心应手,那些炮弹,成了悬在头上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被日军抛过来。

渡口顿时乱了,人们惊恐万状,急着渡河。

张天一不能让渡口乱下去,日军间谍无孔不入,带着弟兄们冒充“羿”字号绿林,是桩保密性极高的事情,七旅也没几个人知道,可是日本人却知道了,把他的身份和照片弄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必须事先做防范,确保间谍渗透不进来。每一个求渡的人,身上要被掏得干干净净,既然扯起了“羿”字号大旗,索性就是真的,土匪劫道天经地义,想保命就舍财。反正东北军和老梯子的绺子早已过河,从谁身上搜出武器,哪怕是把军刀,也要捆起来,关进大车店。他加十二分的小心,防备日本的奸细浑水摸鱼。

一根绳子从渡口延伸出二百多米,人们的右手攥在绳子上排队。

自打日军的骑兵一出现,张天一就关闭了渡口,哪怕外边哭天抢地,扬起的大洋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也毫不动摇,武力驱散了人群,让他们分散到乡村避难。渡口面临着一场残酷的战斗,他不想让老百姓无谓地牺牲。

这时候,他就更想张准了,张准是他的主心骨,一把狙击步枪,一千米的命中率,五百米的精准点射,哪个敌方不望而却步?

然而,当张天一发现张准时,脸“唰”的一下子,白了。张准不再是三天前的张准了,他站在了日军指挥官的身旁,穿的是二鬼子的衣服,身边飘扬的是太阳旗。这个浑小子,难道忘了他爹是咋死的?他这么精心地培养张准,还不是因为他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掉了脑袋,也不该在日本人的队伍里。

本来张天一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堆烂麻,他的军师肇参谋又给他添堵。肇参谋要求张天一把“羿”字号的旗帜从瞭望台顶撤下来,这是一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绿林和土匪与日军对抗,岂不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和日军怎么打,国民政府拿不出个态度来,咱们就用青天白日旗向政府表态,这场战争,无法逃避,非打不可。

张天一梗着脖子不同意,“羿”字号就是专打日寇的,国民政府完蛋了,指望不上。肇参谋也梗着脖子,不挂青天白日旗,就不给出主意,不拿作战方案。张天一软下来,他知道肇参谋的心结,不想入伙,不当绿林。

可是,他的心一软,就犯下弥天大错,肇参谋扛着青天白日旗跑向瞭望台时,他的头突然间一阵剧痛,一幅画面势不可挡地闯进他的脑海,肇参谋捂着左胸,顽强地挺立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竖牢了青天白日旗,血从胸脯涌出,也从嘴角渗出,天上的云也浮现成了巨大的红棺材。

张天一冲着瞭望台喊,别去,危险!

已经晚了,张天一预知来得太迟了,迟得与现实接踵而至。在毫无征兆的状态下,一声单纯而又遥远的枪声响过,肇参谋的身体突然一颤,脚步便顿住了,一朵梅花瞬间绽放在他的胸口。他的眼睛瞪向远方,脚步艰难地向前迈去,终于立稳了旗帜。他撒开了双手,右手吃力地向张天一摆了下,便仰面朝天地倒下去。那一刻,他还没有失去知觉,眼睛急切地寻找着张天一,可惜,张天一离他太远,飞不过去。他的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光从期盼滑向了迷茫。身体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肇参谋气绝身亡。

这枪声,张天一太熟了,是张准的狙击步枪发出的。

渡口顿时静下来,只剩下河水在浩荡地奔,青天白日旗呼呼地响,没心没肺而又无耻地飘扬。

一声狼一样的嗥叫,肇军师!

张天一的嘴角咬出了血,拉出了架势,和日军决一死战,要活捉忘恩负义的张准,拿他的人头祭奠肇参谋。可是,日军却不慌不忙,跟随在中佐坐骑的后边,向着渡口徐徐而来。这时,张天一看清楚了,太阳旗下,不仅站着张准,还站着张响的父亲。那个老锔匠被捆绑着,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马鞍子上,一旦张准不听话,一拍马屁股,老锔匠就会被拖得体无完肤,一命归西。

用不着解释,一切都明了,日军对他们了如指掌,张准被日本的特工绑架了,老锔匠成了人质。

张响也看到了父亲,他对父亲喊,一头撞死算了吧,别让儿子替你遭罪了。张准骂着弟弟,百事孝为先,你怎么能咒你爹死呢。

日军的中佐,是个老军官,显赫地坐在马上,根本不惧有人开枪打他,不紧不慢地催着马,一步一步走上来,他用流畅的锦州腔喊着,他说他喜欢“羿”字号,也喜欢叛逆的张天一,他劝告张天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羿”字号这杆旗也别打了,后羿射日的传说,是无稽之谈,太阳是我们这个星系绝对的领袖,别做蚂蚁啃大象的蠢事了,看你是个英雄,放你一马,否则大炮一响,渡口就会夷为平地。

张响操起大盖枪,一枪一枪地向外打,恨不得一枪打死张准。可是,他们谁也不是张准,也不再有狙击步枪了,子弹在远处的空中画个弧,便消失了。有一颗流弹擦在了中佐的耳朵上,那个老家伙居然躲都没躲,一动不动,任凭血在脸上淌。

张天一按住了张响的手,劝他不要无谓地浪费子弹。张响哭着说,我们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背叛。张天一无奈地摇摇头,他说,以后的日子,背叛或许会天天发生。

对面那个老中佐又开始喊了,我是谁,你们的知道,大日本关东军二十七骑兵联队长古贺传太郎,二十六年前,老子骑马生擒过壮如蛮牛的俄军上校,对付你们这几个小蟊贼,浪费我的炮弹不值得。

老王八蛋,张天一心里骂了句,早他娘的成了东北通。他环视一眼弟兄们,心里酸溜溜的。肇参谋没了,对面的骑兵联队人数是他们的几十倍,野炮迫击炮一字排好,炮口直指渡口,谁都不知道这仗该怎样打了。张天一把脸背过去,对他的弟兄们说,想过河,想学张准,他都不拦,想发财,也可以把他的脑袋拿走。

弟兄们木偶一样,谁也不动,摆出了和张天一一同赴死的样子。

日军没开炮,也没进攻,耐心地等着张天一去投降,一等就是好几天。这几天,日军又杀了几个人,都和张天一有关。大车店的老板也被砍了,脑袋装在一个托盘里,派村里一个杀猪的送过来。那个杀猪的闭着眼睛往前走,腿在打晃,好几次差一点把自己绊倒,若不是怕张准开枪打死他,早就丢下脑袋逃跑了。

或许是张准的原因,日军抱定了收降张天一的决心,始终围而不攻。

两军僵持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日军赶来了一辆大马车,马车上拉着一口猩红的大棺材。张天一怔了下,已经赤裸裸了,用得着还用棺材掩饰重炮吗?老中佐指着棺材冲着渡口喊,肇庆参谋是个人才,敬重他,送你们的礼物,盛殓他。

没人赶车,大马车游荡在两军之间,马在悠闲地吃草。

张天一把匣子枪掖在腰间,去接棺材。弟兄们怕棺材里有阴谋,万一里面装着人,或者是炸弹,就有去无回了。张天一不以为然,反正就是这样了,日军想让他们死,还不是很简单,万炮齐轰,就结束了。既然死都不怕了,还怕个。

他钻出碉堡,推开渡口的门,冲着张准喊,我知道你的枪准,别打心脏,冲着我眉心打,别让我痛苦,那边的弟兄缺少快乐,我不能愁着脸去陪他们。

没有枪声,对面死一样静。

张天一跳上大马车,拉着红棺材,赶回渡口。打开棺材盖,入殓的时候,张天一哭成了泪人,他抱着中校参谋肇庆遗体,不肯撒手,恐怕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这样会打仗的人了。就要钉上棺钉了,弟兄们强行将他们隔开。

棺材里,张天一把肇参谋所有的遗物都装了进去,只剩下那本还没写完的作战谋略,他要留在手里,就当他的军师没死,让这本书替他出谋划策。

渡口已经失去意义,再守下去,也渡不走逃亡者的苦难。张天一决定放弃,护着肇参谋的灵柩,渡过辽河,为他这个患难兄弟寻找一个长眠之地。

中秋的辽河,浑浊的浪头一个追赶着一个,风在呜咽,早衰的树叶被风揪下来,与河水随波逐流,红棺材在大河中格外显眼。

张天一想,把肇参谋安葬在石山吧,那里离老帅家的祖坟不远。

第三章 抗日募捐

11

张恩远没有想到,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儿子,居然当了逃兵。

作为锦西县联庄会西五会的会长兼总教头,自然是全县习武之人的楷模,人称张恩远为锦西的林冲。他却极力否认,起码他认为自己从来不逆来顺受,也不是软柿子,邦邦硬的汉子,谁敢当高俅,他就把谁的脑袋揪下来,当球儿踢,闭着眼睛能保十里八村的平安。

他说,叫他武都头还差不多。

虽说本事一身,然而光阴荏苒,却没有年轻时的豪气了,年近半百了,还能有多大的奔头?无心再闯江湖,守家持业足矣,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最大的愿望,让儿子像老帅那样英武无畏、少帅那样英俊多才。

两个月前,儿子从北平回家,诸葛神算一般,谈笑间将几十里开外的土匪悉数拿获,这般神勇,锦西县还能找出第二个?那段日子,走在县城的一字大街,张恩远神气十足,像儿子中了状元,到处吹嘘。县长孙国栋过来了,他不让路,冲着县长抱拳,高声寒暄着,少帅夸你呢,高尔夫球打得好,让我儿子给你带好。碰到公安局长袁凤台,也是大大咧咧,不无自豪地夸耀自己的儿子,少帅的警卫官了,用不了多久,也会和你一样,当少帅的副官。

可现在,儿子不再是少帅的红人,莫说是副官,警卫官也不是了,还当了逃兵,真是让他羞愧难当,就差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在他有借口,都怪小日本。

那是柳条湖事变后的第八天,正当中秋节。

收获之季,本该欢天喜地,锦西县城却一片黯然。街面上的人比平时少了一大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买东西,乱哄哄地议论着什么。

傍晚,黄澄澄的一轮大月有气无力地升起,迷茫地凝视大地。城北的草甸子荒草萋萋,后湖里也是花残荷败。藏了一夏天的湖水,忽然间露出本相,卑躬屈膝地捧着天上的月亮。

湖水的倒影忽然纷乱起来,逃兵张天一回来了,身后跟随着十几个狼狈不堪的兄弟。他们沿着湖边的小径,东倒西歪地走,疲惫得腿都迈不开了。进了河边水车旁的简易房,兄弟们再也挺不住了,横七竖八地躺下。

安顿好弟兄们,张天一折回月光里,走向自己的家。

最先发现张天一的是二叔张恩发,二叔被嫂子支派出去,到有人当兵的人家,挨村打听侄儿的下落。月光下,叔叔刚从外村回来,看到有人踉踉跄跄过来,一眼便认出了是侄儿。他顾不上和侄儿打招呼,飞也似的跑回家。随着大门轴吱扭扭地响过,好消息像报春的燕子,一下子钻进了屋里。

二叔扶着大门,大口喘着气,这才折回身,去接侄儿。小时候,张天一是二叔张恩发的尾巴,打山鸡,撵野兔,斗花蛇,掏狼窝,每一次,二叔都能玩出新花样。后来,二叔突然变得安静了,在学堂里迷上了画画儿。还用小锤子、小钳子在洋铁片上琢磨出小鸡小鸭小鱼儿的模样,活灵活现真的一样。叔叔把这些拿到集市,换回一角两角的小银洋(铜钱),补贴家用。

集市上的人,大多想的是温饱,没有多少人有闲心玩工艺品,换回的小银洋也不多。看着小银洋,叔叔眼馋,仔细琢磨着,那些图案有啥了不起的。后来,他干脆自己敲打出了小银洋,和真的分毫不差,不管买什么,没人质疑。

张家从此发迹。

自己造钱,让大帅知道了,肯定会掉脑袋的,叔叔怯手了,做起了另一个行当——铁匠炉,靠他的巧手打大刀,打长矛,还学会了修理枪械。一时间,官府、绿林、土匪都把他当成香饽饽,每一次剿匪,张家都会发上一笔财,都来找张家老二修枪。

借着昏黄的月光,张天一看到了二叔,一直拄着当拐杖的长枪,一下子从手中滑落下去,腿一软,泥一般瘫倒了。他真的走不动了,甚至二叔伏下身子背他,他都不知道伸出手,去抱二叔的肩膀,只是叮嘱二叔一句,枪别丢了。

母亲张崔氏立在家门口,怔怔地望着老二背上的儿子,悬着多日的心终于落下。

八天前,柳条湖的事儿,一直揪着母亲的心。炮弹可不长眼睛啊,儿子就在北大营里,万一躲不过怎么办?她天天守在邮电局,盼儿子的电报、书信或者是电话,可每一天都是空空的等候,直到日落西山,才悻悻而归。

儿子是破衣烂衫地跑回来的,扣子丢了,衣襟左一道右一道,都是口子,后背还有大大小小的窟窿,肩膀处也磨碎了,找不到军装的模样。可是,儿子却没丢下步枪、匣子枪,还有子弹袋。母亲挥起手臂,捶打着儿子的前胸,泪如雨下。张天一却不在乎母亲的拳头,直奔八仙桌,抓起月饼,一口咬掉了一大半。母亲劈手抢下月饼,饿了这么久,狼吞虎咽地抢着吃,不管噎着还是撑着,都会落下毛病。她舀过一瓢水,让儿子先把肚子喝饱,再慢慢地吃下月饼。

两块月饼下肚,张天一打起了精神,猛然想起,弟兄们还饿着呢,吩咐家人,赶快去水车旁的简易房,给他们送吃的。说罢,一头栽在炕上,呼呼大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伊兰小姐来找他,他还没醒。

这一觉虽然睡得久,却不踏实,时常惊悸地抽着腿。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炮弹在身边轰轰炸响,火光中,周围全是残垣断壁,没有身子的脑袋,没有脑袋的身子,还有四分五裂的肢体,到处悬挂着。

梦中,他又看到中校参谋肇庆,肇参谋的胸口开着一朵鲜艳的花儿,冲着他笑。高高的坟头,掩埋不住肇参谋的身子,肇参谋钻出棺材,坐在坟头,飞向了老帅的棺材。老帅从棺材里坐起来,骂道,妈了个巴的,你这个臭小子,不替我报仇,陪我来干啥?

炮声又起,日本兵漫山遍野追来,老帅骂道,不知道张作霖手黑吗?老帅一扬手,墨斗鱼一般把天地都甩黑了。墨散天明时,四野茫茫,杳无人烟。

炮火连天的梦境渐渐远去,一缕淡雅的香味儿袭入鼻息,这气味让张天一好激动,他贪婪地嗅着,这么熟悉的味道,啥时嗅过呢?睁开眼睛,猛然看到了伊兰,这才释然,是伊兰的体香。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还在梦里,伊兰怎么林妹妹一般,从天上掉到眼前?

拧了一把大腿,疼,不是梦,他的眼睛就留在了伊兰的脸上,喃喃自语,没死,老子命大,活过来了,又见到亲人了。

伊兰俯过身,满脸的渴望,她说,跟我走,到街上去,用大喇叭唤醒民众,告诉大家,日本兵在省城怎样屠杀无辜的。

张天一本来激动得想一跃而起,可看到陪在伊兰身边的曹觉知,心一下子就沉下来,依旧躺在炕上,不想动弹,瞅向曹觉知的眼睛就有些虎视眈眈了,说出的话里便有了挑衅的味道。他对伊兰说,亲一口,我就去。

曹觉知愤怒了,虽然他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却不是柔若无骨,不允许有人调戏他的未婚妻。他挡在伊兰的身前,指责道,难怪东北军见到日本关东军望风而逃,你是个英雄了,还没脱兵痞样儿。

伊兰拉开了曹觉知,她说,不就是亲一口吗?我没那么封建,只要你肯揭露日寇的暴行,鼓动出大家的抗日激情,这又算得了什么,说吧,亲哪儿?

张天一坐了起来,伸伸懒腰,蔑视地看了眼曹觉知,拍着胸脯说,老子替全中国开了第一枪,别说是伊兰,全县的女人都该亲我,咱是爷们儿。

曹觉知呆愣愣地站着,这些年的书算是白读了,明知张天一是调戏伊兰,却无言以对。

伊兰满脸通红,正在犹豫着张天一会亲她哪儿,亲脸儿,亲额头,她都不怕,她就怕亲嘴儿,亲胸脯儿。

张天一瞄了眼曹觉知,忽然跳下炕,冲着伊兰挥下手,算了,亲不亲不重要,心里有我就行。

现在,他最难受的是肚子,昨天吃饱了,现在又饿了,肚子里咕咕地闹腾着,晚吃一会儿,会被饿死一般。他没闲心逗伊兰了,喊了一声,妈,我要吃饭。

一盆高粱米粥立马端上。母亲知道儿子醒来会饿,早就把粥温在锅里,等着呢。张天一连碗都不用了,端到嘴边儿,仰起脖,一口气儿将粥喝净。

看到张天一把嘴唇擦净,伊兰说,吃饱了,喝足了,该上街办正事了。

张天一瞅了眼伊兰,又瞅了眼曹觉知,一个是学生腔儿,一个是书呆子,都是提不了枪、拿不了刀的。打日本需要真刀真枪,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学生和教书匠,最大的本事,就是发发传单,喊喊口号,扯扯标语,放放怨气,鼓动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让他们热血沸腾而已,日本兵真的来了,一发炮弹落下,全都傻,躲都不会。

他回敬一句,啥叫正事儿?你嫁给我才是正事儿,敢答应吗?还有你,曹大公子,敢和我决斗吗?

伊兰瞅了眼还在傻站着的曹觉知,红着脸说,张家少爷,别开玩笑了,我们说正事儿。

张天一说,正事儿就是娶你,我不是开玩笑。随后,他继续半真半假地挑衅曹觉知,见没反应,嘲笑一句,认了?说罢,背起枪,嘴里愤愤地说,和日本兵玩命,还得靠我这群生死的兄弟。随后,他迈开大步,与兄弟们会合去了。

伊兰追赶出来,喊着,跟我上街,我爸早就接到电报了,长官司令部通缉你呢,我爸按下了没发,我爸呼吁收复沈阳,全民抗战,对你法外开恩,求求你给大家鼓鼓劲儿吧。

一宿觉一锅粥,满身的劲儿又回到了张天一的身上,一路上都是被通缉的消息,他习惯了,没等伊兰把话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

龙王庙前的大广场,已经不够用了,又拓出一片沙砾地,村里的壮劳力打夯平地,碾出了一大片共用的打谷场。辽西走廊的节气,要比沈阳的早,庄稼已经开镰,每家每户割下来的高粱头堆在周边,没人着急打场,让给了练兵的人。

西五会几百名弟兄全来了,横横竖竖地排列着。一同逃来的十几个弟兄,成了教官,大声喊着口令,逐个规范大家的动作。年龄最小的小号手,手里举着赶牛的鞭子,看谁站不直,就用鞭子抽谁的腿。张恩远站在一旁给儿子的弟兄们壮腰眼子,谁敢反抗,哪怕是翻眼珠子,他也会凶狠地呵斥一通,骂他们,练不好本事,遇到事儿,第一个吃枪子的就是你。

一夜未见,弟兄们破烂的军装被补上了,洗净了,个个精神头都养了过来。张天一不禁喜上眉梢。父亲告诉他,你兄弟们的军装都是你姐带着人缝补和洗涮的,她忙了一宿,早晨还煮了一大锅高粱米粥,煎了一大盆小白鱼。

张天一瞥见了晾在树林里的网,秋日里充足的阳光晒蔫挂在网上的青苔和草叶。这挂网是母亲用最好的棉花纺的线,织成网后,在猪血里泡了七天七夜,直至苍蝇满天,恶臭扑鼻,才把网泡得如此坚韧。满县城只有张家使用网打鱼,张家人手巧,能花样翻新地做各种工具。

从父亲的神情中,他看得出来,父亲也是半宿没睡,蹚在越变越凉的河水里,给他的兄弟们捞小白鱼。这是女儿河独有的鱼种,顶多长到三寸长,穿梭在流动的河水里,肉质鲜嫩松软,没有一点儿土腥味儿,酱焖炖炸均可,尤以油煎最香。

可见,父亲是用最大的热忱,款待他的兄弟们。

不停歇的操练,累得西五会的弟兄们汗流浃背,他们边跑,边随着弟兄们一块喊,打跑小日本,收回沈阳城,直到把嗓子喊哑。

张恩远觉得该让弟兄们歇会儿了,举起洋铁皮做的大喇叭,让大家立定,稍息,郑重地向弟兄们宣告,从现在起,我张恩远的大号就叫“震东洋”了,老子和日本人交过手,和亮山一块儿收拾过日本人的运钞车,没啥了不起的,真打起来,长不出三头六臂,有本事别让我们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把钱拿走!

用不着有人戳穿,张恩远是自己抖搂出藏了多年的家底儿。

有人嬉皮笑脸地问,好几万东北军,咋让几千个小日本给收拾了?

张恩远回敬道,好几万人有啥用,没枪没刀,和羊有啥区别,等着挨宰呢。我儿子,那才是英雄,十几个弟兄对抗好几百个日本兵,谁伤到了他们一根毫毛?狼都进屋来了,不打,就是死路一条。

父亲极力地为儿子当逃兵辩解。

好了,到底是父亲懂他的心思,替他做了该做的事情,他可以放心地走了。尽管口号不解决问题,唤醒民众,还是对的。起码他还想瞅一瞅义正词严的伊兰,是一副什么模样。

一想到伊兰,一股春潮涌进张天一的喉管,他更加思念伊兰了。现在,他有点后悔了,不该对伊兰恶言恶语,若不是瞅见了曹觉知这个王八蛋,他的心才不会乱呢。这时,他有些愤愤不平了,伊兰的眼睛又没瞎,凭啥看不见他这条人中之龙,偏偏看上了曹觉知这个白面书生,除了咬文嚼字,还能干啥?日本人举个手指头,就能让他趴下,怎能当她的未婚夫?

反正伊兰仍待字闺中,只要未嫁,难说是谁的媳妇,他要找伊兰,诉说衷肠。

张天一抄近路,沿着女儿河的大坝向县城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北河畔的后湖。正午的后湖,比夜里的还要残败,荷花早就凋零得不见踪影,大大的荷叶快要枯没了,蔫蔫地潜在水中,只有干瘦的荷茎、干瘪的莲藕,还在顽固地坚守。没有绿的覆盖,湖水宽敞而又清亮。风吹过,湖水荡起道道波纹,不知疲倦地向远方扩散。

家里的水车进了张天一的眼睛,旋转的水车正在替代毛驴,给张家磨豆子。磨眼里,至少要填进一百斤泡胀了的豆子,否则做不出足够的豆腐,喂不饱西五会那些训练累了的小伙子,还有他那群饥寒交迫的弟兄们。

水车在转,磨也在转,旋转之中,张天一的眼前虚化了,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上午。他闭上眼睛,仿佛又一次把伊兰抱在怀里,那个令他心荡神驰的时刻,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

想到要见伊兰,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

和两个月前一样,张天一又走进了县城。和两个月前又不一样,他没走在大街上,专门钻着胡同,他不想见人,有一种负罪感总是缠绕在他的胸间,好像沈阳是他弄丢的。起码,有人问起,怎么当了逃兵,他无法回答。

天朗如洗,街上却人影稀疏,石灰石碾成的马路,白花花地袒露出来。摔在地上的阳光,像晴天的霹雳,炸散街上的人迹。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耷拉着脑袋,走得心事重重。枯黄的落叶一片接一片,铺在街上,脚步踩在上面,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像踩裂了一颗颗心。

谁能想到,才两个月的光景,便是沧桑巨变,清明上河图般的县城,像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变得一片肃杀,满街的落叶越来越稠,满城的人心越来越冷。街面上的每一家商铺,都像是纸匠铺,妖里妖气,没有人气。街上每一个人,身后都像背着个鬼,回头回脑恐慌地走。

那种妖气,那个背着的孽障,就是对日本兵的恐惧。

关里来的客商们,背起行囊,卷上银票,挎着钱褡裢,早早地赶回了老家,免得像沈阳城一般,血本无归。本地的坐商诚惶诚恐,忘记了进货,冷淡了客户,到处打听日本兵到了哪儿,惶惑得魂不附体。

一时间,街面上店铺的租价一落千丈,出兑出让出卖的店家一户接一户。原来能买一盒槽子糕的一张老奉票,现在买不来两根洋钉了,边业银行发的新票子也等于废纸了。“哗哗”响的袁大头、孙小头,又开始吃香,再沉人们也愿意揣,否则,一根羊肋骨都买不成。能当钱花的票子,除了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是日元和满铁的金票了。

县城里也不都是死气沉沉,学校和电话电报局却是例外,人声嘈杂,乱成一团。人们拥挤着,抢着打电话,发电报,询问沈阳、长春等地亲朋的下落。学校里,青少年们热血沸腾,吵嚷着要上街游行,要去北平请愿,各班级呼喊着各自不同的抗日口号。

伊兰站在主席台上,胳膊挥舞得最高,好像那个小拳头砸下去,就能弄死一个小日本。张天一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心想,口号能打倒小日本,就用不着练兵了,练嘴皮子就行了。伊兰虽然很忙,可站得高,看得远,还是发现了张天一。她追出校门,向她的同学们推举张天一,称张天一为“九一八”向日军开枪的第一人,咱们县出了个大英雄。

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簇拥过来,推着张天一到主席台,让他做一场热血抗日的报告。张天一不肯,上了台说啥呀,七八千人被五六百人追得像没头的苍蝇,一场有模有样的仗都没打过,就成英雄了?被人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半个国家的财富都给了人家,还要说不抵抗是战略转移,就这屌样了,还上台煽惑,还不如直接把脑袋插裆里。

反正他娘的是逃兵和绿林了,给你们讲个屁,索性就再逃一次。他双脚蹭着地面,谁拉也不走,立在原地耍赖。学生们干脆将他抬过头顶,举上了主席台。

幸亏姐姐月娥找到了学校,让他马上回龙王庙,要不,他真的张不开嘴。姐姐告诉他,父亲扯起了“震东洋”的大旗,正要开誓师大会呢,你这个上过军校的儿子,不能缺场。张天一一听就急了,“震东洋”是爹的号,不是旗帜,挂的旗该是“羿”字号,不能让他爹把“震东洋”的旗挂出去,爹哪里知道小日本的厉害,爹的人马得归他管。

大家一听张恩远开誓师会,还要杀猪祭旗,觉得挺新鲜,反正都是宣传抗日,正好捧场,“呼啦啦”地一块儿奔向了龙王庙。途中,张天一忙里偷闲,趴在伊兰的耳旁说,月亮升起来时,后湖见。

那是令张天一怦然心动的地方,他想重温两个月前的感觉。

一头白猪被捆得结结实实,摆在了龙王庙前,庙旁又竖立起一杆牛血大旗杆。牛血加白矾浸泡过的大旗杆,结实坚韧,风刮不倒,雨浸不入,虫噬不动。旗杆上,飘着一面黄色的大旗,旗上字正是“震东洋”。

待宰的白猪“嗷嗷”地叫着,屠夫把刀叼在嘴上,伸手把猪捞到饭桌上,却迟迟不肯捅猪的脖子。有人问张恩远,祭旗应该杀黑猪,祭台上不摆白猪头。张恩远一翻眼珠子,骂道,老子黑白不分吗?白猪就是小日本。

猪杀了,血喷在盆里,张恩远用秫秸搅着血,不让血凝固。屠夫割下猪头的动作十分麻利,血都没溅上猪脸上的白猪毛。旗杆下的祭台上,摆着鸡鸭鱼,还有馒头和米饭,居中的位置空着,留给了白猪头。

张恩远操起一支毛笔,蘸着猪血,在猪头的脑门上画了个圆圆的圈儿。这哪里是猪头啊,分明是日本旗,张天一忽然明白了,父亲是借着杀猪,暗示着杀小日本呢。祭旗的仪式上,父亲头上扎着红带子,跪拜在地,酒盅里的酒,天扬一杯,地泼一杯,最后才恭恭敬敬地倒进祭台上的酒盅,敬给大旗“震东洋”,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兄弟一心往东行,消灭东洋鬼,收复沈阳城。

张天一望着大旗,嘴角一咧,笑了,父亲的勇气可嘉,巫术式的祭旗若能管用,还要军人干什么?他劝父亲别异想天开了,改改词儿,祈祷神灵是不管用的,早一点置枪买炮,什么德国的毛瑟、捷克的机枪,还有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最好弄几门迫击炮,没有好枪炮,打不了胜仗。小日本欺负东北军,靠的是实力。

父亲的志向岂能让儿子修改,他甩开儿子,大声宣告,我要联络所有的绿林弟兄,齐心协力,东征沈阳。

张天一走到旗杆前,准备降下父亲的旗,升起“羿”字号,他平静地对父亲说,你儿子是领兵的,日本人也见识过我“羿”字号的厉害,扬名立万也该挺“羿”字号。

父亲的眼睛睁得比牛还圆,他没有想到,儿子闹得这么凶,东北军森严壁垒,儿子居然竖起“羿”字号,虽说收拾小日本没有错,可这也是逆天之举,呼风唤雨的张大帅,没敢当胡子,还让人误会上了匪字儿,你小子公开挂了绿林旗,还能配得上九五之尊吗?

张恩远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脖颈上,到底是习武之人,厚实的大手让儿子身子发麻,舌头根子发硬,解旗绳的手顿住不会动了,自然“羿”字号也挂不成了。父亲大着嗓门喊,大家都知道,张天一,我儿子,东北军上尉军官,带着他的弟兄们打日本,个个都是大英雄,我请他们帮我练兵备战。

给别人的感觉,父子俩亲密无间,父亲的手是抚慰儿子,谁能想到,那只手压制住了儿子的欲望。

尽管是父子合作,也是东北军和西五会的抗日联盟,没有什么“羿”字号。

伊兰领着学生,曹觉知带着老师,把手掌都拍红了,好像鼓掌能鼓出枪声,能射出子弹,能击穿日寇的胸膛。巴掌声未落,鞭炮声又响起,秃顶亮山的肩头拖着一串千响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也不怕炮仗崩了脸。亮山高声喊着,亲家,老哥陪你一块儿收复沈阳城,赶走小日本。

亮山喊着亲家的那一刻,姐姐张月娥红着脸跑远了,毕竟她仅仅是亮山儿子刘天柱没过门的媳妇。未来的老公爹如此放肆地喊亲家,真是让她无地自容。

姐姐与伊兰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天一才发现,原来姐姐的漂亮不比伊兰差,只不过伊兰洋气,姐姐朴实。

十六的月亮,虽然圆满得完美无缺,却摆脱不掉大而无神,像死鱼的眼。没有风,后湖汪着一摊死水,湖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相互对视,默默无语。

张天一往湖水里丢了一块石头,搅动了几枝枯荷茎,湖里的月亮冷得打起了哆嗦。他抬起头,看着伊兰水汪汪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我才不是什么英雄,大炮、子弹、坦克、刺刀都过来了,身边滚着兄弟们的脑袋,淌着兄弟们的肠子,不反抗,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伊兰满眼睛都是张天一了,她动情地说,北大营第一个开枪还击的就是你,你不是英雄,谁是?咱们县有矿有煤有电有水还有葫芦岛深水港,我爸说过,日本人早就惦记上了,不能让日本人打进来,都指望着你调动民众的抗日激情呢。

张天一捡起大一点儿的石块儿,抛得更远些,“扑通”一声,水中的月亮变形了,不圆不扁,扭成了梯形,像一口棺材,只差不是猩红色。他突然把头抱在膝下,脑袋埋在了双腿间,不让伊兰看到他的泪水。

伊兰继续说服张天一,求求你了,你能现身说法,能揭露日寇的暴行,点燃咱们县的抗日激情,我们大家需要你,不把万民结成同心,下一个丢的就是锦州,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咱的家园得自己保。

张天一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望着伊兰,摇摇头,兄弟们密密麻麻死在我身边,想一下,就撕心裂肺,让我怎么开口讲?国家不抗日,靠咱们的力量,就是以卵击石。

伊兰生气了,义愤填膺地说,团结起来,软蛋也会变成恐龙蛋的化石,也敢和小日本硬碰硬。你尝试过以卵击石了,不还是完整无缺地回来了吗?

张天一睁大眼睛,瞅着天真的伊兰,不想说沉重的话题了,他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地瞅着伊兰,让我讲,也可以,县长求我才算数。

伊兰说,我能当我爸的家。

张天一说,不行,我现在就想听到县长的声音。

伊兰学着父亲的腔调,求你了,我的大英雄。

张天一说,我不要假的,我要真的。

伊兰佯装生气,你太矫情了,我爸又不能乘风而来。

张天一妥协了,你爸不来也行,你必须让我亲个够。

伊兰闭上眼睛,大大方方地说,亲就亲呗,你是英雄,额头脸蛋,随你亲,但你不能有别的企图,我是有婆家的人了,别做娶我的梦。

管他能娶不能娶呢,日本人打进了家门口,上战场是迟早的事儿,子弹不长眼睛,丢了性命,想亲都来不及了,死撑面子,遭罪的是自己。张天一扑了上去,搂紧伊兰的身子,叼住伊兰的嘴唇,亲得个天翻地覆。

一朵云遮在月亮上,染黑了后湖,且迟迟地不肯离开。蟋蟀和秋虫相互鸣唱,此起彼伏,而又老气横秋。女儿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清脆之中透露着缠绵。伊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张天一,捶打着他的胸脯,嘤嘤地哭出了声,骂道,你是个坏人。

12

朝霞染红天边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的马,同霞光一道飞奔向城西北的女儿河畔,策马飞奔的是县长孙国栋身边那个不到十八岁的公务员,他到处找张天一,送县长的邀请函。伊兰说服了父亲,请张天一到县政府议事厅,与公安局长袁凤台一起商讨,把流散到锦西的东北军、警察和县里的警察、保安队、民团整合成联合抗日武装。

此时的张天一,和他的弟兄们迎着霞光,在女儿河畔操练。这是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一日不可荒废。眼下,锦州已经替代了沈阳,成为临时省会,副帅张作相坐镇指挥。锦州是辽西走廊的咽喉,日本人虎视眈眈,迟早要对锦州下手。守住这里,就能积蓄反攻沈阳的力量。而守住锦州的节点,就是大凌河。

张天一领着弟兄们做河防演练,就是要阻击日军渡河。与日军隔河而战,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要提前练出本领。

河岸,张家的水车旋转得有板有眼,汲上来的水,在阳光下折射着五彩的光芒。练兵的间歇,张天一没忘了守水车,挖水渠,浇大白菜。大白菜正在壮芯,缺水的白菜,立冬时收贮就不会饱满了。

西五会和他的弟兄们都在大练兵,哪天不是饭菜几大锅,哪一顿少得了白菜下饭?当逃兵的日子,少爷张天一懂得了啥叫食不果腹,打仗就是打钱粮呢。有备无患啊,大白菜是好东西,应该多贮点儿。

公务员跳下马,递上来的那份邀请函,是县长大人用蝇头小楷写就的,笔锋匀称,行文讲究,还把张天一叫成了上尉阁下。

在少帅身旁,别的没学会,官级的称谓,张天一却清楚得很,不是将军贵族大臣,不能称为阁下,况且他还是晚辈,叫阁下,有一种貌似尊重、实为不屑的味道。两个多月前,县长为借兵,是那样的谦逊,不惜几十里的奔波,到连山驿火车站接他,现在,近在咫尺了,却不亲自登门,派个打杂的孩子来请他。

张天一捋了捋马头,又摸了摸公务员汗水浸湿的头发,抱起公务员,把他丢回马背上,让小公务员转告县长,想请我议事,须答应两个条件,把伊兰嫁给我,把全县抗日武装的指挥权交给我。

小公务员直眉瞪眼地瞅着张天一,觉得张天一是不是脑袋烧昏了,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伊兰小姐是有夫婿的人了,还有这么恬不知耻的人。他的头晃着,似乎是替县长回答,不。

张天一说了句,让县长亲自来请我。说罢,折下一根柳条,抽在了枣红马的屁股上。马驮着公务员,一溜烟地跑远了。他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国民政府只会玩嘴皮子,真刀真枪动起了手,无论谁领兵,一个屌样,都他娘的保存实力,谁也不去真抵抗。

有枪就是草头王,老子就把“羿”字军当到底了。这样想着,他让小号手张响吹号,吹冲锋号,让县长听听,抗日不是说的,是拿命打出来的。

伊兰很伤心,拄着腮,噘起被亲肿了的嘴,一个早晨都在闷闷不乐,张天一食言了,根本没来县政府,与父亲商讨如何抗日。

时局突变,县长孙国栋一肚子烦恼。天不亮,几个结伴而行的士绅,一人拄着一根手杖,堵在了县长家的门口,要求兑换流通券。当初,他们支持县长搞实业,掏光家里的积蓄,卖了一些田亩,换了县政府发行的流通券。

眼见得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县政府朝不保夕,他们着急了,提出不要利息,政府回购流通券,还回他们原来的现大洋。

还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县长孙国栋捉襟见肘了,要还只能还奉票。士绅当时就恼了,认定县长是拿他们当猴耍,就差一同挥起手杖,让县长懂得什么叫血汗钱。幸亏前来议事的公安局长袁凤台及时赶到,以国难当头为名,掏出枪,吓唬走了士绅。

这两年,县里的摊子铺得太大,恨不得一下子超过天津卫,把十几年后的钱都花了。如今奉票突然不值钱了,贬得快成了冥钞,县里的财税体系也崩溃了,钱库空得小偷进来都想哭。剩下一点过河钱,都让袁凤台买了武器。现在,还和他要钱财物,真的是一筹莫展。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孙国栋相信,他会把锦西弄成欧洲的鲁尔、日本的神奈川,超过旅大,成为方圆百里的大城。按照他的规划,锦西正在一步步地向这两座工业名城靠近。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这两年,挖南票精煤,筑葫芦岛大港,建连山驿火车站,探县城四周金属矿脉,开四通八达电网。接下来,他还要开通锦承铁路,兴建金融中心,让锦西成为冀热辽三省之间的中枢城市。商通四海,贸易八方,百业兴旺,万民康泰。

如此浩大的工程,哪一样不得把钱堆成山?靠税收那点钱,能干成几件事儿?幸好有东京日本帝国大学的同学鼎力帮助,拿出大把大把的钱,投资到电厂、矿山、电话电报局,引来县城店铺林立,百业兴盛,才使县城宛如省城一般热闹。当然,他也学着老帅的样子,对日本人留着一手儿,港口、铁路、航运等国之命脉的产业,决不让日本人染指。

留学日本,还有一个收获,学会了融资,即使没有鸡,也能生出蛋来,那就是印纸票子,出卖未来,发行流通券,拿假钱换真钱,用高利率,承诺一个美好的童话,不仅在本县吸储资金,还可以发行到热河、河北,甚至更远。

他什么都算计到了,却从来没想到,友邦会把战火烧到家门口。梦想像只脆弱的鸡蛋,从高空砸下,摔得稀碎。然而,他并不甘心就这样坠落,他还妄想鸡蛋在下落中孵出凤凰,不等落地,振翅而飞。所以,不管他对袁凤台有多大的成见,从头到尾,他都不折不扣地支持袁凤台练兵抗日。

至于女儿力荐的张天一,孙县长还是有所保留,毕竟长官司令部对他的通缉还没有解除,张刘两家又结成了亲家,与宿敌匪首亮山又多了一层微妙的关系,况且又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这个危险分子,用不好,会惹火烧身,把锦西县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他对张天一敬而远之。

没有张天一,抗日誓师会照样开得很隆重,校长曹凤仪主持,县长孙国栋讲话,公安局长袁凤台誓师,父亲张恩远也被县长请了过去。父亲是扛着两面大旗去的会场,一面是“锦西抗日救国军——西五会”另一面是刚刚给自己起下的大号——“震东洋”。

南风强劲地刮着,把大喇叭里的声音毫不保留地送到女儿河畔,钻进张天一的耳朵。县长、局长、校长的话,他只当耳旁风,口号喊得震天响,有个屁用,顶得上小日本一架飞机,一颗炸弹吗?小日本只用这两件东西,县城的会场就会夷为平地。骂得再精彩也不能把小日本骂出东北,只能靠打。

不过,父亲的那句话,却扎进了心里,父亲只说一句话,却让他记了一辈子。父亲喊道,一腔热血给谁?给天,给地,给爹,给妈,给国,给家!

誓师会过后,就是上街游行,警察、保安队、联庄会这些人扛着枪,拿着火铳,拎着大刀,走在前边,高荣轩、陈应南等商会、乡绅、村董跟随其后,最后才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伊兰甜润的嗓门和曹觉知浑厚的嗓门相互交错,领着大伙一块儿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

张天一觉得,那些口号都很苍白,只有老爹喊出了血性。

兄弟们没有一个来凑热闹,他们依然留守在女儿河边,枪管上悬着一块石头,端平,向远方瞄准。张天一一心一意地研究,怎么才能阻止日军渡过大凌河,挖什么样的陷阱,布什么样的地雷阵,才能让登岸的日军一招毙命。可是,伊兰声音勾引得他心猿意马,不见伊兰,已经欲罢不能了。昨天晚上,他吮着伊兰舌头的感觉,蜜一般又回味在他的嘴里,一股热流从耻骨涌出。

他又一次热血沸腾了。

权当是练本事了,张天一跑向街里,在店铺之上蹿房跃脊地埋伏前进,眼睛紧紧地盯着游行人群里的伊兰。可是,看到曹觉知和伊兰肩并肩地行走,他的心里就像吃了苍蝇,眉头也拧得紧紧的。有那么一刻,他端起了枪,瞄向了曹觉知,他真想一枪打死了这个小白脸,没有这个小白脸,伊兰准能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他又放弃了,尽管他自称为“羿”字号,都是为了驱逐日寇,随便杀人,那可真的成了土匪。

忽然间,游行的队伍骚乱起来,一张张彩色的纸,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上面连篇累牍地写着满蒙自治、东亚共荣。

用不着猜,准是日本特务干的,日本人善于打舆论战,沈阳大多数报馆都是日本人出资入股,老早就喊出了满洲是满洲人的满洲,大日本是东亚共荣的守护神,大日本皇军战无不胜。锦西县城没有报馆,人们也不订阅日本人控制的报纸,自然,锦西县也无法形成有利于日本人的舆论环境,散发传单,成了最便捷的方式。

张天一将犀利的眼光投向街对面的房顶,迅速地捉到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奋力张扬双臂,将手中的传单抛撒出去,浩荡的南风驮着传单,飘到游行人群的头顶。张天一提着枪,从房顶上跳下去,撞开游行的人群,爬上街对面店铺的房顶,追赶过去。

黑影也是身手敏捷,三蹿两蹿地跳下房子,专拣曲里拐弯的胡同跑,对县城的熟悉程度,超过了土生土长的张天一。

追到了东街的医院,黑影歪着膀子踅了进去。张天一追进去的时候,黑影却没有了踪迹。刘芷芳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张家少爷地叫着,追问着,家里谁病了,急成了这个样子。张天一甩开刘芷芳,大声质问,刚才进来的是日本特务,藏哪儿了?

刘芷芳的脸上呈现出夸张的惊讶,引领张天一从前门追到后门。

张天一追出医院的后门,东张西望了好几眼,却找不到黑影。身边只有一个摇扇子的先生,生着黑胡,戴着圆眼镜,身材不高,气质不凡,与黑影矫健粗壮的身影格格不入。他向眼镜先生询问,刚才从医院出来的人,往哪儿跑了?眼镜先生瞥了眼张天一,扇子不假思索地往外一指。

顺着眼镜先生指点的方向,张天一跑得像只抢食的野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是没有追到黑影。

这个日本的特务,真贼,已经追到了脚跟脚了,怎会突然间消失呢?间谍已经无法阻挡地渗透进县城了,沈阳的那一幕,有可能在锦西重演,张天一心里打了个哆嗦。

张天一的故事被编成东北大鼓,又在县城里传颂开了,这一次不是打土匪,而是打日本、追特务。唱词和曲调是校长曹凤仪亲自编写的,一名老艺人坐在县政府门前,帽子上拴着个鼓槌,手里弹着弦,腿上还绑着个竹板,打板敲鼓,弹奏演唱,全是一个人。

一群人围在门前,听得个津津有味。

张天一很无奈,县城里的人真会整事儿,日本特务没抓到,还编出了曲子,是夸我还是骂我呢?还有那个曹校长,真他娘的没心没肺,我都去抢他的儿媳妇了,他还装成啥也不知道。甚至他把儿子曹觉知派去了北平和南京,代表锦西县的知识界,向少帅、向蒋委员长请愿,说什么举全民族之力,抗战到底。也不怕我把战火烧到他们家里,趁火打劫,娶了伊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好几天没见到伊兰了。张天一想得抓耳挠腮,他绕到了凤凰山上,举起望远镜,巡视学校和县政府。那是伊兰每天的必由之路,只要伊兰不出县城,就离不开这两个地方。

中午,学校的大铁钟敲响了,那是放学的声音。学生们陆陆续续往出走,成堆的女学生中,伊兰卓然独立,张天一一眼就抓住了伊兰的身影。放下望远镜,沿着伊兰行走的路径,穷追不舍跟随下去。他心里盘算着,跑到哪儿与伊兰相逢,既能顺其自然,又能恰如其分呢?

自然,路口相遇不可避免,这是张天一精心算计的结果。蹦蹦跳跳走过来的伊兰,意外地发现了他,满脸的惊喜,大英雄地叫着。

张天一却是一脸的惆怅,他知道,拒绝县长的邀请,伊兰肯定生气,可只有违约,才能彰显他的傲气和志气。父亲的两杆大旗也算是给足了县长的面子,何况奋起直追撒传单的日本特务,又让县城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他觉得,伊兰不会计较的。

这么想着,他便感慨起来,不无遗憾地说,全县的武器,加在一起,还不及日军一个中队精良,怎么能抵御日寇?我恐怕是英雄末路了。

伊兰睁大眼睛,瞅着张天一,眼光里充满清纯,她说,曹觉知揣着我爸和县里士绅们的信,到北平找少帅去了,少不了咱们的装备。

张天一冷笑一下,少帅肯撕破脸皮,豁出去和日本人打一仗,就不会有“九一八”了。

伊兰说,那怎么办?

张天一说,咱的家园还得咱自己守,你站在我身边,给我助助威,咱们以县长的名义,到士绅土豪家募捐,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壮大武装才是硬道理。

伊兰笑出了满脸春风,爽快地说,没问题。

两个人的手掌击在一起,一种舒畅的感觉,从他的手心倏的一下子,传导进全身,最终驻留在他的脚心。

他的心痒痒的。

县里的士绅,论财大气粗,当数陈应南,论势力和实力,该是高荣轩。平时,陈应南在街里通裕公司的总部,伊兰领着张天一等了好半天,不见人影,到街面上陈家几座商铺去问,掌柜的都说,陈大老板该是在锰矿上忙吧,最近街面上生意冷清,锰矿却火得不得了。

地球上的兵工厂都张开大嘴吞锰铁呢,谁不想造出世界上最厉害的好枪好炮?张天一当然清楚了,他拉起伊兰,找辆马车,直奔城西北的柴屯锰矿。大战在即,日本人肯定会惦记锰矿,惦记着煤矿,不能把锰铁和精煤卖给日本人,更不能让日本人控制了锦西的矿山,这比募集银圆和快枪还重要。

县城西北边的柴屯,有座锈红色的矮山,尽管有女儿河日夜滋润,还是寸草难生。小时候,张天一时常从龙王庙村穿过南地碾子村,冲锋一般,抢占上这个山头,然后,站在断崖上,向河里撒尿。谁能想到,本是一片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日本人用钻头一探,就探出了宝贝,还能露天开采。若不是陈应南家底厚,抢先办了证,雇了日本人当工程师,柴屯锰矿又不知叫成什么株式会社了。

露天开采的锰矿,比凿矿洞容易了很多,矿里也没有竖井和斜井那么多附属物,只要前期勘探准确,储量清晰,和采石头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么多年,陈应南借此发了大财,却从不给矿山的屋舍添砖加瓦。这是所有矿山的特点,矿是有寿命的,总有挖尽的时候,不值得有开矿之外的投入。有矿工指点着一间简易的石房子,示意陈大老板就在那里。

张天一一头钻进了石头房。

屋里的窗子很小,光线射进来的很有限,外边秋阳灿烂,里边却是一片阴暗,一时间,他的眼睛还不很适应,只看见一圈儿人坐在一起,辨不清人的模样。

陈应南的咳嗽声先传出来,他说,张家少爷,回吧,有事儿改天说。

另一个声音说,无妨,坐下来听听。

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张天一才看清楚了里面的环境,刚才说话的人,坐在陈应南的对面,那人身材匀称,腰杆坐得笔直,舒缓地端起茶杯,平静地移向黑胡子下的嘴唇,轻声啜饮,圆圆的眼镜后边,掩藏住了瞥向自己的目光。他立刻辨出,这就是医院后门摇着扇子,把他引向歧途的人。

毫无疑问,与日本间谍不期而遇了,张天一的手伸到腰间,去抽他的匣子枪。

眼镜胡把茶杯撂在茶几上,不紧不慢地说,张家少爷,早就看到你了,敬佩你是个英雄,想要你的命,还用等到今天?毓宝台那儿就结束了。

张天一怔了下,手也迟缓了。

陈应南跳起来,抓住了张天一的胳膊,按住了他拔枪的手。这时,张天一才发现,墙角早有人把枪对准了他。他的眼睛可以凝视太阳,却无法穿透黑暗。他没有预料到,日本人跑得比“九一八”的子弹还快,早就渗透进了锦西县城,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张天一用狐疑的眼光瞥着眼镜胡,厉声问道,你是谁?

眼镜胡站起来,冲着张天一鞠个躬,说了句,幸会,然后,眼光与张天一对视着,一字一板地说,伊兰小姐会告诉你的。

张天一的头发根儿炸开了,他无法想象,满腔热血喊着抗日口号,让他爱之真切的伊兰小姐,居然与日本人有勾连。他眼里冒着火,把头甩向了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伊兰,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

伊兰不急不躁,彬彬有礼,多田先生好。

一种陷入深渊的感觉撞击着张天一的心,他觉得四周都是黑暗,他必须挣扎,挣扎的稻草就是他腰间的枪。他不顾一切地抽枪,陈应南也在不顾一切地抱他,伊兰也在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碰枪。

张天一气喘吁吁地喊,他是日本的间谍,必须除掉他。

陈应南说,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多田是我的大股东,他来是商量矿山的事情,不可能是间谍。

张天一说,商量事儿?别做美梦了,鸠占鹊巢马上就成事实,矿山还会是你的吗?他是个祸害,霸占你的矿山、掠夺咱们的资源,是他唯一的目的,别饮鸩止渴了,不打死他,你会后悔的。

陈应南执拗地说,矿山本来就有他的股份,人家有权过问矿山事宜,不要无事生非好不?况且打死了他,你也活不成。

张天一吼,死何惧哉!拿我的血换他的命,以绝后患。

矿工们听到屋里的吵声,叽叽喳喳议论着,围拢了过来。埋伏在墙角的几个日本人恐怕多田吃亏,冲了上来,四把手枪顶在了张天一的头上和胸口。

陈应南终于发火了,冲多田喊,你们要干什么?张家少爷是我的客人,这里还不是沈阳呢。

原本温文尔雅的伊兰小姐突然明白了,原来小房子里面凶险四伏,她护在张天一的面前,胸脯急促地起伏,盯着多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多田喝退了那四个人,微笑着走过来,甚至让陈应南放下张天一的胳膊,抽出枪来,对准自己打。他动情地说,我是商人,不是军人,商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协商,商人谈的事情是利益,不是死活,陈老板不想要利益,就让张家少爷打死我好了,免得你们之间误会。

张天一的脑袋突然短路了,在他的头脑中,日本人已经全民皆兵了,杀死了谁,都不算错,既然狭路相逢了,就该拼个你死我活。然而,多田却不与他拼,居然坦率地让他掏枪。

陈应南不想让自己的矿山成为战场,依然死死地抱着张天一。张天一没有用力挣扎,危险刚刚过去,他停下了刚才的应激反应,却想不明白,多田抓着了什么法宝,居然不怕他开枪?

没等张天一反应过来,多田冷笑着看陈应南,轻蔑地说了句,你的客人不懂礼貌,便转身告辞。临走又扔下一句话,把咱们的货装上船,顺着女儿河送到海口,价钱保你满意,你若是做不到,就退出股份,免得将来血本无归。

这是明显的敲诈和威胁,陈应南却毫无反应,全身的力量都吊在张天一的胳膊上,甚至多田走了,胳膊还像念着紧箍咒般,死死地扣着张天一。

多田大摇大摆走出小石屋时,矿工们冲着多田点着头,莫名其妙地笑着,目送他走远。多田眼睛滞留在矿石上,不慌不忙地捡起几块,仔细地端详着,样子是估量矿石的成色。随后,才绕过一堆堆零乱的矿石,沿着矿山外的羊肠小路,向山下的女儿河走去。他瞥了眼下游张家滚动在河边的水车,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石头房里,张天一愤怒地扬起胳膊,终于将陈应南甩开,火冒三丈地说,我都进来了,你还怕个啥?别忘了,这是咱们的地盘,小日本子还没进来呢,外边围着你那么多矿工,吆喝一嗓子,大棒子守在门口,有枪他们也跑不出去。

陈应南抚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软软地坐下来。除了煤矿、锰矿和铁矿,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即使是煤与锰,码头走不了,铁路运不成,买家全都是日本人,不和日本人合作,这么多跟着他的人,都得挨饿。何况,多田还有恩于他,矿山赚的钱,大多来源于多田的发电厂。得罪了多田,用不着付诸武力,撤资断电公司就得完蛋。

张天一用手指点着陈应南,只顾眼前利益,没看到根本,他历数沈阳的商贾巨富,哪一家不颠沛流离,家财尽失,从前是买卖,今后假面具就撕开了,就是掠夺,想保家,得先卫国,打跑小日本,否则,甭想活得安生。

伊兰这才走出惊恐,轻声附和道,是啊,陈老板,张家少爷说得对,我父亲派我来,陪他一块儿募集抗日资金。

看着伊兰小姐,张天一的眉头皱起来,尽管他喜欢伊兰,喜欢得恨不得含在嘴里,可在原则问题上,他决不会出卖灵魂,于是,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懑与不满。他说,你和这个小日本是啥关系?那是咱们的敌人,见到他你恭敬个啥?

伊兰不悦了,却掩饰着脸上愠怒。她说,我敬他,是看家父的面子,父亲就读东京帝国大学时,多田的父亲是我父亲的恩师,多田的家,如同家父在日本的家,况且,锦西县的发展,多田先生功不可没,县城里的电灯电话电报,都有多田先生的投资,还有县城周边的矿山,也都是多田先生请来日本的技术专家勘探的,锦西能有今天的繁荣,多田先生功不可没,他虽是日本人,却一心一意帮助我们实业兴邦,不是杀人的魔鬼。

张天一嘲笑着伊兰,南满铁路附属地,日本小学生都会开枪杀人了,家庭主妇训练得比我们东北军还有本事,我还告诉你,侵略中国,商人早就跑在军人的前边去了,一边商业侵略,一边军事侦察。别嘴里喊着抗日,暗地里舔日本人的屁股。

被最崇拜的人如此污辱,伊兰的脸憋成了下蛋的母鸡,前两天还抱着她强行亲嘴,今天说翻脸就翻脸了,若不是敬他是个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岂能容忍他冷嘲热讽和戏弄。她喊了一嗓子,张天一,别不识好歹,我今天是怕你吃亏,说着,眼里便噙满泪水,再说下去,嗓子便哽咽了,我发誓,从今天起,我父亲没有日本朋友,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一场冲突过后,石屋里安静下来,陈应南问了句,找我有事儿吗?

伊兰将抗日募捐的事儿说了一遍。

不等伊兰说出募捐的数额,陈应南先表了态,我的家财归县政府支配,买枪支弹药,用多少拿多少,煤矿铁矿锰矿所有的矿山都停工,矿工归张天一训练,都是打日本的兵。

张天一铁一样坚硬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单膝跪下,冲着陈应南抱拳,声泪俱下,陈叔,我误解你了。

陈应南说,你误解的还有伊兰小姐。

中午过后,天空晴得比湛蓝还蓝,城东的大虹螺山,险峻的山峦历历在目。

从陈应南汇通票号出来,张天一的心情和这天空一样蓝。大马车厢里,拉着个硕大的藤箱,箱子里一箱子大洋。伊兰用红绸缠满车厢,又给马头戴上红花,故意将藤箱打开,边抓起大洋,“哗啦啦”地往里丢,边举着铁喇叭,一路招摇过市地喊,陈老板捐资抗日,十万块现大洋。

县城里的一字长街,到处回旋着伊兰的声音,一直到县公安局,才停下来。公安局长袁凤台领着警察敲锣打鼓地接大洋,张天一趴着袁局长的耳朵说,买枪支弹药的事儿,交给我亮山叔,买好枪,买德国造匣子枪,日本造的大盖枪,没有好枪,打不了胜仗,到时候,要多发些好枪给我爹。

袁凤台捶了下张天一的肩膀,你小子,被通缉呢,还这么张扬。

张天一笑了下,通缉了又怎么样,自古警匪一家,你也装一回瞎子吧。

袁凤台撸了下张天一的脑袋,笑了,也在暗示他,买武器的事儿肯定交给秃瓢亮山。

13

出了公安局,一直向东,张天一去了曹田屯,找高荣轩。

高荣轩不住县城,在城东六七里远的曹田屯。村子东倚大虹螺山,西接女儿河的支流申河,北走不远,便是宽阔的女儿河,南面是小西岭与大虹螺山断开的一道山门。村子里是十字街,山与水把村子围成了大大的一个“田”字。一条大道贯穿村子的南北,延长了村子的田,让村子拓展成既与外边相连,又相对独立的一个“申”字。

辽西走廊与热东丘陵的交汇处是匪患猖獗之地,况且锦西县城如此富庶,胡匪早就眼红心热,城郊之外抢劫绑票之事,时有发生。唯曹田屯,几十年安然无恙,一则村子易守难攻,进了村子出去难,不易得手,二则曹田屯高荣轩大老爷太横,弄不好,钱财没捞到,小命丢了。

申河不宽,丈余许,河水从大虹螺山下来,汇聚在这里,格外湍急,莫说是人,就是一条鱼,没有跃龙门的本事,也休想在河水里畅游。河面上,架着一座桥,三块从虹螺山上开凿下来的巨大花岗岩,滚在河中间,几块一尺多宽的条石搭在花岗岩上,才使村子与外界勾连在一起。

大马车没有用了,马看着河水也犯晕,不敢蹚。河水咆哮着,撞击岸上的岩石,水飞溅在空中,如雾似雨。一条彩虹梦幻般挂在河上,不移不摇。轰鸣作响的河,湿滑狭窄的桥,让伊兰小姐心生怯意,她闭上眼睛,不敢走。

张天一将伊兰扛到肩头,几大步就迈了过去。

桥过去了,张天一顺势将伊兰滑到怀里,紧紧地搂着,舌头顶向了伊兰的双唇间。伊兰睁开眼睛,咬了下张天一的舌尖,推开他的胸脯,又说了句,坏人。

村子正中,十字街的交会处,便是高荣轩的家。那是座青砖灰瓦粗梁抱柱的三套大院,院门修了高耸的门楼,与门楼连接下去的院墙,高似城墙。院墙四角,矗立着四个炮台子,可以眼观六路。门外,有座威武的影壁墙,影壁的正中,青砖雕出一群欲飞的蝙蝠。影壁墙外,是偌大的一片广场。

几天前,那里还是绿意正浓的菜园子,高大老爷突然下令,扒开菜园子的围墙,拔掉正在壮芯的白菜、还没长够分量的萝卜,铲净爬满了园子紫花正艳的扁豆角,赶上家里的骡马,拉上大石碾子,把菜地轧平。

即使高家的庄稼再多,再不心疼粮食,也没必要轧出如此宽广的打谷场。

高荣轩叼着烟斗,立在影壁的外墙下,那儿有一块花岗岩的上马石。他深吸了一口烟,无视张天一和伊兰的存在,对着管家崔黑子说,开始吧。

崔黑子瞥了眼张天一,想说什么,没张开嘴,把眼光重新落在高荣轩身上,抬起手里的锣,“当当当”地一顿猛敲。

张天一瞅着崔黑子,那是自己的亲舅舅,寄人篱下久了,学会了仰人鼻息,亲外甥来了,也不敢亲近,用清脆的锣声证明对主人的忠诚。

村子里,每家每户的大门洞开,男人们端着枪,背着大刀,从院里鱼贯而出,没多久,就在广场上齐整整地站好。

这阵势,摆明了告诉你,早就看到你们进村了,没派人接你们,就是不想搭理你们。张天一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他用眼角一扫,便知有四百多人。曹田屯里的爷们儿,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学语,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不言而喻,东五会把所有的团丁都聚在村里了。曹大老爷身兼东五会的会长,统领着城东五个大村,与西五会的张恩远遥相呼应。

高荣轩不紧不慢地对崔黑子说,把你的外甥请过来吧,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队伍。

显而易见,上午,张天一找陈应南,拉一箱子大洋的消息,早已传到曹田屯,高荣轩判断出这小子肯定会到他这里募捐,他就要摆个阵势。世道不太平,大洋比大官顶用,西五会到东五会催粮要钱,那不是打他的脸吗?好像他高荣轩没本事,拉不起抗日的队伍。

高荣轩的眼光眺向村外,村外有两个炮楼子,一个盯着村南的山门,一个盯着村西的小桥,炮楼里至少有两个值班的炮手,都是指鼻子打不上眼睛的高手,若不是身后跟着县长的千金伊兰小姐,他不会让张天一迈上申河的桥,客气点儿的,拆掉桥上的石板,让张天一知难而退,不客气的话,枪子就往石板上打,直到打跑。

上午的募捐,让高荣轩明白了,张天一的胃口大着呢,那副牛烘烘的样儿,说是抗日,还不是想把全县的武装都弄到他的手里,否则,犯不上用县长家的千金撑腰眼子,到处募捐弄钱。

钱粮和武器,是根本,也是命根子,舍出去了,谁来养这四五百号子人马?小日本子不过是弹丸岛国,把人全拉来,一个村子能摊上几个人,他不信小日本敢进他的曹田屯。

高荣轩要戏耍一番张天一,让这小子知深浅,懂礼节,更知道曹田屯不是随便碰的,西五会的人不能到东五会来拉硬屎。他磕掉烟斗里的烟,让张天一重新装上一锅,再用力地擦燃火镰,把烟点上。他乜斜着眼睛,享受着张天一的侍候,吸着烟斗,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儿正练兵呢,钱都用在刀刃上了,没法和陈应南比富,伊兰小姐,麻烦你代我送客。

刚让人侍候完,就撵人走,太不地道了。张天一的脚,纹丝不动,不能这样让人给打发走,他抱着肩胛子瞅高荣轩,像是正视,又像是蔑视。

伊兰往前迈上一步,大声说,抗日是全国的大事儿,更是全县的大事,无论是西五会还是东五会,都要服从县里的统一调遣,我们不再是私人武装了,对付的也不是土匪了,我们面对的是日本的国家军队,需要我们动员全国的力量去抗日。现在不给没关系,您老人家听清楚了,一旦和小日本开战,你的粮草弹药和人马刀枪,不再是你的了。

高荣轩轻蔑地一笑,交给只会打高尔夫不会打仗的县长,我放心吗?

伊兰的脸红涨起来。

张天一淡然一笑,替伊兰接过了话茬,别忘了,县长的身边还有我,我是从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你领着东五会的弟兄去打仗,我还不放心呢。

高荣轩冷笑一下,没想到这小子嘴挺硬,想必是没领教过东五会的厉害。他说,好哇,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这个讲武堂出来的,有本事,你从我的队伍里穿过去。

张天一说,一言为定,我赤手空拳进入你的方阵,就像进无人之境,若能把我拦下,我拜倒在东五会的门下,给你当差,若是不能,抗日募捐的钱,陈应南就是你的样本。

高荣轩不屑一顾地笑了,他觉得,张天一真是大言不惭,单枪匹马从几百人的队伍中穿过去?简直是笑话,你以为你是谁呀,孙悟空?看我的人马都是土老帽,瞧不起,认为不堪一击?他们整日地摸爬滚打,天天练本事,岂容你在里边乱闯?他喊了一嗓子,谁抓住张天一,赏大洋十块。

张天一瞥了眼高荣轩的笑容,也笑了,心里骂着,日本人通缉老子,值一万块大洋呢,你才十块,这个老地主,抠得想一毛不拔,看我怎么让你出血。他觉得,正逢乱世,谁主沉浮还不一定呢,没必要掩饰自己“狼步鹰顾”的本事了。东五会这四百多人,编在一起,就是一个营的兵力,这可是打小日本的本钱,在他未来的盘算中,这些人马已经归他所有了,何不趁机展示一番本事,好让他们真正地折服自己,服从自己,让他们看看,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了。

他虚晃几步,突然闯进了队伍中,队伍里的人你伸着胳膊我踢着腿,都想把他打倒或者绊摔,甚至有人用枪管打他的腿。可是,他闪转腾挪,快得像旋风,人们根本看不清人朝哪里去,身朝哪里转,哪吒一样,转出了三头六臂,没等弄明白呢,就被神来之腿踢倒了。没多久,他就从里边转了一大圈儿,站回高荣轩身旁时,居然大气不喘。

站在一旁的伊兰,看得心花怒放,手掌都拍红了。崔黑子看傻了眼,没想到外甥有这般好本事。

高荣轩愣了,四五百人,一千多只胳膊腿,居然打不倒逮不住一个人,还让他神气十足地转了回来。他不由得向张天一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比你爹厉害。不过,他不想这样丢了脸面,脸面丢了,接下来丢的就是钱财了。他要想办法找回面子。

跟一个武术世家比武艺,那是自讨没趣,高荣轩放弃了比武,要和张天一文斗。习武之人通常对算术不感兴趣,那就让张天一解一道和算术有关的题,他把出题的差事交给了崔黑子,崔黑子是账房先生,难不住张天一,那就证明和他外甥一个鼻孔出气,对主人不忠。一道题考两个人,何乐而不为。

崔黑子转身进了高宅,出来时,肩头扛着算盘,手里拎着围棋盘。算盘长达两米,挂在了墙上,棋盘摆在了墙下的上马石上。崔黑子坐在棋盘旁,闭上眼睛,轻声说了句,高大老爷同意捐银十万。

高荣轩听到管家敢替自己做主,肺没气炸了,带着风声蹿到崔黑子面前。

崔黑子知道东家火了,也知道那风声是谁带来的,可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继续说,这笔捐款,高大老爷是有条件的,拿高粱换,怎么换,听我慢慢说。

接下来,崔黑子把怎么个换法,用棋盘来表达,他说,棋盘的每个空格等于一天,总共是三百二十四天,第一天,你给高大爷一粒高粱,第二天给两粒高粱,第三天给四粒高粱,第四天给八粒高粱,第五天给十六粒高粱,第六天给三十二料高粱,依此类推,每天成倍数给高粱,直到满三百二十四天为止。

高荣轩头一次听说高粱按粒算,一捧高粱够他数小半天了,这爷俩不是成心算计他吗?到底是向着外甥,拿点破高粱换他的大洋,真是不安好心。

张天一笑了,马上答应了,就这么办。他家里有好几囤呢,扛上几麻袋,算个啥。他爽快地答应了,让高大老爷马上装大洋,这笔买卖成交。

高荣轩刚要发火,只见崔黑子突然把眼睛睁开,逼视着张天一,怒斥道,你算过该用多少高粱换了吗?张嘴就答应,做事要动脑子,别动不动就冲动。

伊兰扯住张天一的衣襟,向他摆手,大声对高荣轩说,募捐不是交易,我们不答应,高大老爷能捐则捐,不捐也不勉强。

张天一说,不就是几麻袋高粱吗?何必大惊小怪,这个家他还当得起。

伊兰说,这个家蒋委员长都不敢当,印度国王赏赐宰相,就掉进了这个陷阱,用的是国际象棋的空格,围棋的空格更多,你把全国的高粱都给了高荣轩,都填不满。

张天一根本不信,伊兰拧着张天一的耳朵,低声告诉他,上数学课时,先生教过这道题,这是无底洞,别犯傻了,咱们是来募捐的,不能背着还不清的债回去。

崔黑子不管不顾,也不听他们之间是否达成了协议,站在墙边,快得如同春节的爆竹,每算完一格,就有人往棋盘上丢一块小石头,避免重复。没过三五分钟,数字就过亿了,还有一大片空格没算呢。

高荣轩气得像猪肝似的脸,逐渐变白,慢慢地有些喜形于色了。他背着手,走到张天一面前,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答应的事儿,我不计较,结果是多少不重要,我也不希望日本人骑在我的脑瓜顶上屙屎,既然如此,就别赖在这儿了,走吧。

伊兰挺着胸脯说,就不走,高大老爷必须对抗日表个态度。

别说是在曹田屯,就是在县城,高荣轩也是说一不二,县长也得恭敬有加。高大老爷那么冰冷的口气,莫说是张天一,就算他爹张恩远来了,也会给吹走的,那是他的威严,县长也不好使,更莫说他的女儿伊兰,驳面子,没商量。

空手而归,颜面扫地,回去之后,还能说服哪个士绅。张天一和伊兰谁也不动,局面就僵持住了。

高大老爷的威严是被他的儿子高冠雄捅破的,他对父亲说了句,等一等,父亲的逐客令就失效了。儿子用商量的口气,不容商量地把张天一留下了,他说,爹,客人来了,不吃饭就走,咱家没这个惯例吧?

高冠雄是高荣轩的独生子,高荣轩三妻四妾,生了一帮丫头,不惑之年才生了他,从小娇生惯养,少爷的架子比老爷还大。高冠雄原本可以不露面的,家里大事老爷管,琐事管家管,少爷在家里,不无事生非就不错了。他之所以出来,是管家崔黑子撺掇的。

毕竟张天一是崔黑子的亲外甥,因为自己被高家撵出去,外甥出去还咋做人?何况外甥的身边人是县长家的千金,大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撵走他们。于是,崔黑子就鼓弄少爷,让全县最大的两个联庄会结为秦晋。

管家崔黑子,原本不叫这个名儿,父亲是女儿河畔少有的秀才,怎能把儿子的名字叫成黑子?他给儿子起名为崔默加,只因面色黝黑,便习以为常地叫成了黑子。

崔黑子虽然只是高家的管家,县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双手打着算盘,盘算的不仅仅是高家的事情,还算县里的事情。比如,外甥募集来的十万块现大洋,能换成多少条枪、多少箱子弹?这些紧俏的弹药谁能买得到,怎样路途中不被土匪抢,平安地运回县城?谁去押运这批军火,又会分给什么人?他的脑子里快速地打着算盘,公安局长袁凤台的武器都是发的,不懂得军火买卖,只能靠他的表弟,绿林中人亮山。军火的生意大多为日本人垄断,亮山与日本人向来不睦,想做成这笔生意,得求另一伙绿林,那就是杜清和杜三秃子。

想到杜三秃子,崔黑子的牙咬得吱吱响,父亲不过是一介书生,这个三秃子坏了不绑教书和治病先生的规矩,把父亲弄到热河的大山里,等到倾家荡产凑足了钱赎回来时,已被折磨得半死,拿姐姐的婚事冲冲喜,还是没管用,不等大外甥女张月娥出生,便撒手人寰了。

家破人亡这个仇,崔黑子记着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知不觉间,二十年过去了,报仇的事儿还没个影儿,三秃子的土匪窝却越做越大,人也是神通广大,大得官府都不敢进剿,财大气粗的高荣轩,顶多能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姐姐和姐夫把仇忘了,外甥明明能把杜三秃子捉住,却玩了一把捉放曹。不过,他不能忘,杀父之仇,就该儿子来报,不能指望外孙子,干掉匪首杜清和的欲望,他比县长还坚决。

想到三秃子能从中捞上一笔,崔黑子的心就隐隐作痛,哪怕三秃子能多买一颗子弹,他都觉得,子弹像钻进了他的心。他协助大老爷日夜练兵,心甘情愿地被高大老爷驱使,就是想利用大老爷的团丁,剿灭了三秃子。这次外甥张天一来募捐,好脸面的大老爷也想出风头,拉他个十几车粮食,充当军粮。他阻止了大老爷,都在借抗日之名,养肥自己兵马,与其捐出去,不如把团丁都养在自己家。

现在,崔黑子又盘算出一个主意,少爷喜欢张月娥,已是寝食难安了。他正厌烦姐夫短视,花容月貌般的外甥女,怎能许给绿林的儿子?他要借高家公子的手,拆了他们那桩不般配的亲事。

于是,他怂恿少爷高冠雄出来,见一见张天一。

高冠雄笑逐颜开,放下了公子的身段,冲着张天一又是抱拳又是鞠躬,说见到大英雄不容易,要一醉方休。说罢,忙三颠四地让下人杀鸡宰羊,款待贵客。

没多久,张天一看到,一只肥壮的大公羊,被人从山坡上赶下来,还没进羊圈,就被人按倒,捅了脖子。还有几只公鸡,占据在不同的地盘,呼唤着母鸡鹐米,刚刚扇动起翅膀想跑,就被捉住,剁了头,色彩斑斓的羽毛,被滚开的水烫蔫了,拔掉了,赤裸裸地露出来。他的嘴角突然间露出一缕坏笑,冲着打谷场上练兵的团丁喊,高大老爷知道大家辛苦,特意杀鸡宰羊犒劳大家。

广场上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张天一牵着伊兰的手,要不辞而别。

伊兰把手抽出去,她说,你这个人真不地道,明知人家是款待你,偏说犒劳大家,就不能低下身段,好歹筹来一些钱款和军粮?

张天一叹口气说,高大老爷守着钱财,比爹妈还亲,我舅那个臭德行,就是个狗腿子,帮着主人看家财,想从他们这儿要钱要粮,比与虎谋皮还难。他们家的少爷坯子,中看不中用,甭理他。

两个人出了曹田屯,跨上了申河桥,伊兰还在埋怨,就不能听人一句劝,都说高大老爷抠门,抠门东五会还养了四五百的团丁,哪个人不吃粮花钱?人家留你吃饭,就没想把事儿做绝,你干吗转身就走?

张天一说,你瞅他俩那个德行,拿个棋盘来骗我,欺我不会算术。

伊兰笑着说,印度国王都被骗了,你上回当,不算丢脸。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下去,有拌嘴,也有笑声。

在伙房里帮厨的曹冠雄,闻听客人拂袖而去,埋怨一句父亲,也不把客人留住,骑着快马追了上来。快马驮着两箱子弹,还背着一杆汉阳造,一直追到了申河。那匹快马受过训练,毫不费力地走过了窄窄的石桥。

曹冠雄气喘吁吁地把缰绳丢给张天一,一杆枪两箱子弹,连同快马,一块儿送了过去。他对张天一说,东五会与西五会是并肩的兄弟,以后不分彼此,我爸是拿你开心呢,别当真。

张天一拍拍马背上沉甸甸的子弹,心里还是涌出了感动,黑市里销售的子弹,黑得很,一颗就是一块大洋,两箱子弹,就是两箱大洋。这笔捐赠虽与陈应南相差甚远,却是他们求之若渴的弹药,并不薄。

曹冠雄够意思,比他爹强。他要在县城夸大高大老爷捐献枪支弹药的数额,以便激励其他乡绅。张天一千恩万谢地与高冠雄拜别,战场,打的就是弹药,有充足的弹药,有老祖宗的孙子兵法,他就不信打不过小日本。

第四章 大凌河右岸

14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间,辽西大地草木肃杀,万物凋零,鹅毛大雪乘虚而入,覆盖住了茫茫旷野。宽阔的大凌河水,顿时失去了浩荡与奔腾,被寒风与大雪欺压成了一条弯曲的瘦肠子,载着黄褐色的水,低眉顺眼地淌。

天蓝,地白,天地间只剩下一道细弱的黄线,若有若无地割裂雪野。

1931年的冬天就这样无法抗拒地到来了。

河坝上,北风很硬,小刀子般割人的脖子。张天一顶着凛冽的寒风,眨巴着被风吹出泪的眼,瞅着即将被大雪封闭了的河面,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恨恨地骂,冬天真不是个好东西,从前,宽阔而又湍急的大凌河,就是阻止日军的天然屏障,只要守住铁路桥,日军就无可奈何。现在,老天在和东北人作对,突然降下寒冷,助纣为虐。

转过身,向后看去,张天一内心的寒冷一下子被温暖过来。

整个河岸上,旌旗猎猎,东北军的三个旅,辽东辽西十几万民间武装齐聚于此,绵延几十里,挖出的战壕与掩体纵深四五里,守护着身后的大凌河镇,拱卫着东北的临时行政中心——锦州。即使日军关东军倾巢而出,飞机大炮昼夜轰炸,跨得过这道血肉筑成的地下长城吗?何况,锦州锦西的老百姓日日夜夜地送来给养,都期盼着东北军重整旗鼓,驱走日寇,恢复东北,班师沈阳,对得起东北军的称号。

当然,张天一的自信,还来源于少帅,少帅不再指望国联的调停,愿意承担起打日寇的主心骨。一个月前,枫叶红了,张天一忽发奇想,尽管少帅的家被日本人抄了,最有钱的人还是少帅,为什么不找他去募集抗日物资?既然少帅没有追究谁在北大营最先开枪还击,表明的就是一种态度,凭什么不跟他要?

张天一本想带上伊兰,去北平找少帅,他最爱看伊兰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红润、饱满、质感,尤其是小白牙露出来,红白分明,让他总有一种冲上去亲一顿的冲动。校长曹凤仪却自告奋勇,要陪张天一游说少帅,他说,孩子嘛,总不能把道理说透。

张天一心里这个烦,鄙视地瞅了眼曹校长,心想,老子当过少帅的警卫官,用得着你陪我?

孙县长和袁局长一个劲地说,曹校长博闻广识,是陪同的最佳人选,张天一不好驳两位的面子,更不能说,他是想借机夺下曹校长未过门的儿媳妇,他只好心有不甘地舍弃了伊兰。

两个人轻车简从,日落时从连山上火车,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抵达北平,顺利地进入了副总司令行营。

少帅没有拒绝这个敢顶撞他又被他撵回沈阳的警卫官,他现在需要不怕掉脑袋,敢和日军拼到底的民间英雄。张天一脾气不改,竟敢质问少帅,你的堂弟张学成投靠日本人,当了东北自卫军的总司令,成为最大的汉奸,怎么办?少帅捻灭了正在抽的香烟,明确告诉张天一,用不着顾忌什么,谁敢降日,谁就是我张汉卿的仇敌,杀无赦。

曹校长才不像张天一那样,将少帅的军,他的嘴确实能说古论今,夸奖少帅是气拔山兮的项羽、古今少有的英雄才俊,锦州就是少帅反攻雪耻的大本营,暗示着少帅不可能无颜见江东父老。一番话,说得少帅泪流满面,爽快地送给锦西县满满一节火车厢的弹药。

现在,这批弹药已经从百里开外的锦西县,运到了锦州之外的大凌河畔。前敌总指挥黄显声留给警察部队,直接分给各路抗日人马,尤其是锦西县的防区。整个大凌河防区,里三层外三层,人挨着人,简直成了人的堤坝,锦西县的防区不过是一里多地,已然人山人海了。

局长袁凤台领着公安局的警察和保安队,张恩远拉出了西五会,高荣轩带来了东五会,亮山聚来了李树桢、杜清和等绿林弟兄,每一支队伍都把看家的本钱带来了,发誓将大凌河变成日军的坟场。

几天前,县长孙国栋在县政府门前给各路人马送行,瞅着眼皮底下这群趾高气扬的绿林与土匪,那股别扭劲儿别提了,心都被拧成了麻花。他忍气吞生地咬着牙,真他娘的没有办法,这场该死的战争,居然让官府与土匪为伍。黄显声下令,只要他们肯奔赴抗日前线,便宽宥所有的绿林与土匪,哪怕他们曾经杀人如麻。

张天一的“羿”字号只是一杆大旗而已,袁局长聘他为各路武装的总教官和总联络官,他的弟兄们自然也是以教官的名义,分散到各家队伍中。猎猎大旗不过是凑在一起造声势,旗下没有张天一的一兵一卒。教会这群拿锄把的人拿起枪杆子去打仗,即使他当了光杆司令,他也心甘情愿。

尽管士气正昂,张天一还是看到了民团和绿林武装的懈怠、慵懒与涣散,他们还没尝过日军炮火的厉害,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也不懂得死亡只是瞬间的事情。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心不在焉地挖掩体,嘴里不停讲怎样消受女人,只要女人离开了嘴,就嚷嚷着吃肉。一个日本兵还没见到呢,就成了功臣。

张天一觉得,必须停下那些消磨意志的话题,严肃纪律,重振士气,他高喊一声,全体集合。小号手立刻跳出战壕,吹起了集结号。

号声一响,这些散兵游勇的弦儿立刻绷紧了,跳出战壕,整齐列队。

从沈阳逃回县城的三个月间,张天一不断反思七旅一触即溃的教训,除了不抵抗的命令,最重要的是作战意志不足,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本能就该反抗。即使后来组织了反击,也是单兵作战能力严重不足。想打败日军,必须让自己的兵强大起来,起码两个打一个不能成为问题。于是,张天一把他的东北军弟兄们派进各路人马中,当他们的教官,参照日本士官学校的训练模式,开始了魔鬼训练。他经常提着马鞭,到各处操练场巡视,他的声音就像凌厉的鞭梢,因为每一个懒惰训练的人,都挨过张天一鞭子的抽打,都结过刻骨铭心的血痂。他视不爱训练的人是国贼家祸、汉奸坯子,绝不手软。

战争就在眼前,平时不流血流汗,战时丢掉的就是性命,一丝一毫不能懈怠。

张天一巡视了一圈儿,看谁丢盔卸甲,就赏谁的鞭子,直到大家都成了军人的样子,他才向小号手摆了下手。

这一次,小号手吹的不是冲锋号,也不是集合号,更不是休息号,而是一首歌曲。于是,上万人随着号声,扯着嗓子,吼起了《血盟抗日救国军》的军歌:

起来

不愿当亡国奴的人们

用我们的血肉唤起全国民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奋起杀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飞机大炮

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这首军歌,诞生还不到一个月,已经到处传唱了。教会张天一这首歌的人是老梯子、人称白面书生的黑山悍匪,这首歌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九一八”逃难途中,老梯子把张天一从日军虎口中救出时,把这首歌教给了张天一。后来,张天一把这首歌教给了伊兰小姐,于是,锦西县所有会拿枪的人,都会唱了。

一个月前的会盟,是黄显声到处奔走呼号促成的,全省的公安局长与各路绿林豪杰齐聚锦州,促进了全省规模浩大的会盟,推选黄显声为总指挥。这些平日里的宿敌,冰释前嫌,歃血为盟,共同组建辽宁抗日救国军,张天一应黄显声之邀,以“羿”字军的旗号,也来会盟。

那次会盟,张天一见到了东北军的老弟兄,还有生死之交的老梯子,老梯子率领的义勇军,已经在辽河与大虎山一带,和小日本子干上了。他还结识了辽东的邓铁梅、唐聚五、孙铭武,热东的王老凿,辽南的老北风,还有众多的绿林好汉。他不再感觉孤立无援了,他有了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血盟抗日救国军》军歌,就在那次会盟中传唱开来的。

凌河大坝上,歌声如雷,张天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雄鹰,在他的羽翼下,母亲在平静地做着家务,姐姐在专心地绣着荷花,伊兰天真地背着书包,还有陈应南儒雅地做着生意,县城的街巷商旅如潮,农田里到处是愉快地行走的耕牛。

天更冷了,一夜之间,大凌河里,那道细长的黄色骤然消失,风把雪吹满了河道,白雪让黑夜不再黑暗。

雪的颜色在清晨时发生逆转,朝霞染红半边天时,也染红了半个冰河。宽广的大河套上,跋涉着一只孤独的影子。影子边走边停,鼻子不停地嗅着。突然间,黑影奔跑起来。

那是一条黄色的狗,耷头耷脑,戗毛戗刺,邋里邋遢,白雪都没有洗净它。它冲着守在岸边的张天一,夹着尾巴,直直地奔跑过来。这是一副疯狗的样子,张天一警惕地抬起脚,随时准备踢过去。没想到,这条狗灵巧地躲过张天一,径直扑向了他身后的小号手。

大黄狗的前爪搭在小号手胸前,眼睛湿漉漉的,伸出长舌头,舔着他的脸。小号手张响满脸的惊奇,他想不明白,大黄狗怎会从沈阳奔跑了六百多里,追到了大凌河畔?用不着解释,谁都看得明白,这是张响家的狗。

张响从行军袋里掏出干粮,喂大黄狗,黄狗不吃,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牛肉干,黄狗不理,伏在他怀里“呜呜”地鸣叫。他习以为常地抚着大黄狗的头,想让它安静下来,它却依然尾巴紧夹着,黄毛直竖着,躁动不安地摇着头。最后,它索性咬着张响的裤角,往大凌河里拖。

望着大黄狗水汪汪的眼睛,张响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否则不会这样,他跟随在大黄狗的身后,踩着吱吱作响的白雪,奔走在河冰之上。张天一带着几个兄弟,也一路跟了过去。

迎着冷漠的阳光,大黄狗沿着来时的梅花脚印,无止无休地奔走下去,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跑了大概两刻钟,大黄狗突然叫了几声,狂奔过去。顺着它奔跑的方向望过去,河中间泛着红光的雪野里,有一个圆圆的黑点儿。

别人还未辨清黑点为何物时,黑点已经在张天一的瞳孔里放大了,那是一个人的脑袋。冥冥之中,他看到,伏在冰面上的脑袋眼睛圆睁,嘴角咧开,脸上绽放着僵直的笑容。这个人,他很熟悉,正是张响的父亲——在沈阳城家喻户晓的老锔匠。

老锔匠的头,永远地凝固了,像个雕像,一动不动。直觉告诉张天一,老锔匠冻死在那里好久了,谁也无法将他起死回生。他扯住了张响,让张响别急,歇一歇,喘匀了气再过去。他真的不知道怎样劝慰张响,也不知道张响能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只想让这一刻晚点儿来。

大黄狗不懂张天一的心思,狂吠起来,发出狼一般的哀嚎,催促着张响过去。张天一只好以跑不动为由,扯着张响,让他扶着自己走。

大黄狗飞奔而去,爪子挠出了一道飞扬的雪末。跑到黑点前,它骤然而停,不断地用舌头舔着老锔匠的脸,企图用舌头的温暖唤醒主人。

走到近前,张响傻了,他不相信父亲的脑袋会出现在冰河之上,他奋力地用手扒埋在父亲脖子下的雪,用嘴吹凝结在父亲胡子上的霜,用脸贴着父亲的脸。他的手被融雪和坚冰冻红了,冻肿了,冻得麻木了,却浑然不觉,直至挠裂了指甲。

推开覆盖在冰面上的雪,张天一看到,老锔匠的周围凝结着一圈儿井口大的新冰,冰面清冷而又透明,与周边浑黄的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冰里清晰地横着一条扁担,扁担的两头翘起在浑黄的老冰上。老锔匠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扁担,一只手却顽强地从冰里伸出,把狗皮帽子的两根系带绕在指间,打成死结,紧攥在拳头里,死死地抵住下巴,恐怕被风掀跑了帽子。

老锔匠不是守财奴,干吗把帽子看得比命还重?

张天一想不明白了,老锔匠追赶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找儿子吗?明知道大凌河并未冻严,为啥还冒着危险,抱着扁担舍命过河?挣扎在河水里的生死关头,为啥不离不弃地扯着狗皮帽子?在沈阳,张天一视张准张响为自己的亲兄弟,无数次地到老锔匠家,他了解张响的父亲,那是个既谨小慎微,又心细如丝的老人家,不是迫不得已,不可能冒险过河。

他要弄明白老锔匠从辽河追到大凌河的原因。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老锔匠的手指头掰开,总算把紧箍在脑袋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风吹着老锔匠的白发,起起伏伏地飘扬,一滴眼泪从焐暖的眼窝里流下,张响喊着,我爹哭了,他还活着,快帮我挖出来。

张天一知道这是张响的错觉,一个彻底冻透的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他果断地将老锔匠的眼睛抹上,冻咧开的笑脸抚平,让老人走得平静。这时,他才一门心思地琢磨起了那顶帽子。帽子很干爽也很柔软,没有溅上一点儿水,冻成冰的硬壳,可见老锔匠即使掉在河里,拼了老命时,也不想弄湿自己的帽子。

把手伸进帽子里,张天一感觉到帽衬里有一层硬硬的东西,用力按下,“哗啦啦”地响,撕开大针脚缝上的帽衬,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露了出来。打开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摞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内容是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从朝鲜和本土调动了哪些部队,第二师团、第二十师团、混成三十八旅团、第三十九旅团、第八旅团的行军路线,还有驻扎在高台子村的“东北自卫军”总司令张学成,住在哪家地主的大院里,和日军派来的顾问共同策划着怎样打下锦州城,彻底取代张学良。

信的后边,是一堆图,画得比老锔匠锔的细瓷碗还要细致,唯恐接信的人看不懂。

原来,老锔匠千里迢迢,舍命相送的,是一份特殊的情报。张天一的眼睛潮湿了。

张响的手在前边抓,大黄狗的爪子在后边挠,恨不得用一腔热血融化掉坚冰,把老锔匠从冰里捞出来。张天一示意着一同来的弟兄们,卸下枪上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向冰面。冰结得不算太厚,不过一尺深,没过多久,老锔匠踩塌的那块冰窟窿被彻底砸透。

河水漾了出来,弟兄们抬起扁担,将老锔匠拉了出来。

冰下的水,流得很硬朗,在冰窟窿里打着旋儿。老锔匠的棉鞋和棉裤都被河水揪走了,下身赤裸着,一群鱼的嘴拥挤过来,到冰窟窿处来透气。张天一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罩在老锔匠的身上,背起老人的遗体,一路向岸边跑去。

张响哭得抽搐了过去,被弟兄们搀扶着往回走,大黄狗跟在后边,一路狂叫,仿佛演奏着一曲哀歌。

老锔匠的头耷在张天一的肩头上,他没感到老人家已经过世,好像趴在他耳根上,跟他无尽无休地说悄悄话,说这两个月来沈阳城里城外发生的事儿,说他养了白眼狼的侄子,给日本人当了狙击手,残害自己的同胞。说他不会忘记弟弟的血债,也不会忘记“九一八”那天的耻辱,就连家里的大黄狗,见到穿日本军装的人,眼里都冒火。

脚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地响,毕竟是两个人的分量,冰裂的声音,像远方的雷。张天一觉得,脚下踩的就是敌人,他恨不得把脚下的冰踩成翻滚成接天连地的冰排,化作万把利剑,直刺侵略者的胸膛。

走着走着,张天一的眼睛一次次地被泪水遮得模糊,他依稀看到,老锔匠从关东军的大营出来,穿过张学成的军营,牵出自己家的大黄狗,一路奔波向着大凌河走来。老锔匠扛着一根扁担,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还没冻结实的冰面上。大黄狗一路嗅着冰面,却无法嗅出冰的薄厚,一声炸裂之后,冰面塌陷,老锔匠失足入河。毕竟一把年纪了,尽管有扁担横在冰面上,冻僵了的老锔匠也无法爬出。大黄狗守着主人,拼命施救,却无济于事。老锔匠放弃求生,撵走了大黄狗,把报信儿的希望寄托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大黄狗一路嚎着哀歌。

15

一弯新月刚刚挂在西天,辽宁省公安骑兵部队总队长熊飞发出了集合令,张天一和张响被指定随队出征,一起骑上了战马。张响跪在冥床前,哭别了父亲,抱着那条大黄狗,跨上了战马。熊飞队长承诺,除掉大汉奸,给老锔匠大出殡,全军戴孝。

黄显声给熊飞下了道死命令,拿不下张学成的头,你提头来见。

趁着夜色,骑兵队跨过了大凌河,向着黑山县高台子出发了。

张学成是老帅的心结,也是少帅的心病。张学成的爹是老帅的二哥,当初老帅剿匪,也在高台子,二哥替老帅冲锋陷阵,脑袋挨了子弹,当场气绝。老帅这辈子连别人的一根麻绳都不欠,从小到大却偏偏欠了二哥一辈子。从此之后,老帅养了二哥一家老小,尤其是长子张学成,完全视为己出,和学良一块儿上私塾,入学堂,进讲武堂。老帅还高看张学成一眼,送到东瀛,就读日本陆军大学,回国后,留在身边当卫队长,二十刚出头,就成了麾下的一名旅长。

尽管张学成算得上少年得志,但与张学良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少帅那时已是军团长了,压着张学成一大级。张学成一百个不佩服,毕竟从小一块儿长大,无论在学堂还是军校,他都觉得比小六子高上一头,何况他是留洋归来,受到的是日本最高级别的军事培训,论起战略战术,小六子还是个小儿科呢。

张学成认定,大帅还是偏心眼儿,隔一层肚皮就不是一回事儿,只是不想惹恼了大帅,暂且忍着,有朝一日,战场上见本事。

七年前的那场直奉大战,张学成摩拳擦掌,准备亮一下身手,然而出师不利,传闻也好,事实也罢,兵到之处,老百姓纷纷告状,说他纵容下属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少帅一怒之下,撤了他。他也是意气用事,一走了之,最终投靠了石友三,任凭老帅千呼万唤,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就是不肯回来,直至趁着少帅内焦外困,与少帅兵戎相见。可惜的是,那次较量,他捉襟见肘,疲于奔命,成了少帅的手下败将,无路可走,只好学老军阀,年轻轻地到天津当了寓公。

两个月前,张学成终于找到机会,在日本浪人朋友的陪护下,扬眉吐气地回到沈阳,大张旗鼓地为还未下葬、灵柩停在大帅府的老帅超度亡灵。他还打起了老帅的旗号,诳称苏俄炸死了老帅,少帅无能替老帅报仇,却妄加猜测友好邻邦,理直气壮地要继承大帅遗产,从日本人手里要大帅府的金银财宝,要奉天兵工厂的枪支弹药,收编东北军的旧军官,招降各路绿林队伍,接纳被枪毙了的汉奸凌印清的残部,到处封官许愿发委任状,转眼间就扩充到了八个支队十八个旅。

熊飞不是没和张学成交过手,撤退到锦州之前,双方的骑兵狭路相逢,张学成骑着高头大马,冲杀在前,高呼,我是张学成,速速来降!看在老帅和少帅的面子上,无论是十九旅,还是熊飞公安骑兵部队,或者是老梯子等等那些绿林胡匪,谁也不想和张学成较真儿,任他冲来杀去,一路撤退避让。给人的错觉是,东北军和各路地方武装,不堪一击,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张学成认定少帅易帜,是糊涂虫和胆小鬼,枪杀忠臣杨宇霆、常荫槐,更是对大帅的彻底背叛,没有资格继承大帅的衣钵,自己才是大帅合理合法的继承者。张家日后能否复兴要完全仰仗他了,他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像大帅那样,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再做东北王。

真的下决心拿堂弟开刀,少帅还是很纠结,毕竟血浓于水。少帅特意将二伯家流亡到北平的其他弟弟找到家,开了家庭会议,让每一个人都表态,怎样对待这个叛国者?日本人还装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假装顾忌国联的抗议,没有大兵进犯锦州,张学成却喊出了“揭旗西进,与锦州驻军炮火相见”的口号,充当日本人的马前卒,反倒让日本人躲在后台。

家庭会议表决,允许少帅除痈去疽,清理门户。

现在,少帅有话了,不能再让张学成为所欲为了。

骑兵部队躲城绕村,一路飞驰,三个时辰后,已逼近高台子。

正是子夜时分,骑兵悄然下马,埋伏下来。熊飞藏在沟畔,用棉大衣遮住手电筒的光,仔细地翻阅着老锔匠送来的情报——那份画下来的地图。想确认老锔匠的情报是否准确,还需抓个俘虏,核实一下张学成的居所。几路侦察兵都派出去了,高台子兵营按照日军的模式,防范得非常严密,想抓俘虏,无从下手。看样子,张学成已有预感,少帅不会饶了他,把预防偷袭的本事运用到了家,总算没有白念日本陆军大学。

张天一忽发奇想,既然人无法混进高台子的军营,何不把大黄狗派上用场。既然大黄狗会替主人报信儿,说不定也有办法诳出张准。张准是日本人送给张学成的见面礼,有这个神枪手在,谁敢阻拦张学成,谁就是枪下鬼。张天一早就听说了,张准已经修炼成了杀人魔王,无论杀谁,不但手不抖了,还有了瘾,每击毙一个人,都要去现场看一看,仔细查看被他枪击后的伤口,用以修正下一次狙击的精准程度。

大黄狗匍匐着溜进高台子军营时,没有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巡逻兵们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也没在乎,仅仅是一条狗而已,更何况他们认识这条狗,主人是司令官的新宠,神枪手张准。

不知道大黄狗用什么方式,进了张准的宿舍,弄醒了张准。没过多久,大黄狗出来了,身后跟着张准。张准背着狙击步枪,哈欠连天地走出军营。

营区外,是一片旷野,张准东张西望,边走边喊,二叔,二叔,你可回来了,你在哪儿呢?

张响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张准的二叔,就是自己的亲爹,此时正躺在冥床上,准备安葬呢,张准这个卖了良心的,还觍脸找他的二叔?

大黄狗的脚步忽然加快了,抛下张准,一直向前,没有彷徨,没有犹豫,脚步细碎而又从容,连头也不回。张准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拴着,丢了魂似的尾随在大黄狗的身后,盲目地走下去。

大黄狗蹲下了,蹲在了张响埋伏的地方,晶亮的眼睛瞅了眼张响,便昂起头,瞭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一动不动。那意思是说,我把张准领来了,你看着办吧。

夜涂了墨一样地黑,张准的脚几乎要踩到张响的脑袋了,却没发现脚下有人。张响几次想一跃而起,把张准按倒,可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从小到大,哥俩没少摔跤,每一次他都是失败者。这一次出手,涉及的是突袭能否成功,他恐怕一时失手,弄出响动,坏了大事儿。

张准环视着漆黑的四野,疑惑大黄狗怎么不走了?二叔在哪儿呢,看到自己,怎么也应该言语一声。

张天一不会心慈手软,一个鱼跃,抱住张准的双腿,脑袋狠狠地顶向张准的屁股。张准毫无防备,直挺挺地趴下去。他用膝盖抵住张准的后腰,伸出胳膊,迅速锁住喉咙,令张准无法出声。

张准被拖到壕沟里,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了刚才将自己掀翻在地,活捉过来的,就是自己从前的上尉营副张天一。接下来的审讯,没有遇到抵抗,张准总是把脸掉向张响,张响躲开,他的脸探向了趴在他前边无动于衷的大黄狗。虽然黑夜掩盖住了他恐惧的眼神,但谁都明白,那是向张响,甚至向那条大黄狗求援,求留他一条性命。

恐惧重新回到张准的手上,他哆嗦不止,不停地解释,从来没想过当汉奸,二叔被日本人抓为人质,他不忍心养育他的二叔惨遭杀戮,不得已而为之,他要戴罪立功。熊飞追问张学成今晚居住的位置,张准一五一十地答,和老锔匠提供的情报分毫不差,都是在中间大营。从营外到营中间,有好几道机枪火力墙,少帅丢下的好枪械,都让日本人赏赐给了张学成。靠骑兵勇猛冲锋,直捣中间大营,摧毁中枢,这种打法,肯定不能奏效,张学成早就防着这一手呢。

只能另辟蹊径了。

既然把神枪手抓到了手,为何不打好这张牌?张天一与熊飞不谋而合。

凌晨时刻,熊飞学起了张飞,马尾巴拴上了树枝,四面八方的冲锋号一同吹响。就连熊飞自己都感觉到了千军万马齐攻高台子。张学成从梦中惊醒,他没搞清楚,一夜之间,张学良天兵天将,找他算账来了。

张学成不信外边的喊声与营中的传言,爬上高高的瞭望台,举起望远镜,向外观察。

正中下怀。迫切想立功赎罪的张准,狙击步枪早就瞄在了那个位置上,面对这个新主子,他毫不手软,一枪毙命。

可以想象,张学成倒下的时候,心境是如何的凄凉,他一生没服过张学良,却一生罩在张学良的阴影里,风口浪尖上拼个出头之日,却终结在无名鼠辈之手,他死也不会想到,当宝贝一般收下的神枪手,是要他命的毒蛇。那一刻,他肯定看到了他的父亲张作孚,这个世界没人需要他了,那个世界里,父亲敞开了怀抱,冲着他露出了笑脸。他忽然明白了,张准袭击他的地方,正是父亲当年倒下的地方。父亲的后边,浮着虚无缥缈的伯父,他们在向他招手呢,把他从人间的纠葛中拔了出来。

和他父亲一样,张学成也是头部中弹。

司令官死了,几路进攻上来的骑兵直奔营中要害,军营一片大乱,听说是少帅坐镇讨逆,更无心恋战,逃的逃降的降,四千多人马没等打上几个回合,已经化作鸟兽散。真正抵抗的,只剩下司令部的日本顾问,还有安插在各旅的日本指导官。毕竟兵力相差极为悬殊,骑兵队几轮冲杀过后,抵抗的几个指导官全部死在刀枪之下。

打扫罢战场,熊飞满面微笑,少帅最担心的事情不存在了,锦州不会上演中国人骨肉相残的惨烈一幕,本庄繁当不成多尔衮了,他带着大队人马返回。

张准一直看着熊飞的脸色,等待着熊飞对他的赦免,毕竟立下了一件奇功,何况自己的枪法超乎寻常,在谁麾下,都是制胜的法宝。和他猜测的一样,熊飞摆了摆手,没命令缴下张准的枪,更没把他当成俘虏,随队一块儿返回大凌河。

路上,张天一将老锔匠舍生忘死送情报的事情告诉了张准,说到老锔匠冻死在大凌河里时,张准的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他知道,二叔自从成了人质,就没打算活下来,是他觉得没对二叔尽过孝道,于心不忍,才犯下了弥天大错。无论在日本的大营还是在张学成的大营,二叔都有资格吃香喝辣,可二叔每日只食几碗粥,用锔军营里的破碗打发时光,和从沈阳的家里追来的大黄狗为伴,成天一声不语。他决不会想到,二叔心细如丝,把听到的看到的都记了下来,也不知道二叔的出走,与送情报有关。

正像熊飞承诺的那样,大凌河畔,全军将士为老锔匠戴孝,发丧的规格超过了县长。

张准已经将孝服穿上,准备向二叔下跪磕头,行孝子之礼了。张响坚决不允许,让他依旧穿着张学成赏赐给的“东北自卫军”军服,远远地站着,张家没有这个不肖子孙,我父亲也承受不起你的跪拜。

入殓那一刻,张响几乎要哭昏了,黄显声和熊飞,一左一右,亲自动手,将老锔匠装入棺椁。大凌河畔,官兵们整齐列队,枪管一律系上白布,枪口直冲云天,一排排地鸣放,震颤着大河两岸。

大凌河镇上的麻雀,惊得满镇乱飞,最终逃得一只不剩。

起灵的时候,张准撕下白衬衣当孝带,绑在自己的头上,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管张响如何制止,跪下来就磕头,还要抢下丧盆摔。他真的把二叔当亲爹了,真的把自己当成长子了,他不能忍受被剥夺最后一次尽孝。

就在张准跪下磕头的那一刻,张响的眼睛闭上了。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出血来。最后,他还是从怀里抽出匕首,一刀刺入张准的后心。

张准转过脸,嘴角已经淌出了血,他睁大眼睛,绝望地望着张响,无力地叫了声,弟。

张响大恸,哭得惊天动地,国难当头,任何一次软骨头,就有可能让国家万劫不复,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允许当汉奸。他只能用这个办法,让张准永远地陪着父亲。

在同一天里,张响与少帅用同样的理由,处置了他们最亲的堂兄弟。

张天一仰望着苍天,泪流脸面,他本想留下张准一条命,毕竟千军万马之中才培养出这一个神枪手,把张准的生与死交给战场岂不更好?谁想到张响和少帅一样,不想让家族蒙羞,采用了极端的方式,警告所有的叛逆者。他内心叩问着上苍,为什么日本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们兄弟相残?

16

锦州被划定成了中立区,这是国联的“功劳”,他们对日本的绥靖,拿中国当代价,在我们自己国土的腹地,居然有了一块交战国之间才应该有的中立区,国民政府居然恬不知耻地接受了中立区的存在,同意美、英、法等国派兵入驻中立区。这就意味着,东北的大片领土事实上被肢解出了中国,也意味着锦州至山海关之间方圆百里之内,不得有中国军队的存在。少帅不思丧父辱国失地之痛,居然全盘接受,选择了不战自退,甘心国土沦丧。

锦州在抗议,全国在抗议,锦州城内,学生上街,市民罢市,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冲突不断,学生被打受伤,领头者抓捕入狱,抗议的浪潮依然如熊熊烈火,高呼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大批的民间武装从关内拥到了锦州前来声援。

中共满洲省委指派刘澜波到锦州发动铁路工人上街示威,声援学生和市民。锦州城内,警察与抗议的人群势不两立,黄显声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从内心深处,他反对放弃家园,不是万般无奈,谁会选择背井离乡?可他又不能抗拒少帅的命令。

尽管刘澜波与黄显声交情甚密,甚至刘澜波曾经动员过黄显声秘密加入中共,但在锦州的游行示威中,两个人各自较着劲儿,谁也不肯妥协。只不过黄显声再三叮嘱,不准有流血冲突。

然而,锦州事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南京示威的30多名学生惨遭杀害,锦州警察立刻成了过街的老鼠,代南京受过,刺骨的寒风中,黄显声带着警察手挽手地护卫在东北临时行政中心,任凭学生与民众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蒋介石哀叹一声,国民短视,盲目爱国,不懂攘外必先安内,如之奈何?之后,只好屈服于民众令国民政府致电国联,取消中立区的要求。

没有了中立区,大战一触即发。

尽管如此,没人做决战的谋划,一列列火车,从沟帮子、从大虎山源源不断地往关内运走东北军。大凌河以东广阔的领土上,胶着的战事渐渐熄灭,只剩下三万东北民众义勇军,凭借着熟悉的山川地势,依赖着熟悉的乡亲故旧,用相差悬殊的武器孤军奋战。那里面有东北军的旧部,更多的是老梯子、老北风这样的山林胡匪和豪强绿林。他们以极其惨烈的伤亡,抵御着家园不被蹂躏。每一天从铁道上、从冰面上运过来缺胳膊少腿的义勇军伤兵,数不胜数,哀号之声不绝于耳。

张天一天天感受着什么是用血肉之躯,抵抗着敌人的飞机大炮。没有他们浴血奋战,日军在吞并了黑吉两省之后,早就陈兵在大凌河畔了。

即使义勇军再勇猛,那也是民间武装,与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国家军队作战,结果可想而知。关东军疾速前行,膏药旗很快就立在了大凌河的东岸。

大凌河虽然白茫茫地宽广无语,沉寂安静,一旦用炮弹激活它,冰排涌动,河水奔腾,那也是千军万马,张天一不信日本人会攻过这道天险。

那一夜,整个河道里,人山人海,东北军和各路义勇军挥舞着钢镐,刨开厚厚的坚冰,将冰块拖到河坝,充当护坡,让日军亲眼看一看,想打过河,先拿你士兵的尸体填冰窟窿,垫河床,喂王八。

被憋在冰下的鱼们,终于逮住了透气的机会,纷纷从露开的河水里探出头,人们便开始捞鱼,夜宵是酱小鱼炖大鱼,边吃边喝酒,冲着对岸喊,小日本,有本事打炮啊,炸开了冰面,省得老子费力气了。

那天早上,公元1931年的日历掀到了最后一页。

公鸡开始鸣叫,天地依然没被唤醒,一片黑暗。黄显声来了,找到了局长袁凤台,要把锦西段的防区扩大到四五里远。张天一不明白,本来火力不强,只能采取人海战术,准备得这么久了,为什么突然扩大防区?仔细询问才知道,总参谋长荣臻一声令下,驻守在河岸上的两个旅,趁着夜色,悄然无声地全部撤离,河岸的阵地只留下黄显声的公安部队,还有各个县的地方武装。

重新布防,就意味着密集的防守立刻变得松懈,战场的纵深要缩短一截子。本来布置好好的阵地防御战,临时调整,肯定会漏洞百出,几轮进攻过后,日军就会轻而易举地找到薄弱环节。

这样的仗,怎么打?没有炮兵部队的支援,大凌河首尾相连的冰排,会迅速冻结,不可能成为千军万马,只能成为敌人的浮桥,助纣为虐。本来就是一群没打过仗的乌合之众,如此下来,如何拒河而战?

听说荣臻参谋长撤了,东五会首领高荣轩高大老爷首先不干了,打仗是国家的事儿,遇到了麻烦,国家先撤了,把老百姓喂给了狼,这他妈的是哪国的政府?几百号人马排着队,向后转,准备打马归山。

张天一气急败坏,骑马追了过去,拦在高荣轩的面前。难怪小日本能长驱直入,没有一个像老帅那样有骨气的人。还没和日军真刀真枪地对垒上呢,就争先恐后地撤,这还像个样子吗?

高荣轩把皮鞭子往地下一摔,冲着张天一喊,你以为老子怕死吗,老子心里不舒服,不愿意当这个炮灰,钱我们出,力我们出,要子弹,一箱也舍不得给,等到我们拼光了,他们回来了,舔着我们的鲜血,坐享其成,老子不当这个冤大头。

张天一说,你不就是想让东北军留下,和咱们一块儿打吗?好,我这就去找荣臻,他敢跑我就和他玩命,高大老爷,你们东五会不能走,你们那个缺口没人堵。

高荣轩说,谁说我走了,我们东五会不是没有人,我把你舅舅留下了,大队人马还得跟我走,我在锦州城外等你们,东北军回来,我也回来,他们不回来,我就回老家,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不陪他们玩了。

张天一痛苦地吼着,国家都没了,哪儿还有你的一亩三分地。

高荣轩也吼道,人都死了,谁能看到国家是啥爷奶样儿?

张天一流下了一双眼泪,他知道,除了把东北军拉回来,他无法说服高荣轩,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刚刚编入东五会的猎户郑世吉留下。

高荣轩翻了下眼皮,让张天一把鞭子给捡起来。

张天一不再执拗,跳下马,弯下高贵的腰,捡皮鞭子,双手递过去。郑世吉的枪法,不比张准逊色多少,尤其是打移动的目标,更是拿手好戏,留下他,就是留下一颗定盘星。

高荣轩把皮鞭子往郑世吉身上一指,郑世吉就立定了,站在了崔黑子的身后。他策马扬鞭,带着大队人马呼啦啦地奔向锦州,只剩下崔黑子身后的十几个人原地不动。

张天一带着自己的弟兄们,骑着快马,心急如焚地冲到大凌河车站,横在火车的前边,宁愿被火车撞死,也不允许部队撤离。

火车并没有撞向张天一,参谋长的警卫团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将张天一缴了械,五花大绑地捆进了车厢里。火车头喘着粗气,鸣响了笛声,却没有急着出发,因为总参谋长没有下令。

张天一也没想真的反抗,拦火车的目的就是见参谋长,捆他去见荣臻,他还巴不得呢。押到那节单设的车厢,见到了荣臻参谋长,张天一别着脑袋,反正就是送死来的,不管是真是假,他也是被通缉的人,他什么也不在乎,就是不想让荣臻把队伍带走。

荣臻点着张天一的脑壳,骂着他,都是一群被赤化了的糊涂虫,动不动就抗议游行示威,中立区是缓兵之计,活生生地让你们给搅黄了,美英法等国联的部队往中立区一站,小日本就过不来。你这个臭小子,懂得个屁,别以为咱们易帜了,就都是国民政府的兵了,老蒋嘴里喊着出钱出兵,鼓动咱撵走北满的苏联人,真打起来了,钱没一分,兵没一个。现在,咱们武器弹药兵源损失了这么多,老蒋还是一毛不拔,光跟咱们唱高调,不去求和,也不宣战,明摆着让咱们去送死,借日本人的屠刀,消灭咱们东北军,天底下谁见到过这样的结拜兄弟吗?别以为咱少帅年轻软弱,避战就是保留实力,拼光了,咱们就没有反攻的本钱了,这叫战略转移,你懂吗?

张天一梗着脖子喊,我不懂,我只知道,大好河山不能白白送出去,日本人不会感谢你的,只会嘲笑咱们。

荣臻吼道,把他绑在电杆上,让西北风吹醒他。

警卫团的人拎起张天一的胳膊,根本不听他的呼号,也不在乎他的脚怎么踹,将他拖出车厢,绑在站台旁的柱子上。火车的蒸汽喷着他的脸,车笛的鸣叫刺疼他的耳鼓,车轮的滚动碾过他的心,他的哀号那样微弱和单调,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一列列火车拉着东北军的主力,驶离他的视野。

张天一冲着快要消失了的火车喊,老子就让你们看看,没有你们,老子照样行,老子有千千万万个不怕死的弟兄,照样把小日本赶出去。

遥远的火车“哧哧”地喷着蒸汽,像是嘲笑他。

17

公元1932年第一个早晨来临的时候,惨烈的日子也跟着来了,日军开始了对大凌河的元旦进攻。

最先来到大凌河的,是日军的飞机。

隐隐约约的“嗡嗡”声时断时续地传来,弟兄们还在纳闷,数九寒冬了,哪儿来的苍蝇和蚊子?光听到叫唤,见不到影子,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第一个意识到飞机来的是张天一,声音传来时,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他的脑海,少帅爱开飞机,他陪着去过机场,脑海里的黑影,确定无疑就是飞机。他那双能预知未来的眼睛,又一次提醒他,灾难又将降临。

他大声吼着,敌机来了,快进掩体。

西五会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啥叫敌机。张天一忙解释道,就是飞机,日本人的飞机,专门从天上往下扔炸弹,能炸出一房子深的坑。人们还是不明白飞机为何物,却知道了飞机像鸟一样在天上飞,他们向四周仰望,除了瓦蓝瓦蓝的天,啥也看不见,哪儿来的飞机?便叽叽喳喳地议论,好像张天一故弄玄虚。

张天一跳上战壕,向天空望去,日光虽然冷淡,却依然刺目。好在他不怕日头,眼睛直视过去,看到了日头上一大片蜻蜓般的黑点。他又一次高喊起来,敌机来了,快下战壕,钻进防空洞。

张恩远也不知道飞机是什么玩意,可他听说过。三个月前,就是这个破铁鸟往锦州城里屙粪蛋,炸塌了一大片房子,弄得家家死人,户户出殡。他相信儿子,儿子见过世面,儿子是英雄,儿子能看到未来,他拿着皮鞭抽打人的脊骨,抬起脚踢人的屁股,把西五会的人往战壕里的地洞赶。

仍然有人拿张天一的话当儿戏,这辈子没见过会飞的铁鸟,也没听说过鸟不在窝里,飞在天上也能下蛋,倒要看看铁鸟究竟长成啥样子。

飞机顺着太阳飞过来,炫目的阳光让地面上的人难以发现,这是日军飞行员的驾驶习惯,用来躲开防空炮火的瞄准。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转瞬间就抵达大凌河上空了。一大群飞机分了两伙儿,一伙继续往前飞,目标是锦州,另一伙俯冲下来。

那几个没见过大铁鸟的人,站在战壕上,好奇地瞅着,举起手指头,向飞机指指点点,大惊小怪地喊着,这么大家伙,怎能在天上飞,还往下拉羊粪球。话音未落,巨大的爆炸声在重重叠叠的工事里便炸响了,震得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身子摇晃,耳朵发麻。

那几个大惊小怪的人,别说是人模样,就连胳膊腿都找不着了,稀泥一样糊在地上,只剩下一顶气浪冲跑了的狗皮帽子,挂在遥远的树枝上,在北风中摇摆。

几轮俯冲轰炸过后,飞机走了,对岸的大炮又响了,这是进攻的前奏。

炮弹倾泻过来,冰雹一般,张天一防御的战壕成了攻击的重点,大地震颤起来,即使躲在防空洞里,也像是风雨中摇摆的小船。炮弹掀开的土,平了战壕,堵住了防空洞口,头顶上的土和石块,扑簌簌地往下落。幸亏兄弟们不怕磨破了手,流尽了汗,战壕挖得深,防空洞拐得远,加上寒冷的天把大地冻得石头般坚硬,除了石块土块砸伤了几个弟兄,还没几个被炮弹皮击中的。

东五会那边,防守的阵地,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东五会的旗帜插得很低,炮弹落得不凶,崔黑子的头探在防空洞口,东张西望地往外瞅。开始的时候,他还数着炮弹落下了多少颗,后来就数不过来了。他问着郑世吉,一石米能不能换来一发炮弹?郑世吉只知道一只狍子换多少升米,多少升米能换来一发子弹,打猎用的是洋炮,不是带炮弹的炮,犯不上问炮弹多少钱一颗,可有一点他很清楚,几百发子弹没有一颗炮弹的威力大,看样子小日本是豁出了血本要拿下锦州。

尽管东五会与西五会素来不睦,可自己的姐夫和亲外甥还是那边的人,他最惦记的还是外甥张天一。他歪着脑袋,向外甥那边望去,同样的阵地,别的地方,炮弹落得稀稀落落,为啥小日本的炮弹一个劲儿地往外甥的阵地上落?瞅了一会儿,他瞅明白了,外甥的那杆“羿”字号大旗立在那儿呢,日本人专门冲着那儿打。

那炮打得邪性,“羿”字号大旗的周边都打烂了,一个大坑接着一个大坑,战壕都被炸出的浮土埋没了,却没有一发炮弹将旗炸飞。崔黑子忽然间想明白了,外甥在日本人那里名号大,被视为眼中钉了,想用炮火将他们炸光,消灭最有本事的抵抗力量,等到渡河之后,把旗帜当成战利品。

这么一想,崔黑子的心就揪揪起来,这么轰下去,不被炸死也得被震死,必须得转移小日本的炮火。望着在炮火中左右摇摆的旗,他突然间灵机一动,趁着炮火稀落,他跑出防空洞,在战壕里钻来钻去,最后钻到了外甥的阵地,匍匐着把外甥的“羿”字号旗拔了下来。三绕两绕,他绕到了杜清和杜三秃子的阵地,把“羿”字号旗插到了那里。

果然,旗就是指挥棒,日军的炮火转移了,把最猛烈的炮火全砸给了杜清和的阵地。杜清和不是张天一,没经过军事训练,更不愿意接受整训,关上山塞的大门,恐怕有人借抗日为名,偷袭他们,缴了他们的武装。他们研究的是打家劫舍,看的是大户人家的虚实,从来没有想过上炮火连天的战场。只因和亮山结为生死弟兄,看着成箱成箱的快枪眼馋,才被拉上大凌河防线。

那帮兄弟,把打仗看成闹着玩儿,没觉得是啥大事儿,能比剿匪的官兵强多少?顶多子弹多一点,炮声响一点儿。挖战壕的时候,谁也不肯多出力,恐怕自己挨累吃亏,天天盼着中午酸菜猪肉炖粉条子,晚上全羊小烧锅。

等到炮弹落下来,都傻了,原来比五雷轰顶还厉害,碎尸万段、粉身碎骨这类打劫时的狠话,现在全成了真的。他们眼睁睁看着人被炮弹扯得七零八落,混着满天纷飞的泥土,啥都看不见了。

炮声未停,日军的骑兵踏着冰雪就上来了,冲在前边的,一人怀里抱着一挺轻机枪,子弹雨点般往岸上的工事里射,进攻的重点,是插着“羿”字号旗的位置。而真正的“羿”字号阵地,冲过来的敌人很稀落,更何况,昨夜大家齐动手,已经凿开坚冰,一顿手榴弹,又将薄冰炸碎,露出流淌的河水。有了这道天堑,日军一时半晌攻不到岸上。

东五会的阵地,虽然人少,但有郑世吉在,日军进攻的步伐格外小心,不把身体藏起来,必死无疑。郑世吉抱着张天一高价买来的那杆德国毛瑟步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狩猎一般,枪枪都能让日军毙命。日军的迫击炮一直追着他打,炮弹每次落下后,他早已转移,放成了空炮。

相隔百米的杜和清的阵地,却是另一番情景,日军蝗虫一般,成梯次集中攻击那里,眼见得日军在长梯子上搭门板,在凿开的冰道上铺设上了浮桥,攻上岸来,杜清和手下的人节节败退。张天一正在困惑,日军怎么知道大凌河防线最薄弱的地方,专攻不会打仗的杜清和呢?猛然间,他发现,自己的旗帜怎么插在了他们的阵地上?心里一怔,难道说日军把间谍派进了防御的队伍里?

来不及细想,张天一带着一部分弟兄支援上去,一旦这个口子被打开,大凌河防线就崩溃了。亮山的阵地和杜清和的挨着,他已经率先增援了过去,补住了被日军打开的缺口。张天一贮备了足够的手榴弹,一顿狂甩过去,冰面上搭设的浮桥被炸毁了,长梯子变成了碎木条,门板变成了碎木块,伴随着浮冰,一块向下游漂流过去。

冰河的那边,日军把冰块和战马的尸体堆在一起,垒成工事,与河岸形成对峙。

杜清和并不感谢张天一及时伸出援手,冲着张天一骂道,小王八犊子,我操死你妈的,谁让你把旗挂在我这儿了?故意把小日本往我这儿引,小崽子,我和你没完。

亮山把张天一挡在身后,两个秃子把眼睛瞪在了一块儿,亮山的嗓门和炮弹一样响,没有我们爷儿俩,你他妈的死得一个也剩不下了。

杜清和回敬着亮山,我他妈的是被你骗来的,老子躲在山寨里看热闹,一个弟兄也死不了。

亮山接着骂,都他妈的亡国了,你的破山寨挡得住小日本的飞机大炮?咱们不拧成一股绳,谁他妈的也活不了。

张天一不听他们争吵,拔下自己的“羿”字号大旗,插回自己的阵地。既然“羿”字号是小日本的目标,那就冲着自己来吧。

几次闪电般的冲击波过后,骑兵登岸并不顺利,这些来自民间的抵抗,子弹的射程虽不够远,但密集的程度也不可小觑,十几匹大洋马被乱枪击中,躺在冰上乱蹬着蹄子,再也无法跃起。爱马如命的日军,暂缓了进攻,等待着炮火的支援,或者等待援兵的到来。战场的焦点转移到了大凌河铁路大桥,守桥的东北军铁甲中队没有撤走,仍然守着这个咽喉。他们调动桥头堡里的机关枪,开动铁甲巡逻车,在铁路大桥上移动着,铁甲车上的轻重武器齐发,既封锁了桥面,又阻击了日军骑兵从冰面上的进攻。

铁路线就是生命线,日军很清楚,这才是大凌河之战的焦点,用铁路运兵,不费吹灰之力,可直抵锦州。他们本想减少伤亡,避开桥头堡的火力,把大凌河其他防线撕开一个口子,然后迂回包抄,将桥头堡割成孤军,实现不战自胜。

然而,大凌河不是沈阳城,整个防线比他们预想的要牢固,守军比他们估计的要顽强,即使攻入阵地,也要陷入拉锯战。速战速决的最佳策略,还是攻其要害,他们把最强的火力全集中到了桥头堡和铁甲车上,强攻大凌河大桥。

桥头之战,是钢铁之间的较量,桥上无法藏身,血肉之躯增援上去,就像一片树叶,无足轻重。河岸边的工事,枪声反倒渐稀下来,各支队伍的伙夫担着高粱米干饭和猪肉炖粉条子,送上了前线。他们挑着的大瓦罐被子弹打碎了,猪肉粉条子洒了一地,没关系,村里大大小小的锅都在炖着呢,担着小缸继续送。

黄昏时分,一辆辆铁甲车都不会动弹了,日军的炮弹将铁甲车打坏,里面的人不是被震死了,就是弃车逃跑了。那些坏了的铁甲车,反倒被日军拖走了。

第二天一早,战事又起,炮响了,飞机又来了,把炸过的工事又炸了一遍。战壕变得破烂不堪,有的弹药被掩埋了,一时半晌找不着,有的被炸飞了,寻不到一丝踪迹,加上昨天的损耗,弹药明显地不足。各路人马纷纷找黄显声,要枪要子弹,要得黄显声脑袋都大了。

这一天的情景发生了逆转,一夜之间,日本人修好了铁甲车,昨天还是阻击敌人的利器,今天却被日军所用,掉过身攻击桥头堡,幸亏桥这边的铁道已经扒掉,铁甲车没有本事飞过去,否则,铁甲车后边跟着火车,挡都挡不住,长驱直入地攻入锦州。

桥头堡守了一上午,还是没有守住。

日军第八混成旅在炮火的掩护下,像决堤的洪水,从大凌河铁路桥涌出。他们不再踏河而过,那些沿着大凌河堤坝挖好的工事,不再起作用。张天一痛心疾首,如果炮兵不走,桥上就是极佳的炮击目标,定会让日军伤亡惨重。没有炮兵,就没有咒念了,只能干瞪眼看着日军蜂拥而过。

辽东辽西各路血盟救国军的人马丢下阵地,蜂拥过来,企图用血肉之躯堵住这个缺口。可是,关东军的骑兵实在是厉害,平坦的原野里,战马快如疾风。第一发子弹打完,不等第二颗子弹推上膛,日军的战马已经到了眼前,不是被马刀劈中,就是被战马踢伤。

张天一和父亲还有小号手张响,骑在马背上,迎着日军的冲锋方向,疾驰而去,企图堵住缺口。可是,县里的其他联庄会和各路绿林,却没有跟随他们一起冲锋,他们没有马,也不像从大凌对岸撤回来的各路人马,和日军交过手,见过这个阵势,懂得怎样迎击骑兵。

见到日军的骑兵,他们都呆了,脚步都不会挪。不知谁喊了声,败了,大家便望风而逃。还好,训练西五会的汗没有白流,他们没有怯阵,按照战略队形增援上来。

尽管张家父子身手敏捷,但陷入日军骑兵的战马群里,依然显得被动。张天一护着父亲,盒子枪左右开弓,即使不能消灭日军,也能击中几匹冲向他们的战马。

张响把功夫都用在吹号上了,战场上的身手没有那么快,眼见得一个日本骑兵挥刀向他的脖子劈刺过去。大黄狗一跃而起,咬住日本骑兵的腿,硬是给拖下马来。张响转过身,才明白大黄狗救了他一命。日本骑兵的马刀没有松手,把大黄狗的身子都砍烂了,大黄狗依然没有松嘴,死死地咬住他。张响折过身,挥起枪托,打掉了日本骑兵的马刀。

张天一快速赶过来,一把将那名日本骑兵捞到马上,生擒活捉了个俘虏。

熊飞的第三骑兵总队及时赶到,与日军骑兵捉对厮杀,救下了西五会的弟兄们,迟滞了日军向锦州的推进。

大凌河防线的失守,意味着锦州保卫战凶多吉少。黄显声命令袁凤台带着锦西县的全部武装,迅速撤离战场,回到锦西县,做最坏的打算,部署兵力,利用大虹螺山这座天然屏障,筑好工事,固守县城,阻止日军渗透进热河省。

热河,是东北的最后一块土地,也是东北军最后的归属,丢了,什么都没了。保卫锦西,意义不亚于固守大凌河。

冬天的太阳,在遥远的天边,无力地划弧。此时,锦西县各路人马的旗帜已经东倒西歪,残破不堪。来到大凌河畔时,是旗幡招展,能扛回去的旗帜已经寥寥无几。绿林的旗帜丢的丢扔的扔毁的毁,只剩下亮山的旗帜,还有“震东洋”和“羿”字号。

千疮百孔的“羿”字号,扛在小号手张响的肩头,看不清字,也分不清颜色了。张天一望着那面破旗,心酸无比,警察与义勇军再多,能有何用?乌合之众。日军从旅团到单兵,打得有板有眼,战术分合得体,攻守出神入化,每个人对大凌河熟得几乎就在河畔长大,如此这般,岂止是练兵千日啊。

夕阳转向了锦州的城门,转过了千年古塔,城里一群乌鸦飞起,遮蔽住了红红大日,无着无落地浮在空中。张天一跟随着袁凤台,在呼啸的北风中,绕过锦州城,垂头丧气地败退回锦西。

黄昏时刻,骑兵第三总队撤到了锦州城内,此时,早就渗透进来的日军两个旅团的先头部队,趁机抢占了东门,城内形成了对峙状态,满城散发传单,谎称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已经坐镇锦州。锦州城里的士绅们,害怕炮火毁了他们的产业,害怕锦州成为第二个沈阳,居然胁迫锦县县长谷金声放弃抵抗,谷金声拿着日本人打进来的电话,已经哭成了泪人,命令下达后,便昏厥过去,一病不起。

只用三天,锦州就失守了,三天前省政府已迁至关内滦县。黄显声委托袁凤台带着全县的武装,护送省政府留守人员一路西行,自己却没有撤,留在锦州南山防线打阻击。

县长孙国栋带着一干人等,站在东门外,恓恓惶惶地迎接稀稀落落的几位省府大员。

呼啸的北风中,两杆千疮百孔的大旗在龙王庙前猎猎飘扬,只是“震东洋”和“羿”字号这几个字被炮火熏得模糊了。西五会虽然丢盔弃甲,伤亡却没几个,还给县里贡献了一个俘虏。张恩远往布袋子里装了几把大洋,去慰问阵亡者的父母。母亲带着村里的大妈大婶乒乒乓乓地剁菜,犒劳打仗回来的老少爷们儿。

傍晚的时候,姐姐张月娥把庙前的两杆大旗扛回家,找来针线,缝补残损的旗帜,让“震东洋”和“羿”字号重抖精神。

吃罢晚饭,张天一来到已经冻透了后湖旁,忍受着寒风,蹲在简易房里,看着女儿河里一动不动的水车,泪如雨下。他用手捧着泪滴,不让泪掉在地上,送到嘴里,咽下了苦涩的泪。

他擦干了泪,迎着寒风而去,去谋划保卫家园的战斗。 Zi8LZZZY1ziW9UpGmDepm/+pKTp3CRXLP4oEBXt+Rpc6PVz3zODQJ6o5Z5TjOg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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