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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聚会本来是饯行,结果变成压惊。乔东加入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志愿队,要去肯尼亚做志工,救助濒临灭绝的非洲象。他们定于明早起程,先在首都机场会合,然后同机出发。不料今天上午突然传来消息,两名队员涉嫌走私象牙,被当地公安逮捕了。召集人震惊之余,在微信群宣布解散团队,取消行程。乔东对这次非洲之行期待已久,也做了充分准备,此时忽然生变,难免不开心。我坐在他对面,隔着茶台观望,只见他神情沮丧,黯落落地仰在椅子里。康总坐他旁边,手捏一只玲珑杯嬉笑劝慰。

小插曲而已,不必烦恼,革命嘛,不可能一帆风顺。康总说:非洲人民已经水深火热几百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康总这话似乎莫名其妙,跟今天的意外并无关系。然而它是有来历的。不久前的一个酒场上,乔东讲起他多年前的非洲经历,为非洲大陆的多灾多难感慨不已。他认为非洲缺乏将帅之才,放言要组建一支精锐部队,平定非洲各邦,创立一个富强民主文明的大非洲人民共和国,让非洲各族人民共享太平。这不过是酒酣耳热之际的一个玩笑,讲过可能就忘了,不料康总还记得,并在此时拿出来调侃。康总精通说话的艺术,尤其擅长以调侃的方式恭维人,三分取笑,七分致敬,既拍了马屁,又不显得恶俗。而此时这句调侃,既搔了乔东的痒,又模糊了非洲之行的初衷,将乔东从盗猎嫌疑的尴尬中打捞出来。乔东的情绪果然好转,两只手搭在挺直的肚皮上,笑了笑。

我就是想做个义工,不是去当格瓦拉。乔东说。

格瓦拉是个傻。

康总说着,将杯子送到嘴边啜茶。玲珑杯太小,茶水没有口水多,都不够他大舌头一舔。别人用的都是天青釉钧瓷圆融杯,很称手,看着也舒服,他偏要用这种镂空透光的小玩意儿。他说这种杯子皮细骨薄,小巧精致,就像他喜欢的女人。他将茶水呷完,把杯子放归茶台,示意茶艺师续上,然后笑眯眯地瞅乔东。

一个有情怀的傻。他说。

乔东懒洋洋盯着他。就像你?

康总放声大笑。笑声陡然而高亢,吓了所有人一跳。刘蕊起身出茶室。康总的笑声正如洪水出闸,突然戛然而止,询问刘蕊干吗去。刘蕊说:我干吗去还用向你打报告?康总说:怕你走掉嘛。刘蕊说:我去卫生间,要不要一起去?康总将食指压到嘴唇上。嘘!你应该悄悄问,这一公开,我还怎么去?说罢又复大笑。刘蕊白他一眼,骂一声老不要脸,走出茶室去了。我托托手中的茶杯,钧瓷胎厚,加上大半杯茶水,还是有一些重量的,倘若砸在康总脸上,画面一定很好看。康总已经另辟议题,谈起省城近来最热门的拆迁问题,大骂他的老朋友是王八蛋。这个老朋友是市委书记梅淛仁,人送绰号“一枝梅”,谐音“一指没”,盖因他一指哪个地方说声拆,马上就会被拆个干净。据康总讲,当年梅书记初入政坛,康总期勉他做个有情怀、能干事的官员,不料一入官场岁月催,几十年风剥雨蚀,他已经变了许多,干事倒还能干事,情怀却被狗吃了。没有情怀的人是可怕的,他没有底线,越是能干,危害也越大。康总为老朋友的堕落痛心疾首,发誓要跟他断交。他喷得很开心,好像有一粒唾沫星溅进了我的杯子。我觉得恶心,将余茶倾倒在貔貅茶宠上,走出茶室去透气。

这是CBD的一间私人会所,因在一座商务写字楼最顶层,故名“顶端”。原来的老板是我们报社原总编老郑,年前老郑办移民,不想再经营,遂经刘蕊牵线转给了乔东。我走进大厅,看到刘蕊站在落地窗前,左边是一架钢琴,右边一张沙发,她站在中间眺望窗外。我朝她走过去。地毯很厚,踩上去悄无声息,我已站到她身旁,她却毫无反应。在落地窗外,还有一层宝石蓝的玻璃幕墙。大楼早该清洗,幕墙上灰渍密布,站在窗前往外望,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世界。世界与视野等大。会所所在的这栋楼,是CBD商务内环中的一座。无数高楼比肩而立,仿佛插在地上的篱笆,圈出来一个直径两公里的圆。圆内有广场、人工湖、精心设计的花园和游乐场,正中央矗立着一幢圆柱体大厦,状如玉米,雄视周围环绕的楼丛。它应该还雄视整座城市,因为它足够高。它是城市的新地标,有个霸气的名字:国际会展中心。半年多前,我在距此一千米外的内环某栋楼上有间办公室,当我不忙,或者心生倦意,就会站在窗前,眺望着玉米楼发会儿呆。有时候我会有一点没来由的忧虑,这个雄壮的东西太重了,我担心会把地壳压坍。

如果感到累,就想想大地。我说:负载着这么多高楼大厦,该有多辛苦。

我的声音有点突兀,刘蕊似乎被惊到,她扭头看看我,将头抵到我肩上。她身上有种陌生的气息,不是她以前常用的迪奥真我,也不是我曾经给她买过的兰蔻奇迹,想必是换了新香水。怎么?心疼大地了?

我一笑。

你什么时候能心疼心疼我?刘蕊说。

她的声音轻而软,仿佛风吹花落,寂寥无主。我惆怅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抱她,右手抬起来,却只是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有老郑的消息吗?我问。

刘蕊的头离开我肩膀,那股陌生的气息也随之淡去。没有。她说。她走到钢琴旁,纤长的食指从琴键上掠过,从高到低发出一串急促的声音,最后摁在低音键上,拖曳出一声低沉而漫长的尾音,犹如空谷里的一声叹息。刘蕊在叹息中坐下来,等余音散去,十指灵活地在黑白键上跳起舞。旋律很熟悉,她第一次弹琴给我听,就是这首《伊卡路斯的羽翼》。一阵掌声粗暴而至,我回头看,只见康总从茶室走出来,一边朝这边拍手,一边走向一间空闲的棋牌室。乔东跟在他身后,朝我点头笑了笑。

他们在棋牌室待的时间并不久,刘蕊才弹了两三支曲,康总已经钻出来,大步流星地走向我们。我随即走开,绕道屏风后去洗手间。我前脚进洗手间,乔东后脚就跟进来。我问他刚才跟康总谈什么,神神秘秘的。乔东冷笑。

他也怀疑我走私象牙。

我嘿嘿笑起来。你有没有揍他?

真想揍他一顿。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早想揍他了。

我扶着老二睃他一眼。你还会打架吗?

我这样质疑可能有点过分,对乔东的天赋是种冒犯。上天生人,平等相待,在把一个个赤裸的灵魂投入尘世前,都赋予了某种特别的能力。只是有些人运气好,及早发现并应用了天赋的能力,于是看上去很优秀,有些人则比较可悲,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是什么,结果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乔东属于运气好的那类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最适合干什么。

看到没有?他摊开手掌给我们鉴赏。我两只手都是断掌,生下来就为了打架。

我们这儿有种传说,断掌的人手狠,不光打人特别疼,还容易把人打死。这种手倘若用来打架,无疑受过上帝的诅咒或魔鬼的祝福,具有与生俱来的杀伤力。当然,传说并无科学依据,不能当真,但是乔东喜欢打架、并且擅长打架却是事实。从婴孩起,他就爱打人,往往一巴掌就把街道里的小朋友打哭。然后育红班、小学、初中一路打过去,与他同学的经历,成为大家不堪回首的往事。同学们的畏惧令他丧心病狂,当班主任老师忍无可忍,决定暴力教训他的时候,他竟然跟老师对打起来,将老师掀翻在地,把老师漂亮的金丝框眼镜都打碎了。他的学业就此中断在初三上学期那个秋天的傍晚。之后他转战街道,在以代书胡同为中心的几个街区惹是生非,每天的日常就是打打人,挨挨打。更多时候是打人,几年下来胜绩无数。最辉煌的战绩是十八岁那年端午,他手执砍刀单挑一伙外地人。那天早上,乔东在街上走,与对方一个人肩膀相撞,一言不合打起来。对方人多,乔东吃了亏,被追出三条街。他从肉铺子抢出一把刀反攻,对方胆怯溃散。事后双方都不甘心,在街道里互相寻找,最终在代书胡同北口相遇。乔东用湿布条将刀柄缠到手上,在狭窄的胡同里冲锋陷阵。搏斗的结果是那帮人从此远遁,再不曾踏足这片盘踞已久的街区。这主要是警察的功劳,他们打得太凶,警察及时到场,把他们一锅全收,顺便把这个以盗窃为业的团伙摧毁了。但是不可否认,这里面也有乔东的一份苦劳。这也是街区父老虽不喜欢他、却也不甚讨厌的原因。另外他虽狂野,对一起长大的几个街坊伙伴却很照顾。高中时我被几个校霸欺负,意图自卫,找他学习打架本领。我找到他时,他正踩在插满玻璃碴的墙头,在主人的注视下采摘樱桃。他居高临下瞟我一眼。

会打也不行,还得敢打。他说:你胆子太小,教你也没用。

他从墙上跳下来,吃着樱桃跟我去了一趟学校。之后直到高考结束,再没有一个人敢找我麻烦。其他几个伙伴也都有过类似经历,受委屈时找他求助,总能逢凶化吉。大家都赞他讲义气,愿意跟他一起玩。但有时犯拗,他连朋友也会打。我们有个小伙伴,十岁时跟随父母迁往大上海,十几年后出差回省城,特意约我们喝酒叙旧。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有都市范,而我们这拨人大多在老城里打混,没见过大世面,张口说话,还是一嘴散发着烩面味的老方言。久别重逢,又有好酒喝,大家理应很开心,可是喝到半醺,乔东突然发飙,要求小伙伴必须讲家乡话。小伙伴很尴尬,解释说离开太久,没有语境,已经忘记了家乡方言。他的解释没有说服大家,反而激怒了乔东,他当场掀翻桌子,对小伙伴大打出手。我当时恰好去厕所,等回到包厢,那个倒霉的家伙已经头破血流,抱脑袋蜷缩在杯盏狼藉的地上。我觉得乔东太过分,就算看不惯,也不该下此狠手,那帮旁观的伙计也够呛,毕竟都是发小,怎能够袖手旁观,任由乔东把人打成这样?我的不满招致了他们的不悦。

你也小心点!乔东瞪我。别以为进了报社,说话就洋腔怪调。

我哭笑两难,将发小送去医院,然后把此事写成一篇文章,发表在我们报纸副刊“茶叙”上。负责副刊的是主任助理刘蕊。发稿那天下午,她到我们办公室来找我,要跟我聊聊这桩普通话引发的血案。我们社的新楼刚刚落成,尚未乔迁,大家挤在老楼办公。当时接近下班,同事们都已离去,只剩我这个新萝卜看家护院。我们大办公室爷们儿多,陈设粗犷而凌乱。桌子上尤其乱,各种杂物围绕着大屁股电脑显示器逶迤起伏,在夕阳醺黄光芒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末日的景象。天干物燥,卫生不好,空气中布满尘埃。那些尘埃犹如光学显微镜下的细菌,在阳光所及的这片区域里无所遁形。刘蕊坐在我对面,中间不仅隔着桌子,还隔着这道纤粒弥漫的光幕。我们的视线穿过光幕望向对方,我不知她有何感受,我自己有点怪怪的,仿佛眼光在抵达她的面孔之前已经污染了。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她在光幕那边说:那个发小不会讲家乡话,说明他已经疏远和淡忘了故乡,在乔东他们看来,就意味着对家乡的背叛。

我没说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彼此不熟。面对不熟的人,我的话总是很少。刘蕊继续说她的。

发小又不停地拿省城和上海比较,上海多好,省城多差,把家乡说得太不堪。这等于是对家乡的羞辱,你不光背叛了家乡,还羞辱家乡,不打你打谁?从表面看,这是一场普通的朋友反目,但往深处说,却代表着乔东他们对家乡的爱。一个小混混——不好意思啊,不是有意贬低你朋友。一个混社会的人都有这样的情怀,可见我们这座城市的魅力。

我注视着刘蕊,倾听她的高论。有那道氤氲如雾的光幕做掩护,我的注视似乎也显得不那么赤裸和大胆。在我看来,发小之所以挨打,并不在于遗忘了老家土不拉叽的方言,而在于他时刻表现的自我优越:前途无量的工作、令人艳羡的收入、出身名校的女友、每年都如例行公事的世界旅游以及他那些贵为各界精英的新朋友的趣事和他们之间亲密而高端的交往。在他滔滔不绝的炫耀中,不光省城被上海无情碾压,我们这些老朋友也自惭形秽。所谓忘本,不过是乔东等人被激怒后打人的由头——出师总得有名,就算最不讲理的流氓,找碴前也会先来一句“你瞅啥”,哪怕是一言不发上来就打,也必定有个先决的理由,比如“看你不顺眼”。发小挨揍,固然是自己犯贱,纯属活该,但把乔东如是拔高,提升到爱乡英雄的份上,也着实荒诞。我觉得刘蕊待在副刊有点屈,她应该调到新闻评论部去当评论员,那边正缺写社评的人才。

我会向他转达你的赞美。我对刘蕊说:他一定会很开心。

依我庸常的感受,刘蕊对这句话应该有所回应,比如笑一笑。但她没有,脸上神色一如之前。刘蕊被大家称为美女,平心而论,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任何一官都不具动人之美,只是胜在彼此协调,并因此而耐看。每当看到或听到“和谐社会”这个词,我就会联想到她的脸:她的美就是和谐的产物。她抽出一支烟,扣打火机点上。烟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跟打火机并一起攥在手里。

你把这个故事写得很有趣,但是太简单、太表面了,没有探讨事件背后的社会和文化现象。刘蕊说:我想以这个故事为引子,往纵深挖掘一下,写个深度报道。

刘蕊吹出一口烟。不知是不是因为嘴巴小,那道烟柱细而直,强硬地插进光幕,然后在光中散开,跟游移浮动的纤尘缠搅在一起,看上去有种说不清的暧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暧昧”这个词,要形容烟气和纤尘在阳光里沆瀣一气的状态,明明有很多更适用也更准确的词汇,比如“混沌”,或者“朦胧”。

你帮我约一下乔东,我想采访他。

行啊。我说。

我在长途汽车站附近找到乔东。他正截住两个外地人要钱。每当没钱花,他就来车站周边晃荡,看到有人吐痰,就收罚款,一口十元。那两名外地人不愿出,拖着行李箱大声嚷嚷,大概是看乔东既无制服,又无红袖章,更像是敲诈勒索的市井无赖,而不是具有公权威严的执法者。遇到这种情况,乔东会给出两种选择:把吐到地上的痰舔回去,或者挨打。选择虽说有二,结果却往往只有一个:挨了打再给钱。我看到乔东指了指地面,想必是让对方舔干净。对方不干,乔东揪住嚷得最凶那个人的前胸,咣咣抽他两耳光。耳光异常响亮,我还远在百米之外,仍然清晰地听到了。乔东下手总是干脆而彻底,从不给对方留侥幸的余地。那两人立即弱下来,掏钱消灾,倒拖行李箱含恨而去。那张钱是红色的,好像是一百。我很惊讶。以前乔东来搞钱,弄到二十块就走,二十块钱,刚好够他买一包烟,吃一碗烩面,外加一瓶啤酒,而如此微小的数目,又不至于在外地佬报警后惹麻烦。他把钱塞进裤兜,走进旁边一家小超市。我赶过去,在超市门口站了不到一分钟,他嘴叼一支烟走出来,手里拿着刚撕开的烟盒。他看到我,也没什么惊讶,弹出一支烟递给我。

刚才看到你管那两个人要钱,要了一百块。我说:是一百吧?

乔东不回答,吸着烟往前走。我跟上他。

今天怎么要这么多?

有事,急着用。

我想对乔东说,有事用钱可以管我借,可是想想自己那点工资,实在没胆量装大方。贫穷令友谊变得尴尬。仗义疏财如宋江,倘若没有老爹的万贯家产,也做不了义薄云天的及时雨。我闷了一会儿,对乔东说:你的红袖章呢?你不是做了一个吗?怎么没戴?

去厕所拉屎,身上没纸,用那个擦屁股了。乔东说。

我们并肩往老城方向走。这些年省城膨胀得厉害,城区仿佛打碎的鸡蛋,在这块被形容为“热土”的大地上迅速摊开。但我们并没有感到生活空间变宽松。城建再快,快不过人流涌进来的速度和规模,仿佛就在几年间,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口音各异的外地人,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也逐渐占领了我们的公园和广场。我俩走过一条老街,看天色该吃晚饭,就随便闪进一家烩面馆。乔东爱吃面,尤其爱吃烩面,辣椒要多,香菜要足,再配上一瓶啤酒,就吃得幸福安乐。我们在靠门一张油腻的条桌旁坐定,要了烩面和啤酒,我又加了个凉拼。乔东一直不怎么说话,看上去闷闷不乐,大概是还没有从发小的刺激中抽身。乔东兄弟两个,他哥学习好,被家人寄予厚望,准备考大学当大官。至于乔东,则等他爸从铁路局退休,接班去当个铁路工人。不料他哥连考两次,都名落孙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天天在街上找可以上天台的高楼。他爸很担忧,遂在他妈建议下提前退休,让他哥去接了班。乔东的工作就此断送,天天在街里混,一直混到现在。如今老大不小,不但没有女朋友,连自己都养不活,对比发小的春风得意,难免会不开心。

有个美女想见你。我对他说。

乔东只顾倒酒,对我的话听若罔闻,大概是认为我在调戏他。要不要见一下?我问他。他瞟我一眼,把一杯啤酒往我这边推一推,眼神充满不信任,嘴上却说:谁呀?

我把刘蕊的意思讲给他听。乔东喝完一杯啤酒,抄起酒瓶往杯里倒。杯子是塑料的,软而薄,一捏就瘪,必须两只套在一起才能撑起一杯酒。乔东倒得很快,咚咚几下,浓密的泡沫即已翻越杯沿冒出来。我问他愿不愿跟刘蕊聊聊,他说:不愿。

不愿就算了。我回复刘蕊。刘蕊很失望,对乔东的敬意也稀薄了许多,再次跟人谈起那桩普通话引发的血案,仅仅就事论事,而没有对那名小混混给予过多的赞美。这次谈,是跟郑总编的一个朋友。刘蕊坚持要做这个选题,郑总编也很支持,还提出不少指导意见,建议她放宽思路,扩大视野,将这个话题放在城市大发展和社会大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分析和探讨。面对快速扩张和急剧变化的城市,老省城居民往往会跟不上节奏,于是失落迷茫,乃至于怨望愤懑,对“入侵”的外来者心生敌意。老郑认为,那场殴斗虽然发生在发小之间,但也隐含着这样的一种现实逻辑,乔东们以维护家乡话为名的暴力攻击,反映了他们在这种巨大落差之前的焦虑和恐慌。为了帮刘蕊深入了解这座城市,他特别把一个老朋友介绍给她。

这位老朋友就是康总。康总当时还不叫康总,叫康老师,他的文化公司还没开,书法培训班也只有两个。康老师是书法家,时任市书协副主席,据说在省城很有名气。他是老省城,又是文化名士,对省城的历史掌故和市井文化知之甚详。刘蕊邀我一起去拜访。她说这个选题是从我的文章中得到的启发,坚持让我一起做。

坦率讲,我对这个选题并无兴趣。另外,刘蕊与郑总的关系也让我敬而远之。郑总器重刘蕊,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他们都毕业于北京一所以校友团结著称的大学;而刘蕊的导师,又是郑总的好朋友,用刘蕊的话讲,两个老头儿是生死之交。在和平年代,“生死之交”这样的措辞颇有些矫情,相比之下,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友谊反而更加淳朴和可靠。所以大家谈起刘蕊和郑总的关系,总会有意无意地抛开他们的学术渊源,心照不宣地赋予一种油腻的猜想。我无意攀附高枝,也不想蹭上油腻,作为一名新入职的小白,平安无事才是立足之本。所以我谢绝了刘蕊的好意。刘蕊坚持再三,见我顽固不化,就恼了。

行!她拉下脸,声音变得冷酷而无情。你别后悔!

很久之后,我跟刘蕊闲聊过往,扯到过这件事。我问她为什么非要拉我一起做。她说:因为喜欢你呀。

她说这句话神情轻佻,脱口而出,一看就不经大脑。那年我们省力推一个申遗项目,省领导很重视,要求媒体配合宣传。郑总把任务交给我们文化部,责成我们做一些文化整理和深度报道。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刘蕊刚升文化部主任,憋着劲儿要做功绩,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将门反锁,逼我答应写几篇霸气稿。所谓“霸气稿”,是她的发明,即指稿子要大,要硬,要深入。我在意式咖啡的加持下,过了一段暗无天光的生活,日夜匪懈,苦逼赶稿,总算熬出来几个东西。刊登之后,被宣传部张部长看到,在工作会上点名表扬了一下。对张部长来说,这句口头表扬或许可有可无,但对我们,却无异惊天胜利。刘蕊开心极了,把我带到她家,亲自做菜给我吃。我们边吃边聊,追想当初,我就提出了那个问题。而她也就做了那样的回答。

我没有质疑这个回答是否属实,但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是真的。我更倾向于认为,她当年之所以诚恳相邀,第一,是因为我能写稿,相比诸位同事,文案能力更强一些;第二,是想拉拢我。大家都传说她不久就要升副主任,但在我们部,除了我,所有人都比她资历深。她要提前培养自己的势力,拉我入伙无疑是最方便、也容易的。

我当时就持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执意拒绝。然而当刘蕊翻脸,细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坤烟负气而去,我又忐忑起来,担心她会报复。她毕竟是老总的红人,还将是我的领导,要搞我实在太容易。我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最终还是没骨气,主动找上门去,问她何时去见康老师。刘蕊脸上的冰瞬间融化,嘴却夸张地嘟起来。

你不是不去吗?她说。

她看上去依旧气鼓鼓,但完全是娇嗔,属于老朋友之间的内部矛盾,而不是敌我分明的谴责。我无言以对,只能唾面自干。还是去吧。我说。

康老师那时还不甚发达,大才也未能充分转化成大财,有时候还得亲自去培训班给小孩子授课。他在被称为中心的那个班接待了我们。虽称中心,面积也很有限,除了一个五十几平米的教室,就只有一个石膏板隔起来的房间,兼做办公室和创作室。用来创作的简易桌蒙着毡布,上面晾着一幅刚写好的作品。字是狂草,满纸乱云翻涌,我看了半天,猜不出写的什么,遂向康老师请教。

知荣守辱。康老师一只手背在腰上,一只手捋着颌下一寸多长的胡须,葛布对襟唐装两下分开,坦露出胸前白色的背心。《老子》里的句子,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常德乃足。

我连称受教。我还有个问题想问:这种四字横幅,用狂草写合适吗?但我没敢再问,我不懂书法,怕这个问题太幼稚,被康老师笑话。笑话我事小,连带刘蕊也被瞧不起,就显得我不会做人。康老师对刘蕊很热情,见面握手就握了三分钟,我看到刘蕊抽了两次手,没抽出来,也就从了。我们分宾主坐定,少作寒暄,就切入正题,在刘蕊提问下谈起省城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康老师从新石器时代讲起,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才讲到晚清通火车。我不停喝水,试图对抗瞌睡,喝得膀胱发紧,也没把瞌睡溺死,实在撑不住,就起身参观康老师的作品。我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晃得康老师心烦,教我坐下来别动乱,喝茶也行玩手机也行,莫打扰他思路。康老师语气颇严厉,想必他是郑总好友,而我是郑总手下小兵,对我无须客气。我忍气吞声,坐到刘蕊旁边。刘蕊连忙打圆场。

严肃很喜欢康老师的字呢,经常跟我说起来,说康老师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很是崇拜。刘蕊说:对了康老师,你们还是校友呢,他是吴大新闻系的,千禧年那一届,是你的学弟。

刘蕊这些话讲得从容自如,令人不容置疑。事实上,在今日从她口中听到康老师的名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号人,刚才见面所谓的久仰,不过是礼节性的客套。我也不知道康老师居然是吴大的,突然冒出这么个学长,倒也幸会得很。康老师明显缓和下来,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和蔼。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纵使桀骜不驯的康老师(刘蕊转述郑总语),也被美女轻轻一拍就散架了。

幸会。康老师对我说:以后常联系。

好的好的。我说。

我们——主要是康老师和刘蕊——谈到下午六点,意犹未尽。这么长时间内聊的并不全是省城故事,康老师话题发散,一不留神就跑到了其他领域,比如他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生经历和文艺成就,这时候就得刘蕊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来。这情景让我产生一个不当的联想:刘蕊就仿佛沿街遛狗,狗老是想挣脱控制,需要刘蕊不停地拽着绳子往回拖。康老师意欲转战饭店,边吃边谈。我向康老师致歉,我与发小已经约好,下午下班要去医院探望他,所以不能继续奉陪。康老师通情达理,对我说来日方长,请我自便。可当刘蕊也收拾起东西,准备跟我一起走,他就不淡定了,执意挽留她一起吃个饭,说到诚恳处,“赏光”这样的词都丢出来。刘蕊反复对康老师表示抱歉,她说事先约好的一起去探望那名当事人,顺便对他进行采访,不能食言。等回头她再约上郑总编,郑重邀请康老师吃饭,对康老师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谢。康老师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我和刘蕊打的赶赴医院。刘蕊所谓的事先约好并不存在,正如我跟发小约好去探望他并不存在一样。我的确想去看看发小情况怎样,但事先并没与他约时间。刘蕊要与我共进退,令我感到欣慰。我们都撒谎了,那又怎样?撒谎是摆脱不喜欢的环境与人的好办法,简单而有效。我不喜欢康老师,从头到尾,这位才华横溢的校友没有表现出什么让我起敬的东西,对我近于无视的态度更让我快乐不起来。重色轻友虽是人性之常,但如此赤裸不顾,也着实令人陶醉。刘蕊问我对康老师的印象,我双手抱臂面无表情。

装腔作势,自吹自擂。我说:披着文化外衣的江湖人士。

刘蕊笑了几声。这些文化人都这样,不光老康。她说:听郑总讲,老康还是很有情怀的,对社会和文化都有责任心,也很想做一些事。

情怀!我冷笑。

发小伤得比较重,脸上几处破损,头顶缝了五六针,小腿胫骨也打裂一条缝,必须卧床休养。发小本想马上离开省城,因为骨伤不能活动,只好躺医院休息。事发后我们都很担心,如果他报警,乔东肯定要进看守所。乔东也做好了进去的准备。然而发小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打电话叫女友飞过来照顾他。我和刘蕊提着一兜水果走进病房时,他女友正喂他吃樱桃。他女友态度不太好,看我们的眼神充满戒备,发小倒很客气,对我的到来表示感谢。一句“感谢”,把我们的距离拉开十万八千里。我很难过,却无话可说,唯有关心伤情。发小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回上海。我问有没有人来看望他,他说有,好几个人都来过,今天上午还来个小孩,送来一兜荔枝和一包糖角果子,说是有个人给他十块钱让送的,问了小孩那个人的特征,应该是乔东。

他还记得我喜欢吃糖角果子,我还是挺感动的。发小说:不过我早戒甜食了,我牙不好,不能吃太多糖。

我想起昨天傍晚乔东在车站勒索人,他要那么多,想必是给发小买东西吧。刘蕊是个称职的记者,适时发起采访,询问了一些感兴趣的问题,比如他的城市记忆、他眼中的事件过程、事件发生后的心灵感受,等等。最后她问:你还爱这个城市吗?

发小摸了摸鼻子。当然爱呀。发小说:我们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为了生活。不要把离开的人都当成是叛徒。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有事就回来,没事也不刻意。大家都很忙,对吧?

刘蕊对发小的回答不太满意。她认为发小已经厌弃了故乡,说话摸鼻子的细节就是铁证:他在撒谎。她正迷恋微表情,坚信不经意的细节最能出卖人心。在她看来,一个人不能忘本,受了点委屈就背弃父母之邦,是很自私、很小气的行为,诚然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在情感上,终究让人瞧不起。我当时也是这样感受,所以对她的议论表示附和。医院距刘蕊家所在的小区不甚远,我先送她回去。刘蕊情绪很好,我们边走边聊,一直聊到小区大门口。我向她道别,祝她晚安,然后要走。刘蕊忽然叫住我。

严肃。

我回头。嗯?

我们会是好搭档的。她说:加油!

我情绪也变得很好。虽然区区半天的共事,并不足以让我认同会成好搭档的判断,但至少,刘蕊对我是友好的,就算这种友好包含着某种算计,她也没有恶意,而且在客观上,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第二天下午,我正整理采访记录,乔东忽然敲门走进来。我们那时候门禁松弛,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不像现在的报业集团大楼,需要先出示身份证件,再登记姓名和电话,写明联系部门、事由及进出时间。乔东仍然穿着前天那件灰夹克,吃烩面时溅在胸前的一片辣椒油渍清晰可见。他从没到单位找过我,此时找来,我第一反应是他改变主意,想接受采访了。

不是,是让你帮我送个东西。乔东从夹克袋子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一万块钱,你给王全送过去。

王全是发小的名字。乔东把信封递给我。信封是牛皮纸,半折起来,我错开一条缝,看到里头一沓红色的纸币。我很惊讶。

你哪儿来的钱?

我二大的。

我们这儿的方言,管亲叔叔叫大。他二大是老光棍,住在北郊一个村庄,膝下无子,一直想让乔东过继过去。乔东他爸怜惜弟弟,有意把乔东送给他,无奈乔东妈不答应,事情就一直拖着。乔东他哥结婚,没钱买新房,跟父母和弟弟挤在六十五平的老房子里。去年他哥喜得贵子,还是双胞胎,狭小的家内更加熙熙攘攘,拥堵得水泄不通。乔东他妈实在受不了,兼之省城越扩越大,二大的村庄也渐渐包进来,变成城中村,不再是纯粹的乡下,老太太遂改变主意,同意把老二送给老二,让乔东去跟二大住。乔东很恼火,觉得总是自己被牺牲,就像家里的二等人,自尊受伤,死活不接受这个安排。他的不晓事令他妈心碎,天天咒他没好死,乔东被咒得头大,索性不再回家,东混一夜西借一宿。他不喜欢二大,也不愿跟他有任何瓜葛,此时忽然去用他的钱,莫非已经有意当老头儿的继承人?我问乔东。乔东脸色像麻布。

扯什么!他说:老头儿跟人闹矛盾,被人打了,找我爸撑腰。我爸管不了,叫我去给老头儿出气。我去打了那个人一顿。老头儿一开心,非要拿钱给我花。我就管他借了这一万。

我将钱收起来,劝乔东不要固执,搬过去跟二大过好了。那个村庄早晚要改造,赔几套房子没问题,到时候坐享其成,变身富人,也好接济接济我们这些穷朋友。乔东不说话。他不说话就是对这个话题没兴趣,我也懒得多言。我觉得他也该走了,这里的气场与他完全不合,他肯定不愿久待。然而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办公桌旁东张西望,仿佛观赏室内风物。同事们都在忙,没人注意他。他看罢多时,掏出一盒烟,犹豫一下,又装回夹克,想必意识到这里是正规单位,不允许抽烟。我说:还想不想跟那个女记者聊聊?

行啊。他说。

我把乔东带到刘蕊办公室。刘蕊与一名副主任共用一间办公室,副主任年高位卑,前途渺茫,经常借故不来,这间办公室差不多就成了刘蕊专用。室内干净整洁,物归其类,养有几盆多肉和绿萝。因为经常有人来送稿,她专门辟出一块空间,摆一张旧沙发和茶几,以供接待之用。乔东坐在沙发里,看到刘蕊指头夹着烟,遂坦然掏出他的烟盒,抽一支递给我,再抽一支给自己,拿打火机一一点燃。刘蕊拉把折叠椅坐到茶几对面,紧身牛仔裤把两条腿勾勒得细长无比。她把笔记本摊开放在大腿上,一手夹烟一手捉笔,开始了采访。他们从那晚打架谈起,然后话题不断发散,一直回溯到乔东的童年。她问乔东童年里的城市印象。

没印象。乔东说:只记得天天被我爸揍,被我妈骂,我哥埋头学习,像个圣人蛋。

我是说城市,对这个城市的印象,不是家庭。

我知道啊,就是没印象。小时候家比城市大,家都不关心,谁关心城市。

这个回答很坦率,但无疑不符合刘蕊的心理期待。此时快到下班时间,刘蕊看看窗外,要请乔东吃饭。乔东说不吃了。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搓搓手站起来。

有个事儿。他说:我想去荥城找我女朋友,现在有点晚,车站可能没车了。你们能不能开报社的车把我送过去?

荥城是省城辖下一个县。我竟不知道乔东已经有女朋友。这些年大家各走各路,渐行渐远,我跟他见面也越来越少,关系难免日益疏远。他这个请求有点突兀,也超出我的能力,我盯着刘蕊,等她回应。刘蕊有点犹豫。采访用车得向办公室主任赵某申请,我听她说过跟赵某关系不大好,懒得搭理他,所以我们昨天去采访康老师都是打的,没找张某要车。我知道她为难,想让乔东打个黑车过去,却听刘蕊说:你等一会儿,我借个车。

她借的是郑总的车。郑总人车都在单位,她让我们先下楼,她去拿钥匙,须臾便指头勾着钥匙串走下来。乔东神色有点不安,大概是不好意思。他坐在后排,我坐副驾驶,车子驶入大街,他倾过身拍拍我肩。

我见过采访车,上头都有新闻采访的牌子。你们有没有?也放一个。

我说:这是老总的车,怎么会放那个。

找找嘛。乔东说:找找看有没有。

我扭头乜他一眼。干吗要放那个?

虚荣呗,让我女朋友看到,跩一下。

我无语。刘蕊示意我找找看。我在手套箱和扶手箱翻了一下,只有些文件、杂志、CD之类,还看到两袋湿巾和一盒避孕套,并无新闻采访牌。我将箱子合上,对乔东说没有,一回头,却发现他已平躺在后排座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这姿态也太倨慢,靠着座背就不能睡吗?我瞄一眼刘蕊,她恰好也在瞄我,我们相视一笑,都有点不大愉快。已到晚高峰,每个路口都在堵,汽车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将灰才赶到去荥城的高速口。上高速后,我听到背后打火机响,扭头看,只见乔东又坐起来,正在点烟抽。我并不排斥在车里抽烟,况且刘蕊也在抽,但心头总觉有点火火的。荥城离省城不远,刘蕊车开得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如乔东要求,将他送到东郊一条街。处处华灯初上,夜生活刚刚开始,这条街却很冷清,阒寂灯光下连鬼都没一只。我问乔东:你女朋友呢?

在她家里。乔东说。

他朝我们胡乱挥下手,往一条更幽暗的胡同走去。我望着他在幽静街道里走远,感觉很怪异,仿佛置身恐怖片的场景之内。刘蕊叫我上车。我坐回副驾驶,拉上车门,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捏捏包里那只装钱的信封,硬硬的还在。这些钱究竟是何来历?真如乔东所说属于他二叔,还是他使用非法手段——比如偷或抢——搞来的?我脑袋发蒙,想下车追上乔东问清楚,刘蕊已经掉转车头。

这儿有家饭店,饸饹面很好吃。刘蕊说:带你去尝尝,怎么样?

好啊。我说。

我挺感谢刘蕊的,这个忙她完全可以不用帮,她不但帮了,还亲自开车相送。如此义气,令我感动。我们在荥城吃过晚饭,轻松愉快往回走,边走边说笑,不觉间已到省城。她把我送到我们家属院外,然后去给郑总送车。我目送她驾车离去,手套箱里的那盒套子浮上脑海。他们会发生些什么吗?我回转身,从家属院门口走过,踩着梧桐叶下斑驳的灯光,去拜访乔东的家人。

跨进乔东家的客厅时,墙上的石英钟刚好指向十点钟。并不算晚,但对于没有夜生活的老同志,已然很迟了。还好乔东父母都没睡,一人抱一个孙子,在狭窄的客厅里打转哄逗。我问起乔东,老两口长吁短叹,说他跟人打架,把人打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问有多坏,他爸说对方送医院时还在昏迷,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看来信封里的钱的确是乔东二大给的,不过应该是让他跑路用,而不是拿去补偿发小。次日上午,我给乔东父母打电话,打听对方伤情。接电话的是乔东妈,他爸正在派出所代表弟弟和儿子跟对方谈判。对方人已经醒过来,性命料无大碍,接下去主要是刑事判罚和民事赔偿的问题。我松一口气,中午下班后往医院看望发小,把那一万块钱给他送过去。发小有点意外,但还是坦然收下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明天上午,十点半的飞机。我点点头。

我明天还有事,就不去送你了。

没关系,你只管忙。发小说。

我并不忙,所谓有事,只是不想送行的借口。尽管理智上我明白,这笔钱是发小应得的,甚至还不够,但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发扬风格,还给乔东,至少应该客气一下,做个姿态让几让。不过这也好,乔东是成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多付出点代价,可能有助于他重新做人。

乔东一走七年。打架双方扰攘多日,在村委会调停下达成和解。双方和解的基础是法医鉴定报告,受害者被定为轻伤二级,没有预想中的严重。乔东他爸又拜托市公安局的一个亲戚去关说,最终赔偿对方二十万了事。双方代表在村委会签协议时,乔东正坐在飞往非洲的飞机上,透过窗子俯瞰印度洋的万里波涛。中铁某局在刚果(金)承接了一个大工程,在国内招劳工,乔东他哥担心弟弟会坐牢,托关系把弟弟塞进去,到非洲去避避风头。后来事情有望和平解决,乔东他妈想把乔东召回来,老太太对非洲的印象,除了同志加兄弟的革命感情,就剩下穷、丑、落后、野蛮,以及无处不在的豺狼虎豹和致命病毒,她担心儿子会非常受罪,甚至有可能死到那里。老头儿和大儿子则相反,他们坚持把乔东发配到非洲去,免得在家惹是生非当祸害,另外又可以让他借机赚些钱,以备日后讨老婆用。老太太寻思有理,就不再多说。于是,无知的乔东怀着逃亡的心态,如期登上了去刚果(金)的飞机。

这些是后话。与乔家纠扯不清的麻烦相比,我和刘蕊的选题进展要顺利得多,半个月之后,我就把初稿拟了出来。这期间,康老师主动约过刘蕊两次,要补充讲述关于省城的故事。第一次约在一间咖啡馆,依旧是我和刘蕊同去。康老师今天换了身麻布衣裳,但还是唐装,灰不出的颜色与咖啡馆伪复古的风格很搭配。他讲话照例发散,一不小心就会滑到自己的艺术成就和人格魅力上去。而刘蕊,也照例随时拉紧绳子,将亢奋的康老师拖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来。康老师今天的高论,主要是关于城市改造对城市文化的影响。他动情地回忆起以前的老城:青石牌楼、硬山黑瓦房、光滑的石板路、聚族而居的老院落、从院落里越墙而出的石榴树,年少的他骑自行车风一样从街道穿过,鸽哨的声音在天空回旋如天籁。自从新世纪开始大规模城市建设,那些承载着省城市井文化与历史记忆的老街道,一股脑都给拆掉了,改而建起千篇一律的积木楼。

愚蠢!野蛮!无知!康老师愤慨不已,嗓门大得要震落头顶上军绿色老式搪瓷罩吊灯。老城区最能代表城市的个性和独有的文化,你拆掉,这个城市就完蛋了,它的历史就断裂了。你再盖一堆西式楼房,把老城历史给覆盖掉,省城就彻底死了,不再有个性和灵魂,跟别的城市没区别了……

我端起咖啡看了看,里头似乎有来历不明的白星子,遂又放回桌子。康老师描述的那些场景,也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并会因着某些偶然的情景,清晰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回到社里,刘蕊带我到她办公室,要跟我讨论一下康老师的观点。她认为康老师讲得有道理,他为保护老城遗建而不懈鼓呼的行为也令人起敬。她想在我们的报道里着重谈谈这个问题,策应一下这种在商品时代日益式衰、也因而更显可贵的文化声音。她略有一点激动,大概是被康老师的文化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打动了。我拧开她的保温杯,在饮水机下给她续满水。

你看过《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吗?我问刘蕊。

看过。

那种生活你想要吗?

什么意思?刘蕊警惕地盯着我。

老胡同该不该改造,得去问生活在那儿的人,康老师的高见可供参考,不必当真理看待。

我这样说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对康老师不敬,更不是因他对我无所顾忌的冷淡而心生敌意,故意要在背后贬低他。我已经知道康老师并不是真正的老省城。他是“文革”后第一批离开农村闯天下的人,八十年代初即到省城,一度租住在老胡同里。后来我们母校开了个文艺特招班,招收社会上有一定潜质的文艺爱好者,培养两年,发放本科文凭。康老师报名参考,金榜高中,毕业后返回省城,在科班身份的加持下正式进入省城文艺界,很快又红鸾星动,跟一位女士喜结连理,搬进女士在城东新区的大房子。从此远离老胡同,再没重温过半条街共用一个厕所、全家人同住一间平房的传统生活。

自己住着高楼大厦,宽敞明亮,反而呼吁人家保持所谓的传统,继续在蚂蚁窝里过苦哈日子,怎么说都不地道。有代表性和文物价值的古建筑当然要保护,这没有异议,但对于寻常可见的老旧民居,拆了就拆了吧,只要能改善民生,主人家又乐意,就不是坏事儿。我对刘蕊说:社会的文明程度,并不以老房子的保存数量为标准,民众的生存状态,却是衡量一个地方是否文明进步的重要依据。以保护传统文化之名阻止人们投奔新生活,恰恰是反文化的。

刘蕊的脸板起来,嘴巴微嘟,猩红的唇仿佛一枚润泽诱人的车厘子。我脑子里油然浮出一个不健康的联想。然后我想到了大学时的女友。我们有过异常快乐的时光,相亲相爱,鱼水交融,她的口技尤其令我难忘。倘若换成刘蕊,会是什么感觉呢?我心头掠过猥琐的念头。

这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真理。刘蕊冲我说。

那是。我赔情一笑。也是仅供参考,怎么定调你做主,毕竟是你的选题。

说完我就回我们的大办公室去了。一个小时后,她打我电话,叫我过去一下。她的脸依旧绷着,两只眼瞪我,好像我欠她几两银子不还。我已打定主意不再跟她争执,不料她说:好吧,你赢了。

我很讶异。她不是那种可以从谏如流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改变主意?我问她,才知是郑总的决定。她刚才去找了郑总,向他征求意见。郑总听了她的陈述,更倾向于接受我的观点。

保护传统文化不是抱残守缺,自虐为乐。郑总说:世界越来越村庄化,人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会越来越同质,相对于差异性文化保护,公民的现实生活更重要。

你开心了吧?刘蕊两只眼睛瞪得很夸张,眉毛高高挑起,似乎非常不满。我盯着她看。她说:看什么看?

我说:你的口红好像淡了。

滚!

康老师第二次邀约我没去,因为他只邀请了郑总和刘蕊,没有邀请我这个校友。他们聊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果如我所料,一切材料准备充分后,刘蕊让我来执笔。她说这是对我的信任。我说:求你别信任我了,好不好?她将一口烟喷到我脸上。不好。经过这段时间的频密共处,我们的关系已经很亲密,情景所致,还会勾个肩搭个背,互相开开污笑话。我们最后一次外出采访完毕,走出受访人单位,她说没力气走路了,让我背她。我就背起她走到一百米外的十字路口。她身材控制得好,体重大概一百斤,在我背上全无压力。她两条胳膊圈住我脖颈,小嘴巴凑到我耳朵边。

咱们一定会成好闺蜜。她说。

我说:闺蜜是不是可以睡一张床?

她说:你想得美。

我是说上下铺。

那可以考虑。

她在我耳边说着话,长头发缭着我脖子,仿佛虫子在爬,一直爬到心窝里。已经是榴花照眼的五月,换算成公历是六月,夏至将至,衣衫正薄,她胸前的两团东西在我背上异常温热。我在一棵栾树下将她放下来,顺势蹲到地上。她问我怎么了,我双臂抱膝不出声。她立即明白了缘故,嘎嘎大笑,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你个臭流氓!她说。我把你当闺蜜,你却想使坏。

之后一段时间,我忙着写稿,跟刘蕊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她也不来打扰我,除了每天问一下进度,再问有没有需要她做的,其他时间都化身空气。初稿拟定,请她过目,她找出一堆错别字,一一修正后打印两份,一份给主任过目,一份给郑总御览。她经常不走正常程序,直接把她的选题和稿件上达总编。主任很不满,但他与副主任一样,年纪大了,已无所争,也就不跟她计较。郑总看过稿子很满意,仅提了一点小小的修改意见。他对此文寄予厚望,期待能引领一场市民讨论,在新老省城人之间建立一个良性对话和互动的平台。然而很遗憾,他这个美好愿望落空了,稿子发出后,除了几位退休老干部打电话表示共鸣,几乎没什么社会反响。我很羞愧,仿佛证明了自己的无能。刘蕊安慰我,她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市民的问题,他们太浮躁,对太深刻的议题不感兴趣。

你知道钱玄同和刘半农的双簧吗?她问我。

知道啊。

咱也玩一把吧。

于是我们俩开始埋头写读者来信,冒充不同阶层和岗位的人士,用平邮或电子信箱寄到报社,然后再加个“编者按”,一本正经地登出来。她还把文章和“读者来信”转到本市最火的几个网上社区,让相熟的版主加精置顶,首页推荐,强行夺人注意。这么搞了几天,居然也炒出一些热度,省城电视台逐风跟进,做了个系列报道。这年年底,我们的文章连获全市年度新闻奖特等奖和全省年度新闻奖一等奖。主任摆宴庆功,对刘副主任——刘蕊已经升任副主任了——和我的工作做出高度评价。他这些话其实是讲给总编听。刘蕊与总编的关系毋庸多说,而我,也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获得总编关注,多少泛起一点红。

康老师能够纡尊降贵与我结交,也是因为郑总编的大力揄扬。那次他们三个一起吃饭,提到我,郑总就说了许多赞赏的话。过了几天,康老师便以老校友的名义,邀我去他的培训中心喝茶。我不想去。刘蕊批评我这样不行,做人得可大可小,能屈能伸,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要打交道,不能太任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何况我们还是记者。于是我就去了。康老师很热情,请坐上茶,捏着一支海柳烟斗,与我畅谈母校旧事和文艺心得。聊到热火处,康老师忽然倾身前席,神色变得异常神秘。

问你个事老弟。他说:老郑和刘蕊,啊,是不是那啥,情人关系呀?

不是吧。我说:他们是校友,跟我和您一样,关系自然会比较亲近。

康老师拈须大笑。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以另有公务在身为由,向康老师告辞。康老师送到楼下,亲昵地拍拍我肩膀。

你我兄弟,以后要多联系。他说。

好的好的。

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客套,不料三天之后,康老师就又打我电话。这次是邀请我去他家吃便饭。我有点受惊,反复相却,竟不能遂,只好买了一盒保健品登门拜访。嫂子亲自下厨,康老师陪我参观他的书房和藏品。康老师藏品众多,大半是出土之物,比如锈色斑驳的青铜剑,缺半条腿的三彩陶俑,有几道细微冲口的玫瑰紫六棱瓶,等等,等等,器身上无不或多或少残留一些老泥的痕迹。康老师一一指点,给我讲解它们的年代、特征以及如何获得。比如那把青铜剑,是西周的,从一名打地桩的老建筑工手里购来;三彩陶俑是从洛阳老城挖出来的,可以确定是唐物;那只六棱瓶则是古玩市场捡的漏,经行内朋友鉴定,是北宋钧瓷。我不懂古玩,但听康老师一一讲来,每一件东西都有个传奇的遭遇,不禁心生疑窦,觉得所谓西周,可能只是上周,所谓北宋,也难保不是北街老宋。不过康老师能弄到如此多地下之物,不惮阴气森郁,每天与之相伴,也让人钦佩得很。比如唐三彩,本是陪葬的冥具,也堂而皇之放在书房,真是百无禁忌。鉴赏未了,嫂子已做好饭菜,在餐厅叫我们过去。康老师遂拉我入座。菜很丰盛,嫂子手艺也好,加上一瓶不错的红酒,我们三人吃得很开心。酒足饭饱,康老师邀我去客厅叙话。我们坐在沙发里吸烟畅谈。康老师讲起他艺术之路的坎坷和怀才不遇的郁卒,气氛突然低回下去。穿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他眼睛里波光潋滟,犹如浸了水的玻璃球。

凭什么他们的字写得像狗爬,一平尺几万几十万,我的字不让赵孟,只能卖一千五?凭什么?不就因为他们善炒作,会弄事?现在这世道,老实人处处吃亏!康老师情绪越来越激愤。老弟,你是大才子,帮老哥写篇报道,也给老哥鼓吹鼓吹。

我早料到康老师如此热情必有缘故。刘蕊也如是判断。我来之前,在报社走廊碰见她,她问我要干吗去,我说蒙康老师邀约,去他家吃饭。刘蕊很讶异,因为据她所知,康老师是个很龟毛的人,寻常不会把人往家里请。联系到大前天已经请过我一次,她认为太不正常。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酒水里下药。刘蕊嬉皮笑脸。他大概看上你啦,你可得注意,不要失身。

这是个很没节操的玩笑,让我恶心了一路,几次想掉头违约,直到进门看到和蔼可亲的嫂子,才算打消那点令人作呕的假想。此时听到康老师的请求,我先是感到心安,仿佛一个令人不宁的悬念终于落地。同时又觉得无趣,自命不凡如康老师,也难免如此世俗,令人多少有点感慨。康老师充满期待的眼光令我倍感压力。

我可不是什么才子啊,也不懂书法,怕搞不了……

老弟不要太谦虚。康老师打断我的话。不瞒你说,是老郑推荐的你,老郑轻易不夸人,他推荐你,肯定错不了。

既然是郑总的意思,我不便强辞,只好勉为其难,搞了一个比刘蕊的玩笑更没节操的稿子,发在我们的“中原翰墨”版。发稿之前,我循例请康老师过目。康老师一片感谢之声,隔日将稿子反馈给我。稿子是电子档,我发现大了许多,打开一看,康老师补充了大量内容。这些内容大多是赞美,之前还仅仅自称擅长行楷,不让松雪,此时已然诸体兼擅,凌跨百家,可使王铎为御,徐渭参乘,苏米前马,二王后车;至于近代于右任、沈尹默辈,只堪给他提个鞋。我看得咋舌不已,打电话跟康老师商榷,恳求削减一些赞誉,剂量太大,怕读者吃不消,效果适得其反。康老师正在电视台演播室外等候录节目,接到我的电话,对我的建议不以为然。

宣传嘛,跟写诗作文一样,总得夸大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康老师说:再说,那些赞美都是借他人之口讲出来,不算是自吹自擂。我跟你说老弟,你都不知道别人怎么吹自己,两千年一遇这种话都敢说,相比之下,咱还是太老实了……

我的请求还是起了点作用,康老师最终同意删掉了一个章节。那个章节讲他两只手同时写字的绝技,他称之为双管齐下、左右同书,将书法创作和临场表演结合起来,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观赏性。但我觉得像耍猴,似非书法正道,既然有欣赏性,在电视节目上表演好了,文章里就不再赘述。我将修改过的文章呈给主任过目。一连几天没反应,我让刘蕊帮忙问问。半个小时后,刘蕊反馈过来主任的意见。主任卡住了,不给发,说是太不客观,发到广告版都嫌丢人。我羞愧难当,将结果告知康老师。康老师说他知道了,语气平静,全无嫌怪之意。过了几天,稿子还是登出来,我没问缘故,想必是康老师托郑总打了招呼,很久之后跟康老师非常熟稔了,才知道他还给主任送了个红包。报纸和电视台的连番报道,使康老师在省城书法界名气大增,秋天省书协换届,如愿搞到个副主席的名额,成为我们省书法协会二十八名副主席之一。获聘那个周末的中午,他在城南人家请吃酒。请的人很多,除了郑总、刘蕊和我,还有一帮不认识的老同志,康老师一一介绍,才知道都是政府里退休半退休的官员,厅局级居多。康老师心情愉快,神采飞扬,把盏巡酒,妙语横飞。刘蕊向康老师求字,康老师以后成大家,一字千金,不好张口,趁现在先要一幅收藏。康老师连说没问题,扭头继续行酒。刘蕊让他现在就写,免得回头不认账。这个房间很大,在一隅设有书案和文房四宝,供雅客逸兴勃发时挥毫泼墨,一切现成,只需康老师现场书写。康老师打哈哈,说先喝酒先喝酒。刘蕊不依,一定要他先写。郑总编在旁嘿嘿笑。

他不是不给你写,是怕我们也跟着要。郑总斜视康老师。写吧写吧,别让美女失望,我们不要就是了。

康老师哈哈一笑,掷杯走到书案旁,从凤凰笔架上选一支笔,在砚台里蘸蘸墨,落笔如狂僧扫地。我们凑上去看,只见风过江天,云烟满纸,飞驰的墨水拼起来,组成“轻肥”两个繁体字。有人喝彩,更多人看得很茫然。我瞥一眼刘蕊,她如愿以偿,似乎并不欢欣。郑总编站在康老师身侧抱臂旁观,大鼻头两边浮动着一点笑意。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郑总说:轻裘肥马,代表富贵生活,这是祝福小刘嫁入豪门吗?

哧,庸俗!康老师快手落好款,提起笔冷笑。我这个轻肥,不是轻裘肥马,是世相人心:轻的是理想,肥的是现实,轻的是情怀,肥的是利益。题这两个字,是希望我们的小刘美女擦亮眼睛,保持初心,不要为了现实的肥,忘掉理想的轻。

康老师将笔挂到笔架上,招呼大家入座续饮。席间依旧很热闹,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郑总和刘蕊有点低沉,不复之前的笑语欢言。过了大概十分钟,郑总接了个电话,有急事,先行告退。我和康老师送出门外,刘蕊坐在位置上不动,好像郑总的去留与她无关。康老师叫服务员把郑总那把椅子撤掉,继续纵酒欢饮。后来又谈到他的计划,他想开一间文化公司,请在座的领导贤达多多指导和帮助。领导贤达们都表示支持,承诺会帮他搞项目拉业务。刘蕊坐在我左手,将车厘子嘴巴凑到我耳边。

咱俩也走吧。她说。

我说:好啊,你找个借口。

刘蕊两手摁着肚子滑到椅子下。

半个小时后,我把刘蕊送到她所在的小区。我现在才知道她曾经结过婚,与前夫生有一子。前夫是某国企中层,有几处房产,离婚后孩子归他,这所房子则归刘蕊。她邀我去家中小坐。这样的邀请我当然不会拒绝,可是走到楼下,刘蕊又改变主意,要去附近一个咖啡馆喝咖啡。我也只能笑笑,一切听她安排。我猜想,可能是她突然意识到家里有不希望外人——比如我——看到的东西,于是才另择地方吧。其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头却感到一点不快,仿佛有根葎草轻轻划过。

你可真会装啊,我都有吓住,以为你真的出事了。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对刘蕊说。

刘蕊呵呵笑。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嘛。

我也笑。你说,老康会不会讹饭店,不给人家钱啊。哎对了,你的字忘拿了。

不要了。刘蕊变得有点不愉快。

为什么?

他在骂我。

我讶然,不知她此话怎讲,问她,她不说。不说就算了。我们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在满店若有若无的音乐声里泡了两刻钟。阳光透过茶色玻璃打进来,落在干净的桌面上,呈现出一种温暾熏暖的黄,仿佛老去的时光。这个变异的情景和并不准确的联想,搞得我无端有些惆怅,以至于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又扯到康老师和他的那幅字。刘蕊的厌憎之情却令我印象深刻。

他想勾搭我,被我拒绝了,就骂我庸俗,说我跟老郑好,是因为老郑有权势,看不上他,是因为他一无所有。刘蕊说:大肚子老男人装文青,恶心不恶心啊!

我大笑。刘蕊抓起一只咖啡糖包,夸张地砸到我身上。我继续笑。她端起她那杯咖啡,作势要泼我。我赶紧收声。她放下杯子。我又想笑,她马上又端起来。我揉揉僵硬的脸颊,把残存的笑意抹去。

然后呢?我问。

一直纠缠呗,动不动就打电话,要跟我谈艺术和人生,谈不到几句,就开始打黄腔。臭骂他一顿,他就说是喝多了,要请我吃饭谢罪,不去就是不原谅他。烦死了,真想找人打他一顿。刘蕊说:对了严肃,那个乔东有消息吗?我要雇他当打手。

乔东没有消息。他去非洲后一直没跟我联系过,我也没想到联系他。偶尔因为什么想到他,也仅仅是脑际念头一闪,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混得怎样,有没有搞一个酋长的女儿,假如搞到了,是被册封为继承人,还是被酋长率众吃掉。这种态度似乎很冷漠,所谓友谊也显得苍白如水,但我可以笃定的是,假如他能联系我一下,发个邮件或打个电话,我肯定会写一篇文情并茂的文章,题目就叫《一封来自刚果的信》,或者《酋长女婿的来电》,发到我们副刊上。

乔东回国,是七年之后的事。七年后的夏天,乔东他二大心梗加重,自感活日不多,跑到邮局给乔东拍电报,叫他尽快赶回来给自己准备后事。我没说错,是拍电报,这个极端落伍的老头儿坚信电报仍然是世界上最快速也最安全的通讯方式。这通电报很可能是省城电信局的最后一条电报业务,因此具有终结历史的时代意义,然而它能最终送到乔东手上,却完全是侥幸。乔东收到这通反复辗转的电报,已是数周之后,等他买机票返回省城,仅仅赶上让他二大见他最后一面。这一面非常重要,他二大揪住乔东的手,对在场的所有亲人重申了他的遗嘱:

所有房子和钱,都是乔东的。

乔东并不稀罕他二大的房子。那栋房室众多的八层老楼虽然坚固,庭院也大得能容拖拉机在内耕种,但没人敢住进去。楼房是二大在十几年前建起的,彼时附近有几间大工厂,带动村里一片繁荣,二大遂举债盖起这座楼,出租给那些打工者。七年前的冬天,二楼有人乱拉电线,使用大功率电器做饭,在深夜引发一场大火。事后官方通报死亡人数,一共四人,其中包括二大的老婆。他老婆发现起火后,冲上楼去救人,结果一个人没救到,自己也死掉了。二大经此劫难,彻底垮掉,亦无力重装楼房,况且已成鬼楼,装了也没人租住。再后来那几间大工厂有的搬走,有的没落,村子萧条下去,鬼楼越发无人问津。所以,乔东听到二大的遗言,第一反应是不以为然。但他随即意识到没这么简单,因为他发现自爸爸以下,所有亲爱的家人全都神色骤变,尤其是哥哥,脸色几乎可以用土来形容。他立刻想到了拆迁,马上追问二大房子有几套,补偿款又有多少。可是很遗憾,他二大已经断气了。

我接到乔东的电话时,刚跟妻子走出民政局。我妻子跟我闹离婚,逼我一起去换证,我只好奉陪。那天离婚的人很多,也或者天天都很多,我们排队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要轮到了,我妻子突然说肚子疼,必须回家休息,等不疼了再来离。她自称肚疼得要死,脸色却不灰也不白,反而泛起一层赭石色的红,走起路更是健步如飞。我陡然想起那天刘蕊的表演,说一声疼,马上脸白如纸,眉蹙如螺,声息微弱而痛苦,捧着肚子直不起腰。窥一斑而知全豹,我妻子怎么斗得过刘蕊呢?非要跟她较劲,只能自讨苦吃。我跟在妻子身后走出民政局大楼,望着她咚咚咚下台阶,心中产生不了一点同情。这时候乔东的电话打过来。

找个地方喝酒吧。他说。

乔东找我喝酒只是借口,正如上次找我借车送他去看女朋友只是借口一样。城中村的拆迁改造刚刚开场,最终能赔多少尚属未知,但据街坊口风,以他二大老房产的占地和房屋面积,换个一二十套房子不成问题。他二大在他流亡非洲不久,即已托公安局那名亲戚帮忙,把他的户口迁到自己家里,为他继承财产铺平了道路。困扰来自家庭内部。他爸妈觉得这对大儿子太不公平,给乔东做思想工作,劝他把一半房产转予哥哥。亲兄弟嘛,本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他们做父母的,也得把一碗水端平。乔东已经知道当年去刚果(金)是上了当,被亲爱的哥哥和尊敬的父母联手发配非洲,恨的种子早已播下,并在热带雨林的霉湿环境里逐渐发芽。此时父母的敦劝,令乔东心生警觉,怀疑他们当年之所以把他诳走,就是为了将他踢开,夺取房产。那颗恨的种子顿时变成杰克的魔豆,一夜之间直上云霄。

我一套也不想给他们。乔东说。他在见我之前,已经喝了太多酒,此时两杯扎啤入胃,眼睛都被酒精烧得红起来。

乔东的态度激怒了所有家庭成员。他在包括母亲在内的唾骂中离家出走,住进一间四星酒店。那间酒店以前是军区招待所,膳食极好,改成酒店后,收费也颇高,乔东能长时间住,想必在非洲也赚到钱了。面对时来运转撞狗屎大运的乔东,我不知道其他发小是何感受,至于我自己,真心讲,实在是心头羡妒如火烧。我说了些劝慰的话,承诺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保护财产提供必要的帮助——这种帮助包括但不限于法律援助和舆论支持。乔东跟我碰杯。

谢谢了!他说。

我笑笑。不客气,等你拿到房子,随便送我一套就是了。

乔东没有送我房子。他送给我一块象牙。他说那是象牙,一疙瘩姜黄色骨质物,比骏枣大一点,形状不规则,略如倒卵,用一根俗气的紫红丝带穿起来。疙瘩表面散布深浅不一的纹路,看上去像部落文字,或者图腾符号,似乎很神秘,但若以艺术品视之,则未免太粗糙。尤其是造型,就像拿石头从大根象牙上随便碫下来的一块,根本谈不上雕琢。我把玩这块东西,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觉得质地还算温润,掂一掂,也沉沉的有点压手。乔东说这是他的护身符,非洲一个朋友送的,曾经多次保佑他战胜阿米巴痢疾和登革热。我一听这么神圣,就要还他。君子不夺人之爱,况且他佩戴这么久,天天肉磨汗浸,表面上油润的色泽,难说不是蹭出来的包浆,想想也挺恶心。

留着送你女朋友吧。我说。

拿着吧。乔东把那块东西从桌面上推到我这边,酬赠的意志很坚决。我还有。他说。

也是朋友送的?

乔东没回答,端起硕大的扎啤杯喝酒。我认识几个在非洲做工程的人,据他们讲,非洲人大多好吃懒做,爱占便宜,尤其爱占中国人的便宜。乔东何德何能,交的黑朋友居然违背常识,一块块送象牙给他。我刚要质疑,刘蕊的电话打过来。我不接,她就持续打,《伊卡路斯的羽翼》响了一遍又一遍。乔东盯着我。谁呀?

同事。我说。

我走出饭店,站在闹哄哄的街头点了接通。刘蕊没有质问我为何不接电话,而是问我在哪儿,她一定要见到我,否则就找到我家去。我挂断电话,在一根消防栓旁吸了半支烟,然后回店结账,带乔东一起去见刘蕊。乔东横竖无事,就跟我去了。我和乔东打的赶到CBD,沿着人工湖畔的木板步道往前走,在约定时间之前到达玉米楼下。一CBD建成不久,切富丽而新鲜,仿佛刚出道的贵公子或初出阁的阔小姐,满心想要富贵骄人,又怕被人取笑是暴发户家的土包子,于是小心翼翼,一边炫耀豪气干云的大排场,一边又强调水木自然的小清新。被称为玉米楼的国际会展中心已经开张迎客,楼前广场上陈列一片露天咖座。刘蕊坐在较偏的地方,旁边挨着方木栅栏,栅栏外就是灯波粼粼的湖水。她看到我带人赴约,明显有点意外,当我们走到近前,她立即认出了乔东。

你是那谁,乔东!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乔东与刘蕊握手,寒暄如仪。寒暄之后他就没话了。刘蕊知他不习惯,也不为难,但有他坐在旁边,很多话就不便讲,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起来。还好乔东很快就发现这个问题,借口买烟,往别处游逛去了。刘蕊的神色立即愠怒,质问我明知是要说事情,干吗还带外人来。我说:你不是要雇他当打手,打那个姓康的吗?正好他回来了,就给你带过来。

刘蕊在桌子下踢我。她穿的高跟皮凉鞋头角尖硬,踢在腿上相当疼。我冷笑。怎么?舍不得打了?我腿上立即又挨了一踢。

我现在想打你。刘蕊说:等乔东回来我就雇他,先把你打一顿,再丢到湖里去。她瞪着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我!

我抬头看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别辞职,回我的文体部;第二,在我面前消失,以后永远不要再见我。

我再次报以冷笑。有康总陪你,当然不需要我再见了。我说。

你说什么!刘蕊的声音骤然尖锐,紧跟着一连串踢打如雨点般落到我小腿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而且我也知道刘蕊约我来,是要对我说什么。

乔东离开这七年,省城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中欧铁路开通了,国际航空港开建了,外贸保税区成立了,市区的边界也在夜以继日地往外扩展。我们厕身在这些宏大叙事里,也都经历了许多,不过都是日常的琐碎,既不传奇亦无体系,想一想纷然如麻,要认真讲一讲,却又脱然如飞。对于我们报社,这七年来所经历的最重大的事情,就是近日郑总编的辞职。

郑总编辞职,是轰动全省报界的大事,但对他为何突然引退,却是众说纷纭。郑总的履历并不复杂,在人民大学读完新闻传播博士,遵从制度安排,分配到我们省日报社工作,历任社会新闻部深度报道组组长、副主任、评论部主任,获得过一次范长江新闻奖、两次中国新闻奖。虽说在报社混到中层,已属不易,但以他的能力和成绩,干了十几年,连编委都未入,似乎也有点仕途蹭蹬。直到我入职前一年,他才突然被提为日报编委,复转调下属子报《峻极报》任总编辑。大家判断必定是高层有人提携,但究竟是谁,却说不准。后来有一次跟康老师——更标准的称呼应该是康总,他已经开起一间文化公司,并且经营得有声有色——闲聊,说到这一层,康总断定老郑的后台是张某:兼任报业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和社长的新晋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这本来是大众共同的推断之一,毕竟郑总之获重用,是张部长主政之后的事,但是康总言之格外凿凿,神情语气不容置疑,对两人的渊源与出处却含糊其词,欲说还休,好像握有什么铁证如山却又不为人知的证据或秘密。鉴于康总说话一贯神云鬼雾,我听听也就算了。我们《峻极报》是都市生活报,历任老总都很努力,经营得颇有影响。郑总主政后,也颇干了几件大手笔的事,使报社在日益险峻的平媒环境里,得以维持昔日的荣光。这与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有关,事事都要领先——刘蕊将此归因为他是双子座。业界曾经流传一个传说:郑总要求社里记者,外出采访要吃最好的饭,乘最好的车,住最好的酒店,就算找小姐,也要找最漂亮的。他认为,必有最好的待遇,才能催生出最好的稿子。这个传说眉目清晰,鼻眼俱在,似乎真有这么回事。而事实上,我们社里有明确的差旅制度,我来这么久,并没有见谁享受过那种特供式的待遇。但它能传播到这个样子,想必实有出风的孔道,或许是郑总莅任之初烧过这样的火,后来难以执行,就悄然消熄了吧,我也没追问过究竟。

总之,郑总是个有担当能干事的人,在内有权威,在外被尊重。虽说这些年营收逐年下滑,且其势已不能遏制,但这是时代问题,在互联网冲击下,平媒根本没有反手的力量,正如当年激光排版普及,最优秀的排字工也只能黯然下岗。况且郑总一直在想纾困突围的办法,雄心勃勃要挽倾振颓,此时突然毫无预兆地辞职,难免使人心生疑窦。疑窦呵气,聚而成云,团团笼罩在报社上空。作为受过提携的下属,我对郑总一向心怀知遇之情,此时他要引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决定要与他同进退。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想到过一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也就这么一想而已,并没有拿出来标榜,一是涉嫌不要脸;二是,我固然想以辞职酬报知己,但更重要的是,我也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的麻烦是自找的。

刘蕊升任文体部主任后,有意栽培我当副主任,但我并未领她好意,而是在郑总建议下,转到了社会新闻部深报组。郑总这么安排,据他说是想让我多历练,为日后承担更大责任打基础。刘蕊却不这么看。她认为是郑总故意要把我从她这边调走,而我则屈服了他的淫威。假如不是屈服,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弃她于不顾,性质更加恶劣。她为此与郑总闹过不小的别扭,以至于报社编委和各部主任都注意到了他们关系变得紧张。我在其中处境尴尬,只好努力工作,到处发掘公共议题和社会问题,每个月都会拿出一篇比较有力量的报道。郑总很满意,特别任命我做深报组长。他在日报的时候,曾经做过日报深度报道组的组长,此时这个任命,似乎包含了他的某种期勉和深意。我觉得我不能辜负他,当我接到一条线索,省城在兴建西区大学城涉嫌违法征地,我扛起包就冲了过去。一个多月后报道出炉,真相曝光,一时间舆论汹涌,竟然上动天听,中央领导指示严查。市政府的违法行为得到纠正,我也受到“相关领导”的关心,我负责的深报组亦旋即被裁撤了。裁撤决定是报业集团领导做出的,理由是在新的媒体舆论形式下,深报组已不符合传播规律,故予裁撤,另行成立特稿部,承担深报组原有的部分职能。郑总在编委扩大会上宣布了这一决议。但这只是上半部分,接下来还有对我的处分:暂停工作。我坐在第三排的椅子上安静听完,起身向郑总鞠个躬,然后就离开了。

刘蕊带我去龙子湖一间湘菜馆吃饭。她把着方向盘唠叨了一路,指责我当初不听她的,落到如此下场。又骂郑总是软骨头的熊货,指了条虎狼之路给我走,却没胆在危难时挺身相护。坦白讲,我倒真不怪郑总,他不过奉命行事,有心无力,我没有被开除,已经是他保护的结果了。相比之下,反而是刘蕊对郑总意见越来越大,动辄横眉,不惮用吵架发泄不满。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女人相爱,一开始再是豁达无争,到最后也必定追讨名分。她们想要的,未必是名分之下的夫妻日常,而是名分本身,它好比是一张证书,证明她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感情比赛中获取了胜利。纵使口口声声鄙视世俗规则的刘蕊,一样不能例外。只是这个名分,郑总好像无法给她。我不知道郑总是否对她有过承诺,但我断定,就算有,随着年岁老去,这个承诺也已经越来越靠不住。我扭头盯着刘蕊。她的身材和脸型一如从前,行止顾盼窈窕动人,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仿佛桃子过了脆硬的季节,青茸消退,气息更加诱人。她还在骂郑总,责怪他不该误我,陷我于困境。我伸过手,手背抚摸她的脸。她脸上敷了BB霜,细腻而润滑。我的手从她脸颊往前移,指头撩在她嘴唇上。她生气的时候,嘴唇老会嘟起来,使本来就小的嘴巴变得更小。她换了唇膏,不再用先前那种艳丽的樱桃红,改用一款偏肉感的祼粉,毕竟奔四的人了,天天嘴巴上叼着枚樱桃,性感诚然性感,却跟这个年龄应有的气质太不合拍。我的指头撩拨她嘴唇。她突然张开嘴巴,将我指头咬住。她的两排牙齿细白如编贝,我疼得叫了一声。

叫你不老实!

刘蕊睖我一眼,看到我疼得攒起眉,忍不住笑起来。她将车停到路边。这一带原本都是农田,市政规划要建行政区,一块块土地都有新主,但是大建设尚未铺开,放眼望去,颇有荒芜之感。柏油路虽已修了几条,却看不到行人,只有两排新栽的栾树夹道而立。刘蕊斜过身子,两只眼睛盯着我,眼光潋滟如春水。

想要吗?

我看了看手指,上头的牙痕清晰可见。我懒洋洋地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将那根指头递到刘蕊嘴巴前。刘蕊含在嘴里,舌尖在牙痕上轻柔舔舐,仿佛安抚它的委屈。然后她将整根指头都噙进嘴巴,缓缓地吮唆。她的吮唆温存而淫靡,一只手越过扶手箱,伸向我身上那个最需要抚慰的地方。刘蕊的嘴巴很紧小,再加上灵活佻荡的舌头,总令我神魂迷乱,不知天上人间。与她做爱时,我不会想象别人,偶尔起念,也只是想起曾经颠鸾岁月的大学女友。但在事后,激情随着体液的喷发而冷却,我常常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他人,比如我的妻子,以及郑总编。尤其是郑总编。这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使我在身体空虚的同时,感受到辽淼无垠的虚无和惘然,仿佛一切真空,无有亦无无,又一切混沌,是非荣耻散如尘霾。我跟刘蕊聊过这个问题。那次是在她家里,她卧室的床很舒服,非常适合在上面做人间最快乐的两件事:睡觉与性爱。那次做完,我注意到窗前那张布艺小沙发上丢着一件衬衫,不用说,是郑总的。我心头涌起强烈的不适,仿佛卧室里到处都是郑总的影子,恶心得想要呕吐。刘蕊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她这个持续已久的心理障碍。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我跟他又不是夫妻,你不必有什么道德压力。

可你们终究是相爱的。

咱们也是相爱的呀。

我无语。我知道再谈下去,又将沦入无趣的理念沼泽。之所以说无趣,是因婚姻、爱情与两性,是个过于古老和大众的议题,再谈也谈不出新意,但却又不能不谈。我和刘蕊也讨论过这个话题,在赤裸相对中坦诚地表达了各自的看法。刘蕊认为,不光婚姻是一种契约关系,爱情和两性也是,婚姻是法律契约,爱情是道德契约,两性则是生理契约。法律契约遵从的是理性秩序,道德契约遵从的是人性情感,生理契约则是遵从的自然法则。她问我:你说哪个更重要?谁又比谁更高尚?我想了想,说:看你怎么选择吧,你选择遵从什么,对你来说它就最重要。刘蕊说:那么我问你,你是觉得它重要,然后选择遵从它呢?还是选择了遵从,才觉得它重要?我说:我糊涂了。刘蕊把她的烟塞到我嘴里,嬉笑说:那就别想了。

那次跟刘蕊的交流也是到此为止。我们都没有深入探讨下去的欲望,或许她与我一样,担心这种探讨可能会逼迫出来一些我们都不愿面对的东西。对于纠缠不清的事,似乎也没有必要把道理弄得太清楚,保持某种模糊,反而便于在需要的时候闪躲与回旋,也有以安置午夜梦回时不能坦然去面对的彼此。我相信,郑总编肯定知道我与刘蕊的关系亲密到何种程度,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定谈过这件事,并且在行为上达成了某种共识。我无意妄猜郑总的用心,假设他是因为无法给予刘蕊想要的名分,而不得不容忍她在情爱上的放纵,我宁愿认为,郑总终究是郑总,内心辽阔而强大。

我的妻子毫无疑问没有这样强大的内心,所以,当她出于女人的敏感,对刘蕊和我的关系产生怀疑的时候,我的家庭生活就乱套了。我妻子是父亲同事的女儿,两家老人互相打听,觉得彼此登对,遂共托另外一个同事做媒牵线。那时候我和刘蕊已经袒裎相见,我向她讲起这个女孩,说有可能跟她结婚。刘蕊说好啊,只要你喜欢就行。我本来担心刘蕊不高兴,听她这么说,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一方面松一口气,一方面又觉得,我们之间的所谓感情,终究不过是生理之需,而她真正爱的,还是姓郑那个人。结婚之后,妻子很快就察觉到我们的异常,各种闹,日常生活里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套路都用了个遍。有段时间她极端迷恋宫斗剧,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我都怀疑她是想从中学习对付我的新方法。每次吵闹都是两败俱伤,双方家长也都厌倦了,在一次她试图割腕时,她爸爸说:你们离婚吧。离婚的话妻子讲过无数次,如今老人也支持了,她却反而更不愿放弃。后来有了孩子,离婚就更加沦为口号,仿佛政治标语,听起来无比坚决,事实上空洞难行。有时候,看着歇斯底里的妻子,我感到悲悯和同情,既然如此痛苦,又何必再勉强下去?我很严肃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觉得可能是这样:她一个女的,已经委身于我,那张可以证明贞操的膜也已被我破坏,假如真的离婚,再去面对别的男人,她认为她已经失去了议价的资本。所以她不甘心,要死也得跟我一起死。得出这个结论,我更加悲悯,为她,也为我,为所有因为某种执念而不死不休的婚姻与爱情。一度我想,既已如此,索性死心塌地,按照她的方式凑合着过吧,人生不过百年,怎么活都是活,干吗那么固执呢?而要适应她的要求,先决条件就是疏远刘蕊。这也是当时郑总建议我去新闻部深报组,我立即答应的原因之一。至少在物理上,我想先离刘蕊远一点。

坦白讲,我决定疏远刘蕊,并不完全是为了向妻子妥协。我决定疏远她,是因为我对她的一些行为越来越不能接受。自从她当上文化部与体育部合并后的文体部主任,并如愿进入峻极报编委,她对郑总的不满和抵拗越来越表面化和公开化,与此同时,她与康总的关系却越来越亲密。他们在同一场合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至于私下邀约有多频繁,他们不会告诉我,我也无从得知,但有很多次,我给刘蕊打电话,问她在干吗,她的回答都是跟康总在一起,不是喝酒,就是唱K,有一次半夜通话,她说她跟康总一起去登山,此时正在云台山上。我能理解她对郑总的恨意,也理解她在这种恨意之下的报复式放纵,可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选择康总。不是已经有我吗?难道还不够?而康总,又是郑总的老朋友。她这样做,让我和郑总情何以堪?

此时的康总已经改头换面,从三流书法家变身为成功的商人。但他更珍视的,还是“书法家”的身份和作为定语出现的“著名”称号。无须讳言,从识荆之初,我就对康总不大喜欢,至如今他踌躇满志,骄然自雄,我依旧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我承认我这种态度并不客观,其实康总还是有优点的,他的市侩、假清高和无节操的自我吹捧固然讨厌,但他热衷公益、关注公共议题、并致力于民间文化保护,也必须给予肯定。当然,康总的每个善举,都会通过我们媒体充分报道和宣传,再物化成现实的回报。我甚至疑心他所谓的情怀,不过是一笔交易,一桩买卖,蒙上理想主义的面纱,看上去就不再那么赤裸和丑陋。但对善行和义举,我从来不愿穷推动机。有善必褒,有义必彰,才能鼓励更多人去施义行善;狠斗私心,反而可能使人人自私,都不愿再去做善义之事。所以,对于康总这些行为,我并不简单唾之为伪善,假如不是他对刘蕊的态度令我厌憎,我很可能会对他保有充分的敬意。

刘蕊一向感觉敏锐,对这件事却后知后觉。她意识到了我对她态度的变化,却没意识到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从云台山回来后,我向她追问所有细节。我的情绪不好,有点妒怒交织,她完全应该感受到我无比浓烈的介意,很意外她却没有,只是强调她和康总没有什么,更不可能跟他上床,他那副死黄鱼样子,她可接受不了。她大概认为,这个解释已经足够有力,完全可以消除我的疑虑,如果我竟不信,她就也没有办法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似乎相信我已经被说服,她和康总的友谊也已不再是我们感情的障碍。该是多么的粗心,才会有如此粗率的感受!当我带着乔东来到玉米楼下,回想起她曾经想雇乔东打康总的往事,长久的积怨终于爆发,每一句话都夹带着对康总的敌意。刘蕊终于明白了我的心事。她终于明白了。

你知道我性格,严肃,我敢爱敢恨,从来不会躲躲闪闪,如果我真跟老康搞男女,你以为我不敢让你知道?刘蕊说:我的名字叫蕊,有三个心,一个心给了你,一个心给了郑老师,还有一个给了我儿子,我已经没有心给别的人了,明白吗?你这个傻瓜!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刘蕊也不再说话,气鼓鼓地别头望湖水。场面发冷,时间就走得慢,仿佛被寒凉的气氛冻住了。不知耗了多久,我看到乔东从广场对面走过来。在他走回来之前,必须把眼前的僵局打破。我问刘蕊:这几天见郑总了吗?

见了。刘蕊说。她的气好像也消了,回头瞟我一眼,捏起细长的不锈钢勺子搅咖啡。

他有什么打算吗?

他准备开一间会所,地方已经找好了。她放下勺子,指着商务内环的一栋高楼给我看。就那栋楼,顶层一层,他已经租下来。

郑总的顶端会所很低调,试营业那天,仅仅请了一些至亲好友来捧场。我很荣幸,也在邀请名单之内。我当然不算郑总的亲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也无意高攀。郑总之所以邀我,我自己想,大概是他的确对我有愧,而我在他突然辞职时又选择与他共进退,也令他心存感动吧。会所是中式装修,古风之中别寓新意,一切落落大气,古典而不僵硬。郑总身为主人翁,需要迎迓贵客,招待嘉宾,跟我简单聊了几句,就忙他的去了。我站在大堂一隅,看那宾客穿梭,无一相识,偶尔见到刘蕊和康总的身影,他们也都忙于应酬,无暇理我。我想到杜工部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禁一笑,觉得挺无趣,又不便就走,遂踱到落地窗前,眺望那座威武雄壮的玉米楼和周边的花树亭湖。

刘蕊不理我,除了忙于应酬,还对我有气。我坚持辞职,违逆了她的心愿,被她视为背叛,已经好些天不联系我。刚才她从茶室门前过,眼光往这边冷漠一扫。我知道她是在看我,而且她希望我知道她是在看我,然后让我从她的冷漠中接受惩罚。我觉得好笑,又有点失落,心头浮动着一点进退失据的忧愁。我望着玉米楼发呆,不知过了几时,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耳边响起一声亲切的“兄弟”!回头看,居然是康总。康总已经知道我现状。他一手托着盛红酒的高脚杯,竖起另一根大拇指,对我的风骨气节极表赞佩。

末法时代,天下滔滔,有这种情怀和担当的人还有几个?你能这么做,老哥为你骄傲,母校也为你骄傲。康总说:你就是咱们的校友之光!

康总讲话惯好夸张,我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多少虚头,我又该打几折来听,不过身处逆境,听到认同与赞美,总是温暖人心的事。我想起之前跟刘蕊的一段对话。她对我误入歧途以致遭此厄难表示痛心,恨得想咬我几口,叫我长长记性。

你就是文化人,老老实实搞你的文化好了,干吗要去关心那些?刘蕊厉声说:放弃自己擅长的事,去做不擅长的,招惹一身麻烦,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我不说话,望着刘蕊苦笑。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责备只因爱之切,肚子里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诸如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与现实担当——也就在肚里打转,没有对她说出来。我知道说也没意义,刘蕊并不懂我,正像她很可能也不懂她的郑师叔。此时此刻,听到康总的道义支持和声援,我在略感欣慰的同时,又有一点无奈和感伤。我多么希望这些话能出自刘蕊之口,而不是眼前这位一贯被我视为市侩而傲慢的校友!我们师兄弟惺惺相惜,把臂而谈,说了没几句,有人高喊康主席,请他过去写书法,大家都想欣赏一下他的双手同书绝技。康总欣然应允,拉我一起过去。大堂里已经设好纸砚笔墨。康总铺开一张六尺生宣,拣两根中号狼毫,在砚池里蘸饱墨水,自语说:先试试纸。语才毕,笔墨已然跃落到纸上,一时虎跃龙飞,写下一联。字是行草,虽然个个狂放,我还都认得出来。是袁克定的一句诗:

绝怜高处多风雨

莫到琼楼最上层

郑总这个会所,正是设在高楼最上层。我隐约觉得写这诗不好,有谶语的味道,乜一眼郑总,发现他神色微变,似乎也有不满。康总将那幅字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试纸试纸,重新写。他嬉笑着说话,重新铺开一张生宣。接下来写的几幅都很应景,诸如“红尘静土”“浮世洞天”“游仙窟”之类。还写了几副对联。旁边有位女琴师在抚琴助兴,弹奏的都是些大众耳熟能详的曲目,比如《潇湘水云》《渔樵问答》什么的,弹得好像还不错,只是清音初发,就被宾客们的喧噪声吞没了,并无助于营造雅致气氛。大概琴师也郁闷,后来改弹《广陵散》,缠在指尖上的拨片在琴弦上挠来划去,仿佛猫抓砂纸,又如沙石板上磨铁锹。我听得实在刺耳,就走开了,晃到一间棋牌室看人打牌。看了不到一圈,康总钻进来,嚷嚷说找我半天了,拉我找清静地方说话。

康总找的清静地方并不清静,他一路拖着我进到一间按摩房,说要替郑总检验一下服务水平。技师手法不错,搞得康总很舒服,隔一会儿就销魂地呻吟几声,以至于要不停地中断我们的对话。还好要谈的事不复杂,也不紧要:他想让我加盟他的公司。他重申了对我所做选择的尊重与钦佩,而我现在无业,得养家糊口,闲着不是事,他诚恳邀请我加入他们公司,跟他一起共创大业。

我喜欢跟有情怀的人做事,无情怀者不足以谋长远,不足与言大事。康总说:你过来,咱们一起干些有意义的事。

这是康总第一次让我感动。我婉谢了他的好意。我已经有了谋生的计划,打算跟一个朋友合伙经营中草药。康总对我这个决定表示反对,他说文化人士应该做文化产业,斯斯文文地把钱赚了,卖草药那种市井生意不是我应该做的。他劝我再想想,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去找他,他的大门始终为我敞开。

这天的经历改变了我对康总的看法。知己未必尽君子,他能与我道义相期,并在我困难的时候慨然相援,已是很高尚的品操。所以分别时,我尊称他为兄长。离开会所之前,我试图跟刘蕊打个招呼。刘蕊正跟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士聊。那名男士我略有印象,是康总的朋友,在康总的场子见到过,言必称的头衔是正区长级干部,此时也来郑总的地盘,大概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我在偏僻的地方等了一会儿,刘蕊应该注意到了我的意图,反而聊得更开心,我就走开了。这天傍晚,康总给我打电话,问我想好没有。我说想好了,感谢兄长抬爱,但是自思无德无能,做不了什么事,就不去给他添麻烦了。康总很不高兴,指责我把他当外人,倘若是自家兄弟,就不该讲这种有用没用的话,哪怕我什么都不干,他也愿意收留我。他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妻子在旁边给小孩辅导作业,问我谁打的,要干吗。我简单讲了讲。

他一月给你多少钱?妻子问。

没说。

为什么不说?

又不打算去。

只要给钱多,干吗不去?

我笑了笑。人家跟你谈情怀,谈道义,你跟人家谈工资谈待遇?丢不丢人啊?

这样啊。妻子点点头。孩子要报钢琴班,明天交费,把你的情怀拿一点去充学费吧。

这种话令人难以招架。还好乔东及时打过来电话,喊我去喝酒。我在妻子不满的注视下走出家门,赶往约定的地方。乔东已经独自喝上,看来又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找我是想诉苦。然而我若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所以碰了一杯啤酒后,我问他:怎么了?

烦得很。他说。

乔东下午回了趟家,说是去拿点东西,打开房门时,他爸和他哥嫂正在客厅里谈房子的事。哥哥和嫂嫂极愤怒,诅咒他不得好死。他家的房子格局有点不科学,大门进去是卫生间,装修的时候加了段屏风墙,与原本相通的客厅做个隔断。他爸和哥嫂听到了开门声,大概以为是他妈回来了,骂得根本停不下来。他在屏风墙这边听了几分钟,默默退出门去。

我又不是真不给他们分,只是心里有气,不想说太早,他们就这样!乔东说:这算什么亲人!

我同情地望着他。如果我没猜错,他这次回去,应该是想跟家人缓和关系,否则他都不在家住那么久,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去拿?我给他倒啤酒,对他说:你来我家好了,把你的房子送一套给我爸当见面礼,不用多,一套就够,他对你一定比对我还亲。

乔东沉着脸不说话,大概是觉得我这玩笑太阴险,懒得回应。我理解他此时的郁闷,但对这种暴发户的烦恼并无过多同情,倘若他愿交换,不晓得有多少人争求承受这样的痛苦。我陪乔东喝了几杯,心情萧索,酒便格外无味,想跟他找人去斗地主。郑总的电话忽然打过来。他问我有没有空,叫我去会所喝茶。相识至今,除了工作上的事,郑总极少主动联系我。现在时移势易,他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权威,此时被他邀约,也称不上什么荣幸。况且我并不想跟他走太近,他是身挟风雷的人,尽管辞职,排场和能量仍在,而我,踏出寄身多年的报社,即一无所有。我不想再在他面前过多出现,以免让他产生联想,认为有必要帮我一把。我对郑总说抱歉,我这边有点事,去不了。手机里突然传出刘蕊的声音。

过来!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不过来,我就去你家找你。

原来他们在一起。挂掉电话,我发了会儿闷,跟乔东告辞。说是叫我来喝茶,郑总和刘蕊却并不在茶室,我赶到时,他们都在郑总的办公室,郑总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刘蕊则懒洋洋地窝在长沙发里,旁边的刺猬紫檀茶几上放着半杯红酒和一盘荔枝。两人衣冠楚楚,相距甚远,怎么看都有点刻意,不知道是想证明什么。我环视办公室,没有看到茶水。郑总起身要给我斟酒,我谢绝,自去饮水机旁接了杯热水,坐到郑总对面的藤椅上,问他有何吩咐。郑总抽一支烟丢给我。

老康想让你去跟他做事。郑总说:怕你拒绝他的好意,叫我劝劝你。

我捡起桌子上的烟和打火机,把烟点燃。我去合适吗?我问郑总。

老康干得不错,开公司后搞到很多项目,赚了不少钱,你去是有事做的。郑总说:你跟老康是校友,也熟识,他人怎么样你很清楚。他既然这么热心让你去,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我吐出一团烟雾,掩藏起嘴角的一丝哂笑。对于郑总和老康的关系,我一直捉摸不透彻。在口头上,对方都是他们的老朋友,但在行动上,两人的态度却相差甚远。郑总经常帮康总办事,报社有什么协作的好处,也多会想到他;私下里谈到康总,他也基本上都是正面评价。相比之下,康总就不厚道,不光好处拿得心安理得,对郑总也缺乏老友间基本的尊重,经常当众开他玩笑,有时候尺度还很大,完全不顾下不下得了台。郑总对此似乎并不介意,即使偶尔动怒,康总只消把话绕回来,嘻嘻哈哈拍几句马屁,给他个台阶,他也就破颜改色,顺阶而下了。郑总又不是康总他爸爸,能容至此,令人难以理解。一次跟刘蕊聊起来,刘蕊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他们呢。

八卦一下嘛。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断背加SM?

刘蕊敲我脑壳。满脑子污秽!她笑说:老康以前救过郑总,郑总感恩,所以对他这么好。

怎么个救法?

具体不清楚,老郑不愿多讲,问老康,老康也只是打哈哈。有一次我导师来省城,我陪他,闲聊时扯到这事,导师告诉我,有一年,他跟老郑在北京街上散步,后来两人走散,老郑出了意外,是老康仗义相助,把他送到了医院。

刘蕊所知道的信息也就这些,但足以据此想象两人的友谊。然而友谊诚然可贵,撬朋友的情人毕竟太无耻,郑总居然依旧容忍,也令人佩服得瞧不起。刘蕊又敲我脑壳。这下是用力的,敲得我头皮生疼。

人家老郑脑子没你这么脏。她说:就知道疑神疑鬼,诬陷好人!

真是我诬陷好人吗?我眼光穿过烟雾,望着办公桌对面的郑总。郑总的话已讲完,略显枯瘦的身躯搁在宽大的椅子里,看上去很不协调。他的劝说并无力量,绕来绕去,还是让我自己做判断。我说我去也干不了什么,还是不去了。郑总问我是不是决定了。我说是。郑总点头。

我这边也有几个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郑总提供了三个职位:一个是省内某门户网站文化频道总监,一个是某国企内刊主编,还有一个是南方某报驻我省记者站副站长。看来郑总还是惦记着我,这些天的不言不语并非不关心,而是要多找几个工作供我选择。他让我不用急着做决定,好好想想,跟老婆和家人商量商量,两天之内给他回话就行。我向他表示感谢。他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事,先走,你们聊吧。他说:可以去泡泡脚捏捏背,放松放松。保健师的技术还不错,老康都上瘾了,上午按过一回,下午又按,趴到床上不下来……

我想到老康按摩时的情景,忍不住笑。老康如此着迷,究竟是因为技师的手法,还是技师的美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上午按过后,他还说要建议老郑增加新项目,把根浴业务也开展起来。名士们酒色财气,干什么都自觉不俗,我除了无语,还是无语。我也站起来,对郑总说我也得走了。郑总说:急什么,还早呢,玩会儿吧。我倒是想玩会儿,但是此情此景,我怎能留下来?我正要找借口,刘蕊已然从沙发里跳起来,快步走出办公室,将门重重扣上。咚一声巨响之后,一连串高跟鞋叩击地板的急促声音橐橐而去。我和郑总面面相觑。

她这些天心情不好。郑总说:你去陪陪她吧。

我赶到地下车库出口,等刘蕊的车出来,然后站到路中央挡住去路。刘蕊在我面前刹住车,探出脑袋冲我骂:你想死啊!我冲她嬉笑,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她厉声说:下去!我不理她,将安全带扣上。她又说:叫你下去,没听到?我扭了扭腰,安贴地坐在椅子上。好啦,走吧。刘蕊猛踩油门,汽车仿佛发怒的小妇人,气冲冲地奔向商务外环宽阔的大街。我们在湿地公园的芦苇池塘边停留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小时里,我的肩膀被刘蕊咬得血肉模糊,到最后不得不按住她的头,将她紧紧压在车座上。她在近乎窒息的刺激下达到高潮,瘫在后排座上咻咻喘气,仿佛一只虚弱的猫。我用纸巾擦拭肩膀,在透窗而入的微弱光芒下看到清晰的血渍。我将血渍抹到刘蕊湿淋淋的脸上。刘蕊眼睛在昏暗里勾着我,哧哧笑。

你完蛋了。她的语气幸灾乐祸。看你怎么跟你老婆交代。

没事,我就说是被狗咬了。

刘蕊踹我一脚。她是真踹,只是没有力气,光脚丫从我湿淋淋的身上滑开,害得她自己差点儿翻到车座下。我翻出一条毛巾将彼此擦干,对刘蕊说:穿上衣裳,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这辈子干过很多愚蠢的事,每当日后回想,就忍不住想以头撞墙。没干过蠢事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但若蠢事干得太多,人生也就不足以谈。我的人生就是被自己的愚蠢给毁掉的。

那天晚上带刘蕊去见乔东,是我此生所做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我本来可以跟刘蕊继续温存,也可以去看场电影,或者返回顶端会所泡脚捏背喝茶唱歌。这些都是消磨时光的好方式,我却偏偏选择了带她去找乔东。

那天晚上我和乔东分开后,他没有去别处鬼混,而是回到酒店看网络小说。这是他在非洲养成的习惯,那儿无所娱乐,唯一的精神食粮就是网络小说,只消花个网费,即可取之不竭。对此我深表理解,以他的文化程度,也只能阅读那些东西。我打电话约他出来,去他酒店附近一个烧烤店吃烧烤。他随口就答应了,也没问我干吗又找回来,还有谁。大概他认为我是出于朋友之义,放心不下,特地又过来陪他喝酒解闷。

所以,当他意识到我并非出于他所想象的好心,而是意图给刘蕊老师找选题,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我看他反应如此剧烈,也有点后悔了。事实上,我带刘蕊来找他,也并不完全是冲着他的不幸遭遇。在郑总辞职出缺的同时,刘蕊被集团任命为峻极报副总编,高高在上,已不大管具体的新闻选题和采写——刘蕊的升迁可谓飞快。她的能力当然强,但在悠悠众口,所有“功劳”似乎都归郑总编,包括最后的人事安排,大家都觉得有某种交换的味道。刘蕊嘲笑我肩上的伤没法给老婆交代,我虽嘴硬,但这的确是个问题,我第一反应是今晚住到乔东那儿,再让他帮我想办法,把伤痕弄成跟人打架打出来的样子。而乔东的家庭悲剧,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新闻选题,可以从中窥见复杂人性,剖析大发展大转型时代的精神之疼与道德之殇,为我们这个日益物化的社会敲上一记警钟。所以我就带着刘蕊找过来。既然乔东无意接受采访,在七年之后重做一次新闻当事人,那就算了,我无意勉强。气氛已然不愉快,我也不想住他这儿了,我打算带刘蕊走。

假如此时即走,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刘蕊说她要去卫生间。人生在世,唯屎与尿不可抗衡,她有此要求,当然请便。不料她久去不回,我和乔东已经各喝一瓶啤酒,依旧不见她人。我疑惑地朝卫生间方向张望,然后就听到里头传出吵闹声,紧接着就是厮打,其中一个尖厉的声音,正是已然半醉的刘蕊。我立即跳起来,要往那边跑,却发现前边一桌的四五名男女也哗一声立起来,乱纷纷冲向卫生间。我大惊,拽了一下乔东。乔东也已发现异常,左右手各提一只酒瓶,跟在我身后赶过去。卫生间门外已乱作一团,刘蕊被几名男女团团包围,揪住头发抽打。我要插进去救人,乔东一膀子将我顶开,两只酒瓶随即砸到对方两个男人的脑壳上。那两人应声栽倒。乔东丢下碎瓶子,挥拳如风,只往那伙人脑袋上揍,一拳打蒙一个,转眼就把刘蕊从人堆里剥出来。我急忙将刘蕊拉到一旁。那边的人此时已反应过来,各抄酒瓶、椅子和任意趁手的东西,嚣然叫骂着反攻。我拖起刘蕊逃进卫生间,乔东则夺过一把钢筋腿的圆凳,以一敌众把住门口。我要出去帮忙,被他一把推回来,吼叫我把门反锁上。我如他所说,将卫生间门反扣起来。然后我就听到惨叫声此起彼伏。乔东不用再守门,发狠反击,追着那些人猛打。五分钟后巡逻的警察赶到时,对方跑得快的已然跑掉,没跑掉的全都倒在地上,有两人尤其惨,拿烧烤铁扦刺乔东不成,反被乔东夺过去,攒簇扎到他们大腿上。乔东也伤得不轻,头上砸碎三只酒瓶,背上被砍两刀,送到医院缝了二十几针。

刘蕊也受了点伤,鼻子被打出血,眼角一团柠檬大的瘀青。警察把我们带到所里做笔录。事情起因很简单:卫生间只有一个女厕位,很多女士在排队,刘蕊前头那人在厕所里蹲得没完没了,刘蕊等得不耐烦,敲门催促。那位女士感觉被冒犯,遂发生口角。两人互戗几句,刘蕊进厕方便,那位女士也出去了。刘蕊本以为到此为止,不料那女士不忿,又拐回来找她理论。两位半醉的女士各不相让,越吵越火,由口而手,你推我搡就打起来。离开派出所后,我和刘蕊直奔医院看望乔东。在路上,刘蕊一直打电话找人托关系,要与对方寻求强势姿态之下的体面和解。她的关系网发挥作用,加上派出所所长刚好跟乔东在市局那个亲戚相熟,事情很快即以和解告终:双方各医伤病,互不追究。至于双方应负的刑事责任,我后来事多,没有详问,不知怎么处理的,只知道双方都没有去看守所。

刘蕊对乔东的病情异常关心,每天都要去探望。有时候我会陪同,更多时候是她自己去。乔东缝完针打了两瓶抗生素,次日上午就出院了,所以每次探望都是去酒店。我选择了去网站工作,在郑总引荐下正式入职。履新之初,要展现应有气象,干出一些成绩,所以一直在忙,没有太多空闲跟随刘蕊去关心乔东。刘蕊也不要求我作陪,不知是体谅我时间不方便,还是嫌我在场不方便。有一天乔东打我电话,让我劝劝刘蕊老师,以后不要再去看望了,他伤已好。我马上联系刘蕊,转述乔东的意见。刘蕊听我讲完,回一声“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过两天我私下问乔东,刘蕊有没有再去看他。乔东说有。他问我究竟有没有劝阻刘老师,我说劝了,她不听,既然她有这番心意,你也就坦然接受呗。乔东在那边闷了一会儿,说:很别扭,可不得劲。我很大声地笑起来。笑声很干,嘎嘎几下即难以为继。

你跟她究竟什么关系啊?乔东问。

我呆了一下,闲闲说:一般朋友。

假如将感情具体量化,以两人互动的频密程度和实质热度做标准,时至今日,我与刘蕊的关系并不比一般朋友更亲密。以前我思考与刘蕊的爱情,想象过终有一天会如此,但却不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在那场群架里,我是唯一没有参与打斗(虽然我有意加入),也唯一毫发无损的人,看在刘蕊眼里,难免会感到失望。她对乔东近乎失控的关心,难说不包含着对我的怨意和不满。我当然很不开心,但是穷本溯源,还不是自己惹来的麻烦?自作自受,又复何怨。

我们日愈冷淡,也与我的态度有关。肩上的牙痕毕竟太赤裸,回到家里,我心终不自安。女儿在看《飞天小女警》,一边看,一边抱着遥控器啃咬。我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宝宝,让爸爸看你小牙结实不结实,来,照着这个印子,在爸爸肩上咬一口,要能咬出血,爸爸奖你一个小维尼。女儿遂爬到我肩膀上啃起来。她嘴巴太小,啃不到位,反而弄得我颈下痒痒,忍不住乱笑。正笑着,我忽然感觉不对劲,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滚滚袭来,扭头观望,发现妻子就站在身后不到两米处。

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妻子脸色苍黄,两只眼睛怒火熊熊。严肃,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

我将女儿横在怀里,把脸埋到她身上。在以前,女儿是我的小枕头,只消对她嚷一声,“来,让爸爸枕枕”,她就咯咯笑着爬到床或沙发上,露出肉肉的背让我把头放上去。而此时,她却成了我的遮羞布,供我掩藏丑陋无比的嘴脸。妻子的声音仿佛咆哮的子弹,嘶吼着射入耳朵。

我是你的妻子,她是你的女儿,严肃,你对我们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尊重?

妻子带上女儿回了娘家。我也去网站上班了。忙碌拯救了我,使我得以在大多数时间忘却妻子声色俱厉的逼问。而当夜晚归来,家里寂静如空谷,客厅石英钟的每一下跳动,则如遥远云层里沉闷的惊雷,我孤卧床上,睡眠薄如蝉翼,又粗如砂纸。妻子的逼问隔着时光,从她当时所站那地方传过来,刺心入骨,鞭挞着我仅存的羞耻。我不想说什么良心发现,也不想讨论我是不是错了,这些辞令在此刻无不虚伪而矫作。我只是意识到,这些年来,在自我与自由的名义下,我走得太远了,也做得太过分。

我想我该回回头,看一下一直不愿面对的自己。

在那些日子里,这种感受纯粹而强烈,似乎要从中孵化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我不确定这种感受仅仅是源自对妻儿如梦方醒的愧疚,还是包括了刘蕊与我之间新变数的刺激——比如我辞职对我们关系的影响,比如她与乔东陡然而生的深厚“友谊”。总之结果是,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刘蕊。我刚入职,我很忙!这个理由客观而强大,使我的刻意不联系看上去情有可原。我不知道刘蕊是不是洞察了我的意图,于是以我之道,还我之身,从此也几乎没再主动联系我。时间一天天过去,曾经笔酣墨饱的爱情被我们弃置野外,任由雨淋日晒,渐渐褪色。

江湖路远,我们寂然相忘。

我跟郑总也不再联系,他的会所亦未再踏足过,我担心会在那儿遇到刘蕊,彼此不便。我在那个网站干了一年多,在第二年中秋前辞职,从此后就彻底远离了郑总他们,只是逢年过节,才彼此发条短信问候一下。我也不想再联系乔东。我不想见到他。可他隔段时间就会找过来,拉我去喝酒,或者到洗浴中心泡澡打牌。我一般会找理由谢绝,但最终总会被他拖过去。老省城们拆迁暴富,许多人无所事事,天天浸在洗浴中心,吃住都在其中,泡完澡就打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乔东的几十套房子——最后确定的数字是二十七套——还没到手,但已领到安置款,再加上集体土地分红,已经非常阔气,于是效法同伦,也住进了洗浴中心。大约住了三个月,他腻了,搬进北三环一间高档公寓,依旧带着一帮发小喝酒,打牌,泡吧,K歌,找小姐,唯一健康的活动,是开着新买的跑车,载上哥们儿一起去爬山。我不是圣人,也非君子,并不排斥声色犬马的生活,但若一个人的生活只剩下这些,我觉得也可以去死了。说到“犬马”,乔东后来果真养了一条藏獒,一天到晚拖着在街里走,又买了匹马,寄养在黄河滨一个农庄里,隔几日过去骑一骑,顺着黄河跑上几十里。

我不想见乔东,不是鄙弃他日益腐朽而堕落的生活,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积极向上过——而是与郑总一样,怕会触及刘蕊。还好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过,仿佛对他来说,我与刘蕊分属两个平行世界。只有一次,他拖我去蒸桑拿,蒸得脑子发昏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跟刘蕊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我歪在条椅上,懒洋洋乜他一眼。

同事。我说。

只是同事?

做过搭档,比别人走得近一点。后来离开报社,就没再联系过。我睃视乔东。你问这个干吗?

乔东拿着一只葫芦瓢舀满水,泼到炙热的石头上,浓烈的雾气滚腾而起。我觉得你俩都在刻意躲对方。乔东说。我笑笑。你想多了。乔东也笑笑,又往石头上泼一瓢水。有一回我们喝酒。乔东说:她喝多了,我送她回家,不小心碰到她,她误会了,就骂我,还说她是你的女人。

我心里尖锐地疼起来,仿佛有一万只蝎子在狂蜇。你可真是贱!我说。

乔东瞪我。你说谁?

所有人。

这天之后,我对乔东更加疏远,见面次数也愈来愈少。一个周末,我在家穷极无聊,上网瞎逛,晃进刘蕊的微博。我在里头看到一个视频链接,打开来,是她的一个电视访谈。中间有段镜头是在她书房,其中几帧画面上,有一尊牙色图腾雕像,做工狂野而粗糙,一看就是非洲丛林部落的神祇。我顿时想到乔东给我的那疙瘩象牙。相比之下,这一尊雕像要粗大得多,想必是整段象牙弄成的。这天傍晚,乔东来我家,说是在附近图书城买书,顺道过来看看小丫头。他喜欢我女儿,想认到自己身上,我一直没答应。他给小丫头买了一套芭比娃娃和一堆绘本。他将东西从提包里一一取出,我看到里头还有几本书,最上头一本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听发小说过,乔东当腻了流氓,想学杜月笙,穿长衫当读书人,现在看来,传言的确不谬。我就冷笑了。我将《复活》掏出来,看到下头是《红与黑》。再下头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定是刘蕊开的书单。我将书丢进提包。

难为你了。我说。

乔东苦笑。没文化被人瞧不起,帮人卖命,人家还笑话你是混子。

怎么说?

有个名人,姓康,是刘老师的朋友,在一个饭店外头争车位,跟人闹起来,那边叫了十几个人,要打架。姓康的一时叫不到人,给刘老师打电话,刘老师就叫了我。我带人过去,把事儿平了。姓康的请我吃饭,写了幅字送给我。你猜他写的什么?

写的什么?

乔东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我将照片放大,果然是康总的手笔,六尺宣纸上龙飞凤舞两行字: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大笑。乔东脸色很难看,仿佛我的笑是对康总的认同,进而坐实了他的低贱。我说:别管别人怎么看,读点书总归没什么坏处。

我知道。乔东说。

我妻子获赠一瓶香水,很开心,要给乔东介绍女朋友。乔东说香水是托人从东京代购的,我扫了一眼,不过是平常的迪奥真我,没那么奇货可居。我想到刘蕊,这正是她喜欢用的那一款。乔东大概是给刘蕊买的,多出来一瓶拿来送人吧,他是个土包子,根本不会懂香水。乔东至今仍无女朋友。没钱时没女人爱,有钱时又怀疑示爱的女人,天天换酒吧妹,又没人催逼结婚生子续香火,乔东也懒得去找想象中的女朋友。说没人催乔东结婚生子可能有点绝对。乔东拿到房子后,并没有全部据为己有,而是拿出四套转赠家人:一套给父母养老,一套给哥嫂居住,另外两套归两个小侄。听起来不错,但是联想到房子一共有二十七套,在数字上就仍显吝啬。我不知道他的父母兄嫂是否原谅他,假如已经原谅,肯定就会替他操心娶媳妇儿。毕竟那么多房子,与其便宜不相识的野女人,不如找个自己中意的女人去接盘。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乔东虽然不声张,但其实已经有目标了,并且已经在努力。倘若这个可能成立,我承认我会很不舒服,但是我想,我还是愿意祝福他的。

倘若这个可能成立,那个人一定是刘蕊。

刘蕊来找我,也是为了乔东。

她直接找到我们公司。

这些年我换了好几个工作。从网站辞职后,我蛰伏了几个月,然后去一家房产公司当了两年企划部经理。之后又去了一个朋友的公司,他开发了一款社交APP,叫我帮他做推广。我们搞了大半年,难以为继,朋友自度无望,把APP转卖别人。我也只好另谋出路,应一个集团老总之邀,到他们旗下一家子公司当总经理。这是一家文创公司,在CBD租了一间写字楼做办公地。租金太贵,面积有限,小心翼翼地分隔出一些大小不等的空间,供各部门及其领导使用。我虽“贵”为总经理,办公室也不大,除开办公桌、沙发、茶台和一棵富贵树,并无多余空间。胜在视野开阔,站在玻璃墙前,CBD环内风景尽收眼底。我经常站在玻璃前,注视着那座雄壮的玉米楼,思考一些不堪重负的问题。有时候也会看看别处,比如左前方一千米外那栋三十八层的绿珠大厦,或右前方九百米外那栋三十四层的福澳慕大厦。绿珠大厦上的顶端会所日夜笙歌,权宾贵客往来如鲫。而在福澳慕大厦二十四层,康总的文化公司据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而我的文创公司,却一直小打小闹,无大气象,相比之下,难免会感到沮丧。

刘蕊走进我办公室时,我正望着玉米楼发呆。她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而入,气势和姿态一如她在报社。等我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我望着她发愣,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脑子只有两个词在碰撞:一个是“从天而降”,一个是“突如其来”。刘蕊盯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怎么?不认得了?

怎么会?你去韩国换张脸我也认得。我说:就是很意外……

你是打定主意永不相见,所以才意外,对吧?刘蕊冷笑,从包里掏出一只白色物事,我瞄了一眼,是加热不燃烧电子烟。这还是新玩意儿,之前我只见到我们董事长夫人用过。刘蕊插上一支烟卷,对我说:别担心,我来找你不是算旧账,是想告诉你,乔东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他吸毒了。

哦。我说。

刘蕊瞪着我。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我笑笑。我的确不吃惊。我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个意外。以乔东那样腐烂的生活,不沾上毒品才令人称奇。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消息居然是从刘蕊这儿获知,如此看来,她与乔东之间的关系的确比我亲密得多。这进而也佐证了我之前的一些预感和判断。我向刘蕊询问详情。刘蕊说,她昨天去找乔东,看到他们几个人在抽一种东西,气味怪怪的,有点像燃烧的艾绒,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大麻。大麻而已!我仅有的一点担忧也烟消云散。在地球上很多地方,大麻是许可吸食的。不是说乔东吸食大麻没有问题,当然有问题,而是说,这跟我想象中的吸毒还有距离。在我想象中,乔东吸毒,应该是打K溜冰嗑药扎针,这才符合他的狂野和彪悍,至于大麻,更容易使人联想到孱弱而装的文青。

他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掉。刘蕊说:你是他唯一靠谱的朋友,你得帮帮他。

不是还有你嘛。我说。

我也会帮。主要还得靠你。

刘蕊的担忧不无道理。我也这样担忧过。我甚至认为,即使不沾毒品,以乔东这种生活态度,早晚也会把家产败光。我跟乔东谈过这个问题,建议他做点买卖,或者搞点投资,即使人生充实,也避免坐耗山空。乔东说他也想过这事,但他什么都不会,想做生意也无从着手,与其把钱赔掉,不如自己花掉。我想想也是,反正他房子那么多,只要不赌不毒,这辈子也吃不完。不料那次对话后,乔东认真对待起来,一本正经地考察起可行的项目。他看中街道里一个地方,打算开间超市或饭店。他找我给店子起名,向我畅谈他的创业计划:他要做超市和饭店连锁,争取两年内在省城各开十家分店。老城人创业,往往逃不出市井思维,寻来踅去,终究还是餐饮百货最亲切。所谓餐饮百货,说白了就是小饭馆和小卖部,而其宏伟蓝图,就是把小饭馆和小卖部源源不断地开出去。我觉得这挺好,很实际,市井人就该做市井生意,妄谈什么期权股票、金融杠杆、私募基金,才是荒谬而可怕的事。几个月后,一个发小喜得千金,我去送礼致贺,又见到乔东,问他连锁大业进展如何。他说不干了,现在跟人合伙做担保公司。我问他是不是放贷,他说算是吧。我就无语了。此后我再没有关心过他的事业,包括他的生活。

我没做的事,刘蕊都在做。她在表达了对乔东吸毒的忧虑之后,又担心起他的财富。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依着乔东这样搞下去,能不能撑三年都难说,指不定哪天闹出个大事情,一切都完蛋。

我跟老康打算合开一个公司。刘蕊说着,将废烟卷拔出来,丢进茶台上的杯子。杯内是我没喝完的茶。本来想拉乔东入股,叫他跟着我们妥妥当当赚钱。他居然不干。

为什么?

他不喜欢老康。刘蕊瞟我一眼,哧地笑起来。你俩可真是好朋友。

我板着脸不说话。她说这句话或许无心,仅仅是觉得好笑,但我感到恶心。刘蕊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立即便走。我也不挽留,出于礼貌将她送到公司外电梯处。等电梯时,刘蕊说:你去劝劝乔东,千万不要沾毒品。另外入股的事,也让他再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我漫不经心地哦一声,算是回应。电梯来到。刘蕊跨进梯厢,一只手挡住电梯门,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说:再见。她抬头盯着我,神色平静,眼光却充满失望和怨怼。她将手拿开,电梯门随即合上,她和她的怨怼一层一层地降落了下去。

我在省图书馆找到乔东。周三的省图人烟稀少,我跨进阅览室,一眼看到他。省图大楼的这一面是弧形,仿佛胖子膨亨的肚皮,阅览室的两堵墙与肚皮相交,圈出来一个扇状的空间。乔东坐在扇子的左尖上,安静地看着一本书。那本书居中翻开,摊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走过去,扫见书页上的章节标题:

第四章:财产贫困善德

标题印在左页顶端,行楷加粗,醒目得刺眼。我将书拿起来,翻看封面,是柏拉图的《理想国》,高献书译。我把书按原状放回桌面。看得进去吗?我问乔东。

有点困难。乔东说。

乔东的神情略有一些苦恼。我同情地望着他。你可以先看小说,过些年再看这些书。我说。乔东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可能是觉得被羞辱。粗毛野兽也有玻璃心,令人噱然。这里不方便说话,我跟他上到四楼,那里有个书咖。我告诉他刘蕊去找我了,她在为他担心。乔东的脸色舒展开来,虽没有笑,但能看出内心的欣悦。

就是好玩儿,尝了那么一下。我是不会吸毒的。他说:有两样东西我不会碰,一个是毒品,一个是兄弟的女人。

我心头冷笑。大麻不是毒品吗?你不一样碰了?我又觉得恶心,喝一大杯冰水强行压住,然后劝他接受刘蕊的好意,入股他们的公司。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此次来找乔东,原本是想劝他坚持主见,不要入伙。我相信刘蕊邀请乔东一起发财的真诚,但对康总,我并不放心。我不否定康总是个有情怀的人,对他在我辞职时的道义支持也记忆犹新,但是情怀和道义,在康总这儿,总会衍生出一些令人意外的东西。比如当时他邀请我去他公司,俨然乎雪中送炭,一副宁愿将我当清客养起来的仗义,我犹豫不去,还被他骂见外。几天后才知道,原来他临时有个重要的项目,需要跟合作方一起去考察,而他那几天已经安排好陪文化厅某领导的父母去欧洲旅游,他手下那个比较能干的副总,又刚刚闹矛盾辞职了,一时无人可用,遂想让我顶一下场。可他又不明讲,反而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装腔作势,我都去网站上班了,他才懊恼起来,道出有心借重的意图,劝我帮个忙,辞掉网站去他那儿。我婉言谢绝。康总力请无果,失望而去,一连两年不再联系,节假日也不曾发过问候的短信。我还曾听闻一桩公案:康总通过某种渠道,结识了他家乡新上任的市长,几回推杯换盏,彼此许为知己。康总大谈乡土情怀,深以故乡知名度太低、美好风光和深厚文化不能被世人所知为憾,而市长是个有担当能干事的官员,应该抓住机遇,好好宣传推介一下本地。只要把知名度打上去,人人向往四方闻名,招商引资搞旅游自然水到渠成。他是搞这一行的,且在省里和央视朋友众多,倘若市长需要,必当道义相挺,为家乡的千秋大业贡献一份力量。市长是新官,铆着劲儿要做政绩,且在他预备的三把火里,正有一把是搞宣传,此时听康大师慷慨陈词,顿觉相见恨晚,于是力排众议,快速上项,将本市的形象包装和外宣打包交给康大师操盘。康大师忙活半年,拍出一部总长一百五十分钟的纪录片,又从中精剪出一段十分钟的宣传片,另有画册一部,图书一套,由他筹办或参与筹办的推广研讨会、专家座谈会、新闻发布会十余场。康总承诺纪录片和宣传片都会上央视,市长苦苦等待一年多,秋水望穿飞雁望断,公关费花了一大笔又一大笔,依旧等不到央视排播的消息,最终还是从十分钟的宣传片里又精剪出十五秒,做成一部广告,花钱在七套一个黄金时段播了一个月。至于纪录片和宣传片,后来拿到省台播了一下,似乎也没什么反响。市长前后花了近千万,效果可疑,难免心生怨怼。政治家和大师的友谊就此告终。

很多人为了做生意,不得不放弃情怀和道义,而康总,却能把情怀和道义做成一门生意。说起来,这也是了不起的本事。对这种了不起的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敬而远之。刘蕊可以跟他合伙做事,她有她的资本,老康想占她便宜估计也难,至于乔东,我觉得还是老老实实放他的高利贷,做他的地下金融好了。

刘蕊一片好心,你不要辜负。我对乔东说:相信她也不会坑你。

我知道。乔东说:就是讨厌姓康的,不想跟他打交道。

我笑。你是怪人家嫌你没文化吧?那你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人家多学习,受受熏陶,慢慢也就成文化人了。

乔东被我说中心事,不复言语,将眼光丢向窗外。这一带楼丛繁密,纵使身在窗前,视野亦很狭窄,极目所见,仅能看到街对面蒙着蓝玻璃的写字楼,以及楼前一排低矮的花木。我再想想。乔东说。

大约一周后,我正在开策划会,乔东忽然找过来。我刚接了业务,与省博物馆合作,为他们设计一系列周边文创产品。他们大概是受了故宫的启发,也想试水搞一下。这是个大活儿,我不敢怠慢,也顾不上理乔东,让他去我办公室等。会开完已是几个小时之后,我都把乔东忘了,回办公室看到他,还小小愣了一下。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居然能老实等候这么久,实在难为他了。他叫我去喝酒,我不去。

走啊。他望着我,语气里带着乞求。我心情很不好,陪我喝几杯吧。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他心情不好,想必是受了什么挫折。这些暴发户有点挫折和不愉快并非坏事,否则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天天过得像神仙,叫我们这些苦逼人士看着多闹心。我以过会儿还得忙为由,坚持不去,让他有什么不开心的,只管讲出来,让我开心一下。乔东有点无奈,瘫在沙发里抽烟。

我不想干担保了。他说。

他讲了缘故。城西十八里铺有个人从他们那儿贷去几万块钱,逾期不还,派人催了几次,均无果。乔东遂亲自带人去讨要。借款人老婆抱着孩子跟他们纠缠,反复只有一句话:不是不还,实在没钱。逼得急了,她反过来责怪乔东他们公司出款太容易。他们已经走投无路,看到他们的小广告,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求借,没想到一下子就借出来了。现在钱早已给老公看病花光,也没地方可以再借到一毛,要打要杀随乔东,反正就这样了。乔东才不信这种鬼话,但要打女人孩子,他下不了手,就踹门进屋找男人。卧室门踹开,所有人都惊呆:床上那个瘦得像鬼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割腕了。

那个女人没有哭,连一点悲痛的表情都没有,就那样子抱着小孩,傻傻地看着她男人。孩子还小,趴在她妈怀里,很茫然的样子,好像什么都还不懂,就已经对什么都麻木了。乔东说。他神情发怔,仿佛回到当时的情景,呆了一会儿,将烟头摁进烟灰缸。他们的钱我不要了。

我听他讲述,怃然神伤。所以,不再干这行了?

不干了。乔东说:这种钱太阴暗,有很重怨毒气,挣多了肯定伤阴德。

我盯着他。有什么新打算吗?

还没想。乔东又点起一支烟。也没什么可做的。可能会跟刘蕊他们合伙开公司吧。

注册公司很容易,不到一个月,乔东他们的广告公司即宣告成立。他们搞了个开张仪式,从应邀到贺者发的微信朋友圈看,场面还挺隆重。我没有去。乔东有邀我,我找借口推掉了,在网上订一只花篮送过去,附上一张贺卡。乔东把花篮和贺卡拍照发给我。我发现贺卡上有很多字,放大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

严先生留言:就写“恭喜发财”好了。

我大笑。这天晚上,乔东请发小们去泡吧,泡完吧又去K歌,叫了几个公主作陪。我喝多了酒,耳朵一直轰轰响,软绵绵歪在长沙发拐角处,看他们在房间里群魔乱舞。后来眼皮涩重,遂在嚣乱噪声中沉沉睡去。不知何时醒来,茫然四顾,却发现躺在汽车后座上。汽车停在街道边,透过车窗,看到阑珊灯火下昏蒙的夜色。驾驶座上有个人在抽烟,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烟头偏小,想是坤烟,那么这个人也应该是女士。我脑子渐渐清晰,眼光也适应了晦暗,我认出来这是谁的车,也看清了抽烟的那个人。

怎么是你?我对她说。

刘蕊回头瞟我一眼。你醒了?

我宁愿自己没醒。我们又做爱了,真是莫名其妙。刘蕊将座背放倒,爬到我身边,摸了一下我的脸,我就将她抱住,与她在狭窄的车厢里翻滚起来。她又要咬我。一到激情高涨,她就喜欢咬,我笑她是属狗的。我捂住她嘴巴,将她的头死死摁在座位上。她挣扎不脱,仿佛疯了,身子扭动得像濒死的鱼。我看着她在身下越来越狂野,分不清是痛苦还是畅快,忽然觉得很悲哀。我们这样算什么?我们彼此对于对方算什么?我在纠结中草草结束,却发现刘蕊在痉挛,我有点讶异,想了想,可能是大脑缺氧而致的窒息快感。刘蕊的痉挛渐渐平息,安静地躺在后座上,仿佛睡着了。我想穿起衣服,忽然听到抽噎的声音,扭头看,是刘蕊发出的。她哭了。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说。

她用手抹抹泪,试图坐起身,却又瘫到座位上,再次哽咽起来。我抚摸着她光滑的大腿,听她哀哀哭泣,惆怅如潮水涨满心胸。我不知她何事悲伤,只知道她该告诉我时一定会告诉。我以为等她哭过就会说,然而并没有,她平静之后,就送我回家,把我放到小区门口,自己驱车而去。途中我曾问她要不要我陪,她说不用。我看她的平静过于刻意,其下一定隐藏着汹涌波涛,就说:还是陪陪你吧。她说:真不用。后半夜的街道异常冷清,她的车仿佛白色的幽灵,倏然已到两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我站在小区大门外的路中央,望着车子拐弯消失,脑子仍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给乔东打电话,一直不接,给另一个发小打,打了两次才接通。发小说你喝醉了,一直在沙发上睡,后来刘老师也去了,散场后她送你回家,乔东也有点大,我在宾馆给他开了个房间。我问了宾馆房间号,拦个出租车赶过去。乔东并没有睡,而是一个人在喝酒,问他干吗不接电话,他说静音了。我看他情绪低落,喝酒仿佛是浇愁,更加疑心刘蕊的异常与他有关,一瞬间脑子里掠过无数种可能,一个比一个恶心。我说:干吗躲起来喝闷酒?要死的样子。

我哥要跟我打官司。乔东说。

原来如此。我心里骤然一松弛。想必是今年房价飙涨,乔东的财富也疯狂增加,让乔东他哥心理再度失衡了吧。别说他哥,我们这些发小也艳羡得要死,有事没事都要打他个秋风解恨。他打官司,你就打他。我对乔东说:这种哥只配剁碎喂猪。我丢给他一支烟。哎,刘蕊怎么了?情绪也那么糟。

不知道啊。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今天公司开张她也没去。乔东说:在K厅的时候看上去很正常,没觉得她不高兴啊。

我说:那可能是我多想了。

我陪乔东喝了会儿酒,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很快又沦陷,挺在床上迷糊到天明。乔东已不在,微信上留言说有事先走,不知道是不是去打他哥了。我昏昏沉沉到公司,歪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以刘蕊的个性,能让她哭泣的事情不多,料必是遭遇到严重的打击或伤害。而她之所以找我,我想,肯定是与我有某种关联。假如乔东是事外人,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剩郑总和康总。这两人我都很久不见,偶尔听闻一些他们的传闻,据说都很得意。尤其是郑总。当年提携他的宣传部张副部长外放地方,历任几个地市的市长和书记,颇有政绩,于去年秋天调回省城,出任省城副书记兼市长,如无意外,很快就将升任书记并列名省委常委。郑总的会所渐渐也神秘起来,据报社一个老同事讲,游走其中的权贵越来越多,至于醇酒香茶之中,红袖翠裙之下,是谈风论月讲学习,还是做交易的事情,他不曾亲见,不敢妄谈。这个同事是做娱乐新闻的,颇具狗仔气质,讲话充满暗示,用词却很严谨,什么都说了,又把自己择得很干净。不过依照传统想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市长仕途看好,老朋友自然也会行情看涨。此乃世情常态,没什么不好理解,所以对于郑总是张市长白手套的暗示,我并不以为然。这种狗仔之见,未免过于高估郑总和张市长的交情。

我看低郑总与张市长的友谊,是有事实依据的。去年腊八那天,我照例给郑总发短信祝贺佳节。往常收到我的祝福,郑总一般会回个短信,礼尚往来的意思,这一次却打过来电话,跟我寒暄了一会儿。他询问我现状,做何职业情况如何。我简单做了答复。我当时业务不好,言辞之间难免长吁短叹。郑总安慰我,说人各有长,而我的强项并不在做市场,然后话锋一转,说他跟张市长有点关系,会找机会向张市长推荐我。他还问我对什么工作感兴趣,并且向我建议了几个部门,比如市政府调研室或文化局社会文化处。唯一的问题是,我是体制外人,没有公务员身份,现在又卡得严,政府机关非考不入。而参加公务员考试,我又已过三十五岁的年龄上限。他说他跟张市长谈谈,看能不能破格录用。挂电话前,他再三叮嘱,让我不要说出去。他语气很郑重,听起来颇有可为,搞得我激动了很多天。然而事情竟无后续,我也不好意思追问,只能干等,等了几个月,我也就死心了。我相信郑总是真心想帮我,只是未能成功,原因很可能出在我的身份上,毕竟在白身与公务员之间,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这也证明郑总与张市长的交情未必深厚,否则以堂堂市长之尊,要解决这个问题想应不难。在那个电话之后,郑总给我介绍过好几个业务,博物馆那个活儿也是他帮我搞到的。他似乎想以此来补偿那个未能实现的许诺。他当时那个电话,或许只是一时动念,结果却成了自己的包袱。其实他并没有义务帮我做任何事,所以如此,无非是仁厚其心,顾念旧谊啊。我很惭愧。

刘蕊的悲伤是否与郑总有关呢?我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想,应该是吧。大概是她再次逼婚,又被郑总拒绝,于是赌气来找我。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彻底掰了,刘蕊一时不能走出来,遂找我做爱发泄。说起来我也真够贱,狗一样,随时被她拿来消解情感郁垒。我捏拳头捶捶脑壳,对自己嫌厌到极点。策划总监拿着几套设计方案过来跟我碰意见,我打起精神跟他谈工作,才逐渐从灰暗情绪中脱离出来。一个多月后,我们如期搞出一系列文创产品,送达博物馆,恰逢十一长假,不少家长带孩子去参观,那些小玩意儿卖得很火。馆长深受鼓舞,唤我过去交流情况,委托我们再开发一些新产品。一个头发灰白的副馆长也在座,我和馆长谈事情,他在一旁刷手机。我们刚谈到如何利用他们的镇馆之宝,一支仰韶时期的骨笛,副馆长突然惊叫:张××出事了。

馆长瞪他。哪个张××?

市长啊,市长张××。副馆长说:被人举报生活腐化,搞小圈子,妄议省委决策部署,在他妈的生日宴会上被纪委带走了。

馆长惊讶。这都什么罪名!他说:我还以为张××不错,会是个清白官员,没想到也这烂样!

对于我们省城人,这绝对算个大新闻。我想起郑总向张某推荐我而无果的往事,心头无喜无嗔。这些大人物犹如云端里的神仙,上天入地都与我们升斗小民无关,升迁抑或倒台,都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话料,茶前饭后的谈资。我继续做我的工作,勤勤恳恳如履薄冰。过了十来天,世界骨质疏松日那天下午,乔东打电话约我吃饭。乔东说吃饭,一般都是有事情要商量,倘若情绪不好,或者只是去嗨,他会说喝酒。我猜测他是要跟我谈他和他哥的官司。我们约在一家烩面馆,就是很久前他在车站外敲诈外地人一百块钱那天去过的那个地方。地方是老地方,面貌早已不复过往,街旁的平顶矮楼都变成摩云大厦,临街的门面干净阔气,店家也不再是当年的店家,同样一碗烩面,价钱翻了四倍多。我问乔东他们公司业务如何。乔东说没有业务,公司开张至今就没做过什么事。我有点讶异。开公司总归要赚钱,而赚钱肯定要做事,不做事何以来钱?我对他们公司的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股份三分,乔东、刘蕊和康总各占一勾,至于分工,刘蕊和乔东都仅有股东身份,不预事务,由康总一人兼任董事长和总经理。有一点我一直不大理解:康总本有自己的公司,乔、刘二人完全可以作为新股东直接入股,何必另起炉灶,再搞个新公司?

是刘蕊的意思。乔东打开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啤酒也是以前的老牌子,价格倒没怎么涨,可谓百业良心。她一直在活动,要当报社总编,前些时他们总编要调走,她觉得肯定能接班。《峻极报》的广告业务是外包的,这你知道,她就跟康总一起开了这个公司,准备当上总编以后,把广告业务都拿过来做。《峻极报》是大报,虽然报纸广告不行了,一年也有几个亿的营收,很有赚头。刘蕊是资源入股,没出钱,六百万的注册资金是康总我俩出的,康总暂时资金周转不开,叫我先垫出来。谁知道他妈的公司刚成立,刘蕊那边就传来坏消息,总编换人了,接班的不是她。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刘蕊的悲伤,原来是这个缘故!我心生一点同情。一点而已。刘蕊胸怀大志,我在报社时,就知她有当领袖的雄心,不光峻极报总编志在必得,连报业集团社长都未必是她的终极目标。我私心感觉她太乐观,也太狂妄,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过于坦顺的升迁之路,完全得益于郑总内举不避亲的大力提携?此时受挫,完全在意料之中,不可能天下人都像郑总一样宠着她,为她的前程披荆斩棘开山架桥。

那你们公司怎么办?我问乔东:就这样空耗着,等刘蕊当上总编?

我也蒙。我不懂这一行,康总有他的公司,天天忙他那边的事,这边也不管。乔东说:这家伙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入股,是刘蕊坚持让我加入,现在刘蕊的事没成,他干脆撒手不管了。

我冷笑。你得注意这个人。

谅他不敢跟我耍阴。乔东说。他大声嚷叫服务员赶快上面,然后回视我。不说这些了,今天找你是有个事,想听听你意见。

我没有猜对,乔东并不是找我商谈怎么对付他哥哥的官司,而是有个新的投资项目,让我帮他拿主意。这个项目还是刘蕊牵的线,她一个老领导要移民,想把名下一间会所出手转让。据刘蕊讲,这间会所经营得很好,会员非富即贵,不光可以赚钱,还能结交权要,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你得改变身份,往上流社会来,不能老当自己是街上的混子。刘蕊对乔东说:这是个好机会,你不要放过。

我很惊讶。毫无疑问,刘蕊这个老领导就是郑总。刘蕊的老领导自然也是我的老领导,乔东找我征求意见,想是要从我这里打探底细。我不知道郑总为什么要移民,本能有种预感,觉得与张市长倒台有关。郑总或许也有涉案,恐受牵连,于是变产外逃。假如真是如此,顶端会所很可能已成烫手山芋,最好不要碰。可是郑总待我不薄,此时他落难跑路,我怎能做他的绊脚石?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恩兄,我夹在中间,颇感两难。

我对郑总的情况不大了解,离开报社后很少再见他。刘蕊跟他熟,她说行,应该就行。我将一瓶啤酒喝光,对乔东说:刘蕊说得不错,你的确该换换身份了。以前扮文化人是穿长衫,现在穿唐装,再弄一双鸡心口千层底黑布鞋,你就也成儒商了。

乔东笑了笑。笑得很敷衍,大概是觉得我在调侃他。他这样想也没错,我的确是在调侃他。冬至后一日,我接到乔东电话,邀我平安夜去他的会所玩。他已经把郑总的会所盘下来,成了顶端会所新主人。我已答应女儿陪她过平安夜,所以谢绝了。平安夜那晚,我帮女儿包扎好苹果,陪她一个个送到小区小朋友的家,然后帮她抱着小朋友家长回馈的礼物,与她欢喜而归。到家后她也累了,很快齁然入睡。夜还早,妻子在iPad上看宫斗剧,我进书房枯坐一会儿,给乔东打电话问结束没有。乔东说没呢,快来快来。我就开车过去了。乔东的客人们正玩得嗨。所谓客人,不外是那帮街道上的朋友,外加刘蕊和康总。我与康总相见,彼此俱感无趣,过不多久,康总就打着哈欠告辞了。乔东送康总出会所,回来找我说话。我们两个在他办公室闲聊。乔东接手后,会所一仍旧制,唯独把办公室装修了一下,务求豪华,反而搞得很土气。乔东陷在老板椅里,将两只脚叠起来搁到桌子上,神情懊恼,仿佛做了不该做的事,不能原谅他自己。我问他怎么了。

我讨厌姓康的,可是见到他,又对他很客气,都不知道为什么。乔东说:我真是没骨气。

我笑。乔东之所以决定买这个会所,也与康总有关。他们那个公司没业务也不养员工,形同虚设,注册资金却一直趴在账户上。某日有人向乔东借钱,数额较大,乔东一时无活便钱可借,那人就怂恿他从公司账户上拿,反正公司又不用,放着也是放着。乔东遂找康总开支票。康总很不情愿,说了一大堆于法不能乱动注册资金的话,最后还是给开了。乔东多了个心,找会计查公司账户余额,发现只剩下四百万,立即去找康总。康总却像蒸发了,一直找不到,打电话也不接。后来终于接了,辩解说是出门忘带手机,此时才看到。康总承认钱是他挪用了,他那边有个项目急需钱,就先借用了一下,但他会按银行利率计息,到时连本带利归还公司账户。乔东无话可说,找刘蕊发牢骚。刘蕊也很生气,但她相信康总必不会侵吞,早晚会归还,叫乔东不用担心。然后又劝乔东索性把钱都拿出来,投资会所,免得再被康总私用。乔东接受了她的建议。

钱都是我的,他拿着我的钱去做他的生意,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自己用,反而叽叽歪歪。乔东郁怒不已。这他妈什么人!

打他!我有点幸灾乐祸。揍他一顿,教教他怎么做人。

乔东闷头抽烟,假装没听见我的话。自从拆迁致富,享乐至今,乔东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街头少年。在我印象里,那次为救刘蕊而出手,是他最后一次打架。有个发小曾取笑他完成了阶级转换,由勇猛无畏的流氓无产者,变成了瞻前顾后的伪善资本家。这个“伪善”并非全然贬义。暴富的乔东在穷极享受之后,忽然开始关注心灵。他说这样的人生太虚无,他的心都是空的,需要有精神上的东西来填充,否则将不知活着有何意义。他开始去教堂,供佛像,十字架和佛珠轮流佩戴,大量阅读微信上流传的10万+鸡汤文,动不动就感慨中国人没有信仰。我不知道他是自我觉悟还是受了刺激,联系到他几乎就在同时开始热衷读书,想必是康总精神歧视的功劳。他也开始做公益,康总搞什么活动,一叫他,人和钱都爽快而来。所以康总很喜欢带他各处跑。乔东也贱得很,私下里说讨厌姓康的,姓康的一召唤,还是pia pia而往。鉴于他的热心和贡献,康总为他谋了个荣誉职务,任命乔东为他们那个未注册公益协会常务理事。有一回,乔东我们喝酒,他宣称要搞个基金,支持有创意和能力但缺乏资金的外地青年创业者。他说他们这些省城土著之所以坐享富贵,完全依赖于城市的发展,而城市的发展,又主要依靠那些来此打拼的外地人。所以他想为那些外地创业青年做点事,聊以回报。我怀疑他这是喝嗨后的心血来潮,因为之后再没听他提到过,也没听说他为此具体去做过什么。但他对外来务工青年的态度日渐友好,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举个例子,他的土豪车也加入了某个著名的打车平台,接到外来打工青年的单,就免除车费。我们觉得太刻意,讥讽他是伪善。但伪善也是善,我们调侃式的“讥讽”,其实也包含着某种敬意。在更多时候,我们亲切地称呼他为“活菩萨”——这才是血淋淋的挖苦。

刘蕊在棋牌室打牌,接连输,叫乔东去接替她。乔东噙着烟过去,刘蕊则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气氛顿时有点尴尬。这是我自己的感受,刘蕊未必然,她取烟抽烟的动作自然从容,略无一点僵硬和迟钝。会所里暖气充足,刘蕊仅穿一件圆领薄毛衣,紧紧箍在身上,使得微隆的肚腩一目了然。她抽几口烟,又在沙发上躺下去,头靠着宽大的扶手,穿长筒靴的脚搭在另一个扶手上。这似乎是种挑衅,让我明白她在把我当空气。我有点没好气,问她郑总要移民到哪个国家。我得知郑总要移民后,曾经拜访过他,表达老下属的关切。郑总说他只是计划周游世界,年纪大了,想换一种活法,并非要移民。我这样问刘蕊,多少有点质疑的意思,不是郑总说谎,就是她在说谎。刘蕊吐着烟闲闲说:新西兰。我看她脱口而出,且如此淡定,再联系到郑总的儿子也在新西兰,想必是真的。在郑总那里,我毕竟是外人啊!我心下叹息。另外,移民新西兰非常难,倘若郑总真与张市长案情有关,怎么可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跑路?看来是我多想了。刘蕊乜我一眼。她经常这样乜我,所不同的是,以前眼角里流淌的是风情,此时却是讥嘲。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亏他对你那么好!刘蕊说:你对他的事这么不关心。

我冷笑。哪有你们好。

刘蕊的乜视变成怒视。你把天聊死了!

我说:我本来就不会聊天。

刘蕊从沙发上翻身而起,气鼓鼓冲出办公室,嗵一声将门带上。我脑子里一震,恍然想起当年那一晚。她此时的反应与当时何其相似,只是旁边没有郑总,这个办公室也已经易姓为乔。假如我追出去,拦住她,会不会也如那晚所发生的,与她再来一次激情和解呢?我将手中烟抽完,窝在乔东的老板椅里发了会儿呆,然后走出办公室,离开会所,乘电梯来到楼下。我刚坐进车,刘蕊发过来短信,说她在湿地公园,让我马上过去。文字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回复她:对不起,我女儿醒了,我得回去陪她。我启动车,南辕北辙往湿地公园走,远远望见她的车停靠在之前云雨过的那个地方。我驱车从她左首滑过,看到她正在讲电话,边讲边比画着另一只手,情绪似乎很激动。我们车窗都关得严,还有北风呼啸如狮吼,我从她旁边逆风而过,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电话的那一边是谁。

十一

过了元旦,春节便已不远。集团年会如期举办。今年业务整体一般,董事长不大开心,致辞时点名批评了几个子公司老总。我的文创公司略有盈余,勉强过关,没挨批评,也没受表彰。董事长在台上大讲“高铁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的道理,强调公司领导者对公司发展的核心作用。我听得心灰意冷,深感能力薄弱,难孚重任。董事长的开场词太沉重,搞得气氛一直活跃不起来,唱歌跳舞都有点尬,直到抽奖环节,奖品大而多,中奖的人一个接一个,会场终于热火起来。我在来之不易的喧哗中悄然退场,开着车在大街随波逐流,东游西荡到午夜,来到乔东住的小区外。我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家,他说在。又问他女朋友在不在。他前些时谈了个女朋友,好像是认真的。乔东说:吹了,这些小娘儿们,心地都不纯良。我说:那我过去了。

乔东在客厅打游戏,4K高清电视几乎挂满一面墙。他哗哧哗哧砍着怪兽,示意我自便。我去酒柜拿瓶清酒,用温酒器温起,又到厨房找一坨牛肉切碎端出来。在年会上我几乎没吃东西,此时饿了。我告诉乔东,我决定辞职。乔东哦一声,继续专注打游戏,把一头巨兽干死后,他说:你早该辞职了,给别人打工有什么意思。

我一哂。我又没那么多房子,不打工怎么养家?

跟我干呀。乔东说:咱俩合伙。

想合伙你还不认真点?

乔东嘿嘿笑,把游戏关掉,凑过来跟我喝酒。关于合伙,他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曾有过盘算。拿那么多钱却开了个空壳公司,迄无作为,让他深受挫折。康总挪用的钱也并未按期归还,他很厌烦。令他厌烦的尚不止此。顶端会所是公司的产业,而不属于乔东。乔东本来想学康总,把注册资金拿出来独立购买,被刘蕊劝阻,说那样会触犯抽逃注册资本罪,假如出事得坐牢,不如以公司名义去买。刘蕊如此建议,仅仅是出于朋友的好意,还是意图以公司股东之名分一杯羹,乔东不得而知,但就算刘蕊真有心占便宜,他也会认。只是康总也因此获利,实质上分文未出——看起来他也不可能出了——却也平白瓜分三分之一的收益,乔东就难以接受了。所以他想把康总踢开,重组股权,然后请我去经营公司,把文化业务开展起来。

我朋友里就你对这一行熟悉,跟你共事,我也放心。乔东说:我给你干股,你就把公司当成自己的,放手干就是了。

如果老康不答应呢?

由不得他。乔东往温酒器里加酒。他敢找事,黑白两路任他挑,白的告他抽逃出资,叫他坐牢,黑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们多虑了。康总获知乔东的意图后,爽快答应,拨冗陪他和刘蕊去了趟行政服务中心,在工商局窗口办理了相关手续,将股份转给乔东,交卸公司法人及一应职务。康总的态度令我意外,以我对他的了解,凡有利益可图,他必不轻弃,况且是已然到手的利益。莫非会所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而他却了解,以至于让他不愿沾惹?疑心一起,意便不安。我提醒乔东留意。

会所买卖都是合法的,就算以前有事,跟咱们有什么相关?别疑神疑鬼了。乔东说:好好当你的总经理,把公司搞起来吧。

乔东自任公司董事长,把公司股份转赠给我百分之十五,股金由他永久垫付,不用我出,公司赚钱,我按股分红,万一赔了,都算他的。乔东可谓仁至义尽,感动得我差点流出两滴鳄鱼泪。我只负责公司本部,不参与会所经营。文化产业只要不搞投资,一般不会怎么赔,最常见的赔钱形式,不过是没有业务,白白承担营运成本。我虽能力有限,料想不至于把它搞破产。说来惭愧,这就是我接手的底气。乔东也不指望它发财,有钱赚诚然好,比如刘蕊哪天发达,把报社广告外包给我们,赚不到也无所谓。

钱不要紧,要紧的是做点有意思的事。乔东说:我们要做一个有情怀的公司。

我正往杯里倒啤酒,听到这句话,翻起眼睛瞪着他。我没听错吧?我说。

什么?

情怀。

没有。乔东说。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们要做一个有情怀的公司。

我大笑。乔东指头捣着桌子。漫了!我低头看酒杯,啤酒已泛着泡沫越过杯沿,顺着杯壁往下流淌。乔东也讲起情怀,真让人刮目相看,不知是不是跟康老师混久了,近朱而赤,也加入了情怀党。后来我渐渐发现,乔东所谓的情怀,并非自康老师处继承的衣钵,他不是把情怀当生意——他也做不来,跟康老师相比,他的段位还太低——而是要为情怀花钱。我们做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应他要求自费为省城制作的公益广告,还不是一部,是一系列,涵括城市卫生、公共秩序、交通安全、邻里和谐、群体共生等各方面。公司开张之初,没有业务,先搞个事情干起来也行,而将这些公益广告投放出去,对公司也是个宣传。所以我也支持。但乔东不这么想。他说他们这些城市发展的获利者,有责任回报这个城市,让城市变得更好。也只有城市发展得更好,他们个人的利益也才能更大化,未来也更有保证。至于能否宣传公司,则不在他考虑之内。公司楼下有家大众餐馆,乔东找到餐馆老板谈了个合作,凡有环卫工人来就餐,早餐免费,中餐晚餐半价,费用由我们公司出。到了高考,他又叫刘蕊帮忙搞到一张贫困生名单,让我一一资助。

你要上感动中国人物榜吗?我质问他。

上什么榜啊,就是想做点儿好事而已。上学的时候,老师不天天教我们要做好人好事嘛。

那是小学生,你现在是油腻中年了。我说:你这样搞得我很尴尬啊,邻居公司的人看我都像看傻。他们认为我们在作秀,被他们一眼看穿了。

你管他们呢。

我当然得管啊,我脸皮这么薄。以后再做好人好事,以你自己名义去做好了,别再打公司旗号。

乔东笑起来。做好事又不丢人。他说。

做好事的确不丢人,拿出来到处说,就丢人了。

乔东笑意收敛,脸色也变得阴沉,仿佛云朵遮住太阳,天光一时黯下来。我知道他做这些,仅仅是想做,也许是暴发户钱多烧得慌,也许是书读多了脑壳坏掉搞什么自我救赎,并无意自我标榜。这也是他坚持用公司之名去做的原因。然而我们那位好朋友、公司隐形股东刘蕊女士可不愿就此便了,指示手下小记接连撰文报道。她的意思当然是为公司好,希望借此塑造公司形象,但却给我造成了困扰。不光邻居公司相见侧目,一些老相识看到报道,也纷纷表示要给我颁发好人证。这是个庸俗的时代,人人相疑,事事诛心,甘做道德庸众便罢,一旦出头行善,便须面对各种刨祖坟式的质疑和审判。

这些都是后事。在接手乔东的公司之前,我先向我们董事长请辞,把文创公司一应事务交割清楚。董事长对我的业务表现并不赞赏,客套挽留一下,也就表示尊重了。脱身之后已近春节,我倍感轻松,带妻子和女儿去海南玩。雾霾太重,航班延误,我们去三楼餐饮处吃东西。路过一个茶座,我随意往里扫一眼,发现里头角落一个老头儿很像郑总,仔细辨认,果然是他。我牵着女儿走过去。郑总看到我很讶异,连说真巧。我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郑总亦大笑,招呼我们坐到桌子对面。我把妻子叫过来,给郑总介绍。郑总连连点头,说真好真好,弟妹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你要惜福。我心头轻微一荡,知他言有所以,笑了笑,问他是要去哪儿。

塞浦路斯。郑总说。

去那儿干吗?旅游吗?

郑总笑了笑,一时没有作答。如此反应定然有深意,我盯着他,一副执意追询的样子。这不礼貌,但也无所谓了,谁让我在此时忽然想起自己是狮子座呢?许多年前有一晚,郑总、刘蕊和我一起吃饭,吃得很恍惚,其间我问了个多余的问题,惹得刘蕊嘎嘎笑,说我好奇心太重了,不愧是狮子座的。另外,“塞浦路斯”这国名也让我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有个客户,为了让儿子读清华,把老婆和儿子办了移民。拿个外国护照,即可以国际生身份申请入学,免试去读清华。他办的就是塞浦路斯,因这国移民最快,买房即可入籍,两三个月就能搞定一切,对于迫切外移的人来说,它无疑是首选。我不礼貌地盯着郑总,执意要等他的回答。郑总勾头喝了一口茶,抬头依旧撞到我眼光,似乎有点意外。

不瞒你了,我办了移民,跟你嫂子移到了塞浦路斯。他说:上次跟你说不移,是还不知道能不能办好,怕办不好,惹人笑话。

可是刘蕊说他要移到新西兰!我心头冷笑。为什么不去新西兰呢?你家公子不是在那儿吗?我问郑总。

新西兰太麻烦。也不想跟孩子待一起,老了,就想图个清静。

我点头。是啊,我爸妈也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

郑总呵呵笑起来。是吧?

我们吃着东西聊了片刻,郑总看看表,说时间到了,得去过安检。我起身相送,与他在楼梯口握手作别。他拍拍我肩膀,似乎有话要讲,却又没讲,眼神也变得很复杂。

后会有期!他说。

我站在三楼廊道,俯栏目送郑总走向安检处,给乔东打电话,再次让他确认会所没有问题。乔东被我反复的质疑弄得也过敏起来,我到海南第三天,接到他的电话,他找了省城顶尖的会计和律师,详细查证了一遍,确定会所没问题。我这才放心,与妻女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假期。我们农历二十八回省城。晚上乔东设宴,犒劳会所骨干员工,并庆祝公司成功重组。他们会所春节不放假,老板先给大家敬酒道乏,各发红包。我和刘蕊都出席了。康总没来,乔东有邀请,他婉拒了,说是已跟省委宣传部吴部长约好今晚酒叙。乔东邀请是对的,他不来也是对的,彼此既照顾了礼节,又不用相见尴尬。至于康总谢绝的理由,也未必不是真的,据闻康总致力于更上层楼,要当省书协主席,而吴部长——副的——兼任文联书记,是最有力的相关人。乔东坐在老板位,我和刘蕊分坐他左右。这情景让我略感不适,想人生真是无常,谁能料到今日竟成如此局面。我跟刘蕊互动很少,都当对方是普通朋友,刻意让彼此的相对与交流看上去不刻意。我们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乔东给刘蕊叫个代驾,然后在饭店上的酒店开两个房间,我俩今晚不走了。我们在房间聊了很久,大半是公司节后重新开张诸事宜。后来说到刘蕊,我提醒乔东,要对她留个余地,不可全抛一片心。乔东酒喝得最多,此时仍带醉意。我的话似乎让他很意外。

你们不是情人吗?怎么还不信任她?

我一惊。谁说我们是情人?

乔东撇嘴。你们瞒得过姓郑的,瞒得过我?姓郑的已经走了,你们还天天装,累不累啊。我跟你讲啊,严肃,我承认,我也喜欢刘蕊,但我绝对没碰过她,她也不可能喜欢我,这个你得放心……

旁边没有镜子,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你醉了,在说胡话。我对乔东说:睡吧。

节后公司重启,招拢来一批人马,先按乔东的建议制作公益广告,徐图业务扩张。刘蕊也很卖力拉业务,不断找来客户,使我们一直有事可做。有时候我想,对于我们三人来说,这种状态或许也挺好,甚至可以说是最好。天意渺茫,思来令人喟然。公司上下各司其职,一切忙碌而平淡,虽无高大上的价值与意义,但却生活充实——假如把这句话颠倒过来,会是另一种况味:生活充实,但却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生活已经持续太久,我几乎已经遗忘曾经的原则和坚持,日夜所思所为,只是让自己过得不要太狼狈。很难说清楚,乔东三五不时的善举,对我是不是一种刺激,而我对乔东的讥讽和“嫌弃”,又是否流露了身份错位的焦虑和不安。有一次公司开例会,我向各部门主管提出一个问题,请他们思考一下作答: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主管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我刚说完,他们就开始憋笑,有一人最终憋不住,扑哧笑出声。大家哄然响应。会议室里顿时笑声滚滚,小男女们乐作一团。我等他们笑完,说:这个问题是不是很傻呀?

是啊。他们说。

所以你们从来不想吗?

策划部主管说:那么傻的问题,想它干吗呢?

我说:你被开除了。

策划主管脸色陡变,惊疑地望着我。其他人也被吓住,一时气氛凝滞,方才的嘻哈转眼不见。我对策划部主管说:你可以走了,赶紧去收拾你东西,不要让保安赶。

策划部主管望着我,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只是开个玩笑,严总。他说:这么基础的问题,我们谁没有想过呀?但是越想,就越苦恼迷茫。我们嘲笑它不是炫耀无知,而是无奈,就像阿Q,解决不了问题,就试图否定问题。您可以骂我们逃避,但是请您相信,我们一定都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现在就跟您汇报一下我的理解……

我盯着他。你是开玩笑?

是的,只是开玩笑。

我也是开玩笑。我说:吓到你了吧?会议室里再次哄笑一团。我与他们一起笑,然后对他们说:这就是当老总的好处,可以随时恫吓下属,所以你们都要立志当老总。

这件事后来传到刘蕊耳朵里。一天上午,她引我去见一个新客户。每次见客户,我们都是分头前往,谈完后各自上车。但在告别客户和各自上车之间,有几分钟同行的时间。她提到那件事,骂我无聊。我说:还有呢?她说:幼稚!我说:谢谢指教,你去哪儿?她说:去见老康,跟他谈点事。我说:老康什么时候还钱啊?刘蕊说:乔东都不急,你急什么?我说:他不急才怪,你催催老康,他再不还钱,我们要告他了。

估计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了。刘蕊说:书协马上要换届了,他正搞关系,要花大钱,手头可能比较紧。对了,我问你,乔东是不是能搞到象牙?

干吗?

老康想要。

我们边走边说。据老康讲,他跟新任市委书记梅淛仁有交情,而梅书记跟吴部长曾有同僚之谊,关系不错,他想请梅书记帮忙,向吴部长关说一下。交情好归好,不能白劳烦梅书记,梅书记喜欢象牙,他想搞一整根相送。但是象牙国家控制得严,市场上大多是猛犸牙,真非洲牙几乎看不到,还非常贵,很可能花了大价钱,买来个假东西。乔东以前在非洲待过,手里象牙制品又很多,很可能有什么渠道,假如能从他那儿直接拿货,既保证真,又省很多钱。我冷笑。你去找他问问呗。我说。

我问过,他说没有。

那就是没有了。

不一定。刘蕊说:我觉得他好像在疏远我,对我越来越冷淡,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犹疑了一下,又说:是嫌我占了太多干股吗?我也没少给公司拉业务呀。

我摁一下车钥匙,将车解锁。你想多了。我说。

我们各走各路。我回到公司继续忙,正审读策划部提交的创意文案,刘蕊在微信上发过来一张图片。打开看,是一幅书法作品:西瓜粗的一轴横卷,展开了半尺多长,露出几行正楷题头。

抓住机遇,勇于担当,为全面建设国家级中心城市而努力奋斗

——在市第十二次党代会上的讲话梅淛仁

市第十二次党代会召开不久,梅淛仁就在这次会上当选书记。我回微信,问是不是老康的手笔。刘蕊说是。我大噱。老康不是最爱讲情怀和气节吗?情怀呢?气节呢?都被猪吃了吗?我在微信上打字:不要跟他走太近,也不要太信任他,这人靠不住,你会吃亏的。打完之后,我在发与不发之间犹豫不定,最终还是删除了。几天后,刘蕊给我打电话,问我问乔东没有。我茫然,问她指什么。她说:象牙呀,乔东究竟有没有特殊渠道?我说:你没让我问过呀。她说:那现在让你问,你去问问吧。我怫然。老康给你多少回扣,你这样卖命?

是我自己要。刘蕊说。

刘蕊是要给她们社长送礼。据可靠消息,峻极报总编要调到省出版集团去当副总,岗位将再次易人。若凭能力和业绩,刘蕊自忖非己莫属,但社里风传的口袋人选却不是她。老康劝她搞几根象牙去送礼,因为他听说她们报业集团的新社长也喜欢象牙。我听她讲完,对她说:你怀孕了吗?

刘蕊不悦。你发什么神经?

那你怎么突然变傻了,老康这样的鬼话也相信?我说:他根本是想利用你,叫你去搞定乔东,他好跟着沾光占便宜。

我没那么笨好不好?刘蕊说:就算社长对象牙没嗜好,他总喜欢值钱的东西吧?象牙肯定会彻底禁止交易,以后越来越贵重,送他一根非洲象牙不要太好。别废话了,你马上去找乔东,给我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渠道。

她把话讲完,不由分说就挂了。我半天没好气。我讨厌这种状态,以及这种状态造成的感觉,仿佛我跟她好过,就应该一辈子听命,而与她不再继续情人关系,更是不可原谅之大错,需要随时义无反顾地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来赎罪。我发了会儿闷,还是去找乔东了。我不知道乔东有没有什么地下渠道,但他那儿象牙制品特别多,也的确是事实,除了我和刘蕊,不少朋友都曾获赠过象牙物件,包括康总,不过都没有刘蕊的那么巨大而已。乔东的解释是,他喜欢象牙,也经常去文玩城溜达,看到入眼的就买,买回来又愿意与朋友分享。肥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是区区小玩物。这个解释符合他的个性,后头拽的文则证明了他文化水平的大幅提高,大家无不心生敬意,但是很遗憾,没几个人愿意相信他。毕竟他有过混非洲的历史,那段历史又模糊一团,没人知道他在那儿究竟都干过什么。而当他回到国内,就住进四星酒店,一住将近半年,说明在拆迁补偿到位之前他已经很有钱,这钱怎么来的?再说,市面上假象牙那么多,假如他没有深度接触过象牙,又怎能分辨真伪,入手的都是真物?当一事物有两种可能,人们往往更倾向于相信坏的那种,况且是对乔东这种历史不清白的暴发户。这种半真半假的调侃式质疑,一度让乔东深受困扰。他觉得如果是朋友,不应该这样怀疑,如果是玩笑,也得有底线。他认为这种质疑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想看他不开心,他越不开心,我们就越愉快。发小嘛,跟朋友还是不一样的,朋友只讲两肋插刀的义气,发小还追求拔刀飙血的快感。

我去省图找乔东。乔东有个坏习惯,读书必须去图书馆。我取笑他矫情,看个书也装模作样。他辩解,说是他没有定力,必须在图书馆那样纯粹的环境里才能看得进去。我刚走进图书馆大楼,手机响起,号码很陌生,接通一问,居然是郑总。他回国了,今天晚上就走,问我有没有空,能否见一面吃个饭。我说:好啊,我请你。

我们约在中午十二点。时间还早,我先上楼见乔东。乔东在看一本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伤害与被侮辱的人们》。阅览室不便说话,我们到四楼书咖坐了一会儿,先聊了聊他和他哥的官司。他们兄弟的官司旷日持久,一审判决他哥败诉,他哥不服,一出本区法庭就跑到市法院去上诉。兄弟阋墙,可谓丢人,自从他哥决定打官司,他妈就终日以泪洗面。姑姨们连珠来劝,教乔东不要太霸道,那么多房子又住不完,分一些给亲属又如何?乔东受不了亲属们的道德审问,答应只要他哥撤诉,愿意再给他两套房。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六亲不认。乔东叹气。不是我不认他们,他们不认我。

我劝他想开,没有亲人至少还有钱。一说到钱,乔东有点惆怅。他说他手头没现钱了,得再卖套房子,以前花钱太无度,信一样,想起来真后悔。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出现了财务危机。他接手会所后,虽有刘蕊相助,生意还是每况愈下,至今已不赚钱。我曾劝他把会所卖掉,专心做公司,他未置可否。我知道他不愿卖。第一是面子,这么快就卖掉,证明经营失败,可能会被人笑话。第二是虚荣,他需要这个看上去高大上的会所来满足内心的欲望,正像以前需要藏獒和马来满足彼时的欲壑——藏獒和马早已处理掉。藏獒咬到人,他赔人一笔钱,把它送给一个远房亲戚,拴到山上看果园去了;马则因管养不善,反复得病,最终没治好,埋葬到了黄河滩上。我望着乔东略显沮丧的样子,一时感慨万千。不过这样也好,有助于让他明白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做人应当有所节制。我告诉他有人想要非洲象牙,问他能不能搞到,若能搞到,可以赚点零花钱。

谁要的?乔东问:是不是老康和刘蕊?

我笑。是啊。

这俩人真有病!乔东的语气很不满。他们都问过我有没有,我已经说了没有,又叫你来问!要不我搞个假的卖给他们?

我大笑。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辞别去赴郑总的约。我在约定时间赶到约定的饭店,郑总已经在等候。郑总精神略显萎靡,看上去仿佛宿醉未苏,气色亦有点差,比之机场偶遇时的仓皇憔悴,似乎好不了太多。他一个朋友昨天生日,此次回来是专程为他过寿,昨晚酒喝太多,一觉睡到小晌午,订的返程机票是今晚,还有半天时间,想到我,就约来一见。他没有说那个朋友是谁,我猜定是前市长张某。张某去年传出被纪委调查的消息后,有段时间杳无音信,再次出现在报端,是在今年初夏,报道说他转任省政协副主席,想必没查出大问题,但仕途也就此终结,只等届龄归老。饭店太嘈杂,我们草草吃过饭,在附近寻间茶馆,要了个小包厢安静说话。我终究忍不住,打听张市长到底是怎么回事。郑总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我们聊到五点钟,我开车送他去机场。机场离省城三十多公里。当我返回省城,暮色已从四面弥漫起来,城市被黄昏淹没,只剩几条云霞缠绕在楼宇之上,反射着太阳溺毙之前绚烂的回光。我给乔东打电话,打了七八个才接。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家。我听他说话有点气促。叫你旁边的女士先走。我对他说:我有事要跟你说。

十二

乔东是在他的生日宴上宣布要去非洲当志工的。

乔东过的是农历生日,八月初四,正值秋分。酒宴设在会所,邀请的人不多,除了我们这几个发小,只有刘蕊和康总。乔东邀请康总,仅仅是出于曾经合伙的旧日情谊,象征性地知会一声,并不认为康总真的会来。不料他竟然屈尊而至,让乔东和我都深感意外。鉴于乔东不时迸发的公益激情,当他声称要当跨国志愿者,去肯尼亚马赛马拉国家公园保护大象,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有钱就可以任性,早已是大众共识,何况是乔东这种脑子不正常的暴发户。乔东说他离开非洲多年了,挺想念的,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大家觉得怪矫情,非洲那鬼地方,有什么好想念?有人说:是在那儿有情人,想老情人了吧。马上有人吟诗调侃:几回回梦里回非洲,双手搂定大黑妞。满堂哄笑。

你们都错了。一个发小说:黑种人太难看,宁可自宫也下不去屌。乔东去不是搞女人,是搞象牙。你别翻眼,乔东,你瞒不了我,你肯定在走私象牙……

这发小酒德不好,一喝高就发狂,什么话都敢说,嗓门还特别大。乔东被激怒,踢开椅子,两只断掌手直奔发小而去。大家急忙拦到中间。那发小还要嚷嚷,被一个彪实的伙伴强行拖离,塞进车送回家去。乔东气得发愣,酒也无心再喝,黑着脸坐那儿不说话。有人试图缓和气氛,提议大家共同举杯,祝乔东洪福齐天,长寿万年。乔东怒气不消。

什么长寿万年,当我是乌龟?他没好气说。

康总坐在乔东旁边。环视全场,就数他德高望重,维护和谐责无旁贷。他劝乔东别太介意,干大事的人得有大气量,忍辱含垢,方是英雄。他要乔东跟他碰杯酒,他现场写一副字,为乔东贺寿。康老师主动送字,是求之不得的事,乔东这才开心起来。大堂一隅文房四宝仍在,康老师施展他的双手同书绝技,左右开弓,挥毫立就。有人问写的什么,康总手捏毛笔一字字指点念诵:

寿比南山低一岁

福如东海少半斛

做人不可太满,满则招损。康总说:人不能与日月比寿,与天地争长,略微少那么一点点,留个余地,才最适当。别小看这一点点,里头藏有万顷福田。送给乔总,哈哈。

无可否认,康总还是有点才的,混迹省城文化界这么久,不完全浪得虚名。年底书协换届,他若能如愿荣升主席,我们还是祝福的。还有刘蕊,她的晋升之路虽然受挫,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努力,以她的业务和公关能力,假以时日,必定也能如愿以偿。身边有这么多身怀大志、锐意上进的老相识,也真是振奋人心。我在人群中寻找刘蕊,没有看到她,四下张望俱不见,隐约听到茶室里有几声挑拨琴弦的声音。茶室内并无客人喝茶,我踱过去,果然是她在里头。她不会弹古琴,只是随手拨弄,看到我进来,也无话说。我踱到琴台旁,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拨琴弦。我们各怀心事,彼此沉默,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纠结,时不时跳出来的一声弦鸣生硬而短促,仿佛快刀砍过沙砾。我们这样僵持了一百年,或者仅仅是一刹那,刘蕊终于说话了。

乔东到底能不能弄到象牙?

这东西太危险,买卖都非法,何必碰它!我说:你还是送别的东西吧,比如金银珠宝、老康的字。

刘蕊白我。不花椒一下老康,你就不舒服是不是?她说:天底下不合法的事多了去,关键看你怎么做,做好了杀人也无罪,做不好打个喷嚏也犯法。

我盯着她。她就在身旁,不过一尺之遥,近到可以清晰感受到她身上所有的气息。她的头发不甚浓密,松松绾起来,几根白发从中显露,在灯光下异常刺眼。同样刺眼的还有她的脸庞,敷了厚厚的粉,依旧遮盖不住皮肤松弛的痕迹。转眼红颜老,时光饶过谁!我心中感慨,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或者她的发,手在裤袋里躁动,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管我要烟,我抽一支递给她。

有老郑的消息吗?我问。

刘蕊脸色冷下来。不要提他。

可以让他帮你活动活动。

我说了不要再提他!

刘蕊嗓门骤然升高,声音尖厉得近乎狂暴。我笑笑,不再说话。我理解她的愤怒。上次总编换人,她让郑总帮她活动。郑总虽已离远报社,但跟那一任社长关系不错,他们当年同时来社,在多年共事中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让他找社长说几句话,还是很有用的。不料郑总不但没有帮她,反而力荐另外一个人,最终由那人接任了总编。这是郑总自己讲的,那天下午在茶馆长谈,他告诉了我这段秘辛。他说他之所以那么做,动机很简单,他认为那个人比刘蕊更适合这个岗位,也更胜任这个工作。我看着烟雾后的刘蕊,就像看着一个原本熟悉的汉字,越看越陌生,到后来几乎要认不出她究竟是谁。

乔东也是糊涂。刘蕊说:等我当上总编,对公司也有好处。叫他帮个忙就这么难!

我说:我再劝劝他。

乔东为非洲之行做了精心准备,签证已经办好,也去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打了黄热病疫苗,帐篷、急救用品、常用药物、驱蚊防晒霜膏等一应所需全都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待出发,结果临行前一天,却发生了如此难堪的意外。而同行队员以走私象牙罪被抓,似乎也坐实了乔东的嫌疑。所以我们都理解他的郁闷。理解归理解,并不同情,尤其是康总,在压惊宴上喜笑颜开,怎么看都有点幸灾乐祸。几泡茶后,康总把乔东拖到棋牌室,向他分析利害:官方查得这么严,那两个人既然被抓,他们这些队友肯定也会进入警察视线,倘若乔东——或者他认识的其他人——手里有存货,将很危险,最好赶紧出手。而他康总正好想买几根,假如要找买家,可以第一时间通知他,帮他们消化一些。

这熊货!乔东在洗手间跟我讲了康总的算盘,鄙夷之情难以言表。他排完膀胱里的水,抖抖水龙头塞进裤子,走到洗手池边去洗手。

他没替刘蕊订几根吗?我问。

说了,他说刘蕊也会买,他们两个人,要求团购价。乔东说:你瞅着吧,等到交易的时候,他肯定还会往下砍价。

交易发生在半月后的午夜,地点是康总家。康总换了套大房子,在龙子湖一个以高端闻名的社区。所谓高端,主要指房价贵,而这个社区之所以能卖这么贵,主要归功于他们成功的营销。他们放出风声,他们社区的很多房子被老总送给了省里和市里的领导,还以半卖半送的方式,给了一批省内各界名人。跟省市领导和名人当邻居,是多么梦幻的事!当时还很偏僻的楼盘一下子就脱销了。曾有人调戏康总,是不是也是冲着中国好邻居去的,康总哈哈笑。问得紧了,他就说:打折,打折,他们折扣大。话很含糊,可以理解成他是荣获半卖半送的名人之一。乔东将四根加工好的象牙包好,放在长匣子里,夤夜运到康总府上。这是康总的要求,乔东猜测,他应该是怕在外头交易不安全,钱物两讫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出意外,而让乔东亲自送上门,可以把风险降到最小。四根象牙大小相近,材质相同,两根属于康总,两根属于刘蕊。康总异常谨慎,叫乔东把四根都搬到他家来,以免放在车上出意外。他们在客厅打开匣子,依据事先选定的雕琢造型分出归属,各自检验,只见光泽温润,网纹清晰规则,跟以前乔东赠送的质地基本一致。康总取出一枚珍藏的象牙弥勒,放到一起对比,成色似乎还没这个好。康总抚摸着他那两根,就像抚摸梦想中的女人。

不会假吧?他眼乜乔东。

乔东脸色不好看了。怕假你可以不要。

要不,我先要一根?

乔东把康总两只手从象牙上拨开,盖上匣子要走。康总急忙拦住。

脾气这么躁啊。康总说:问一下也不行?

你既然信不过我,何必找我帮忙?货又不是我的,你买他卖,我帮你们转个手,又不抽头提成。你说好要两根,都给你拿过来了,你又说这种话!乔东怒视康总。玩我是不是?

当时我不在场,这种场合也不可能让我在场。我所知道的,都是乔东事后讲给我。他说刘蕊看他发怒,居中圆场,保证康总并无他意,不过是太谨慎而已,毕竟象牙这东西不便宜,小心也是难免的。康总也赔笑,请乔东兄弟别介意,拖他去茶台那边喝茶。乔东怒意难平,无心喝茶,质问康总究竟要不要,要就马上给钱,不要他马上带走。康总说:当然要,走走走,先喝茶,边喝边说。

乔东被康总拖到茶台。然后,他的预言验证了:康总要再砍砍价。乔东说他恨得想打他一顿。那个价钱已经是祼价,不可能再降,他要带货走,康总又拽住不放。双方拗了足足十几分钟,刘蕊实在看不下去,叫乔东少收康总两万,她多出两万好了。

姓康的居然觍着脸接受了!乔东对我说:我靠,真是大开眼界。

之前约定现金交易,谈妥之后,康总叫他夫人去拿钱。刘蕊也按约定带现金来。乔东从包里取出验钞机,哗哗哗验点无误,即时便走。他还得负责把刘蕊的两根送到她家。等他安全归来,把钱锁进保险柜,打电话叫我喝酒。我正歪在客厅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小说,接到电话就过去了。他给我讲述了交易情景,为人性的贪婪叹息不已。我问:没赚一分钱吗?

没有,不赔就不错了。乔东说。

这事到这里应该告终了,不料五天之后,康总突然打我电话。他说乔东反悔了,以供货人嫌吃亏太大,不想卖了为由,要把象牙收回去。乔东还说他有把柄在供货人手里,供货人威胁如果不退还,就找他麻烦。

问题是我都已经送人了,还都是大领导,总不能再要回来吧?那成何体统?他非让我退给他,我怎么退?康总在电话里气愤嚷嚷:然后乔东就撒野,说我把他逼上绝路,叫我把欠他的钱马上还他,否则就去告我。这是什么事儿?做人怎能这样没原则?懂不懂契约精神?

我说:你给我讲这些干吗?

唔,是这样,想麻烦你跟乔东说一说,象牙呢,是不可能再要回来了,钱呢,我肯定会还,但是宽我几天。叫他别跟我耍流氓,法治社会,耍流氓吓得了谁……

那你去找法治呀,找我干吗。

我揶揄康总。康总被噎到,在电话里怔了一下。大家都是兄弟,对不对?做事得留个余地,不要太过分。

我冷笑。你还知道做事要留余地?你明知道人家已经不赚钱,还趁火打劫。你以为那些人都是软蛋,由着你捏?我对康总说:乔东对你仁至义尽,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这样干。你就把象牙还给人家吧,或者补足差价,要是惹恼供货的,下手整乔东,你以为乔东会放过你?

电话那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疑心断线了,叫了声:喂。康总说:我在听。你告诉乔东,我这几天把钱还给他。

你的几天太多了,几天复几天,几到现在也没还,谁还敢信你的话?

十天。

十天够乔东死十回了。我说:照我的意思,你先把差价补上,让乔东应付住那边,你欠的钱可以再商量。

那一周吧,就一周。康总说:我一周内把钱还上。

说来说去,康总就是不愿提差价。我不耐烦。康总,做人可以不感恩,但不能用恶行回报善意,把帮助过你的人逼进绝境。

那你说几天?你说个数,几天?

两天,要么补差价,要么还钱。我说:这点钱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两天已经够长,超过两天,就是没有诚意,你去找法治解决好了。

两天后的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乔东给我打电话,说姓康的给他发短信,钱已划拨进公司账户,让我叫会计查一下收到没。我马上给财务打电话,几分钟后,财务进来汇报,说已经到账。我回给乔东,告诉他钱到了。我看不到乔东,但我能从电话感受到他的轻松和得意。

他肯定把象牙送出去了。乔东说。

应该是吧。

接下去就看你了。

我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说。

这段时间不是很忙,只有一个楼书,另外还有个企业宣传片在做后期。我不用管太多,空闲时间充裕,就会胡思乱想,假设事情的各种可能走向与结果。时间很快也很慢,半个月稀里糊涂过去。一个朋友帮我介绍客户,要做一支风景区旅游广告。我先陪他们吃饭,再陪他们吃茶,回到公司已快到下班时间。本来可以不用回公司,中午的时候接到刘蕊电话,说晚上要请乔东和我吃饭,让我们在公司等。我问她何事请客,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心里顿时锣鼓齐鸣,仿佛撞上一支草班子乐队,只瞅见乱作一团,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我在办公室干坐不久,乔东就也来了。乔董几乎不来公司,以至于大半人都没见过他们的老板,他要进我办公室,还被一个文员拦驾,先敲门给我通报。他不来公司,除了不懂行做不了事,还因为来了不自在。满屋子都是有知识有文凭的小年轻,青春蓬勃锐气逼人,让他觉得很压抑。他有点不痛快,怪我把公司搞得太官僚。我笑,告诉他规则不等于官僚,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万乘之国如此,两口之家亦如此。乔东摆手打断我。别说了,就怕听你讲大道理,刘蕊干吗要请吃饭?

谁知道。我说:也许是鸿门宴吧。

乔东冷笑,抽只纸杯去饮水机下接水。我这几天天天看新闻,老康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他说:现在中央查得这么严,一点小问题都可能丢官,两根象牙不算少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反应?

我说:急什么……

办公室玻璃门忽被推开,刘蕊的尖头高跟鞋欢叫着闯进来。我就把话打住了。乔东看到刘蕊,又不高兴起来,要开掉刚才那个文员,为什么他来拦驾,刘蕊就能长驱直入?我笑他小肚鸡肠,刘蕊经常来公司,大家都认识,当然可以自由出入。刘蕊问明情况,笑得一塌糊涂,建议乔东制个大牌子,上书“董事长”三个大字,来的时候挂到脖子上。刘蕊如此开心,完全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我也就放心了。楼下有间不错的饭店,有几道看家菜远近驰名,我们就去那里吃。刘蕊带了酒,一红一白,红的是木桐,白的是茅台。她情绪异常好,欢声笑语,妙谈连珠,不停打趣我和乔东。我喝着她的木桐,看她欢脱如少女,心里异常不是滋味。乔东也闷闷的,不时流露出一点不自在,仿佛屁股下坐着一团仙人球。刘蕊渐渐发现了我们的异样,随即变得讪讪然。

对不起啊乔东,象牙还差多少钱,我补给你。

乔东笑笑。没事没事,你别管这个。

乔东并没有向刘蕊追要象牙。这是康总激愤的原因之一,给我打电话时痛斥乔东重色轻友。他把一些猥琐的想象说得很露骨,明显是想激发我的愤慨,把我拉归他的阵营。我当即顶了回去,教他想想交易过程中刘蕊的表现,再想想他自己。我告诉他,乔东是硬气人,做事敢承担,自己替刘蕊补上了差价;之所以不放过他康总,完全是被他康总的行为恶心到了。我和乔东都没向刘蕊提这事,刘蕊主动说起,定是康总试图找她订攻守同盟,才彼此知情的。刘蕊端起杯跟乔东碰酒。

我不跟你讲感谢的话,反正你帮我也是应该的,哈哈。她马上又活泼起来。我跟你们说,这东西真是送对了,我们社长真的很喜欢象牙。今天上午找我谈话了,听得出来,我很有戏。等我接了总编,下次广告外包招标,就想办法包给咱公司。她瞥一眼乔东,眼梢挂满矫情的嗔怪。早让你帮我搞象牙,你就不搞,看看,差点儿误了大事。

乔东讪笑。

有个小遗憾。刘蕊说:我的两根跟老康的弄混了。她目视乔东。你记不记得,当时放在客厅里,我的两个匣子和他的两个匣子是分开的,中间隔着距离,走的时候你拿错了,把老康的拿走了。回去后已经太晚,我也没看,第二天发现,给老康打电话,老康已经连夜给梅书记送去了。我们社长信佛,所以我选的造型是佛教题材的,老康定的是云龙在天、万里鹏程,太俗气。不过也无所谓了,他这两根好像更大一点点,我也不吃亏。咦,你俩怎么了?

我望向乔东,只见他目光呆滞,脸色发僵,汗珠在额头上一颗一颗沁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什么神态,想必与他一样失魂落魄。我们剧烈的表情变化吓到了刘蕊,她愣了一下,霎时花容失色。

老康那两根是不是假的?她惊慌起来。乔东,你是不是故意给了他两根假的?

乔东眼光粘在酒杯上,闷头不应。

你个混蛋,你害死我了!刘蕊尖叫,几乎哭出来,拨开桌子要走。我一把捉住她手腕。她狠命挣扎,不能挣脱,冲我厉声叫喊:放手!我用力一带,将她推坐到椅子上。

放心吧。我说:是真的。

十三

刘蕊送给她社长和集团总编的那两根的确是真的。

它们本来应该是假的。

这顿有生以来最难堪的饭很快就散了。刘蕊冷脸驱车而去,我和乔东上楼回公司。我叫乔东仔细回忆,究竟有没有拿错。乔东抽着烟回忆了很久,确定没有拿错,康总那两个匣子靠里,刘蕊那两个匣子靠外,他提的是靠外那两只。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康总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调换了,而下手的人,很可能是他那位令人尊敬的夫人。他之所以这么做,定是担心乔东坑他,给他假牙。当时他让乔东把四根都带上去,乔东很不情愿,是他反复坚持,才一并搬到了他家,无疑更令他起疑。他大概认为刘蕊那两根更可靠,于是就暗中调换。不料阴差阳错,真正假的是刘蕊那两根,而给他那两根,则是货真价实的非洲上等象牙。

他妈的!

乔东瘫在沙发上,无力地骂了一声。除了这句可以表达情绪而又不必经过大脑的国骂,他也无话可说了。我们对坐发闷,仿佛两个输掉牌局的赌徒。这种气氛太压抑,乔东很不爽,将烟头弹进茶台旁的废水桶,起身要走,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老郑打来的。我示意乔东坐下,接通了电话。老郑问我是不是在做局。我苦笑。我可不是在做局吗?不过结果入局的却是我自己。

我说:是刘蕊告诉你的?

是啊。老郑说:她刚才打电话骂我,说是我指使你们陷害她。他顿了一下。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出气,我很感动,也很感谢,可是搞到这样,也真是很遗憾。他叹了口气。那天真不该见你。

我无语。的确,如果那天我们不见面,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那天我与郑总相约一叙,仅仅是想聊聊别后。自从离开报社,我跟郑总见面本来就少,有事联系,能在电话里解决就不再跑腿。他后来帮我拉业务,也都是电话联络,我想拜访他表示感谢,无不被他客气拒绝。时至今日,他以外宾身份邀我一见,令人横生沧海桑田的感喟,我当然愿意过去陪陪他。我说起他以前对我的种种帮助,向他表示感谢。他摇手一笑,说那些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然后他提到那次有意帮我进体制的事,没有办成,一直让他感到遗憾。他说张市长太在乎官声,事事都按规则走,不敢做破格的事,唯恐招人非议,他虽大力举荐,终因张市长不愿多事,未能办成。张市长的意思是,等他接了书记,权力牢固,可以放手做事,再解决我的问题不迟。不料没等到他接书记,就被人恶意举报,黯然去职了。

说到张市长的案子,我顿起兴趣,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罪名很模糊,最后又不了了之,调任而终,以至于坊间传闻四起,什么说法都有。最普遍的说话是,他被人陷害了,有一回去夜总会,被人偷录视频,寄给中央巡视组,就此断送了前途。郑总听我讲完,苦笑一下。

不是夜总会。他说。

那是哪儿?

我的会所。郑总说:张市长是因为我受连累了。

我睖着郑总,惊讶得无以复加。郑总抿一口茶,向我讲起前情往事。追溯起来,要从郑总辞职说起。这件事在当年曾让我难以理解,此时才知晓内情:他被人举报了,揭发他的历史问题。此事倘若延烧起来,很可能会累及他的上司——既有同志之谊,又有知遇之恩的张部长。于是他闪电请辞,快速止损,使得风波没有扩大。他不知道举报者是谁,隐约怀疑是一位老朋友,因为了解他历史问题的人不多,这位老朋友是其中之一,而在事发之前,这位老朋友一直找他帮忙,想拿到报社广告的代理权。广告是报社命脉,郑总觉得此人不大靠得住,不愿冒险,遂在代理招标中坚持原则,未予通融。很可能是那人竞标失败,含恨在心,竟置几十年交情于不顾,翻出郑总的历史问题做文章,意图打击报复。他虽这样怀疑,毕竟没有证据,也不好冤枉人。他还是相信这位老朋友是有情怀的,不会出卖朋友。

听到“情怀”二字,我便猜出那个人是谁,但郑总既然说没有证据,我也不好马上抨击。我继续听下去。真正的轩然大波,源于上次峻极报总编换人,刘蕊教郑总帮他活动,而他却向社长推荐了日报评论部主任。刘蕊得知情况,找他大闹,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说是会让他后悔。郑总低估了刘蕊的恨,以为她是在说气话。他们之前才吵过一场,刘蕊再次逼他兑现承诺,离婚跟她过,他任她责骂,不做回应,试图像以前那样冷处理拖过去。大概一个月后的周末下午,张市长忽然给郑总打电话,要和他一起到黄河边走走。张市长公务宵旰,太累,想跟老朋友出去透透气。两人微服出行,逃闲半日,晚上在一家农家餐馆吃过饭,方才乘夜而归。张市长说他颈椎病近日复发,非常难受,郑总便带他去会所,让按摩师给他按摩一下。他盛赞技师水平高超,按过必能好转。张市长犹豫很久,受不过郑总鼓动,遂与他潜行而至。他们乘的私家车,张市长又特别戴了墨镜和休闲帽,想必不会被人认出。郑总叫来最好的两名技师,与张市长各据一张床,在按摩房里边按边聊。按完后又去办公室喝茶,只有两人,言谈便无禁忌,品评人物,议论得失,聊了很多政策和人事上的话题。几天之后,张市长就被举报了。郑总也被请去喝茶,交代当时经过。郑总把所有可能不利于张市长的情节,全都认到自己身上,反正他现在是平民身份,公民发发牢骚不犯法。纪委也没为难他,问话完毕,就放他回去了。郑总到家后百思不解,忽然想起前些时他出了一趟国,回来后听经理汇报,会所发生过一次漏电事故,几乎酿成火灾,事后请电工全面检修了一下线路。郑总急请专业人士搜查会所,果然在办公室和几个比较敏感的房间找出隐藏的摄像头。郑总追查电工来历,经理说是刘蕊找的,因为事故发生时刘蕊在场,受了惊吓,马上就联系了一个电工过来。她跟郑总的关系众所周知,所以大家都认为自然而然,并不曾多想。郑总联系刘蕊。刘蕊避而不见,手机不接,微信和短信都不回。郑总守在她家楼下,终于将她逮住。刘蕊承认是她干的,但她已经后悔,哭求郑总原谅。郑总不相信她一个人干得了这事,反复追问,刘蕊终于说出康总:她向康总哭诉遭遇,说要报复老郑。康总之前跟刘蕊合伙成立新公司,并答应给她干股,就是冲她要接总编,拿到广告代理,有大钱可赚,不料白忙一场,亦正恼火,遂帮刘蕊出主意,如此这般,以解心头之恨。会所漏电是刘蕊故意弄的,偷拍设备和假电工都是康总找的,没料想刚装好几天,就拍到了前途无量的张市长。举报信和视频资料,也都是康总做好,匿名寄给中央巡视组的。郑总虽然无事,张市长难以脱身:出入娱乐场所,接受半色情按摩,坐实生活腐化;身为政府重要官员,发表不符合党性要求的言论,犯了严重政治错误。郑总担心随时会牵扯到自己,更因刘蕊和康总的背叛而万念俱灰,于是决定移民,尽快离开这个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父母之邦。

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一旦不能满足他们,就这样回报你!郑总说:那天在机场遇到你,我很愧疚。你是个人才,还被我耽误过,我本来应该为你多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做。老弟,当哥哥的对不住你呀!

郑总这句话说得很动情。我相信他是发乎内心,因为我看到泪花在他眼角闪烁。我把他送到机场,作别前,我问他何时再回国。郑总苦笑。

不知道啊。他说。我倒想经常回来,看看老母亲,看看老朋友。人老了,就容易怀旧。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我讶异,问他此话怎讲,才知道他经济上比较窘迫。他当时急于离开,在塞浦路斯买的那套房比较贵,办完移民,已然阮囊羞涩。在那边又没有什么适合做的事,一直赋闲,以至于越来越艰难,需要妻子当保姆补贴家用。我听得心酸,但对他如此潦倒,还是深感意外。据我所知,顶端会所转让款便有五百多万,加上他原有房产和财产,何至于落魄至此。郑总说:会所的钱刘蕊还没给我。我大惊。我很确定地知道,乔东已经支付过这笔钱,郑总没收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刘蕊扣留了。

那笔钱我本来想留给张市长。他当官小心翼翼,清介自守,一直没什么钱,否则这次出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想等事情过去,找个合适的方式,把钱给他养家用。我以为刘蕊已经悔过了,又相信她,她说要帮我处理会所,我就授权给她办。结果……郑总长叹一口气。也许她觉得,跟我好这么久,理应有所补偿吧。所以我也不怪她。

我的心情被搞得一团糟,有座冰山沉甸甸往下坠,又有一团烈火往上烧。回城路上,我思考了一路,决定做些什么。然后我想到了刘蕊上午的电话。既然她和康总都想要象牙,好吧,给你们!

我并没有花功夫游说乔东。当他听我讲完郑总的遭遇,已经知道我想干什么。他答应帮我,但希望对刘蕊不要太狠,毕竟朋友一场,不想太过分。这真是废话,我和她还情人一场呢,怎可能置她于死地?我只想教训她一下,让她依旧当不了总编。至于康总,对不起,他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相等的代价。我向乔东讲了我的计划:搞两根假牙给刘蕊,把她的事搅黄;搞两根真的给康总,等他给梅书记送去,即予举报,把他的好朋友——他口中的好朋友——也拉下马。梅书记官声不佳,市井间颇多怨言,倘若能把他搞下来,也算是为民除害。

在我看来,这个计划近乎完美:梅书记那两根是真牙,举报事发,必然倒台,但又怪不到乔东头上,反而证明他货真价实。社长和集团总编那两根是假的,倘若骗过他们,是他们活该,如果骗不过,被退回来,我们也可以拿梅书记的倒掉为证,让她相信象牙是被社长他们调包了。总之我们稳立于不败之地,把自己择得很干净。乔东听我讲罢,两眼发直盯着我。我说:有漏洞吗?

乔东摇头。你太阴险了。他说。

这个形容词让我不开心。我们是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我对乔东说:假如善良不被安慰,罪恶不受惩罚,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活在人间,总得坚持些什么,哪怕很可笑;也得做一些什么,哪怕与我们无关。

乔东哂笑。你就说为朋友报仇好了,唱什么革命高调啊。

乔东的确有所谓的渠道。他认识一个经营象牙的老江湖,通过他买到一对真象牙和一对赛璐珞高仿象牙。这两对都是合法买卖,出具有证书。真牙极贵,高仿很便宜,乔东将它们做个平均,当作走私祼价,卖给康总和刘蕊,证书则留下来,以备万一之用。乔东对计划的执行至关重要。他不光参与表演,还兼职编剧,额外设计了一场戏,假装要去非洲当志工,再声称队员走私象牙被抓,行程被迫取消。他认为这样可以强化他“走私象牙”的印象,更具说服力,也更有利于钓鱼。一开始我不赞成这个情节,认为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反而会增加穿帮的风险。很多事情你只能决定开头,无法决定走向和结果,时间越长,入戏的局外人越多,就越容易露馅。但乔东坚持,我也只好听任他。事实证明,他这主意的确起到了作用,使老康在贪婪之心的鞭策下深陷其中,然后再次加戏,把他欠那笔账也逼了回来。这纯粹是意外的收获,进而证明这个计划简直是神来之笔。乔东我俩欣喜若狂,直到得知象牙被康总调了包。

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完美和荒谬往往一纸之隔,就像天才与白痴常常一步之遥,小小一根别针,就可能捅破两者之间的界限,于是转瞬间从此到彼。我仰在椅子里,听着老郑在万里之外叹息,懊恼得想把手机摔掉。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顺其自然吧。老郑在那边说: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我会尽全力帮忙。

之后一段时间,我和乔东一直沉浸在沮丧之中。我们自我检讨,认为最大的错误,是不该在得知乌龙后未能控制情绪,以至于让刘蕊发现破绽。说起来我们还是太嫩,没有泰山崩于前颜色不改的胆识和豪气。我们栽了,我们认了,我们在沮丧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裁决多少有点出乎意料。我们原以为,发现被骗之后,刘蕊肯定会在狂怒和痛恨之下告知康总,康总也会立即赶来问罪。不料直到将近一个月后康总才出现。此时我匿名寄给中央巡视组、中纪委和省纪委的检举信已有结果,梅书记为自保,撒谎说是朋友送的高仿工艺品,并不值钱,当时却之不恭,才暂时收下,打算过些天再还回去。纪委委托专门机构鉴定,果然是假的。康总找到乔东,开门见山让他还钱。乔东装糊涂,还拿出那张真牙证书,试图强拗一二。康总说:别再玩把戏了,老老实实把钱还给我,看在没有影响到梅书记的分上,咱们到此为止。乔东无奈,只能继续假装着无辜,把钱退给康总。

康总出现这么晚,说明刘蕊并没有泄密。这令我们感到安慰,同时又觉抱歉。那晚一别,我们再没有再过面。乔东曾经联系过她,请她吃个饭,被拒绝了。我问乔东干吗要主动示好,乔东说心中有愧。她的所作所为固然过分,但只是对不住郑总,并没有对不住我们,而我们,身为朋友,却做了对不住她的事。

两个大男人,这样对付一个女人,也够丢人的。乔东说。

现在说这种话有意思吗?我瞪着他。早干吗去了?

不是被你煽动得头壳发热,脑子短路嘛,就想当快意江湖的罗宾汉,没想到我们不是罗宾汉,是他妈的堂吉诃德。乔东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可以用好人的办法对付好人,但不能用坏人的办法对付坏人,用坏人的办法对付坏人,结果只能更坏。

我怃然。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社会自有秩序和规则,试图以私刑方式以不义对不义,并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正义与公道。我们虽然懊丧,但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平静。我们都以为事情真如康总所说,已经到此为止了。几天后的上午,天气难得晴朗,阳光清透如流水,乔东正在图书馆看书,忽然闯入几名便衣,将他逮了起来。那个丈夫因还不起高利贷而自杀的女人,在事隔将近两年后跑到公安局报案,指控乔东是黑社会,带人逼死了她男人。没证据证明此事与康总有关,是他在幕后策划和操纵,但我们坚信一定是他在捣鬼。乔东被投入看守所,接下去将是漫长的审讯和诉讼。我受乔东委托,把会所转让,所得钱款用来打官司。之后的几个月,我奔走在公司和律师事务所之间,独立支撑,无人相陪,逐渐变得有点多愁善感,每每觉得孤独和郁悒。还好老郑知悉后,告知了政协张副主席,让他多加关照。张主席专门见我了一次,询问相关案情。律师也是老郑找的,是他人大法学院的校友,在省城律界久负盛名。他对案子保持审慎的乐观,认为问题不是太严重,即使获刑,也不用太久。

时间在焦灼中焚烧成灰,一页页被风吹散。转眼春节又近了。我把公司年会定在腊月二十三,传统的小年,意图借用年的力量装点喜庆。年会结束后,我让部门主管各带自己的团队去唱歌,自己开车离去。我开向东,开向西,开向南,开向北,听着音乐随性而行。在北三环和中州大道交叉口,我手机响起,看来电显示,是刘蕊。她已经如愿接任峻极报总编,想应春风得意,万事顺遂。

你在哪儿?她问。

街上。

你过来。

你在哪儿?

福塔上。

我驱车赶到福塔,买一张票,乘电梯上到顶层观光天台。刘蕊俯在围栏上,眺望黄昏中的远方。她穿一件焦糖色长款皮羽绒服,毛领厚长密实,仿佛盘着一条肥大的狐狸。我走到她旁边。她扭头瞟我一眼,复将眼光投向远方。在玉米楼建成之前,福塔是省城最高的建筑,天空晴阔时,可以远眺百里。然而此时,雾霾与暮色糅在一起,将视野团团压缩,穷尽视线,也只能看到郊区混沌的原野。我裹紧衣服,站在刘蕊旁边,望着黯淡天光下灯火渐起的城市,心头似有无数感慨,又不知道在感慨什么。或许因为是这个地方吧。我和刘蕊第一次亲吻,就是在这里。在那个日光明丽的周末,经历了多日的暧昧,我们若无其事地牵手,心照不宣地搂抱,在这三百米高空之上亲吻了彼此。刘蕊手里捏着她那支白色的电子烟,并没有抽,这里规定不准抽烟。

乔东的事怎样了?她说。她并没有看我。

还好吧,应该不会把牢底坐穿。我说:这个春节要在看守所过了。

刘蕊面无表情,我也不再多说。过了一会儿,刘蕊说:年后准备一下,三月初社里广告代理招标,不要让我失望。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乜我。看什么?没见过吗?

是很久没见了。我说。没想到你还会找我。

你别误会。刘蕊说:我找你是因为你的能力和操守,纯粹为了工作,这么重要的事,我不想托付给不可靠的人。她扫我一眼,眼神里浮动着浓烈的鄙夷。虽然你也靠不住。

她说到“能力和操守”时,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我忽然心悸,仿佛时空折叠,回到争吵不断但情笃意合到从前,完全忽略了她后面的讥讽和厌弃。我靠近她,伸开双手,想要搂她入怀。刘蕊发现了我的企图,立即躲开一步。

还是保持点距离吧。她说:靠太近,会互相伤害。

好吧。我说。

我把两只手放在栏杆上。栏杆是铁管焊制的,涂着一层氧化严重的白漆,被冬寒冻彻,手搭上去,仿佛要被吸住。我望向远方。天光益暗,远方茫茫不可见,脚下的街市则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边灯火仿佛滚动的熔岩,在烟尘四起的城市里流淌和燃烧。

责任编辑 石一枫 5k5WrOz7MbTsuL396KL0QTGOJqXrBNtKSlHoa28xm5DGkb6Br7esxz51U2e5/9g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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