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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1

天安门看升旗的人太多,到时候就坐在摩天轮上看看降旗吧,反过来想,效果一样。这是米乐爸爸制订的北京出游计划。米乐终于在六岁半的时候迎来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去北京游乐园。

几年前北京游乐园盛大开业,宣传语是:直逼东京迪士尼,华北地区最大的现代化游乐园。作为一名华北地区的儿童,米乐向往这里许久。里面有一座六十二米高的摩天轮,号称亚洲第一高,坐在上面能看到半个北京,包括天安门的旗杆。

米乐的家,距离北京坐火车四个多小时车程,他在幼儿园已经知道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有故宫,还知道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游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但这些什么样,米乐并不知道,只听去玩过的同学回来说——太好玩了,待在里面就不想走!

幼儿园已经结业,再开学米乐就上小学了,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去趟北京游乐园,要不然和同学聊起天来,显得特没见识。那时候每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休息,妈妈请不下假,为了让米乐进入小学不觉得低人一等,就让爸爸带米乐去一次北京。米乐爸爸是老师,有暑假。

去的是首都,在当时,算重大出行。妈妈给米乐和爸爸准备了煮鸡蛋,带上黄瓜和西红柿,临出门前,又给包里塞了几把动物饼干,看还有地方,要再装俩桃。米乐说别装了,光吃这些,都没肚子吃烤鸭了。爸爸掀开褥子,从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数出五十块钱,放进包里。妈妈说用不了那么多,离月底发工资还早着呢!爸爸说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我们得吃两只鸭子。

爷俩儿出了门。

米乐爸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姐夫”,一扭头,看见米乐的小舅走过来。确切说,是米乐的小表舅,米乐妈妈二姨家的孩子。米乐妈和米乐爸结婚的时候,他来参加过婚礼,那时还在上初中,现在七年过去了,已经成人,穿着警服。

小舅问米乐爸准备去哪儿,米乐爸说带米乐去北京,小舅报出一个车次,问是不是这趟,米乐爸说对,小舅说那不用买票了,跟我走。小舅初中毕业后,考到本省另外一座城市的警校中专,学制四年,还有一年毕业,实习单位找的是铁路公安局,期满后就是一名铁道战线上的民警,跑的就是米乐爸要买票的这趟车。

米乐爸和这个小舅并不熟,婚礼后,只在米乐姥姥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两家也没什么走动,即便是亲戚,也是隔得有点儿远的那种。但是现在,因为同去北京,同次列车,这趟旅程让关系近了。小舅要带米乐爸和米乐从出站口进站,说工作人员有这个特权,他可以带他们进去。米乐爸说这样不好吧,小舅说没事儿,都这么干,谁没个亲戚朋友。

米乐爸还是觉得这样不好,继续排队。他是中学老师,要为人师表,总觉得背后有双学生的眼睛在看着,小舅子的警服那么扎眼。小舅说姐夫你想得太多了,你们学校的校长去北京都不买票,走吧!说着给姐夫拉出排着的队伍,直接向出站口走去。米乐爸觉得拉拉扯扯更不好,没再拒绝,身不由己跟着去了。

米乐不十分了解情况,看到别人都在进站口排着队,以前他坐火车也在这里排队,现在却从另一个方向进了车站,问:“咱们还是去北京吗?”

“当然,而且能第一个上车!”小舅颇为得意。

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还没开始检票,站台上也没人。小舅带着米乐和他爸,来到一节车厢前,一个阿姨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穿着检票的制服。小舅管检票阿姨叫了声姐,然后介绍米乐和他爸,说这是他的外甥和姐夫,要去北京,检票阿姨一侧身,说上来吧。米乐和他爸就这么上了火车。

小舅带他们来到民警值班室,是个独立的房间,左右两排座椅,中间是张小桌,门可以关上,有窗帘,还有挂帽子的地方。小舅放下包,摘下大檐帽,挂上,招呼姐夫和小外甥随便坐,也可以躺着,说就咱仨,在这里面多舒服,不用出去闻臭脚丫子。

米乐问小舅有枪吗,小舅说那还用说,米乐想看看,小舅说还没发呢,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把七七式。米乐问里面有子弹吗,小舅说当然,米乐想要子弹壳,小舅说没问题,子弹留在坏人的体内,子弹壳留给你。米乐约小舅,以后每个礼拜天来这取子弹壳,一定给他留着,小舅说一言为定。

检票铃响起,有人从检票口出来了,拿着行李,往火车这边走,举着车票看,寻找着自己的车厢。

小舅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还有一瓶白酒,摆在桌上,说姐夫一会儿咱俩喝点儿。米乐看着眼前的烧鸡,已经馋了。小舅掰下一个鸡腿,递到米乐面前,让他先啃着。米乐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说,吃吧,谢谢小舅。米乐谢了小舅,接过鸡腿。

小舅又掰下半只烧鸡,说给他师父送过去。这趟车安排了两位乘警,一位正式的,一位实习的,小舅管那位带他的正式乘警叫师父,师父在那头的车厢。小舅拿着烧鸡出去了。

米乐爸掏出茶缸,把包里的午餐肉、花生米、黄瓜也摆上桌,和小舅子在车上聚顿餐势在必行。

车上乘客越来越多,一片嘈杂,车厢里也越来越热,有人光起膀子,各自忙碌。有的举着包往行李架上放;有的掏出扑克牌,开始洗牌;有的为了和同行人挨着,跟一旁的人调换了座位,交换着手里的车票。米乐啃着鸡腿,有些担忧,问爸爸,一会儿检票,咱俩没有怎么办?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小舅回来了,米乐又问了小舅。小舅说,坐在这屋里的,都不需要票。

米乐还是有点没想通——可我毕竟没有票呀,没票怎么能坐火车呢?但烧鸡比这个问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很快就忘了这事儿,手里又换成一个鸡翅膀。

发车时间到了,又是一阵铃声,列车缓缓启动。车厢广播里响起音乐,是刘欢和韦唯唱的《亚洲雄风》,曲调高昂。还有一个多月北京就要召开亚运会了,这首歌吻合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期望,风靡祖国大江南北,更贴合火车启动的这个瞬间,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在前方,火车正不可阻挡朝它而去。

咣当咣,咣当咣,火车有节奏地行进着。窗外的景象配合着歌词,一排排白杨树立在铁路旁,看上去根连着根一点都没错,天上白云一朵朵挨在一起,真的是云也手握手,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虽然火车开得平稳,米乐还是想象出一个蒸汽机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车厢,喷着白烟儿,穿行在旷野上,雄风震天吼……

小舅拿出白酒,准备拧开,米乐爸拦住,说不喝了,别耽误他执行公务。小舅说喝点儿才会促进工作,仗着酒胆,真遇到流窜犯了,也敢扑上去,只要别喝得找不着北就行。说完拧开盖儿,把白酒倒进米乐爸的茶缸,让他先喝着,自己要出去查验旅客,一会儿就回来。《亚洲雄风》播放完了,广播里提示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开始验票。

小舅从包里拿出手铐,撩起衣服,别在裤腰带上,用衣服盖住,又故意露出一截,米乐崇敬地看着小舅这番操作。小舅冲米乐得意一笑,走了。

米乐吃饱就困,上车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倒在爸爸身后睡着了,座椅的长度正好够他躺下。米乐爸看着茶缸里的酒,觉得小舅子还在实习期,不喝为妙,又灌回酒瓶,出去接了热水,沏了一缸茶。

小舅查完票回来,看姐夫没喝酒,不干了,说好不容易见一面,多少也得喝点儿,让他尽回地主之谊,而且他师父也说了,既然有亲戚上车,就陪好。米乐爸说这合适吗,你还在实习期。小舅说没事儿,他跟师父没那么见外。小舅把缸子里的茶换成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和姐夫碰杯,米乐爸执拗不过,只好碰完喝了。

有酒有肉,还有人聊天,就不觉得旅途漫长。米乐睡得挺香,翻了几次身,喝了两次水,又接着睡了。中途经过两个县城,停了两次车,上来些乘客,小舅也都出去巡查了,一切正常。车厢广播说,下一站就是终点站北京了,请大家收拾好随身物品,不要遗忘。

小舅喝美了,也喝热了,摘下手铐,放在桌上,警服也脱了,只穿着跨栏背心。听到这段广播笑了,说自己跟车一个月,这些广播已经烂熟于心,每次火车开到窗外的哪根电线杆,放哪段广播,他能分秒不差地背出来。说着就模仿着起广播员的声音:尊敬的各位旅客,三十分钟后,车上的洗手间就要关闭了,有上厕所的旅客,请抓紧时间!话音未落,广播里果然响起一模一样的声音,米乐爸听到,也跟着笑了。

米乐爸问小舅初中毕业后怎么就上了警校,小舅说那时候看完《少林寺》的电影,想上少林寺学武术,觉得只有一身功夫才能出人头地,父母不让,太远,学完了也不好找工作。只好曲线救国,先上个警校,警校也开设搏击课,如果江湖需要,先在公安系统混出点儿名堂,再去少林寺镀金不晚。说完小舅自己笑了,说那时候太幼稚,被电影毒害太深,不过盲打误撞,现在也挺好,能吃着烧鸡上班,自己还有间独立的屋子,每次走在车厢里,让乘客掏出证件他们纷纷照做的时候,还真有种江湖侠客受人拥戴的感觉。如果能这样度过一生,也知足了,现在就等毕业后转正了。

桌上的食物所剩无几,瓶里还有二两多酒,米乐爸喝不动了,小舅说分了,酒瓶就扔了,又给米乐爸的茶缸里倒了点儿。一斤酒,米乐爸喝了四两多,剩下半斤多是小舅喝的。

车上广播通知现在锁厕所,再有二十分钟,就进北京了。米乐爸叫醒米乐,让他缓缓神,准备一会儿下车。小舅开始收拾桌子,拿起酒瓶准备扔了,之前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女列车员推门进来,说前面第四节车厢,一个乘客喝多了和你师父戗戗上了。小舅问为什么呀,列车员说喝多了的乘客要上厕所,已经锁门了,找我开,我不给开,正好你师父路过,让他坐下,他不听,两人就顶起来了。

小舅放下酒瓶,说了句我去看看,来不及穿上警服,蹿出包厢。动作之快,让米乐觉得功夫片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人真的存在。

米乐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六年后,他坐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这件事儿,写到作文里。作文的要求是:我们平凡人的身边都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写一位你眼里的平凡英雄。米乐写的就是这趟北京之旅,小舅走到那节车厢,制伏了犯罪分子,成为全车的英雄,让火车平安抵达了首都北京。时间有限,作文里没有过多描写烧鸡的味道。

考试结束,老师收上卷子,跟大家说:后会有期,前途似锦,欢迎常回母校看看。便结束了小学的最后一堂课。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米乐被老师叫住,说把钥匙留下吧,以后就不用来开门了。米乐是班长,之前每天都会早到学校,打开教室的门。米乐没反应过来,说那以后门谁开呀?老师说以后这里就是别人的教室了,再开学你们就去初中报到了,小学和你们没关系了。米乐这才认清小学上完了的现实,留下钥匙,跟老师庄严地说了再见。

2

米乐回到家,见他爸跟豁牙老何正准备开喝。豁牙老何就是六年前非要在火车上上厕所的那位旅客,此时他冲米乐咧嘴一笑,露出豁牙打招呼:公子放学了,快来吃饭!

豁牙老何已成为米乐家的常客。他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升初考试的日子,带来了熏肝、蒜肠,还有烧鸡,庆祝小学生变成中学生。米乐家有点什么事儿,无论是刷房,还是米乐爷爷去世,豁牙老何都身先士卒,帮着张罗,表现出对这个家的巨大热情,而他自己家的墙早黑得不像样子了,自己的妈都快进养老院了,也没太认真管过。

米乐说不饿,没上桌,回了自己屋。他对豁牙老何很有意见,不仅因为老何把这当成了自己家,还因为妈妈和爸爸离婚,也跟豁牙老何有关,哪怕米乐还是小学生,也能觉察到其中的些许联系。

那年在火车上,小舅听说有人和师父戗戗起来,蹿出包厢,米乐爸不放心小舅,也跟了过去,让米乐坐在包厢里不要出来。

到了吵架的车厢,小舅见一个中年男人正顶撞着师父,这个人就是豁牙老何,那时候他还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老何始终在围绕一个议题发牢骚,就是为什么不让上厕所。答案显而易见,刚才广播里都说了,马上要进北京了,按铁路章程,就是要关闭厕所的。

老何认为自己可以上厕所的依据是:我是在广播结束之前走到厕所门口的,可是门已经锁了,这说明锁厕所的人没有遵守章程,剥夺了旅客的上厕所权。

小舅师父说列车员在广播前,已经在车厢里走动着提示要锁厕所了,没人上,才锁的,只比广播早锁了十几秒而已。老何说既然车上有广播,就该以广播为准,列车员的声音太小,听不到,再说了,没什么人关心列车员说什么,她们不是推销袜子,就是推销手电,没想到这次推销的是厕所。

人们哄笑。

老何一身酒气,说打开厕所让我上一下,事儿就解决了。

人群中有人插话:就是,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正好我也方便一下,刚来尿。

人们哄笑。

小舅师父是个面相和蔼的老警察,说现在火车离北京站越来越近,不适合再使用厕所,首都有规定。老何说首都怎么了,首都就得让人把屎尿弄裤子里吗?

人们哄笑。

小舅被人群隔在外面,没穿警服,没人给他让路,他就往人群里挤,米乐爸跟在后面。

小舅师父说,北京在准备开亚运会。

亚运会怎么了,我也是亚洲人,歌词里都说了——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老何还唱了起来。唱完说,屎都不让拉,简直就是斩草除根!

人们哄笑。

老何更来劲:那些运动员难道进了北京就一直憋到亚运会结束吗?

不一样,人家是在房间里上厕所,你在火车上上厕所,直接落到铁路上,影响北京市容。小舅师父说。

那是火车设计得不合理,要憋就让设计火车的人憋着,别让我们老百姓也跟着憋,我们又没犯错——您快点开一下吧,我真快憋不住了。老何配合上表情。

人们又哄笑。车厢那头的人也围过来看热闹,几点钟到北京已经不重要了。

小舅师父掏出烟说,咱俩去过道抽根烟儿唠唠,在这影响别人。

烟是中华。老何视而不见,说我一般都是拉着屎才抽烟,你光请我抽烟,不让我拉屎,屎拉裤子里怎么办?

众人又笑。

小舅师父说,真拉裤子里,我给你洗。

老何说,我怕您洗不干净。

小舅这时候从人群中挤出,不由分说,冲着老何伸手就是一嘴巴。

怎么说话呢!小舅呵斥老何,喝点儿猫尿就来劲是吧!

你谁呀?老何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抽蒙了,转过脸,要还手,一看是个小伙子,估计打不过,没再往前冲,捂着脸说,凭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舅还要往前冲,被师父一伸胳膊拦住。

老何冲着小舅师父说,你是警察,他打人你不管,我拉屎你倒管!小舅师父说,我都会管,一件一件来,你要是不闹着上厕所了,就先这样,我再管他,让他跟你道歉。老何说甭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先解决上厕所的事儿,再解决我平白无故挨这么一下的事儿。

小舅没师父这等好脾气,更是没经验,隔着师父,照着老何面门就是一拳。打完说,我给你打出屎来信不信!

米乐爸赶紧抱住小舅,防止他做出更冲动的事儿。

打完,小舅觉得手里黏糊糊的,一看,都是血,酒有点儿醒了。

这一拳打得老何扭过脸去,等再转回来,已经鼻青脸肿,他觉得嘴里多了点儿什么,一张嘴,用舌头顶出两颗门牙,纷纷坠地,当当两声。鲜血汩汩流出来。这一时刻,为日后老何的新名“豁牙老何”奠定了基础。

师父给了小舅一句话:别再添乱了,赶紧消失!

师父的话管用,小舅真的就消失了,被米乐爸抱回包厢。

人群中有人说:不能让打人的走了。

小舅师父怒了,喊出一句:

“都别废话,回去坐好!还嫌事儿少!”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枪也掏出来了,冲天举着。黝黑的枪身,让人对这位老乘警刮目相看,大家之前以为他没什么脾气,现在都不说话了,回到座位。

老乘警举枪的姿势保持了几秒,像威震四方的托塔天王,见人都老实了,收起枪,问老何:

“还上厕所吗?”

“牙疼。”

老何说话已经漏风了,捂着嘴。

没人再笑。

老乘警让老何跟他走,他那有医药箱,先给老何处理伤口,然后处理打老何的人。老何捂着嘴没动,酒精和突然打在脸上的拳头,让他大脑有点儿短路。一分钟前他还很得意,众人用笑声给他助威,现在那一张张面孔不笑了,同情而痛惜地看着他。他成了全车厢最狼狈的人,有些害臊,站不起来。老乘警见他不动弹,说那我去拿医药箱,来这给你处理伤口,说完走了。

老何捡起自己的两颗牙,攥在手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穿背心打了自己的人。老何想不通,我怎么就被他打掉两颗牙呢,凭什么!

老何站起来,左右寻摸,用漏风的嘴问身边人:

“打我那人呢?”

没人说话。

“打我那人呢?”不能就这么完了!老何又问了一遍,“呢”字因为漏气给说成“了”。

看老何可怜,有人冲米乐小舅走掉的方向扬了一下脖子,算给老何个提示。老何心领神会,朝那方向走去。

米乐在包厢里等到小舅和爸爸回来,看他俩表情凝重,问怎么了,俩人谁也没回答。小舅一屁股坐下后,又站起来,说,我去洗洗手。

米乐又问了爸爸一遍,怎么了?爸爸只是说,没事儿,马上就到北京了。

小舅洗完手,回来说:他妈的,不是他的血,我手破了,牙给磕的。小舅举起手,手背的指根处皮开肉绽,往外渗血,米乐看着直龇牙。

老何捂着嘴,一路找过来,终于在包厢看到白背心,敲敲玻璃,拉门进来。

这是你进来的地方吗?小舅仰头坐着,依然没好气。

老何看见小舅身后挂的警服。你是警察?老何话一出口,又一股血流下来。

米乐爸撕了一段卫生纸,让老何擦擦。

您是便衣?老何接过纸问道。

不是。米乐爸说。

您做什么工作?老何还问。

哪儿那么多问的,回你座上去!小舅拿起桌上的手铐,找铐呢吧!

米乐爸按住小舅子的手,对老何说:

“我是老师。”

“在哪当老师?”老何抹掉血问。

米乐爸报上学校的名字。老何点点头说:

“离我家不远,教什么?”

“生物!”

“生物指的是什么?”

“植物、动物和人。”米乐爸说。

“哪儿那么多问的废话!”小舅用手铐敲在桌上。

老何不由自主又看向小舅,小舅的目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老何脸上:

“看什么!服了吗?”

老何没说话,米乐小舅伸手揪住老何的脸:

“问你话呢!”

老何的嘴被揪得咧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牙床下面的缺口里一片黝黑,像条隧道,仿佛在笑。

“笑他妈什么笑,问你服了吗?”小舅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这时候小舅师父拿着医药包进来,小舅松开了手,窗外突然黑下来。火车进站了,站台的顶棚遮掉了天光。

北京到了。

3

亚运会开幕在即,举国欢庆,老何也跟着高兴,本来给自己计划的是亚运之行,没想到变成挨揍之旅。特意攒了四天假,打算参观完亚运村和比赛场馆,再去故宫、慕田峪长城看看,最后饱食北京小吃后返程。结果门牙没了,小吃的计划难以开展,导致北京之行无法完美收尾。尾收不成,老何觉得头儿也没必要开了。下了火车,出了北京站,直接买了当天夜里的票,返程了。

再下车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老何没回家,去售票处讲述了昨天的经过:他买了张去北京的票,上了火车,因为啤酒喝多了,想上厕所不能上,和老乘警争论的时候,被小乘警打了。老何张开嘴,让售票员看他的门牙。售票员盯着使劲看了看,说没看见门牙呀。老何说因为被打掉了,说着从兜里掏东西,递到售票窗口,摊开手心,露出两颗白色硬物说,在这呢!老何问售票员,我想找车站评评理,售票员说我只负责买票和退票,没碰到过你这种事儿。老何问他们这的领导呢,售票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后面排队买票的乘客有经验,告诉老何不用在这耽误时间,直接去站长办公室。

老何带着自己的牙和票根,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上午,不见人来,门一直锁着。找穿铁路制服的人打听,原来站长去省城开会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老何讲明情况,人家说这事儿只能等站长回来解决。

老何不能直接回家。他有一个女儿,开学上初三,这次去北京没带女儿,是因为她想利用暑假好好补补课,准备来年的中考。老何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会吓到女儿和她奶奶。多年前丧偶后,老何一直带着女儿和母亲过。

老何去了市医院,挂了口腔科,现在酒劲儿过了,嘴里疼得火烧火燎。他想先装两颗假牙遮掩一下,至少保证回到家不给亲人带去恐慌,出现在单位也不至于被同事们东问西问。

大夫看完老何的情况,说现在装不了假牙,牙床上有洞,要等创口愈合和牙槽骨吸收后才能装,至少一个月。而且牙龈都肿了,当务之急是消炎止痛。老何听从了大夫的建议。治疗操作时,大夫听说老何是被人打的,说打成这样,可以追究打人者的责任,问是什么人打的。老何没说是乘警,只说是朋友喝多了闹着玩,闹急了。大夫不信,说朋友喝多了都是一起打别人,也不再问,让老何留好病例,如果将来打官司,用得着。

老何叼着纱布,一嘴药水味儿,离开医院,在火车站旁边找了旅馆住下。他这次去北京,请了假,现在可以利用这几天假,等站长回来处理这件事情。从昨天和老乘警发生争执,到牙齿被打掉,再到现在,老何经历了几个过程。

最开始,老何因为啤酒喝多了,膀胱要爆炸,只想上个厕所。之后的半分钟里,冲上来一个人,把他牙打掉了,老何蒙了,尿也没了,不知所措。缓过神,觉得即便自己在上厕所一事上胡搅蛮缠了些,也不至于挨顿打,得让打人者道歉,把医药费和装假牙的钱出了,如果有可能,再追讨些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给自己找回面子。发现打人者是个警察后,老何觉得这个道歉未必那么好要,毕竟自己喝了酒,捣乱在前,对方的行为可以理解为执行公务,只能这么算了。后来在火车上包厢里,老乘警拿出碘酒纱布,要给老何处理伤口,老何没让处理,是想早点结束和这件事情的牵扯,这时候火车也进站了,便转身离开。北京虽然到了,玩的心情随着门牙一起没了,加上人生地不熟,无心逗留,便当晚返程。回来后,老何想到接下来的生活,尤其是几天后就要上班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形象的骤变。他在市百货大楼一层的糕点柜台做售货员,微笑服务是工作宗旨,可是现在的笑容,无法给顾客带去温馨,只能送出滑稽,影响百货大楼形象。所以,最终老何的想法是,找站长开一份证明牙掉了的主要原因不在自己的书面报告,对单位有个交代,也消除家人的担忧。

接下来的几天,老何光往火车站跑了。候车大厅的墙上刷着一行红色大字——高高兴兴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看到它老何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索性躲着走。终于,在第三天,见到了开会归来的站长。

站长说这个证明开不了,事实是否如老何所说暂且不论,关键是当事人的人事关系不在本火车站。站长帮老何梳理:这趟开往北京的火车所属本市铁路局,但车上乘警不属于铁路局的,是公安局派驻的,如果是实习乘警,则也不属于公安局,档案在警校,归警校管。所以结论是,这份证明只能警校开。

老何觉得是这个理儿,问清地址,连夜赶往警校所在的另一座城市,还好尚有一天假。第二天一早,老何走进警校的大门。

校长听完情况,说警校是讲法的地方,我们会调查此事,您回去等消息吧。老何说最好今天就拿一份学校开的证明回去,对单位有个交代。校长说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您说的属实,我们要处分当事人,但调查需要时间。老何问需要几天,校长说尽快。老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回家,准备明天上班报到。

孩子和她奶奶看到老何这副模样回来,问他怎么弄的。老何说爬长城的人太多,他没站稳,被拱下山坡,磕的。第二天到了单位,老何也这样说,还补充说亚运会要开幕了,北京人山人海,还净是丢孩子的呢。有人信了,但看领导的反应,似乎没信。领导皱着眉,说老何这样会影响糕点的销量。老何爱喝酒,在单位尽人皆知,闹出过笑话,领导早就想给他调离售货岗位,现在老何再次闻出领导要给他调换工作的味道。他不愿离开这个岗位,以前新到了软和的糕点,他能先给自己老妈买点儿,现在自己也需要吃软和的东西了,更有必要留在这个岗位。老何向领导保证,他会更加努力完成销售任务,并且超额完成,如果完不成,不要奖金,同时保证尽快装上假牙,恢复温馨笑容。毕竟是老员工了,领导给了老何面子。

老何一方面履行着自己对百货大楼的承诺,勤奋工作,另一方面着急拿到警校的证明。有了证明,领导就不好意思再把他调到别的岗位了。

老何每天给警校打一次电话,问处理结果。对方说没那么快,让老何留下电话,有结果了给打过来。虽然长途电话费很贵,老何还是坚持自己打过去。终于有一天,电话里说有结果了,那位实习乘警给校方的说法是没发生过老何所说的事情。老何说这怎么可能,那么多人看着呢!校方说如果您说他动手了,能拿出证据,或有在场人员做证,证据确凿,我们不但会给您开证明,还会追究他的责任。

老何不便再请假,等到周日,买了站台票,登上那趟去北京的火车。米乐小舅早已做好老何会来找他的准备,还是那个包厢,两人面对面坐下。老何问米乐小舅,敢打人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米乐小舅说,承认什么?没发生过的事情让我承认?老何说你也是成年人了,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开嘴说,我的牙怎么没的,你最清楚。

打完老何的这几天,米乐小舅也很忐忑。他上过刑法课,知道自己这个身份打人是什么后果。他渴望留在火车上,渴望这身警服,所以咬死不承认。老何现在知道这个小年轻还在实习期,也不打算难为他,说我找你不为别的,医药费都不管你要,只是希望有个证明,让我别丢了工作。米乐小舅说,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个证明,成全不了你。他深知如果承认了这事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老何说那你说怎么办呢,我跟他们说是我在北京自己摔的,没人信。米乐小舅了解了老何的工作后,说要不这样,现在牙窝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医院,配最好材料的假牙,先让你在仪表上不被单位挑出毛病。老何说假牙我自己也能装,我需要的是单位对我有个好印象。米乐小舅承诺明天回程后,连续三个月去老何柜台买糕点,每月的实习工资都花在这上,帮老何提高销售额,销售额上去了,单位自然对他刮目相看,糕点还留给老何吃,配合他吃不了硬的的现状。说着还拿出昨天刚发的工资条。老何见米乐小舅也挺实在,说算了,都不容易,就先这样吧。

这时候车上广播说火车要开了,送亲友的旅客请下车。老何站起身,米乐小舅也跟着站起,向老何伸出手。老何递上手,两人握了握。米乐小舅说,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老何抿着嘴,舔了舔牙床,张开嘴说,但愿吧!

米乐小舅当然没幼稚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退乘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了米乐家,给米乐带去了子弹壳。小舅并没有配枪,子弹壳是他以前收集的,米乐并不管子弹壳的出处,觉得小舅能带来子弹壳,一定是个厉害的人,迫不及待地拿着子弹壳出去向小朋友们炫耀了。

小舅还给表姐和表姐夫,也就是米乐的妈妈和爸爸,带来了北京的果脯和六必居酱菜。当着表姐的面,米乐小舅把老何来找他的事儿跟表姐夫说了。表姐听明白了,让表弟放心,说咱们毕竟是一家人,胳膊肘不会往外拐。米乐小舅放心地离开后,米乐妈问米乐爸,表弟到底打没打老何,老何的牙是不是表弟打掉的?米乐爸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要是没打,能拎着东西来咱家吗?米乐妈说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他是我表弟,拎着东西来看你,还给米乐带来子弹壳,不就是为了告诉你,他没打过老何嘛——没打就是没打!米乐爸爸说你可真够护家贼的,米乐妈妈说你用不着借题发挥对我家的成见,米乐爸爸说我只是希望米乐别受你们家风的影响。米乐爸确实对米乐妈家的成见不小,米乐有几个亲姨,和米乐妈一样,都喜欢女孩,在米乐还很小的时候,给米乐涂脂抹粉,脑门中央还画了个红点,带去照相馆照相,照片洗出来,放老大,挂在米乐姥姥家墙上的相框里。客人来了,看见照片,冲姥姥竖大拇指:您这外孙女够俊的!米乐爸爸听了很不是滋味。姥姥家都把米乐当女孩养,米乐刚会走路的时候摔了跟头,米乐爸爸说不用管,让他自己爬起来,姥姥家的人偏要伸手抱,还打地,说都怪地不平,摔到宝贝了。为了让米乐多点男子汉气概,米乐爸爸给米乐买了足球,让他再去姥姥家带着。米乐和姥姥家邻居小朋友一起踢,在土地上摔倒,擦破膝盖的皮,姥姥家的那些姨就不干了,说会留下疤的,听说蜈蚣粉能祛疤,药店的太贵,就去抓蜈蚣。还真抓来了,河边潮湿的砖头底下就有,装进罐头瓶,闷死蜈蚣,然后晒干了磨成粉,熬制偏方往米乐膝盖上抹。米乐爸爸看着一瓶瓶不同日期抓来的蜈蚣因窒息弯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觉得做法夸张,说一点擦伤不至于,未必落疤,而且男孩子腿上有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米乐的妈和姨们不干了,说米乐是不是你亲儿子呀,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感情的话呢!米乐爸爸和她们不在一个频道,无言以对,只是郑重地告诉过米乐妈妈,以后少把米乐往姥姥家带。米乐妈妈说,可以不带去,那以后你管孩子。米乐爸爸要忙活学校的各种事儿,管一个班五十个孩子,留给米乐的时间几乎为零,看着米乐妈妈和亲姨们把她们的好恶投射在米乐身上,却无能为力。对于米乐的教育,两人吵过若干次,已经习惯了。这次由表弟转到米乐,又吵了一架,互不理睬,上了床背对背躺下,各自而眠。

老何装上了假牙,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越看越觉得自己笑得假。没法不假,这副假牙本不是什么开心的原因装在嘴里的。内心苦涩,更要笑出来,让别人看出甜。顾客的心情影响着食欲,顾客的食欲关乎着销售业绩,销售业绩是自己工作稳定的保障……老何站在糕点柜台后面,抬起头,勇敢地笑着。

新装的两颗牙比老何以前的那两颗牙白,亮白,笑起来有一种灿烂闪光的效果。每个经过糕点柜台的顾客,都会因为这两颗白牙,而多看一眼柜台里的糕点——种类繁多,颜色各异,千姿百态,油、润、面、脆、酥,各种质地,软硬兼施——视觉上受到刺激,勾起食欲,不想买的也买了。

老何的工作保住了。

秋去冬来,元旦一过,春节就快了。前税务局局长的老爷子拄着拐棍来买蛋糕。他儿子退休前,蛋糕年年有人送,儿子再给他端去,后来儿子退了,没人送蛋糕了,他还馋这一口,就自己来买。

老头挑了桃酥、虎皮蛋糕和松仁枣糕,各要一斤。称完,老何用油纸给每种分别包上,系上纸绳,方便日后一块块吃,吃完封上纸,蛋糕不会干。包到虎皮蛋糕的时候,老何的假牙突然从嘴里迸出,翻了个跟头,正戳在蛋糕上。

这副假牙老何装得有点儿着急,没等牙龈稳固,就配上了。配的时候大夫提醒过他,现在装上,过段日子会不合适。老何说不合适就再换,现在急需先将城门缺口堵上。堵是堵上了,但局势不稳定,随着牙床的迁移,堵在缺口上的两颗牙变得碍事了,老何嘴里像戴了紧箍咒,随时要炸裂。想再配一副,但春节前买糕点的人多,不好请假,就先凑合着。

不舒服了,下意识会用舌头去舔那两颗牙。这次不知道是舔得猛了,还是终于开闸泄洪,两颗牙像陨石一样,坠落在虎皮蛋糕上,排列整齐,像准备咬上一口似的。

老头看清是两颗牙后,说怎么着伙计,比我还着急吃?老何赶紧拾起假牙,装进嘴里,还粘着蛋糕的甜味儿。蛋糕上留下两个齿痕。

老头不乐意了。老何要给老头换块新的,老头不干,说要换就把老何换了。吵闹着把百货大楼经理召了出来。老头话里话外一通埋怨,经理听明白了,老头是前税务局局长的父亲,没少沾儿子的光,这次自己来买蛋糕,从自己兜里掏钱,有点儿不平衡,又碰上这事儿,借题发挥,撒撒怨气。经理赶紧派车给老头和糕点送回家,还额外饶了三斤肉松卷,才算没把事情闹大。老头上了车还不依不饶,说别以为我儿子退休了,税务局就没人了,你们好自为之。哪怕老头只是随口一说,经理也不能让老何继续站糕点柜台了,万一老头日后再来买蛋糕,看见老何,赶上哪根筋儿又不对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送走老头,经理开诚布公和老何谈话,劝他离开销售岗位,从长计议。

这天也是老何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日子,初三第一学期的最后一个家长会,很重要。经理和老何谈完,老何来不及为自己辩论,骑上车就去了女儿学校。

先是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听老师分析今年的中考形势,嘴里的紧箍咒让老何坐立不安,索性摘了假牙,放在女儿的课桌里,继续听老师讲。

后来散会了,家长们挨个向老师打听自己孩子的情况。老何也排队等着,轮到他的时候,才从兜里摸出假牙,装上,忍着疼痛和老师交流了几分钟。在此之前,门牙的地方一直空着,老何被人认了出来。女儿同学的家长里,有坐过那趟火车的。

班里的学生很快就知道何丽云的父亲在火车上被警察打掉两颗牙的事情了,何丽云就是老何的女儿。一个学习成绩和何丽云同样名列前茅的男生,跟她关系要好,认真地问何丽云:他们都说你爸爸的牙是被警察打掉的,不是这样的吧?何丽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瞬间成绩一落千丈。回到家,跟老何的话也少了,甚至躲着老何走。老何未察觉,以为女儿忙于中考。

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又召开家长会。老何已经有了一副舒适的假牙,这次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女儿的排名从班里前三名跌到三十多名。老何很诧异,会后等到所有家长都走了,问老师是怎么回事儿。老师对学生中间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说自打上回开完家长会,班里男生就开始拿老何的豁牙取笑何丽云,成绩下降,想必与此事有关。老师已经找带头男生谈过话了,希望老何回去再做做女儿工作。

回到家,老何问女儿学习成绩下降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女儿没说话。老何又问女儿,如果我证明了是火车上的警察犯了错误,你的成绩能上去吗?女儿反问老何,你真能证明吗?

老何懂了。

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为了能让女儿考上好学校,老何带着女儿去找米乐小舅。

米乐小舅再有两个月就能拿到警校的毕业证了,若不出意外,将会留在火车上工作。老何的再次出现,让米乐小舅如临大敌。你怎么又来了?米乐小舅把老何父女带到包厢。

老何先说了自己因为工作中假牙掉了,导致不能卖糕点的事儿。米乐小舅说你想让我怎样赔偿,老何说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儿学校里在传言自己喝多了撒酒疯,被警察打掉两颗牙,影响了女儿的情绪,致使成绩下降,再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他希望女儿能考个好学校。米乐小舅说这还不简单,转向老何女儿说你爸爸没有犯错误,我和你爸爸之间发生了点儿误会,但他的牙不像你们班上说的那样,好好学习吧!女儿看着面前的乘警没说话,往车下拉老何。老何知道女儿有话不好意思讲,下车问女儿想说什么。女儿说我相信你了,但你得让我们班同学也相信。老何让女儿在车下等着,他又上了车,跟米乐小舅说刚才的话光跟我女儿说还不够,得让女儿全班都知道,你去学校里讲一讲。米乐小舅说你这样就太过分了,老何说我女儿没妈,就我这一个爸,中考对她很重要,我没理由让她因为我耽误前途。米乐小舅说要不这样,女儿的工作你自己去做,我也让你打我一顿,给我也打掉俩牙,三颗也行,出出气。老何不打,说自己不是为了出气,只想证明自己没错儿,米乐小舅说那我真帮不了你了。老何说我就这一个女儿,米乐小舅说我就这一次毕业分配的机会。老何说那让事实自己说话吧,牙是你打掉的,我就不信没人看见。米乐小舅说看见了能怎样,老何说看见了就能帮我做证,我要是找到了证人怎么办?米乐小舅说你去找吧,该怎么就怎么办。

老何带女儿回家了,让女儿别着急,先安心备战第二次模拟考试,他会攻破班里流传的谣言。

老何又去找了那天火车上的老警察,结果车上换成一位中年警察。老何问老警察去哪了,中年警察说无可奉告,不说有不说的难处。老何只好去分局打听,被告知那位老警察查出肝癌晚期,刚做完手术,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老何讲明找他的缘由,接待老何的人听完,问老何是不是要报案,他去拿本记下来。老何说千万别拿本,也不用记,并不想把事情搞复杂,只是想问问那位老警察,能不能替自己去学校做个证,证明自己没犯错误。分局把老警察的家庭住址给了老何,老何摸上门,老警察不在家,出去抓中药了,老伴在。听明白老何的来意,给老何作了个揖,说谢谢老何,希望他赶紧离开这。老何不明就里,老伴说大夫已经给老警察下最后的期限,也就能活个一年半载了,让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少琢磨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单位也给他放了假,现在让他掺和这事儿,无异于榨取他硕果仅存的健康细胞。说完老伴拿出手术单、医药单,给老何看。老何一看,都是真的,想起老警察在火车上要给自己包扎的场景,心里一酸,说自己在百货大楼上班,如果想吃点心了,可以去后门找他——老何从糕点柜台被调换到楼后的车棚看自行车,但是在糕点柜台还有面儿,新到货了能刷脸先买。然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老何到单位打了声招呼,要请几天假,不等领导点头,就坐火车去了异地的那所警校。为了女儿,豁出去了。校长见到老何,还记得他,说如果实习乘警真打人了,就不是给你开个被打证明那么简单的事儿了,而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老何说他不想把事情搞大,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女儿需要自己的证明。校长说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如你所说,性质很严重,国家刚刚颁布试行了《人体轻伤鉴定标准》,其中就有牙齿脱落这一条,我们可以再调查一次。老何说这次我住下不走了,每天来一次,直到出结果。第二天,老何在招待所接到警校的电话,校长说电话询问过当事人,他说没动过手。老何一下子怒了。老何气冲冲来到校长室,要把米乐小舅叫来当面对质:他当我面都承认过了,还让我把他的牙也打掉两个,算扯平了,我要有一句骗人的话,我是这个……老何用手模拟出一个王八的形状。校长让老何冷静,说私底下的话不能当真,如果当事人不想公开承认,叫来也没用。老何说那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校长说国家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如果老何真的受到人身伤害,可以去检察院起诉,检察院会立案调查。老何说那不就成打官司了吗,校长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对错只能由法律裁决。老何问只能如此吗,校长说没有二法,老何喃喃道,那就打吧!

老何并不愿意惹麻烦,他认为温良恭俭让、你好我也好、吃点儿亏喝点小酒就过去了的日子挺好,但想到女儿的未来,又觉得这样没出路。自己这样,是因为人过中年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了,瞎凑合,女儿才十五岁,不能凑合!

老何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丧妻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两次女方都提出只要老何把女儿交给他妈妈带,自己和老何单过,就答应跟老何结婚。老何都没同意,单身至今。女儿和老何一直很亲,现在父亲形象在她心里大打折扣。老何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不仅是挽救父女关系,重塑自己的形象,更是为了给女儿展现一个光明的未来——让女儿知道,社会是公正的,正义是值得相信的!

老何去了检察院。工作人员做登记,问老何有目击证人吗,老何说有,对方说我们需要他的联系方式,老何说我现在也没有,但马上就会有。

一天,米乐爸爸正在办公室判作业,同屋的老师走过来,说米老师有人找。米乐爸抬起头往门口看,站着一个人。米乐爸爸走过去,打量站着的人。

您还认识我吗?站着的人问。在米乐爸爸辨认的时候,站着的人背过身,摘下假牙,转过头又让米乐爸爸看,说这回您认出来了吧。米乐爸爸说是你呀,找我吗?老何装上假牙说,对,火车上的事情,想麻烦您。把来龙去脉一说。米乐爸爸问老何怎么找到这的?老何说,打听。米乐爸爸说一会儿还要给学生上课,让老何周日去他家,给了老何地址,叮嘱以后不要来学校找他。

周日,老何拎着点心匣子如期而至。米乐妈妈已经知道老何去学校找过米乐爸爸的事情,一大早就把米乐爸爸支出去,让他带米乐去公园玩,晚上再回来。米乐爸爸说了句“妇人之道”不情愿地出门了。

是米乐妈妈给老何开的门,说米乐爸爸去同事家帮着打组合柜了,不一定几点回来。老何放下点心说没关系,我等。边等边讲述那天火车上的事情。米乐妈妈给老何倒了一杯水,也不接话,任老何自己在那说。老何知道米乐爸爸和那位实习乘警肯定认识,要不然也不可能坐在乘警室里,问米乐妈妈,他们关系到什么程度。米乐妈妈直言不讳,说别问了,你就不应该来。米乐妈妈如此态度,老何已有所准备,说知道这事儿挺麻烦人的,但还是愿意试试,毕竟牙是在米老师眼皮底下被实习乘警打掉的。米乐妈妈一心帮米乐小舅找老何的把柄,问老何那天是不是喝酒了,老何说喝酒归喝酒,喝成什么样警察也不应该打我呀,再说我喝的啤酒也是火车上卖的,他们卖酒,就说明允许旅客喝酒。米乐妈妈说咱俩不用争这个,喝没喝酒、打没打你,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的事儿能不能自己解决,找我们干什么呢?老何说只要米老师实话实说就行了,米乐妈妈说你让他说什么,他跟我说他什么也没看见。老何一愣,沉默片刻说米老师是故意出门躲我吧,米乐妈妈说你要这么认为也行。老何站起身,说那我早点回去吧,米老师好早点回家。米乐妈妈说点心拎走,给看到过现场的人吧,一个车厢里那么多人呢。老何说,点心还有,人不好找。叹着气,走了。

第二天,米乐爸爸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又见到了米乐的小舅,他和米乐妈妈正守着桌上的一张报纸,一筹莫展。米乐妈妈把报纸拿给米乐爸爸看,是本市的日报,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说某年某月某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某节车厢,穿跨栏背心的实习乘警打人,致使受伤害人门牙脱落,现寻找目击证人,希望在场人士能勇敢地站出来,不畏强权,帮受害人讨回公道,弘扬社会正气。米乐小舅看到这份报纸,赶紧来了米乐家,得知老何已经来过,对米乐爸爸说,姐夫,这人也找过我和我们学校,问题的关键就在有没有人给他做证;有,我的麻烦就大了,没有,这事儿就只能这么过去。米乐爸爸没说话,拿着报纸反复看。米乐妈妈宽慰表弟,说既然老何登报了,说明你姐夫这条路他没走通,这一关,你放心。表弟点点头,看到窗台上的空高粱酒瓶,对米乐爸爸说,姐夫,等我转正了,给你弄两瓶茅台。米乐爸爸放下报纸,拿起空瓶,扔进簸箕说,喝完这瓶我就打算戒酒了。米乐小舅瞪着眼睛不知道姐夫什么意思,米乐妈妈替米乐爸爸解释:你来之前,他就想戒酒了。米乐小舅说,那我给你们弄台录像机,以后看电影不用出家门。米乐妈妈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送走表弟,米乐妈妈从簸箕里捡起酒瓶,戳在桌上,问米乐爸爸:什么意思?米乐爸爸又把酒瓶扔回簸箕说,我说不说话的资格,就值两瓶破酒吗?米乐妈冲着簸箕踢了一脚,说你耍给谁看呢,是你自己不买票,非跟他坐一块。米乐爸说他是你表弟,是他非拉着我上车的,要不是你们家,我能认识他?这时候里屋门开了,米乐睡眼惺忪从里面走出来,说你们吵什么呢?看见了桌上的子弹壳,来精神了,问,小舅来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米乐妈把米乐往屋里推,说叫了,你没醒。米乐信以为真,攥着子弹壳又回屋睡了。米乐妈妈还要再跟米乐爸爸说出个所以然,一转身,米乐爸爸点上根烟,去院里抽了。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米乐爸爸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老何。老何走上前说:“米老师,下班啦!”

米乐爸爸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冲不远处一甩头:

“那边有个小饭馆。”

两人坐下,要了炸花生米和黄瓜蘸酱。老何开门见山,说我知道,您和那乘警肯定是朋友,要不然也不能坐在他那屋里。米乐爸爸点点头。老何又说我去您家没见到您,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米乐爸爸叫来服务员,要加个蒜苗炒肉,今天他请客。老何说不用,今天是最后一次来找米乐爸爸,日后不会再来,他请,又让服务员上一塑料桶啤酒。这么一说,米乐爸爸心头一松,之前这事确实成为一道难题,困住了他。

啤酒上来,老何先给米乐爸爸倒了一杯,又给自己的杯里倒上,两人碰杯。喝了一口,米乐爸爸放下杯,老何还举着,说了句对不住,米乐爸爸一愣。老何继续说,今天我已经把您家的地址给检察院了,他们会去找您取证,到时候怎么说,是您的自由,我先干为敬!老何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刚有些许轻松的米乐爸爸,顿时又沉重起来。

老何又给杯里倒满酒,说走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时间不等人,我必须在女儿中考前给她个说法。

米乐爸爸看着对面的老何,这个把包袱甩给了自己的中年男人,眼中闪动着光,不知道是希望之光,还是狡黠的光。米乐爸爸有点讨厌这光,带着愤怒说: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老何不紧不慢地说他了解过了,作为公民,他有这个权利,而且米乐爸爸也有配合出庭的义务。

米乐爸爸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何又给续上酒,说我知道您会说不在场、没看见,您这么说我还真没有办法,因为我也没有其他方式证明您在场,但我还是要拼死一搏。

米乐爸爸更觉得老何胡搅蛮缠,指着老何鼻子说,我真想给你这俩假牙也打掉了——你怎么就断言我会这么说呢?老何说您爱人都告诉我了,所以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了。米乐爸爸说你等会儿,我媳妇都跟你说什么了?老何把那天去米乐家的经过一说,米乐爸爸问我媳妇真是这么说的,老何说不信你回去问。米乐爸爸说,那我如果就这样说,你会怎么办?

老何摘下假牙,嘿嘿一笑,又用漏风的嘴说:

“等女儿到了十八岁,我会找到那个实习乘警,当然那时候他早就转正了,然后挥起拳头,把他的门牙也打掉两颗,带回来给我的女儿看看,让她知道善恶有报!”

“你这样会被抓起来的。”

“没关系。”老何说,“我现在都这样了,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的,里面外面都一样,但是要让我女儿知道这个世道不能胡来。”

“我看你就够胡来的。”米乐爸爸说。

“我是被逼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在火车上,揪着我的腮帮子,问我‘服了吗’的样子——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不服!”老何“腾”地站了起来,肢体配合着语言。情绪没完全到位,又说:

“为了能一拳把他的门牙也打下来,我建议,咱俩再来盘酱牛肉吧!”

老何冲服务员招手。

当晚米乐爸爸一身酒气回到家。米乐妈妈不知道他是跟老何喝的,只对他这么晚回家还喝了酒很不满,说你不是戒酒了吗?米乐爸爸说戒不戒酒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替我做主。米乐妈妈说谁愿意管你呀,给米乐爸爸晾在一边,先上床睡了。米乐爸爸自己倒了杯水,说以后我的所有事儿,你都不要管。米乐妈妈一伸手,关了灯,米乐爸爸说这还有人呢,米乐妈妈说你不说不用管你吗,翻身留下一个背影。米乐爸爸站在月光里,端着水杯,水中浸着月影,突然不舍得喝。

4

米老师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衬衫,穿在身上,站到镜子前照了照,没发现什么问题。一转身,看见一直在旁边看他的米乐。米乐知道今天似乎是个特殊的日子,爸爸似乎要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爸爸和妈妈已经争吵了很久。米乐不愿意看见他俩争吵,也不想问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么。

每天都是米老师送米乐上下学,他任教的中学和米乐所在的小学顺路,但是今天米老师告诉米乐,中午放学不去接他了,让他和家近的同学结伴回家,学校离家并不远。

米老师还指着桌上盖着网罩的饭菜说,如果他没回来,米乐就自己先吃,菜已经炒好,六月中旬了,不用热也能吃,主食是方便面,暖壶里有开水,一泡就行,倒的时候小心点儿。米乐爱吃方便面,平时父母都不让吃,这次主动给他吃,更说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米乐已经会感受大人的心理。米老师检查了米乐脖子上的钥匙绳,确认了家里的钥匙在上面拴着。最后叮嘱米乐,吃完饭锁好门,电视上有一块钱,拿着买零食,去找隔壁的同学,一起去学校。

米乐妈妈今天出门比以往都早,在米乐印象里,父母好像有几天没说过话了。对于妈妈的早早出门,米乐并不意外。

米乐斜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拐过门前那条都是露天面摊儿的小路,就到了所谓的大街上,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是市法院。经过门口,米乐问爸爸,你今天是要来这吗?米老师有些意外,问米乐为什么这么说,米乐说你们聊天总说法院法院的,这不就是法院吗?米老师以为自己和老婆那些避着米乐说的话影响不到他,结果米乐还是听到了,而且走心了。米老师只能告诉米乐这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只要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就行了。

后来米乐回忆起来,大约也是在这之后,家里的气氛变了,像一座冰窖,回到家就感觉冷,想赶紧出去晒晒太阳。爸妈也不怎么说话,米乐倒希望他们吵场架,通过谩骂的言语,也能知道两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现在相安无事但谁也不理谁的生活,突然让米乐喜欢去上学了,不愿意待在家里,不愿意过礼拜日。作业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米乐也很为难,不知道该找谁。爸爸是家长,妈妈也是家长,找爸爸不找妈妈,会不会让妈妈伤心?反过来,爸爸会不会伤心?米乐觉得自己长大了,能替大人着想了。

当然米乐更要为自己着想,必须有个家长的名字出现在纸上,他只能花钱找一个擅长模仿家长签名的高中生写上父母其中一方的名字,远近有需求的中小学生都会找这个高中生,代价是一袋干脆面。

妈妈和爸爸还颇有几分默契,两人尽量不同时出现在家里,不是他昨天加班,就是她今天加班。赶上周日,不是他这周带米乐出去玩,就是她下周带米乐。至于为什么不能三口一起出行,米乐在父母嘴里得到的说法都是对方工作太忙。然而无论多忙,无论两人的时间多不凑巧,神奇的是,竟然没有耽误过米乐一顿饭。

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不在家住了。米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住了,爸爸的回答很简单:工作需要。

取而代之的是老何开始频繁出现在米乐家。妈妈的消失、老何的出现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子弹壳,让米乐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五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后,米乐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次他考了三百——语文、数学、自然三门都是一百分——受到老师表扬。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没考好的男生对米乐说: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爸你妈都离婚了!”

米乐已经快十二岁,加上父母长久以来的表现,他大概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了。反问那个男生:你怎么能保证你妈你爸没离婚?那个男生说,我妈我爸天天一个被窝,他们不可能离婚!米乐想到妈妈很久不回家住了,如果一个被窝才代表不会离婚,那么这说明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很久了。想到这,悲愤喷涌,米乐扑向那个男生,两人扭打一团。

这一架打得米乐身心通畅,多日积蓄的苦闷一扫而光。那个悬而未决的疑惑——父母到底怎么了——也有了答案。米乐挨了几拳,身上的疼痛感让这个答案变得对他失去杀伤力。打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小孩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打累了,被路过的大人一伸手就拉开了。

米乐鼻青脸肿回到家,爸爸一眼就看出他打架了,问因为什么,米乐当然没说因为你和我妈离婚了,而是说那孩子欠揍,因为在考试的时候给他捣乱。爸爸说我看欠揍的是你,这事儿你可以告诉老师,但不能动手打人。爸爸让米乐趴下,用扫炕扫帚打了他屁股三下,帮他长记性。

米乐并不记恨爸爸,也不记恨妈妈,觉得他俩也是受害人,只是对老何耿耿于怀,因为父母离婚和老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看到这次小学毕业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身边的平凡英雄》时,米乐立即想到了小舅在火车上治服老何的事情,终于借此发泄了对老何的愤怒。

米乐把他知道的和幻想的都写了进去,塑造了一个讨人厌的老何,而作为平凡英雄的小舅,及时出现将这个害群之马绳之以法。

没想到交完作文,回到家就看见了豁牙老何。豁牙老何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学毕业的日子,每年里,他都会以各种名义,找米乐爸爸喝一顿。老何本来已经有了一副合适的假牙,却故意不戴,就愿意咧嘴一笑后,露出里面的黑洞,他说这是自己的光辉业绩,是自己反抗强权的勋章。

米乐进门后没有坐下和这两个大人一起吃喝,厌恶地看了一眼老何的豁牙,径直进了自己的小屋。米老师替米乐打圆场,孩子越大越不懂事儿,也不知道叫人。老何并不挑礼,扯下一个鸡腿,又掰了一块肝,盛在碗里,送到米乐门口,敲门说:

“少爷,饭给你送到门口了。”

米乐在里面没动静。

老何又敲着门说:

“劳驾您亲自吃一下。”

里面依然没动静。米老师知道老何越敲,米乐越不会开,米乐对老何很有意见,虽然爷俩没交流过,他也看得出来。米老师说算了,小孩不会饿着自己,饿了就出来了。

米乐不是不饿,是不喜欢看见老何,此刻还沉浸在写作文的情绪中,看见老何像看见坏人。其实他就躲在门后,关注着门外的动态。饥饿感和对老何的愤恨,正在身上蔓延,他为那一刻的到来做着准备——冲出去大声宣布:老何,你不要再来我家了!米乐觉得,老何如果不来了,妈妈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现在米乐没有勇气破门而出喊出这句话,他需要更愤怒一些、更饿一些,藏在门后积蓄着这种力量。

老何没敲开门,把碗端回桌上。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米乐对自己为什么这个态度,也清楚自己是米乐父母离婚的导火索。他端起酒杯,一手捏着,一手托底,颇有仪式感地说:米老师,还是那句话,感谢的话不多说了,都在酒里,我自罚三杯,一杯敬你,一杯对不住你前妻,一杯对不住你前小舅子……老何在得知面前这个男人因替自己出庭做证为自己打赢官司找回尊严而被丈母娘家人恨不得要千刀万剐了后,不禁肃然起敬,一口一个米老师,宛如从五行山下蹦出来的孙悟空管唐僧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

米乐在门缝里观察着,老何自斟自饮,每杯都倒得挺满,喝的时候也一丝不苟,瞬间三杯进肚。米乐想,他也真好意思!但是爸爸并没有撵他走的意思,而且每次都跟他一起喝,虽然不像他喝得那么凶。这是米乐所不能理解的。

三杯过后,老何已经不说中国话了。本来摘了假牙就漏风,酒劲儿又让他舌头捋不直了,彻底变成大舌头,说话的欲望却异常强烈。

米老西(师),我心里难锈(受)呀,老何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其实我并不好意西(思)来您这,我细(是)你家的坠(罪)人呀,弟妹跟你离婚……

你也不用自责,过不到一块去终究是过不到一块去,离开是早晚的事儿。米乐爸爸说。

渗两年,你和弟妹复婚没可能的话,我给你介笑(绍)一个。老何发自肺腑。

先给你自己找一个吧。米乐爸爸说。

我要是宅(再)婚了,你还一个人,我更没脸进你家门啦。老何喝得红头涨脸。

回回跟你说,以后再提这事儿,就走,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好吧,那我再记(自)罚山(三)杯。

想酒就喝,别老自罚自罚的,倒上就行啦。米乐爸爸给老何续上酒。

要吃(知)道那个实习乘警是你小舅子,我就不来麻烦你了——没敢相信您能大义灭亲,您是这个……竖起一个大拇指。

毕竟他不对,不应该动手。

也怪我有点儿喝多了。

那也不能打人,出手还那么狠。

我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让人家秋(丢)了工作。

这亏他早晚得吃,要是不改改,将来栽更大的跟头,不当警察了,他现在也挺好。

电视一直开着,突然冒出一句话:“用事实说话。”老何扭头看向电视,正重播着前一天的《焦点访谈》。老何一拍大腿,说这话总结得好,米老师,你是这句话的践行者,尊重事实,用事实说话,实话实说——简直就是中央派来的代表,跟中央电视台一个声音。米乐爸爸说你喝多了,今天到此结束吧,拿过酒瓶,拧上盖。老何要酒瓶,说再喝最后一杯,米乐爸爸不给,说你的最后一杯永远又是半斤,老何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杯,这杯一定要喝,瓶子拿你手里,你给我倒。米乐爸爸倒了最后一杯,没满。老何说,倒满。米乐爸爸又给续上点儿。老何端起酒杯,这回是双手并排握着,像古装剧里的人物在喝酒,说这杯是替我女儿感谢你的。米乐爸爸说你又来这套,喝就喝,不喝就放下。老何说女儿来信了,提到你,说你给我们一家带来希望,再开学她就大四了,准备考研,法律系,要不是你那时候及时帮我洗白,稳定了她的情绪,她都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她说以后当上律师,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米乐爸爸说没必要跟孩子说大人的这些事儿,老何认为很有必要,让孩子分清善恶,知道社会是有规矩的,这样他们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孩子长歪了,社会就更完蛋了。

说完老何东张西望,开始满屋子看。米爸爸问他寻摸什么呢,老何说看看哪块儿适合挂锦旗,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卷好的画轴,站起来,一抖落,画轴展开,是一面锦旗,右边一排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左边一排写“好人难得一生何求”。老何说:

“米老师,你是一位高尚的人,这是女儿建议我送你的,我带钉子了,你看挂哪面墙合适?”

米乐爸爸让老何先坐下,老何举着锦旗,说坐下就拖拉到地了,米乐爸爸说卷好了,拿回去,老何说宝刀配英雄,挂在这才物尽其用。米乐爸爸急了,说叫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站起来,夺过锦旗,三卷两卷,收起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拿走!老何第一次见米乐爸爸这么大反应,悻悻塞回包里。

米乐爸爸自己倒上一盅酒,情绪有所收敛,缓了缓说,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接着说,帮老何出庭做证,是因为日后要站在讲台上教课,腰杆得挺直了,自己还当着班主任,学生犯错误了,批评他们的时候需要底气。老何说,所以你当老师,对得起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要不我把锦旗上的字改一下?

米乐爸爸说,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当老师,不必在意学生们的目光,我是怕。怕?老何问,怕如果不做证,我打击报复吗,我可不是那种人。老何端起酒杯,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米乐爸爸冲米乐所在的房间甩了一下头说,怕米乐以后会看不起我。说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我想如果有一天米乐长大了,还记得这件事儿,问起我,我可以如实告诉他,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心安理得地说,我尊重了事实,没有歪曲谁,也没有袒护谁,说实话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冥冥中那句话一直在起作用,就是刚才电视里的那句——用事实说话——虽然这句话当时电视上还没说过。如果因为我没有说出事实,米乐知道了这个社会有空子可钻,等有一天他做了错事,甚至犯了法,他说这是跟我学的,我会后悔一辈子!说完,米老师一口喝完杯里的酒。老何及时给填上。

隔着门,米乐在爸爸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已经小学毕业了,能把六年前火车上发生的事情、爸爸和老何刚才酒桌上说的那些事情,以及父母离婚的事情串起来,其中的因为所以大致清楚了。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那篇作文写错了。这么多年,错怪老何了,作为少先队员,不应该在作文里玷污老何的名声。他要去找回那篇作文,销毁掉。

米乐冲出房间。举止之突然,吓了爸爸和老何一跳,愣愣看着他。米乐冲到桌前,端起桌上爸爸的白酒杯就喝。

“放下,那是酒!”爸爸说。

老何把之前给米乐盛肉的碗递到面前说:

“别光喝,吃口东西。”

还替米乐开脱:

“让他喝吧,小男子汉喝点没事儿,都要上初中了。”

米乐喝进嘴里的酒,还没往下咽,已经在口腔里燃烧。他觉得是男子汉的话,就不该怕辣,于是眼一闭,豁出去,咽了下去。瞬间浑身发热,胸口像点了一个二踢脚,第一响已经炸开,第二下不知道要把他崩到什么地方爆炸。

米乐飞奔出了家门,左拐右拐,跑到学校门口。大铁门紧锁,米乐敲门。一扇小门镶嵌在大铁门中间,从里面被拉开,露出看门大爷的脑袋,问米乐怎么了?米乐说自己是六年级的,要找老师,大爷说你们已经毕业,老师都走了,学校也放假了,一个人都没有了。米乐问去哪里能找到老师,他的作文写错了。大爷看他这副着急的样儿,问怎么个错法,帮他想办法。米乐把经过从头到尾一说,大爷耐着性子听完,笑了,说你这个不影响毕业,也不影响你上初中。米乐说怎么可能不影响呢,明明老何不是坏人,我把他写成坏人了。大爷说作文该怎么写,我也不会讲,但是我知道,无论你的作文写成什么样,得了多少分,哪怕不写,开了学你依然会是初中生,小升初的考试就是走个形式。大爷问了米乐家住哪,然后万分肯定地告诉米乐,你会在二中上初中。米乐知道,二中是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全市第一,可自己作文写得这么糟糕,怎么可能上二中呢?大爷说上不上二中不是因为考得好坏,是因为米乐家住在二中的学区,二中的初中部采取就近入学,会不会写作文都进二中。大爷最后说:

“回去吧孩子,放暑假了,痛痛快快玩一个夏天,以后上了二中,就没这机会了。”

米乐一听,哭了,觉得自己作文写跑题了,不配上二中,有损二中的荣誉。大爷不明白,又补充:

“孩子,如果开学你不是二中,再来找我哭,行吗?上了二中应该高兴!”

米乐哭得更凶了。

米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小学门口的,悲戚地往家走,一边流泪,一边想:还有一次机会,等开学了,一定要告诉二中的老师这篇作文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上下去,初中这三年就抬不起头了……

中部

1

初中一开学,米乐找到老师,坦白自己不该在本校上初中。老师并不意外,说知道米乐要去北京上学了,这是好事儿,跟作文写得怎么样没关系。这话让米乐一愣。老师还说你妈妈已经来过学校,说等北京那边的学校找好了,就给你转走。

米乐带着疑惑回到家,问他爸这是怎么回事儿。米乐爸爸告诉米乐,他将在北京上完初中,然后上高中,北京的高中生考大学更容易,录取分数线低。看样子也早知道这事儿了,还替米乐把未来都计划好了。米乐说可是咱们家不是在这里吗?米乐爸爸说,北京有你的新家。

这个新家,是米乐妈妈给米乐找的,她已经和一个北京男人登记结婚,还要把自己和米乐的户口迁到北京。北京的升学优势,让米乐爸爸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毕竟那里是北京,米乐的一辈子才刚开始,因为这一点,米乐爸爸同意前妻带走米乐,和继父一起生活。把米乐培养成大学生,是米乐父母离婚后仍能达成共识的地方。

米乐的继父,比米乐妈妈小三岁,两人是在舞厅认识的。在米乐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开始分居。米乐妈妈不再回家住,家里的房子是米乐爸爸学校分的,教委的家属楼,她搬出来,住到自己单位宿舍。所谓宿舍,是临时搭建的,米乐妈妈在群艺馆上班,所在的三层小楼有间道具库,除了取送道具,很少有人进,她就在这里面,用景片搭了一个封闭的卧室。领导知道米乐妈妈为什么不回家住,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些景片上要么画着崇山峻岭,要么画着浩瀚海洋,一个人住在里面,眼前的景象,越发让人孤独。米乐妈妈的工作是群艺馆的舞蹈老师,担负着为全市交谊舞爱好者普及探戈、华尔兹、伦巴的工作。晚上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打发时间,就去了舞厅教课,还能多些收入。那时歌舞厅刚在大城市兴起,小城市不认,看着旋转的灯,不敢进。老板为了招引客人,就办扫舞盲培训班,请来群艺馆的老师上课,更好的也请不来。就这样,米乐妈妈在舞厅认识了小黄,也就是米乐的继父。

小黄是陪领导从北京到这里考察的,领导坐着一辆京牌的小轿车,小黄是司机。晚上领导休息得早,小黄还年轻,睡不着,瞎转悠,进了舞厅。正好赶上米乐妈妈的“慢三”培训班开课,小黄就交了费,跟着学起来。

每晚两个小时,中间休息几次。休息的时候,师生闲聊,双方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聊到小黄,得知他是北京来的后,大家并不惊讶,说一听小黄说话,就知道是北京人。问到小黄在北京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来这里。小黄说自己是“二炮”的,给领导开车,领导上哪儿,他就开到哪儿,也不多问领导的事儿。米乐妈妈听说过“二炮”,知道那是为国家研发导弹火箭的,可是本市并没有跟火箭相关的单位,问小黄来这能干什么呀?小黄只是笑笑。大家知道部队有规定,很多事儿不能外露,也不再难为小黄;只是说小黄不穿军装,肯定是为了工作的保密。小黄笑的幅度大了些,像在验证着大家说对了。

小黄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跳着舞,都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当兵的。展示动作的时候,米乐妈妈愿意拉着小黄做示范。在场男士看到小黄挺拔的身姿,也下意识挺起自己的胸脯。在得知小黄尚未成家后,很多老大姐想给小黄介绍对象,可是作为拥有北京户口又是“二炮”身份的人,哪怕是开车的,怎么可能找个外地媳妇呢。老大姐们强忍住把单人姑娘们带来舞厅见见小黄的冲动,自己拉起小黄的手,在镭射灯光的旋转中,和小黄翩翩起舞。

摸清领导晚间的规律后,小黄就敢开车来学跳舞了。散场后,还能送顺路的舞友回家。在车里,小黄从舞友们嘴里听到米乐妈妈的故事。

在搬进道具库之前,米乐妈妈向米乐爸爸提出离婚,得到答复是孩子还小,再等等。但米乐妈妈不愿意和这个男人继续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旦两人对不上眼了,看对方做什么都别扭。米乐妈妈选择搬出这个家,她记得一条法律常识:夫妻分居两年可自动离婚。

米乐妈妈并没有放弃做母亲的责任,有时候会把米乐接到群艺馆写作业,等人都下班了,用电炉子给米乐做饭,周末还会带米乐去姥姥家。米乐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回家住,她的回答是单位事情多,需要加班。米乐不明白什么叫工作,姑且信之,也知道爸妈不和,却没能力多想。

有一天,米乐妈妈突然出现在米乐爸爸的学校门口,约他找时间聊一聊。米乐爸爸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截止到今天,你搬出去正好两年了。

在米乐五年级的时候,父母协议离婚,双方默认米乐跟随父亲生活。父亲有房,又是老师,对米乐成长的帮助更大。离婚后,有人劝米乐妈妈再成个家,老住道具库也不是个事儿,米乐妈妈说等米乐上了初中懂点儿事了再说,劝说者说那时候你年纪更大了,选择余地小了。米乐妈妈说小就小吧,随缘。

如果没听说这些事情,小黄并不知道舞蹈老师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常年的舞蹈训练,让米乐妈妈胳膊腿上的肉依然紧绷,皮肤光润,眼睛里也有一种并未被生活所束的光芒。小黄自己刚刚失恋,犹如大病一场,还没缓过来,但是舞蹈老师作为一名刚离婚的女性,竟然没有一点小黄想象中的那种症状,每天沐浴在阳光下,毫无阴影。教起舞蹈来,专注,投入,忘我,小黄却总分神,和女朋友分手这一事实时常在他头脑中掠过,让他从内心到舞蹈动作,都无法绽放。米乐妈妈提醒过他:你的身姿是优秀的,四肢还要再打开,让动作舒展,记住,打开。

小黄三十岁前才开始初恋,却得到个被甩的结局,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对“打开”很陌生。他暗暗观察着舞蹈老师,跟她学习“打开”。

离婚后,米乐妈妈也有种挫败感,毕竟婚姻是自己选择的,还有了孩子。为了铲磨这种挫败感,她选择用舞蹈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每当身体摇摆、旋转的时候,附着在身上的阴霾也被甩掉,甩出一个崭新的自己。这期间,全省各地区暴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本市也受了灾,一条途经市区的河水在几日暴雨后,平日深蓝色的河水,先是变成黄泥汤儿,一点点涨满河道,随后上游又涌下一片更大的黄泥汤儿,汪洋一片,卷起白色的水花,像给这座城市过了一个泼水节。干枯的河床瞬间被淹没,水位迅涨,势头凶猛,眼看就要涌上公路。省里派来抗洪官兵,用一包包麻袋,挡住了肆虐的河水,保护住国家和个人财产,也保护了人民的生命安全。洪水退后,艳阳高照,抗洪官兵要走了,市文化局举办一场慰问演出,让各单位出些节目。这种活动,群艺馆向来是选送节目大户,其中有米乐妈妈的独舞。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音乐响起,米乐妈妈穿着土黄色齐腰的裙子,自右向左,艰难走上舞台,伴随着雷雨的音效,大家看明白了,她其实是在演绎水已经淹到腰了,摆动的土黄色裙子就是滔天的洪水,眼看就要把她冲走。乐曲一变,米乐妈妈一个转身,面向舞台的右侧,露出自己右半身的服装,黄色裙子换成绿色军裤,摇身一变,俨然一名抗洪战士,向受困群众游去。一人分饰二角,一会儿在洪水中挣扎,一会儿在洪水中劈波斩浪,最终合二为一,左右手拉在一起,受难群众得救,军民鱼水情达到高潮。这是米乐妈妈自己编排的舞蹈,在长达六分钟的演出里,她忘情地挥洒着身体的能量,赢来抗洪官兵的阵阵掌声。熟悉她的人,看到的不是她在演出,而是在抵抗生活的洪流。此时此刻,那些以为离了婚就会过得灰头土脸的人,看见了她身上的光芒。年底,省电视台春节晚会策划组选节目,为了让人们记住当年省内发生的大事,这个节目被选中,导演对内容重新包装,添了一组人,依然由米乐妈妈领舞。大年初一播出后,重塑了群艺馆口碑,市民说群艺馆的老师不全是半吊子,也有能上春晚的专业的。米乐也在电视上看到妈妈,他觉得妈妈所说的工作忙,可能是真的。

米乐妈妈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别人对她的认知从“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切换到“舞蹈老师”。群艺馆借春晚余温,开办了各类舞蹈班,均由米乐妈妈带课。私人舞厅也请来米乐妈妈教课,招揽人气,小黄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米乐妈妈的。

从米乐妈妈身上,小黄知道了打开的意思,不光是动作到位,还要忘我。忘了我,就能做出超出想象的事情,跳起舞像飞;忘了我,也就忘了自己失恋的事儿。每天,米乐妈妈都高仰着脖颈,出现在众人面前,像一头长颈鹿,仿佛脑顶悬挂着一撮树叶,老想够到。长颈鹿是一种看上去美丽,且特别骄傲的动物。

小黄尝试着打开。再做舞蹈动作的时候,胳膊能伸多长伸多长,让肢体带领心灵解放。这一表现,被米乐妈妈看在眼里。她当众表扬小黄,说他一夜之间知道什么叫舞蹈了,还把小黄叫到前面,亲自带领小黄跳了一段,展示给大家看。当再次拉上米乐妈妈的手,音乐响起,舞步开始后,小黄看着米乐妈妈的眼睛,似乎看到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除了在月下起舞,别的心思都不合时宜。小黄第一次有种享受舞蹈的感觉,胳膊伸出去,似乎比实际长得还长,快能够到月亮了。月亮也回应着他,发着光,照耀着他。照得他头皮一阵发麻,突然从耳根、脖颈涌起一层鸡皮疙瘩,往下蔓延,布满全身,融进了月亮。这一刻,小黄知道自己打开了。

以后每次,他都有这种反应。

刚为自己的生活找到新方向,小黄收到领导指示,该回北京了。他没有告知舞友们,当天培训班结束后,以请教为由,让自己和舞蹈老师有了独处的机会。故意做错几处动作,被纠正后,单独辅导结束,小黄要请米乐妈妈吃消夜,米乐妈妈说不用客气,教好每个学员都是分内的事儿,明天见。小黄说以后的课都不能来了,要回北京,想请她吃个饭,也算告别。米乐妈妈说那还是我请你吧,给你送行,我再叫几个学员,热闹热闹。小黄说不用了,想安静地走,米乐妈妈以为小黄的身份不便接触人太多,便两个人去了。饭馆都到了打烊时间,米乐妈妈一筹莫展,小黄说他知道有个地方还能坐一坐。小黄带着米乐妈妈到了本市最豪华的饭店,他们有时候就在这里谈业务,大堂有咖啡厅,二十四小时营业。米乐妈妈知道这是全市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三星级饭店,当地电视台常播放这家饭店的广告,只是从来没进去过,不知道怎么消费,怕自己的钱不够,说要不然再找找别的地方。小黄说这里他熟,一切都他来安排,并友善提醒米乐妈妈:打开。米乐妈妈笑了,下车,跟着小黄进了饭店。

两杯咖啡端上来,托盘里还附着糖包。米乐妈妈没喝过,怕不习惯,晚上睡不着。小黄说要勇于尝试——打开。米乐妈妈笑着打开了糖包,倒进咖啡杯。

品着咖啡,欣赏周围的环境,米乐妈妈问小黄这趟业务谈得怎么样?小黄说看领导那意思,似乎是没谈拢。米乐妈妈说天天在这谈业务,还没谈成,那钱不白花了吗,看来在部队就是好,活动经费充裕。小黄配合着笑了,问想吃点儿什么,说这里的炒牛河不错。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北方城市的老百姓不太知道什么是牛河,米乐妈妈一头雾水,小黄说那就更要尝尝。

牛河的味道,让这个夜晚多彩起来。吃得差不多了,小黄冲服务员招手,做出写字的动作,服务员拿来纸笔。小黄说,老师,留你一个电话吧。小黄管米乐妈妈一直叫老师。米乐妈妈把群艺馆的电话写在纸上,说我也留一个你的电话吧,小黄有些为难,米乐妈妈突然明白过来说,忘了,你们工作保密。小黄收起米乐妈妈写下的电话,说,姐,我送你回去吧。年龄小的学员都管米乐妈妈叫姐,小黄也跟着这么叫上了。

送到群艺馆门口,铁栅栏大门锁着,米乐妈妈说就到这里吧,她敲门进去。值夜班老头听到动静儿,看见有车送米乐妈妈回来,难得,赶紧打开大门,让车开进去。

车停在楼下,米乐妈妈要上去了,小黄从车里拿出手电,照着路,非要送上去。因为总有学员找米乐妈妈单独辅导,她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已不是秘密,她也不避讳,谁来都接待。足有一间能容纳五十人集会的仓库被收拾得干净整齐,各类文艺演出的道具有序地分列在四周,庙会上用的《大头娃娃》和《西游记》人物面具微笑着看着小黄,也给这里增添了几分人气。仓库中间腾出一片空场,能当排练厅,摆了一张木桌,放着录音机和各种舞曲磁带。有时候也在这教学生,米乐妈妈按下录音机说。探戈的乐曲填满房间。

仓库的一侧立着景片,把室内空间隔出一片特殊的区域,米乐妈妈推开一扇“泰山日出”说:“这是我住的地方,进来坐会儿。”

小黄跟着走进去,墙边摆着一张单人床,两面都有窗户,头顶悬吊着大灯,仿佛在舞台上搭了一个家。米乐妈妈搬过一张欧式的道具椅让小黄坐。小黄坐下,看着这个奇特的家,真有种演戏的感觉。

这儿挺有意思,小黄说。

米乐妈妈说回到这,感觉自己在表演一个人过日子,倒是平时在舞台上和舞池里,那些蹦蹦跳跳的时间,才觉得是真的生活。说着,插上“热得快”烧水,拿出茶叶,准备给小黄沏茶。

别麻烦,我走了。小黄站起身,离意坚决。

也好,明天还要开车,早点儿休息。米乐妈妈要送小黄出去。

小黄让米乐妈妈留步,说自己有手电,然后走到门口想起什么,问她留的电话是哪个房间的,米乐妈妈说就是隔壁办公室的,晚上也可以打,她有钥匙,能开门接电话。小黄点点头下楼了。

米乐妈妈去楼道的卫生间洗漱完,回到“家”里,拉上窗帘,正准备睡觉,看见小黄的车还停在楼下。她靠在窗帘后面琢磨要不要下去看看,可是已经换了拖鞋和睡觉的衣服,想等等再说。

等了会儿,从窗帘后偷偷往下看,看见看门大爷走出传达室,来到车前,跟驾驶室里的人说着什么,然后驾驶室里伸出一条胳膊,和大爷握了握手,大爷又回了传达室。车门随后打开,小黄走了出来,又向这栋楼走来。

可能是东西落下了。米乐妈妈这样想,左右张望,没发现有小黄的东西。

但门迟迟没有响。

米乐妈妈一直等着,觉得小黄一定是忘了什么,披上外衣,等着给小黄开门。

等了好半天,门还是没响。

要不要下去迎迎,左右为难的米乐妈妈往楼下看,看到那辆车正启动驶出院子,大铁门随后关上了。

米乐妈妈也关上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咖啡,躺在黑暗中睡不着。琢磨刚才小黄耗半天不走也不上来是什么意思,想不通,脑子一累,不想了,也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米乐妈妈上完课回来,经过大门口,问大爷昨天那辆车为什么停这半天没走,大爷笑眯眯地反问,你真不知道?米乐妈妈说我要知道干吗还来问您,大爷说那小伙子对你有意思,我要锁门催他走,他说想看着你窗口的灯熄灭了再走,我也就没催,鼓励他可以再勇敢点儿,结果他还是开车走了。米乐妈妈说您别开这种玩笑,大爷说不是开玩笑,我真是想帮你也想帮他,这北京来的人还挺斯文。米乐妈妈嘱咐大爷:您别乱说。留下一个会意的眼神,走了。

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小黄的电话。不是米乐妈妈听完大爷的话后想和小黄发展,而是真有需要,想让小黄帮忙在北京找几盘舞曲磁带,又没有小黄的联系方式,便盼着小黄打来。结果一天天过去了,小黄石沉大海,米乐妈妈也就当没有过这么个人了。

直到一年多以后,米乐妈妈接米乐放学,米乐要吃冰棍,她带着米乐走近冰棍摊,前面一个人刚刚买完,举着两根冰棍一转身,正是小黄。

小黄也很意外这时候遇到米乐妈妈。米乐妈妈让米乐管小黄叫叔叔,米乐叫了,小黄把其中一根冰棍给了米乐,说他今天刚到这里,单位换了领导,上回业务没谈成,这回新领导再来谈谈,刚刚领导太热,想来根冰棍凉快凉快。米乐妈妈看见旁边停着原来那辆车,让小黄先去忙,不耽误他时间。小黄举着冰棍要走,还是没走,问米乐妈妈是不是不在群艺馆上班了,米乐妈妈说一直都在,小黄问现在搬家了吧,米乐妈妈说没有,还住在群艺馆的楼里。小黄说那好,回头找你,然后去了车那边。

当晚没有课,米乐妈妈带着米乐在她那写完作业,给米乐送到他爸那,骑车回群艺馆,在门口看见了小黄的车。

小黄开车门下来,走到米乐妈妈面前,说我看楼上都黑着灯,知道你不在,又去上课了?米乐妈妈说今天没课,刚给孩子送他爸那去了。这么一说,小黄听明白,两口子依然处于离婚状态。虽然对于小黄前后的表现有点儿不解,米乐妈妈也没有埋怨小黄的意思,还是邀请他:上去坐吧!

小黄再次从“泰山日出”走进这个家,里面和一年多前没什么变化。小黄问现在隔壁还有电话吗,米乐妈妈说一直在,就是写给你的那个号码。小黄听出这话后面的意思,说,我打过电话,他们说你不在这上班了。米乐妈妈一愣,问:

“什么时候?”

小黄说,我上次走后没多久,白天给你打过电话,你们同事接的让我稍等,然后就喊你过来,我听到另一个同事说别喊了,你提前下班出去相亲了。米乐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姐给我介绍过一个,非让我见见,见完也就拉倒了。小黄说后来我在晚上也打过电话,连着打了两个晚上,我让铃声一直响一直响,觉得你在隔壁能听到,影响睡觉了,肯定会过去接,结果打到天亮也没人接。再后来我又在白天上班的时候打,又是你同事接的,冲着电话里就喊,让我别再骚扰你了,你已经有对象了,工作也调动了,不在这上班了,我问换到哪了,他说你管得着吗!挂了电话。眼见为实,我在一个周末开车来看你,在门口等了一晚上,这个房间的灯一直黑着,我想你可能不住在这了。等到天亮,周一一早也没看到你进院儿上班,印证了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我就开车回去了。这次来办事,本打算办完就回北京,不找你了,没想到还能碰上。

一年前你打电话,还开车守了一晚上,是想干什么呢?米乐妈妈问。

小黄搓搓手说,不提了,都过去了。

米乐妈妈给录音机里放进一盘磁带,乐曲响起。米乐妈妈伸出手:

“跳一曲。”

这是小黄学“慢三”时候常听的曲子,小黄接住米乐妈妈的手,跳了起来。

曾经熟悉的感觉再度涌起,鸡皮疙瘩又在小黄身上出现了。小黄任它们生长、蔓延。小黄想起了“打开”,扭过头,直视米乐妈妈的眼睛。米乐妈妈像以往一样,依然是那种鼓励所有学员的眼神。

在乐曲即将结束的时候,小黄问米乐妈妈:“姐,你还想再从这搬走吗?”

米乐妈妈说:“我一直也没搬走过。”

乐曲结束,两人恢复坐姿,米乐妈妈说,你看到窗口黑着灯的那几天,是我在医院陪床,米乐姥姥病危,请了一段假,白天也没来上班。处理完后事,我姐介绍的那个人还总缠着我,一喝完酒就往这打电话,我交代了同事那样答复他。

小黄勉强地笑了,说幸亏今天碰上了。然后郑重问道:姐,你想去北京吗?

别叫姐。米乐妈妈说,你想找个姐跟你回北京吗?

小黄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北京吗?

米乐妈妈说,去北京能干什么?小黄说,我们一起生活。米乐妈妈问,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想法?小黄说,第一次送你回来的时候,但是上楼以后就没了,现在看见你,又有了。

“为什么?”米乐妈妈问。

“其实我不是‘二炮’的,我在北京第二灯泡厂上班。”小黄说完,又补充一句,“北京人喜欢调侃。”

米乐妈听完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问,你不是军人?小黄说曾经当过兵,在部队开车,退伍后就去灯泡厂开车了。

小黄终于轻松了。身体里似乎有一副衣服架子被撤去,他也不再那么紧绷、挺拔,像一个普通人了。接着说道,第一次送你上来,看你住在这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羡慕你,羡慕你能住这么大的房子——我在北京只有一间小平房。因为没房子,已经黄了一个对象了。怕你也不会接受,所以就走了。我在楼下犹豫了好久,要不要问问你,好歹试试,万一呢,我又上来了,走到一半,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楼里有暖气、有贴了瓷砖的厕所,人都愿意往高处走,何必要跟我去北京挤个小平房,就转身开车走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米乐妈妈问。

因为我们那要拆了,我那间房子是私房,回迁至少能落套一居室。小黄有了底气,又说,如果家庭人口多,还可能是两居室,你带着孩子也够住。

你是为了两居室才来找我?米乐妈妈问。

我是看到住房终于不是问题了,才敢找你。小黄说。

我比你大——三岁,还是四岁?

我谈过小的,再也不想找比我岁数小的了。

我还有孩子。

我说了,可以带孩子一起去北京,会分套两居室,一间给孩子住。

米乐妈妈还想问小黄会对米乐好吗,知道嘴上说的未必靠谱,也就没问,改问:你为什么选择我?

从你拉我手跳舞的那一刻,我就盼着你和我之间发生点儿什么。小黄说,而且这次还能遇到,我觉得就是命,我认命。

就这样,小升初的暑假,米乐和妈妈的户口都变成了北京的。这一切是经过米乐爸爸的同意,并瞒着米乐进行的。拆迁对户口迁入有时间限制,晚于截止日期迁入的,即便派出所给登记了,拆迁办也不认,不会再多分面积。米乐妈妈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冲最好的结果去,第一时间和小黄在北京登记结婚,并把米乐的户口也从他爸爸的户口本上迁到小黄的户口本上。

米乐妈妈还提前找到初中的老师,了解转学手续,帮米乐把一切安排妥当。办这些事情的时候,米乐妈妈清楚地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快答应了小黄,不是因为和小黄的爱情,当然那晚之后,两人的感情也浓了起来,但更多原因,是为了米乐能有一个更好的求学环境。北京的教育优势和升学条件,多少人看着眼红。也正因为这一点,离婚后获得米乐抚养权的米老师,配合着米乐妈妈完成了米乐抚养人和户口的更改。

初一上半学期结束后的那个春节一过完,米乐就跟妈妈,坐着黄叔叔的车,拉着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去了北京。

去之前,米乐哭着过完那个春节,每天以泪洗面,不想走。爸妈的劝说均无效,越劝哭得越凶,便不再安抚,让他哭够了算。连哭若干天后,米乐认清现实,去北京已板上钉钉,哭光眼泪也于事无补。同时爸爸说,你越长越大,已经是小男子汉了,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米乐接受了现状。

小黄换了新车,是一辆桑塔纳2000。灯泡厂的新厂长上任后,重新做了规划,顺利并购了这座城市的小灯泡厂,配车也换了新的。

2000年就算下个世纪了,还有两年多才到,米乐坐在桑塔纳2000上,感觉已经过上下个世纪的生活。而这种生活,让他隐隐有些畏惧。

2

米乐妈妈一直担心工作的事情,不知道去北京能不能找到单位。她知道自己这舞蹈水平,在小城市教教业余爱好者还行,到了北京,不敢说自己会跳舞。那有中央芭蕾舞剧团,有北京舞蹈学院,就是舞蹈学院附中的孩子,都比自己跳得好,而且这岁数,再提升也不可能,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靠舞蹈吃饭,想都甭想。

小黄当然也想到这些,打算给她弄到灯泡厂的工会上班。米乐妈妈问到了工会干什么工作,小黄说就是组织点儿工人的文化活动,元旦晚会、妇女节表演、劳动节演出、国庆节献礼,只要不组织工人罢工,怎么都行。米乐妈妈说罢工当然不可能,现在需要的是上工,但灯泡厂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吧。小黄说他给新厂长开了一年车,跟厂长提一下,厂长还是会点头的,况且米乐妈妈的舞蹈经历也能胜任这工作。就这样,米乐妈妈也成了“二泡”的人。

米乐和妈妈住进小黄在二环里的院子。院子里还住着小黄的大哥、二哥以及父母。大哥有个五岁的儿子,三口人住一间屋子。二哥结婚了,还没生孩子,两口子也住一间屋子。小黄的父母快七十了,老两口住一套有里外间的房子,外屋是这个家族的待客厅,来人喝茶、全家聚餐、爷爷逗孙女玩都在这,里屋是老两口的小卧室。米乐没有想到,北京人的睡觉环境是这样。

小黄的那间屋子是哥仨里最小的,现在又搬进来两口人,屋里一下就填满了。小黄把单人床换成双人床,屋子近一半的面积就没了,双人床上面搭了个上铺,就是米乐睡觉的地方。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倒也能睡着,但米乐总觉得怪怪的。米乐有半夜撒尿的习惯,现在再尿,得先从床上下来,迷迷糊糊中不是踩到妈妈的头发,就是踩到黄叔叔的脸。后来妈妈给米乐找了一个可乐瓶子,说不用下床了,往这里尿。瓶子被米乐放在床边,一次也没用过,倒养成睡前一小时不喝水的习惯。

后来米乐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他很感谢那次失眠。学校也是一个崭新的环境,让米乐很不适应,白天学校的事儿,夜里躺在床上还会想,越想越睡不着。突然床下冒出一句:睡着了吧?米乐听出这是黄叔叔的声音,随后他妈妈说我看看,米乐感觉妈妈站了起来,床被踩得吱吱响。米乐闭着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妈妈冲他小声喊着:米乐、米乐……米乐不想被人知道他失眠了,睡着的人不应该听到任何声音,便没有理睬妈妈的轻唤。妈妈重新躺下,说,睡着了,那也别开灯了。随后米乐听到近于湿布擦玻璃的声音,是从黄叔叔和妈妈嘴里发出来的,他能想象到配合这些声音的动作,床又开始吱吱响起来。妈妈嘴里似乎含了一口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一直在喉头逛荡。米乐后悔刚才的装睡,为了让自己和大人都不难堪,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安静,此时他应该是一个睡着的人。

但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床还晃动起来,米乐屏息凝气,让自己像铅块一样压在上铺,试图减小晃动。却因为憋得太久,一口气没捣上来,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是一听就没睡着的人才能咳出来的效果。

床下立即安静了。

米乐等待着接下来会出现发现什么,他担心妈妈会再问他睡着没有。但是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声音都没再出现,米乐觉得自己像一个潜伏在草丛中的士兵,不清楚是否已经被敌人发现,只能继续潜伏……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天亮了,妈妈像往常一样准备着早饭,黄叔叔像往常一样,拎着一桶水,去胡同口擦车了。米乐像往常一样,吃完饭说了句“叔叔再见、妈妈再见”,慌慌张张跑出门,去上学了。

没多久,小黄运来建筑材料,在房前的小厨房上,给米乐接出一个阁楼。厨房很小,只能放下一组两眼的燃气灶和一个碗柜,因此二层的阁楼也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书柜。小厨房是后建的,不在房产证上。小黄房本上登记在案的只有那间摆着双人床的老房子,房顶是拱形的,没法搭建,所幸后盖的小厨房是平顶的,为化解米乐和两个大人在晚上的尴尬提供了物质基础。

米乐入住阁楼的第一天晚上,妈妈也顺着梯子上来了,单人床上坐了两个人,显得有些挤。妈妈问米乐有了自己的房间,高兴吗?高兴,米乐说。他确实高兴,黄叔叔的家人对米乐来说始终是外人,他在这老有种做客的感觉,来北京后他还是第一次和妈妈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独处一室,似乎回到从前的时光里。

妈妈看着阁楼门外油漆刚刚才干的梯子,和不远处同样的阁楼,那里住的是另一户人家养的鸽子,摸着米乐的头说,别着急,胡同口已经贴了拆迁通告,咱们快搬楼房了。米乐长大了,不喜欢再被妈妈摸头,但这次没有躲。

更大的苦恼是在学校里。班里男生都在传阅一本叫《伏魔战记》的日本漫画,里面有零星情色画面,都不敢在教室看,因为有女生,老师还随时会出现,只能是传到谁那谁带回家看。传到米乐这,米乐不愿意带回家,这时候他的小阁楼还没盖好,怕妈妈和黄叔叔看到,就说自己不喜欢看这种漫画,更喜欢看《篮球飞人》,还说湘北高中已经打进全国联赛的半决赛,不知道会不会闯进决赛,拿下冠军。当他扬扬得意说完的时候,男生们大笑起来,说这套漫画半年前就出完了,湘北进了决赛,但是输了。米乐不信,他在来北京之前,刚刚看完新出的那本,距离连载结束还早着呢。一个男生从课桌里刨出两本被翻烂的《篮球飞人》,说不信你自己看。其中一本的封面上写着“大结局”几个字,画的也是米乐熟悉的人物,不知道这两本的真假,米乐带着它们回到家,认真看完,情节都能接上之前的,真书无疑。米乐却高兴不起来,他想到老家的同学还在期盼湘北高中夺冠的幻想中生活,事实却是几个月前漫画就以他们输掉比赛而终结,米乐知道了老家和北京有时差,像地处不同经度的国家,有的天先亮,有的很久以后才能亮。

班里的同学还老聊去滚轴的事儿,说有多好玩。米乐听不懂,不知道怎么个滚法,“滚”和“轴”这俩字加一起,他想象不出这项活动的场景。大家约着去玩的时候,米乐装没听见,直到初一结束的暑假,全班都去,米乐躲不开,硬着头皮去了滚轴大世界才发现,原来是他妈滑旱冰。这对米乐可太熟悉了,早说是滑旱冰,他早就来了。米乐穿上旱冰鞋,正着滑、倒着滑、单腿滑,终于能撒次欢儿了。当走出溜冰场,他向同学们介绍滑旱冰技巧,觉得自己终于有件拿得出手的事情可以炫耀的时候,却突然被人纠正:那不叫滑旱冰,太土了,那叫滚轴!

还有一件事儿也让米乐困惑,北京小孩说话总带个“丫”字。有时候说“丫怎么怎么着”,有时候说“你丫怎么怎么样”,还有时候说“小丫挺的”,也不知道这个“丫”到底是第几人称,是名词还是形容词,为什么“丫”不能和“我”连用呢?有一次米乐说了个“我丫”,又听到同学们发出那种熟悉的笑声,上次是因为不知道《篮球飞人》已经连载完。

米乐想回到以前的环境,那里虽然还不知道湘北高中的结局,却能让米乐每天过得明明白白。在北京米乐没有能交流的人,就跟自己交流,写日记。他在日记中写下:我很想问问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来北京?

不久后,在日记本上看到四个字:为了将来。妈妈的笔迹。

从此,米乐不再写日记。更孤独了。

终于等到拆迁。小黄大哥的回迁补偿是三居室,他是长子,要和父母一起生活,给父母养老,他名下的那间平房和父母的两间共同换得一套三居室。小黄二哥早就结婚了,房小没要孩子,得到的补偿是一套小两居,正和心意,住得宽敞了,也可以要孩子了。小黄的补偿只是一套一居室,拆迁公司给的理由是他在得到拆迁消息后才结的婚,而且找了一个比他大的女人,还带个孩子,近期又加盖了小阁楼,种种迹象表明,是试图以不法手段获得更多补偿。

当初小黄对米乐妈妈的承诺是分得一套两居室,一间给米乐住,若没实现,在那娘俩儿面前抬不起头。就实际情况而言,什么时候结婚是小黄的自由,他已经过了三十,再不结婚都算晚婚了,女方带个孩子,盖小阁楼,这都是赶上的,并无半点骗房动机。即便小黄和别的女人结婚,将来也得有孩子,按张榜公示的拆迁政策,这种情况的家庭都会分得一套小两居,小黄的要求不仅在情理中,也在政策范围内。但拆迁公司不这么想,他们的逻辑是,小黄户口本上一下多冒出俩人,加盖房子,还盖那么高,这片儿的拆迁户都看到了,一旦满足了小黄,这片区域一夜之间便会多出无数的小阁楼甚至盖上第三层,杀鸡给猴看很有必要。

小黄哥儿仨商量好了,拆迁协议一起签字,共进共退,大哥二哥对自己的拆迁补偿虽然满意,因为小黄的两居室还没着落,也都渗着没签。拆迁公司来找小黄谈了多次,未果,便换了一拨光膀子金链子的秃瓢来谈,本来小黄的大哥二哥已在外面找好临时过渡的房子,都准备搬家了,见此状况,也先不搬了,给小黄坐镇。

院里除了小黄哥仨和父母,还住着几户人,他们的情况比较简单,已经签了字,拿了临时安置费,搬出院子。腾出的空房被拆迁公司捣毁了门窗,一片狼藉,小黄家族生活在一片近乎废墟的瓦砾之上。小黄所在的院子在这片拆迁区域的外层,拆迁公司的策略是剥洋葱,一层层拆。刚剥到小黄的院子,卡住了,如果不能拿下,越往里越不好剥。拆迁公司的态度是,在不死人的情况下,付出多大代价也得让小黄在一居室的合同上签字。小黄一旦被铲平,后面将一劳永逸,别的住户看小黄没占到半点便宜,也就不抱什么奢望了,只会乖乖签字搬走。

大光头们先是早上堵在院门口,以和小黄谈判为由,挡着不让他出门上班。十几个壮汉填满院门的过道,密不透风,小黄接厂长都晚了。还是小黄的二哥,给打派出所电话报了警,警察赶来,教育了双方,驱散人群,小黄才脱身去上班。晚上小黄下班,院门口又堵了十几个光头,小黄进不去家,光头们说再找小黄谈谈,问是请他们进去谈,还是去他们的地方谈。小黄说没什么好谈的,谈也很简单,两居室就立马签字搬家。光头们说既然他们来了,就是让小黄放弃这个想法,小黄不放弃,他们就不回去。小黄又去胡同口打报警电话,没等警察来,光头们先撤了,但是第二天在米乐放学的路上又出现了,说是调查一下这孩子的妈妈跟小黄真结婚还是假结婚。米乐不知道拆迁是怎么回事儿,看这些人面带凶相,以为妈妈惹了麻烦,吓得一宿睡不着。到了周末,为首的大光头又来了,这次只带了两个人,拎着马扎,包里装着暖壶水杯和一居室的合同,坐在院里不走了,说小黄想好了随时可以出来签。小黄说你们这是扰民,影响我们正常生活,大光头说你错了,我们这是上班呢,这里是待拆区域,我们的工作就是出现在拆迁现场,跟需要安置的居民沟通,你想沟通了就出来。小黄清楚这是一场拉锯战,谁能耗到最后,谁就赢了。大光头他们坐在这,影响米乐学习,小黄就在别处租了房子,让米乐和妈妈周末去那边,大哥、二哥的家人以及父母也搬去了,只剩他和大哥、二哥在这守着房子,和他们耗。

大光头们见小黄油盐不进,只好来硬的。他们也有原则,就是绝对不跟拆迁户有任何身体接触,免得被投诉强拆。在首都拆房子,需要一万个小心。他们来硬的方式是堵锁眼儿、往门口扔死猫、往墙上泼粪,怎么缺德怎么来。小黄没有证据是他们干的,报警没用,就忍了,只坚定一条:只要不签字,对方更难受。小黄知道他们也有时间成本,越拆不下来,后面的压力越大。

又是一个周末,一大早,小黄还在阁楼睡觉,大光头们又来了。昨天半夜,有人往阁楼上扔石头,砸碎了玻璃,小黄举着锅盖,打着手电爬上阁楼,扔石头的人跑了。小黄刚下来,又开始有人扔,小黄找出床下的几箱灯泡,朝着石头飞来的方向扔去,灯泡落地,砰砰炸开,赶跑了扔石头的人。小黄后来索性抱着灯泡上了阁楼,守在窗边,看有可疑的人,就往下扔几个,也没再有石头飞过来。天快亮的时候,小黄就睡在阁楼的单人床上,刚眯瞪着,听到下面有人吵吵,是大光头们。

为首的大光头问小黄睡得可好,小黄说我是没睡好,你们也未必睡好了。大光头说咱们都痛快点儿,把字签了,睡个好觉。小黄说两居室,现在就签。大光头说他们想了想,政策是死的,但方法是活的,他们可以给小黄一套顶层的一居室,如果小黄有本事,可以在顶层继续搭建阁楼,到时候是搭成两居还是三居,那就看小黄的能耐了。小黄说你们糊弄小孩呢,那是说搭就搭的吗?大光头指着小黄身后说,这阁楼你不说搭就搭了吗?小黄说我这是生活需要,即便没这阁楼,我们一家三口,按政策,两居室也在情理之中。大光头说可是你这三口之家不是纯天然的,听说要拆了,找了个带孩子的女的结婚,好歹你也是初婚,也不知道是你占到便宜了呢,还是那女的占便宜了。小黄知道他们故意拱火,不理他们,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们是一家三口。说完小黄反身回了阁楼。小黄二哥从屋里出来,跟大光头们说,你们说话能不能好听点儿。大光头们说你弟弟做这种恶心事儿,还想听好听话,他要是找个老太太结婚,老太太带几个儿子几个女婿过门,下面再带一群孙子外孙子,难不成我们得补偿一套别墅?

听到这小黄冲出阁楼,脸涨得紫红,走到梯子旁边,也不扶着,头朝下飞了下来。

大光头被吓一跳,以为小黄会武功,至少练过体操,会竖直旋转三百六十度后,脚着地,然后拉开架势。结果没有,小黄一度也没转,直直地拍了下来,“噗”的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急救车来了,确诊小黄死于心梗。一宿没睡好,再加情绪激动血压升高,让本来就心脏不好的小黄发了病。

当天下午,拆迁公司的领导拿着两居室的合同,出现在殡仪馆,说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很难过,小黄平时做体检吗?

米乐妈妈说,做不做,没有你们,他也不会这样。拆迁领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的人也是在工作,双方只是交谈,没有身体接触,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们自掏腰包,放弃奖金,为你们申请了二居室,满足小黄生前的意愿。

米乐妈妈说,晚了,现在没这么简单了,小黄没了,他的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要两套一居室。

这也让一旁小黄的大哥二哥吃了一惊。

米乐妈妈说,小黄都不知道他有孩子了,我也是今天上午才查出来的。说着拿出怀孕报告,上面盖着大夫确诊的章。刚知道怀孕,就接到通知,告诉我小黄没了。说完,眼泪下来了。

拆迁领导瞬间脸就白了,把怀孕报告看了又看。

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如果也没了,就是两条人命。米乐妈妈说得面无表情。

拆迁领导包里的两居室合同用不上了,说这事儿比较严重,得回去请教更大的领导。米乐妈妈表明态度:什么时候这事儿解决了,小黄就什么时候发送。

拆迁领导走后,小黄的大哥二哥问米乐妈妈什么态度,要不要找拆迁公司打官司。米乐妈妈说小黄已经没了,打也没用,还伤胎气,如果能满足两套一居室的条件,就马上签字。对这两套房子,米乐妈妈的分配是,其中一套的产权属于肚子里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是老黄家的骨肉,拆老黄家的房,小黄没了,新房只能留给小小黄。她是这个孩子的妈妈,会抚养孩子长大,在孩子成人之前,房子的产权可以写爷爷的名字,先租出去,房租一半孝敬孩子的爷爷奶奶,一半留给她做孩子的抚养费。另一套一居室的产权给她,她是小黄的妻子,法律上理应和丈夫共享家庭财产。

小黄的大哥二哥对一个外姓女人在自己家老宅被拆的时候分走一套房子很不平衡,但想想自己得到的并没有少,而且这个女人又是弟弟的遗孀,还是未来侄子或侄女的妈妈时,便释然了。大哥二哥已无心恋战,要不是看在兄弟情义的分上,他们早就签字搬家了。米乐妈妈这么处理,考虑了老黄家的老人、考虑了老黄家的孩子,也算妥当,大哥二哥认可。接下来就看拆迁公司的态度了,对于当初他们给出的条件,整整多出一套房。

拆迁公司也怕整出第二条人命被米乐妈妈起诉,毕竟堵锁眼扔石头那些事儿是他们干的,而且以后对别的钉子户还得使用,如果两套一居室能了事,他们求之不得。这样一来也不会给后面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不是所有住户都愿意以命换房的。可又担心这是米乐妈妈的探路石,一旦答应,说不定她又会要两套两居室,这种事情他们经历多了。于是找了一个“中间人”,街道居委会的,让她去试试口风。

大光头们不来骚扰了,米乐和妈妈回到院子里住,离学校近,也方便妈妈和拆迁公司交涉,小黄的大哥二哥已经搬走了。“中间人”当然不能把拆迁公司同意两套一居室了的底牌亮出来,只是问米乐妈妈,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如果她帮米乐妈妈谈妥,能不能签字。米乐妈妈说当然,我现在怀着孕,没工夫逗咳嗽——来北京一年,也会说北京土话了。“中间人”进一步追问,说看你一个人拖家带口不容易,小黄还在停尸房躺着,这片儿早点搬完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现在就去撮合,要是他们同意了,今天签吗?

签!米乐妈妈说。

结果自然是成了。拆迁公司让米乐妈妈签两个字,一个是补偿协议,一个是小黄的死和拆迁队无关的说明。米乐妈妈都签了。

对这个黄叔叔,米乐之前并没什么好感,他的出现让自己离开了爸爸和熟悉的环境。现在得知黄叔叔没了,很大程度为了能让自己有个独立的房间,为了保护自己和妈妈才死的,米乐很是愧疚。更不明白的是,小黄叔叔不是坏人,为什么没错的人,却没有一个好结果?

在灯泡厂,有了一种说法,说小黄好模样的,非找个二婚带拖油瓶的,进厂十多年都没事儿,刚跟她结婚,就死了,这女的克夫!在这种议论下,米乐妈妈在群众里没了威信,组织工会活动也不得利,一年前在老家个人价值还有空间展现,在这完全施展不开。工作倒因为小黄的去世更稳定了——小黄给厂长开车,他死了就剩下米乐母子俩,如何对待离世下属的家属,这是厂长在群众中树立威信的关键。米乐妈妈倒是想换个工作,人生地不熟,学历能力都有限,哪能要她呢?她想回老家,可她是为了米乐上学才来的北京,现在米乐离考大学还好几年,她走了,谁照顾米乐的生活呢……四十岁的米乐妈妈从那时候起开始计算,再有三千六百五十天,就能退休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整个院子只有他们娘俩。妈妈告诉米乐,自己并没有怀孕,但是必须让所有人认为她怀孕了。米乐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做,也没问,他觉得自己还小,这不是一个初中生该问的问题。

倒是他妈,在搬进临时过渡的房子后,一次在吃饭的时候,若有若无地说: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咱娘儿俩!

渐渐地,米乐明白了妈妈。后来除了偶尔在回迁的小区里看见黄叔叔的哥哥时喊他们一声大爷,他们爱答不理地应一声,米乐和妈妈跟那个家庭没有了任何来往。

刚拆迁半年的时候,小黄二哥打来过电话,问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女孩了吗,他们帮着想想名字。这时候回迁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米乐妈妈吐露真相,说自己并没有怀孕,报告单是假的。小黄二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米乐妈妈说我只能这样,小黄二哥比米乐妈妈小一岁,一直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叫名字,显得不礼貌,叫弟妹,毕竟她年龄大,现在终于对她有了称呼:骗子!骗走一套房!米乐妈妈说,对,我是骗子,对你们黄家,我也尽力了,另一套一居室是老爷子的名字,将来会是你们哥俩儿的,小黄没了,我也不代表他和你们分了。小黄二哥说你想得美,还想代表他分我们家的房!米乐妈妈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是嫁过来的,跟你们家不沾亲不带故,小黄没了,你们不会管我和米乐的,看看你们现在的态度……话没说完,电话已经挂了。

小黄心梗发作的时候,米乐妈妈正在医院开怀孕证明。她来北京一年了,也结交些朋友,托人联系了位产科大夫。开证明是想帮小黄要两居室回迁补偿,看小黄跟拆迁公司斗得难解难分,她也想尽份微薄之力,家里多了人口,之前拆迁公司怀疑的骗婚也就不攻自破。拿到证明,正准备跟小黄联系,却接到他二哥的通知,小黄没了。犹如行进中的船突然底儿掉了,米乐妈妈觉得自己被水下暗藏的旋涡吸了下去。第一反应并不清楚这些旋涡具体是什么,随着沉陷得越来越深,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她脑子里。她抓住这个念头,一点点往上游。当赶到医院,看到小黄像开玩笑那样躺在那里并且永远地躺下去的时候,她更坚定了那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一块木板,渡过汪洋大海,全指着它了。当天下午,面对着拆迁公司和小黄的大哥二哥,米乐妈妈拿出怀孕报告。

两年后,搬进回迁的新家,米乐妈妈在小黄的照片前上了一炷香后,依然庆幸那天恰好开了怀孕证明。住进新家的第一个春节,米乐妈妈买了烟酒和张一元的花茶,带着米乐去给小黄的父母送去,但是没有敲开门。

米乐大了,也懂点儿人情世故,拎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情绪低落。回到家,妈妈跟他又说了一遍:当初我如果不那么做,今天咱俩流落街头,也不会有人管的。

米乐不太喜欢妈妈这么说,觉得夸大了事实。不知道如果换成爸爸,会不会像她这么做。

下部

1

多年后,米乐想起妈妈说过的这句话,这时候距离他俩来北京,已经过去十六年。米乐坐在那套已经墙皮脱落的一居室里,回忆着这十六年。

初二暑假,妈妈给米乐报了化学和物理的辅导班,想帮米乐提升成绩,考一个好高中。自打来了北京,米乐在学习上有些恍惚,太多跟学习无关的事情分散了他的精力,而那些东西在他的生活中又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比如《篮球飞人》、比如黄叔叔的死。辅导班傍晚上课,离米乐住的地方坐车八站地,下课已是晚上九点,如果加上等车和走到车站的时间,单程要四十分钟,有时候会更长。为了节省时间,米乐就滑着旱冰鞋去上课,避开堵车,还锻炼了身体,增强肺活量,为初三毕业的长跑体测打基础。

辅导班最后一天下课,米乐叼着冰葫,正一边嘬一边往家滑的时候,听见马路对面有人叫他,停下一看,三个班里的男同学在冲他招手,米乐滑了过去。他们看米乐背着书包,又穿着旱冰鞋,问米乐干吗呢?米乐不想让同学知道他在上辅导班,就说自己刚从亲戚家串门回来。其中一个男同学说甭着急回家,今儿我过生日,一起去网吧刷夜!米乐不是很想去,又没办法拒绝,这是他跟大家拉近距离的一个好机会。他转学过来,生活背景的差异,让他很难融入这个集体。过生日的同学是班里的小头目,家庭条件也不错,好几双名牌篮球鞋,在男生中间颇有威信,现在叫米乐一起去玩,如果不去,米乐日后会更难融入集体,于是跟着走了。走之前想,要不要打电话告诉妈妈一声,觉得这样太小孩了,会被同学笑话,想等到了网吧,有机会再给妈妈打电话。

网吧老板不让他们进,说他们不满十八岁未成年,过生日的同学说他们够十八了,老板要看身份证,拿不出来,多给钱也不行。说万一警察来检查,看见你们在这,我这买卖就黄了,你们还是到十八岁以下能去的地方找点儿乐子吧!有同学建议去唱歌,有同学说去滚轴场蹦迪,可过生日的男同学就想打红警,说一大群坦克乌泱乌泱开到对方营地,一顿猛干,跟放炮似的,那才像过生日。

有一同学说他知道有处黑网吧,让小孩进,就是远。过生日的同学说远没事儿,打车。米乐脱下旱冰鞋,装进书包,上了车。网吧在三环外,坐落在一片临建的平房区,区域里住着也分不清是北京还是外地的人,锁着门,贴了封条。过生日的同学撅着屁股辨认封条上的字,没看懂什么意思。带路的同学绕网吧转了一圈,叫他们来侧面,指着头顶的一扇窗户说,特想玩可以从这跳进去,里面有十台586,飞利浦十七寸显示器。过生日的同学说那还等什么,跳啊,到十二点我生日就算过完了。窗户里面别着插销,他从地上捡了一根细铁丝,窝成一个圈儿,站在一辆自行车上,顺木窗框的缝儿伸进去,一钩,一拉,插销活动了。窗户几下便被打开。米乐不放心,问合适吗?

过生日的同学已经跳了进去,在里面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到时候我把包夜的钱给网吧留下,老板高兴还来不及。

过生日的同学举着打火机,显示器上都贴着封条,接上电源,开机,亮了,仿佛一辆停在车库里的跑车马达在轰鸣。他揭掉封条,像打开了车库的门。

别愣着了,开干啊!过生日的同学提醒了他们。随后又有三台显示器亮了,没有开灯,显示器的光已足够照亮他们的喜悦。米乐没玩过“红色警报”,他才初二,还没摸过电脑,带着畏惧在电脑前坐下,学着别人的样子,揭去封条,打开主机和显示器,又向别人那样冲着桌面的“红警”图标双击鼠标,进入了游戏界面。

米乐知道妈妈在等他回家,然而此时是他来北京后,最从容的时刻,觉得自己终于融入集体,和北京的同学平等了。他觉得事后再跟妈妈说为什么会回家晚了,妈妈会理解的。再说上了一个暑假的辅导班,也该放松一下。

米乐在同学的培训下,学会了怎样建设基地、怎样挖矿挣钱造坦克和电网了、怎样用快捷键编队,然后参与到战斗中,完成一个个任务,打开一幅幅地图。四个人享受着战争胜利的滋味,为攻城拔寨欢呼,也为城池失守骂街,他们不知道惊动到周围的邻居,已经有大妈报警了。

过生日的同学掏出一包烟,给另外三人各扔去一根,让提提神。另外两人都点上了,米乐犹豫了一下,也拿起打火机。火苗蹿起的一刹那,他觉得很神圣,不亚于当年加入少先队,像电视上看到奥运会的火炬传递到自己手上了。这是米乐第一次抽烟,还要一手拿鼠标,一手按键盘,颇有难度。烟只能斜叼在嘴上,熏得眼泪直流,泪水中,更多是喜悦。来北京后的重重障碍,被这眼泪冲开了。

这时候门外投来影影绰绰的光,晃在墙上。过生日的同学叫人过去看看,一个同学走到门口,看见两个警察正打着手电朝这边走来,眼看就到门口了。四人扔下鼠标,只能从哪儿进来的再从哪儿出去,弃窗而逃。过生日的同学多个心眼儿,掏出张一百块的钱扔在桌上。

跑出平房区,到了街边,停下喘气。有人问米乐,你书包呢?米乐脑袋“嗡”的一声,发现书包不在身上,刚才跑得着急,忘拿出来了,他太紧张了。他们问米乐书包里除了旱冰鞋还有什么,米乐没说还有书,就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想让同学知道他假期还在补课。他们说那没事儿,就是损失一双鞋,开始路边招手打车。一辆夏利停过来,四人进了车,米乐犹豫了一下,又下车了,说还想看看能不能把书包找回来,让他们先走。过生日的同学说找不回来就算了,下次米乐过生日的时候送米乐一双,然后车开走了。

不把书包找回来,米乐没法向妈妈交代。他在周围一圈圈游荡,缓缓向网吧靠近,又绕了一圈,发现网吧四面都没有人了,才装作路过的样子,匆匆走上前。余光看到正门还贴着封条,没停留,继续往前。绕到侧面,装作不经意抬头,看见头顶的窗户上也新贴了封条,之前靠在下面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米乐往两侧的路看了看,没人,赶紧又搬了一辆自行车,踩在上面,扒着窗户往里看。屋里的显示器都灭了,墙边供的关公还亮着红色电子灯,之前那旁边放着米乐的书包,现在也没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持刀捋须的关云长。

米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空手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妈妈一直坐在椅子上等他,米乐跟妈妈说下课后碰见几个同学,去同学家玩了,书包忘在那,开学后同学会给他带去学校的。妈妈说书包怎么会忘呢,米乐说先去了同学家,然后放下书包出去玩了,玩完散了就直接回家了。妈妈说知道这么晚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米乐说同学家没交电话费,停机了。妈妈问米乐饿吗,还吃饭吗,米乐说在同学家吃了,妈妈说那就早点儿睡吧,休息几天,准备开学。

五天后开学了。米乐刚进教室,就被班主任叫出来,让他跟着去趟教导处。米乐第一次去教导处,以前都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才被叫来,他在路上,隐隐约约想,会不会跟跳网吧窗户有关。果不其然,一进去,米乐就看见了自己的书包,摆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已被打开,旱冰鞋和书本都被掏出来了。

这是你的吗?班主任替教导主任问道。

米乐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之前的五天,他惶惶不安,出现过各种可怕想象,也幻想这件事儿能不了了之地过去。现在答案出来了。

米乐点点头。

再仔细看看,不是你的也可以不承认。班主任引导着。

米乐认真看了看,也希望它们跟自己没关,但越看越无法否认。

你去网吧玩了?教导主任问。

米乐再点点头。

跟谁?又问。

米乐半天没反应。

和班里的同学?教导主任试图撬开线索。

米乐说,自己。

上课铃响了。教导主任让米乐先回去上课,下午再来一趟。书包能拿回去了吗,米乐问。教导主任说不能,这件事情很严重。

有多严重米乐也不知道,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想网吧老板会不会让他把四台电脑的网费都付了?想学校会不会为此处分自己?还想到如果拿不回书包,怎么向妈妈交代?

中午放学,米乐把书包已经到了教导主任那里告诉了过生日的同学,过生日的同学说看来是警察顺藤摸瓜,找到学校来了,问米乐书包里到底有什么,承认是他的了吗?米乐说里面有作业本,写着名字,没办法不承认。过生日同学更关心自己的命运,问米乐调查是和谁跳进去的了吗?米乐说问了,但是他没有说,他也不会说。过生日的同学拍拍米乐的肩膀说,如果你能坚持到最后什么都不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安排全班同学给你办一个大party。米乐说从小到大,还没受过处分。过生日的同学说他受过,不影响吃不影响喝,害怕几天就过去,初中的处分不计入档案。米乐说他知道出了这事儿,一个人也是受处分,四个人也是受处分,不会因为多出三个人处分就能撤销,保不齐性质还更严重,他不会说出他们的。过生日的同学说,你能这么想,很好。又给米乐吃定心丸,说毕竟给留了钱,没白玩。

下午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米乐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事情会如何处理的答案,但是她没有往米乐这边看一眼,平时讲课,目光还会从每个学生身上划过。同时米乐也害怕迎接到她的目光,他不敢想象那目光中饱含的意思。充满悬念的语文课上完了,米乐如释重负,刚轻松一下,班主任又叫他过来,告诉他别忘了下午的事儿。

米乐第二次走进教导处,屋里坐着一位警察,教导主任在陪着喝茶。教导主任告诉米乐,警察问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态度诚恳,就能大事化小。警察拿过书包里的书,翻到扉页,问米乐,是你的吗?是,米乐说。这是一本辅导班自己印的习题书,米乐在扉页的右下角,写了学校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以防在辅导班被拿错。

警察拿来纸笔,让米乐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

米乐写完,警察对比着看了看,把纸叠起来,放进兜里,又让米乐穿上旱冰鞋试试。米乐脱了自己的鞋,套上旱冰鞋,系好鞋带,站起来,人突然变高了。警察猫腰摸了摸大脚指头的位置,让米乐坐下换回自己的鞋。

在米乐换鞋的时候,警察突然问:另外三个人是谁?米乐一愣,无法回答,只能装没听见。警察说,现场亮了四台显示器,除了你,应该还有三个人。米乐系完鞋带,抬起头说没有了。警察问米乐,你一个人同时玩四台电脑?还同时抽四根烟?米乐不再说话。警察又问,红塔山多少钱一盒?米乐毫无概念。警察说现场的烟头,都是红塔山的。

教导主任这时候插话,说问题基本搞清,只需要米乐说出另外三人是谁,能考虑减轻对他的处罚。

“会怎样处罚?”米乐问。

“你现在无须知道。”教导主任说。

警察接过话,问米乐,你知道你玩的是什么电脑吗?米乐说586。警察说我问的不是配置,你看见门口和电脑上的封条了吗?米乐点点头。警察说这是法院查封的抵债电脑,擅自使用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米乐茫然地看着警察,似懂非懂。警察又说,而且你们是跳窗户进去的,更严重了。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拿,还留了网费,米乐急着解释。警察说看来你也承认不是一个人了,他们仨是谁?米乐又不言语了。教导主任问是不是咱们学校的,他关心的依然是这个问题。米乐摇摇头,说是外面滑旱冰认识的。警察让讲述一下事情经过,米乐说下了辅导班后遇见几个在街上玩花式旱冰的,相互切磋了一下,有人滑累了想找个网吧打游戏,大家就都去了。教导主任问他们多大,哪个学校的?米乐说岁数差不多,没问在哪儿上学。警察说他们的旱冰鞋怎么没有忘在网吧,没有提醒你也带上旱冰鞋再跑吗?米乐被问蒙了,开始胡言乱语,却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说出那三个人。警察说今天先这样,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来,又告诉教导主任,动员下家长,好好开导开导这孩子。

米乐妈妈被班主任叫去学校,得知了经过,跟她那晚从米乐嘴里听到的不一样,她当作第一次听说,说回家和米乐谈谈。这时候小黄已经去世,回迁房还没盖好,米乐和妈妈住在租的房子里。妈妈对米乐说,北京只有咱们两个亲人,你跟我说实话,那晚到底怎么回事儿?米乐如实说了,省略了对那三人的描述。妈妈问他们仨到底是什么人,米乐说您就别问了,不是坏人。妈妈说可是你已经跟着他们抽起烟来了,还溜门撬锁。米乐说但我们没有偷东西,我们给钱了,抽烟只是为了增进友谊,我自己是不会抽的。妈妈说那你为什么不能说出他们是谁,米乐说说出来我就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了,妈妈说看来还是你们班的,至少是你们学校的,对不对?米乐哀求妈妈,您就不要问了,我有我的难处。说出来你才能轻松,米乐妈妈说,学校会减轻对你的处分,你才十五岁,派出所也说了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们只是想了解实情,然后就结案。米乐说我宁愿被处分,也不能说。妈妈说那样你会被送去工读学校,老师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米乐第一次听说“工读学校”四个字,问妈妈这是什么学校。妈妈说跟少管所差不多,进去了人就完了!

米乐害怕了。

明天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妈妈在米乐睡觉前命令道。

米乐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各种可怕的念头控制着他。最终这些念头变成梦,继续控制他。警察给米乐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教导主任也给他颁发了三好学生,可是回到班里,所有同学都恶狠狠地看着他,坐在身后的女生踢他的椅子,坐在他前面的男生转过身,像放鞭炮一样点燃了大红花上的线头儿,那个线头儿竟然像火药捻儿一样嗞嗞向上燃烧,眼看要引爆大红花。米乐试图用三好学生的奖状捻灭着火的线头儿,结果奖状也着了,烧了手,大红花“轰”的一声爆炸了……米乐被炸醒,躺在床上心“怦怦”跳,要跳出胸口。天已经亮了,妈妈在给米乐做饭。吃早饭的时候,又叮嘱米乐:一定跟学校说!

上学路上,米乐的心口仍隐隐作痛,像真被炸过一样。到了教室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梦里的感受如此清晰强烈,全班的恶目让他无地自容,那是种地狱般的煎熬。胸口的疼痛加剧了。

教导主任从对面走过来,站在米乐面前,米乐毕恭毕敬说了句“老师早”,对面的回复是:“打算什么时候说?”

地狱和监狱之间,米乐更愿意选择后者。

在学校做出处罚决定前,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一起来到班里,站在讲台上问那天有没有和米乐在一起的同学。除了米乐,全班同学都在,底下没有反应。

教导主任说不好意思公开承认也没关系,欢迎私下去教导处找我,今天周二,周五之前都可以。

三天后,没人走进教导处。

先这么结案,破坏社会治安,送工读学校,警察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学校一共六个年级,上千学生,作为一所普通中学,为配合教委的要求和加强对本校的管制,每年都有任务送交一名学生进工读学校,今年这个名额落到米乐头上。

教导主任把学校和派出所都盖过章的送遣书摆在米乐妈妈面前,让她准备给米乐转学。米乐妈妈想再替米乐争取,也无济于事,决定权在公安机关。教导主任安抚米乐妈妈,说不要被字面名称迷惑,解放初工读学校是半工半读,现在改成全读,早没生产任务了,和普通中学一样,上文化课,依然可以考高中,而且工读学校的好处是管理学生的办法多,执行力度强,学生住校,半军事化管理,在那表现好的话,半年后还能转回本校。米乐妈妈盯着教导主任的眼睛说,真能转回来吗?教导主任说只要表现好,完全可以,如果他的学习成绩还突出的话。

就这样,像悄无声息来到这个班一样,米乐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班。没有和大家告别,这是班主任的意思,免得影响到大家情绪,毕竟已经初三,要全力备战中考了。

对于未来,米乐并不慌张。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保护住朋友,迎接他的似乎不是工读学校,而是一座耀眼的舞台。网吧里的那座关云长,一直在他脑子里晃。他终于以离开这个集体的方式,融入这个集体。

2

米乐进工读学校的第一堂课,就是接受培训。这里的老师告诉他,工读学校和少管所不一样,这里是教育的最后防线,也是对刑事犯罪的预防,进来后不要自暴自弃,不要轻易放弃人生理想——如果这理想是健康的。从这出去的学生,有考上大学还当了学生会主席的,也有当上企业家的社会中流砥柱,每年为国家缴税上百万。当然,如果继续放任自流,不悬崖勒马,也有走上犯罪道路被枪毙的。

米乐穿上工读学校的校服,开始了里头的生活。男生八个人一宿舍,四张上下铺。这有个传统,第一天熄灯后躺在床上要向大家介绍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得知米乐来此的原因后,宿舍里响起掌声。一分钟后,老师推开宿舍的门,说你们不睡觉干什么呢,精力充沛是吧,好,都起来,操场跑圈。是那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比米乐之前经历过的老师要严厉得多,手里拿着教鞭。米乐想这就是所谓的执行力度强吧!八个人没有反抗,穿上衣服,排队去了操场。

跑了几圈后,老师不见了。米乐问身前的人,老师也不说跑多少圈,要跑到什么时候?七个人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副任劳任怨,米乐跟在最后,前面的人回过头说跑到老师再出现的时候。看样子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米乐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跟着受累了。大家说鼓掌之前就知道要面临这种惩罚,但是他们愿意,在这里能遇到一件让人鼓掌的事情,是幸福的。

慢慢地,米乐也了解到别人是怎么进来的。有跟父母对着干把父母干急了的、有劫小孩钱的、有早恋的、有顺学校门口玩具摊儿东西的,也有打架和被打的。如果光看这些“罪行”,这些人凑一块,学校简直就能乱了套,但纪律却出奇的好,比普通学校还守规矩,学生一个个都特老实。过了俩月,米乐知道了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大家都被管怕了。

这里的年级分布和普通中学一样,初高中都是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女生班。女生进到这里,一律剪成齐耳的短发,学校里专门开了理发教室。隔三岔五,总能听到那里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一定是又有女生新转进来了。理发店不仅给女生剪头,也给男生铰。在学校里想看到金城武、郭富城、林志颖那样的发型是不可能的,其中有一节公开课,就是全校学生站在操场上,理发老师挨个儿挑,挑出来的直接去理发教室排队,等候处理。清一色的短发,加上灰色的校服,根本没了男女生的概念。在这里不要说早恋,如果有人提出退学出家,很容易找到伴儿。

除了晚上九点熄灯、早上六点起床跑步,还有一些必须遵守的规矩。和老师说话的时候,眼睛只能看老师衬衣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扣子的高度,也就是不能看老师的眼睛,始终是半低头被训话的状态。要是赶上个子矮的老师就麻烦了,为了遵守校规,大家要把头垂得更低,甚至猫点儿腰,如果不是因为对面站了个人,还以为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日本漫画和滚轴、网吧想都甭想,这里没有任何娱乐,唯一的娱乐就是体育课。有限时间里的跑跑跳跳还跟在干坏事儿似的,有若干双眼睛在操场上、教学楼里,乃至树后盯着,时刻提防着有人跑出学校。米乐想,或许每个学生心底都藏着一个离开这里的愿望,要不然老师干吗那么怕有人跑掉呢?连课间上厕所,都安排了“所长”值班,就是管理厕所的队长,有男所长和女所长。下课铃一响,所长先站在厕所门口,要知道进去了多少人,上课铃响了的时候,就得出来多少人,防止有人藏在厕所里逃跑。少人了,就拿所长是问。

校规里还有一条特殊的惩罚方式,关禁闭。禁闭不是罚站,也不是干坐着,是要抄书。校长说十五年前,几十位诺贝尔获奖者齐聚联合国,商讨人类的顽疾,认为解决目前全世界所面临人性问题的关键,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方法。为此,学校特别设立了“禁闭室”,里面摆好了纸和笔,凡是违反纪律的学生,就停课进“禁闭室”,抄写《弟子规》和《三字经》,抄多少遍视犯错误情节的严重程度,少则几百遍,多则上千遍,且必须字迹工整,以示改正的决心。

尽管如此,有少管所减刑后来这上学的学生,依然说这里比少管所还是舒服多了。

对于这种现状,米乐妈妈倒是松了一口气,果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她告诉米乐,苦不会白吃。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用卧薪尝胆的方式度过一生,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工读学校两米多高的院墙把这里完全围了另一个世界,在里面憋久了,看墙外的天都比这里的蓝。尽管每周放假一次,可以回家,但随之而来又是一周的封闭生活,周而复始,苦不堪言。每个礼拜周二还没过完,大家就急切盼着周五了,剩下的几天都靠忍。忍久了,就容易扭曲。

一天有个同学披着棉被来上课,说自己发烧了,冷。老师看他带病还坚持上课,精神可嘉,准许了。结果下了课,老师离开教室后,他打开窗户,裹着棉被,从四楼跳了出去。外面是一处管道抢修的工地,有个沙堆,他已经计算好,自己呈抛物线运动,能落在沙堆上。但是不知道是执行失误,还是计算有误,越过了沙堆,落到准备安装管道的坑里。被问到好好的怎么想起越狱了,说是在里面待烦了,想出去透透气。听起来很可笑,可这里每个学生的心里莫不如此。

学校给这个学生关禁闭一礼拜,还延长了在此三个月的考察,相当于之前被“判刑”就读工读学校半年,现在加刑到九个月。为了加强管理,学校还新开了一门课,叫举报课,每周一次,让同学们互相揭发谁在这周里犯了什么错误。举报成功者,加一分;被举报如实者,减一分;自我检举的,分数不变。分数就是衡量半年后能否离开这里的标准。老师说这门课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学生自律,米乐却觉得这更像间谍课,让你时刻监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也让你时刻处于别人的监视中。为了拿到分数,上厕所唱粤语歌、不刷牙就吃早饭、梦话里骂人这些事情也会被举报。每次上完这节课,米乐都更坚定了早日离开的决心。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米乐的十五岁生日以后。在被告知要送到工读学校后,那晚和米乐去网吧的三个同学找到米乐,说感谢他的挺身而出和守口如瓶,等他过生日的时候,会送他一双旱冰鞋,问他还有别的想要的礼物吗?米乐被这句话感动,说不用客气,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到了工读学校,米乐一直记得这句话,十五岁生日那天,他一睁眼就开始想,今天会不会有惊喜——寄来的礼物?一张生日贺卡?一个祝福的电话?

一个上午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米乐想,会不会下午放学后,他们来这看望自己?结果到了晚上熄灯铃响起,也没能如米乐所愿。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外面过生日,工读学校的同学并不知道今天是米乐的生日,这一天过得有些凄惨。

第二天晚饭后,轮到米乐班给家里打电话。学校规定一周可以使用一次电话,联络父母,每次不超过三分钟。米乐把电话打给了溜进网吧那天过生日的同学。电话是他妈妈接的,米乐说找他,他妈妈让米乐稍等,然后叫他过来接电话。他拿起电话,米乐报上名字,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冷淡,说,哦,是你呀!米乐还是寒暄了一句:你们在班里都好吗?对方不冷不淡地说挺好的,然后问米乐有什么事儿吗,米乐的心一下子凉了,又不想过于尴尬,就问他学校有没有发别的区的模拟题,想借着看看,工读学校这里资料有限。没想到对方问你们那也需要上课、考试吗?米乐被这句话激怒了。语气之轻佻,好像工读学校就不是学校了似的,更好像米乐上了工读学校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米乐郑重地说,对,这里也参加中考。然后挂了电话。

这时距离半年后可转回原校的考察期还有一个月,妈妈去学校了解过情况,按米乐的表现,下学期开学就可以走了。但米乐已不愿离开这里。他委屈地跟妈妈说,在这里他会玩命学习,一定要考个好学校给原来的同学瞧瞧!工读学校的任务是让更多少男少女顺利度过青春期,不是让他们考上高中,教学质量很有限。妈妈看米乐学习的劲头这么足,同意他留下,周末继续给他报辅导班,有限的工资都花在米乐身上。

米乐死心塌地在工读学校待了下来,憋足一口气。另一个让他不想回到原来学校的原因是,不愿意再和那些已经被他看扁了的人同班了。

老家的爸爸来看过米乐一次,爷俩儿没有多说什么,米乐觉得自己进了工读学校愧对父亲,含着眼泪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爸爸坐在米乐宿舍的床上,点点头,说,我知道。然后看向窗外,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他说,他会在那里给米乐种一棵向日葵,现种来不及,只能移栽,让米乐每天看到它。这是他作为生物老师,此时能为米乐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当向日葵冲向太阳的时候,就是他在给米乐加油。

米乐眼泪又要落下来,忍住了,拿起饭盆,说食堂开饭了,拉爸爸一起去吃。爸爸说出去吃吧,给你改善一下,也叫你妈妈过来。米乐说下午还要上课,不想请假,爸爸说也好,就去食堂吧!

吃完,米乐给爸爸送出学校,到了门口,爸爸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给米乐和妈妈的,他相信米乐会如数转交给妈妈。又拿出几张塞进米乐兜里,给米乐零花。走出校门前,爸爸留给米乐一句话,说这也是他活了四十多年才领悟到的,希望对米乐有帮助:

“以后再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多想想,如果有两个选择,就选那个日后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害怕、不后悔的那个。”

米乐点点头记住,回学校上课了。

下午的课结束后,米乐回到宿舍,窗外真的出现了一棵向日葵。

这棵向日葵让米乐每个清晨都能意气风发地醒来,每个晚上都能因白天没有荒废而问心无愧地入睡。

中考出来成绩,米乐分数没有预期的高,刚刚压着普通高中的录取线。随后公布了重点高中的录取名单,然后是普通高中录取名单公布,米乐均不在其中。虽然上线了,在提档学生里是最低分,如果提档人数大于录取人数,被刷掉可以理解,但如果提档人数少于录取人数,没被所报志愿的高中录取就属于没被公平对待。可所报志愿的高中提档了多少人米乐妈妈也不知道,她去那高中打听,正放暑假,没人接待。

过了两天,中专录取名单公布,米乐名列其中,被一所财务中专录取。只有高中毕业生才能参加高考,这意味着米乐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妈妈想让米乐复读,但是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说过,如果考上志愿里的学校没有去读,属于蔑视中考制度,第二年再考,不允许报考同批次及以下批次的学校。也就是说如果米乐不上这个中专,明年只有考高中一条路,考不上想换中专和职高都不行了。而且妈妈了解了初三复读政策,米乐的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结束,不会有公立初中接纳复读生,只能靠社会上的辅导班。这种辅导班不是全天上课,课时安排比较松散,米乐妈妈怕米乐又在社会上接触坏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中专的结果。来北京前的种种美好设想——北京的高中多,升高中的概率大,高考录取分数线低,考大学容易,毕业了再读个研究生——都因为米乐的时运不济在起步阶段就夭折了。

本来两次模拟考试,米乐考得都不错,甚至有一次分数达到去年的区重点线,不出意外,上个普高不成问题。工读学校还把米乐当成模范,教育本届和下两届的学生,激励他们英雄不问出处。结果中考头天晚上,米乐一晚上没睡,影响了状态。他把未来三天的考试当成一场翻身仗,为了打赢这场仗,早早睡下,因为紧张和兴奋,根本睡不着,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幻想着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然后回工读学校做一场扬眉吐气的报告;想象着上了高中就可以每天回家和妈妈吃饭了;想象着用自己的中考分数碾压那个导致他进了工读学校还奚落他“你们那也用得着模拟题吗”的同学(米乐估计这人的分数也就考个职高);还想到了爸爸种的那棵已经长高的向日葵,甚至回忆起妈妈多年前在群艺馆的景片房间……不知不觉在床上想了两个小时,再不睡着明天考场上脑子就不够用了。

为了降低兴奋度,让自己累一点儿尽快入睡,米乐甚至找出一份模拟题做了起来。遇到不会的题,米乐又翻起书,怕明天考到。睡在外屋的妈妈一觉醒来,看见里屋又亮灯了,问米乐怎么了。米乐说再看看书,妈妈让他放轻松,会不会就这样了,明天考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妈妈越这么说,米乐越觉得不能考砸,越想多复习会儿,发现自己不会的越多。结果就乱套了。凌晨两点,强迫自己躺下,关了灯,心蹦得很快,像不会停下来的乒乓球,上下跳跃,捣得他静不下。天亮了,看了一眼表,快五点了。不久后传来妈妈做饭的声音。米乐预感要坏菜。坐在考场上,脑袋有点儿木,眼前的题虽然会做,思考过程却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包括写字速度都比平时慢一拍。两次模拟考试的时候,米乐虽然有不会的题,但是对试卷有一种驾驭感,这次全无,走出考场感觉要砸。分一出来,果不其然,比模拟考试低了三十多。

无奈之余,也只有去中专报到了。米乐大哭一场,觉得错误都在自己。妈妈知道这一切都是命,让米乐放下心里包袱,过个轻松的暑假。同时也这样安慰自己:哪怕是当个会计,在北京当也总比在小城市当有出息。

3

中专开学第一天,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米乐觉得前途渺茫。校长说今年教育改革,全国大学扩招,当我在这里欢迎你们的同时,神州大地上更多的人走进了大学。中专的任务是为企事业单位培养中等技术人才,四年后毕业的时候,和你们竞争工作岗位的是今年扩招的大学生,他们拥有本科和专科的毕业证,但是企业不需要那么多高等技术人才,他们就会往下游流动,和你们竞争中等技术的职位。付同样的工资,企业当然愿意用个大学生,所以你们的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我是一个愿意把丑话说在前头的校长,我不想你们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再骂我,这四年你们会过得比较累,学校根据时代需求,新增了三门课程,也会多给你们安排和用人单位接触的机会。你们自己也要不怕吃苦,给单位留下好印象,争取在毕业前就签订三方协议,否则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看着同龄人住好房子、开好车,只有眼红的份儿!

大部分十六岁的孩子听不懂这番话,很多人能考进中专,已经可喜可贺,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北京的,到时候给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开始上课后,他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甚至开学才不到一个月,班里已经好上两对了。

北京孩子碰到什么事儿,都爱说:太傻了!周一升旗仪式上校长又说了什么,他们会说“太傻了”;老师在班里又布置了任务,他们会说“太傻了”;放学走在马路上,看见成年人无论干什么,他们也会说“太傻了”。在同仇敌忾中,他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去做不傻的事儿——跟“太傻了”的事儿对着干。

财务中专的专业都跟金融相关。老师给他们介绍什么叫金融,说有个亿万富翁,去华尔街的银行贷款五千美金,抵押的是自己的劳斯莱斯。一周后,富翁偿还了五千美金外加十六美元利息,开走了劳斯莱斯。有人问富翁,你那么有钱,还拿不出五千美金吗?富翁说,在华尔街找到一礼拜十六美元的停车位可不容易。所以,金融是一种思维,不是加减法,老师强调道。而台下学生发出的却是从鼻腔里出来的哼笑,不是赞叹富翁有办法,是觉得老师这么煞有介事地讲课太傻了!

学校开设了珠算课。大部分人认为马上二十一世纪了,计算器早就普及,计算机都兴起若干年了,为什么还要学珠算,每天背个算盘上学,一点儿不帅!老师说技不压身,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你们电脑用得再熟,但毕业了保不齐会分到哪里当会计,国有工厂、郊区的信用社这些地方计算机未必普及得那么快,计算器还容易按错键,算盘才是最好使的。自然又被认为“太傻了”,没什么人好好学。

米乐则不然,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在北京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妈妈在灯泡厂已经如坐针毡,没别的地方可去,更别说日后帮他找工作。所以米乐很把校长的话当真,上课认真听,学珠算也上心,回家自己完成作业,他知道自己跟北京孩子不一样,如果跟着他们混,最后傻的只能是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自己如果再稀里糊涂,很可能这辈子就完蛋了,他来北京可不是为了完蛋的。

老师办公室是大家最不愿意去的地方,米乐成了那里的常客。因为认真,被选为班长,又是课代表,很得器重,因为他没把老师当傻。米乐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积极分子,他以前也讨厌班里的“狗腿子”,但是总得有人当班长,作业总得有人去送,谁都想当甩手掌柜的,谁都想吃现成的,都这么想,活儿谁干?不是米乐觉悟高,他也是被“绑架”的,老师看班里就他比较上进,点名让他当班长。他又不知道怎样拒绝,于是就成了干部。

有时候人的正能量不是自发的,是逼出来的,米乐不想因为干不好而丢人,就顶着压力干。他又何尝不想大喊一声:你们丫的太傻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喊,当初就是自己太意气用事,已经走错一步,没有再错的机会了。特别是今年开始,工读学校不再由公安机关强行扭送,改为家长和学校签字,三方认可才能送。如果那事儿发生在今年,只要妈妈不同意,米乐不会被送去工读学校。米乐哀叹自己点儿背,好事儿没赶上,坏事儿全没落。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像看着玩笑似的看着自己。

和同龄人比起来,米乐觉得自己老了。

苦闷渐渐出现在米乐的脸上,那不是一种表情,是一个个红灿灿的青春痘。

中专四年一晃就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毕业前的一天,米乐再次走进办公室,给老师送全班的一寸照片,将来贴在毕业证上用。像往常一样,他把东西放在老师的桌上后,准备离开,被老师叫住。米乐以为老师要给他什么东西,让他带回班里发放,转过身,准备伸手接着。老师没拿出任何东西,只问他工作有意向了吗?

距离毕业不到三个月了,班里已经有人找到工作,开始实习。米乐半年前也开始找了,越找越没信心。去年全国没找到工作的大学生有几十万,这些人当中,又有数万人漂在北京,今年应届的大学生也将毕业,光北京就几十万人,加上和自己同等学历的中专职高技校毕业生,僧多粥少,希望渺茫。米乐没想到老师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去银行上班?

“银行”两个字击中了米乐,他眼前一亮,仿佛坐在上升的电梯里,有点儿失重。老师补充说,是郊区的网点,比较辛苦。之前米乐也留意过银行的招聘要求,即便是最初级的柜员,今年开始也要求大专学历了。米乐问老师,中专学历行吗?老师不置可否,说银行是一家成立不久的商业银行,今年在五环外开了几个网点,主要业务就是面向周围的村民和个体户,农民越来越有钱了。工资含住房补助,可以在附近租房,赶上休假能进城回家,然后说了实习期间和转正后的工资数额。已经快赶上妈妈的工资了,米乐当即表示愿意。这事儿他可以自己做主,虽然离市区远点儿,毕竟是进了银行系统,妈妈知道了也会替他高兴的。

老师说鉴于米乐在校期间的表现,决定把这个机会给他,但是要有心理准备,到了岗位,和村民打交道,会特别累。希望米乐能有好的表现,经受住考验,给学校争光。老师说什么,米乐都说,您放心。最后老师左右看了看,办公室没别人,便说,去中关村办个大专毕业证,越快越好。

银行总部对各网点提的要求也是进人必须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老师妹妹负责招聘,除了她,没人会翻米乐的档案,真证假证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面儿上手续得齐全。

那时候的中关村,走在路上,就会有人上前问你要不要毛片儿和软件,不要的话,就问你办证吗,总想从你身上挣点儿,不轻易放过这次人间的相遇。米乐起初被问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走掉,担心万一被认识的人看见。沿着中关村大街一路往北,都是人,打车的、抬电脑的、从大厦里走出来的、穿越马路的、摆摊儿的、挤不上去车的,各自忙碌着,没人往米乐这边多看一眼,他适应了环境,镇定许多。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交谈声,夹杂着“有钢印”“查不出来”等字眼,循声看去,是一个年纪比米乐略大的男青年,正跟一名外地妇女交涉,看样子前途也遇到点儿小麻烦。米乐觉得中关村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满足了人类各方面的需求。

终于在又一次被问办不办证后,米乐停住,问对方:

“多少钱?”

米乐并不想这样。他想起爸爸在中考前对他说过的话——如果有两个选择,就选那个以后回想起来不让你害怕、也不后悔的。他害怕假证被人查出来,也知道多年后必定会后悔今天用假证骗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因为妈妈半年前下岗了,他得承担起家庭重任。

妈妈所在的“二泡”被德国照明品牌收购了,成了“德泡”。多年来“二泡”的生产线老旧,产品能耗大,渐渐被市场拒之门外,企业盈利能力每况愈下,给职工发工资的压力越来越大。厂里寻求合作,和德国照明品牌达成协议,引进新的生产线和管理部门,原有职工一半没活儿干了,只能买断工龄下岗。厂里给的条件还不错,大家就签了。米乐妈妈早就想离开灯泡厂了,小黄去世后,她饱受非议,各种难听话不时传来,碍于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忍气吞声坚持上班,现在正好借坡下驴。米乐妈妈还有四年退休,买断工龄的钱够她把社保交到退休年限,生活费还得再去挣,她也开始找工作。米乐找工作都这么难,更不要说她。她还想利用专业,去个舞蹈组织教课,人家说教课有二十多岁的老师,跳得比你高,下叉比你开,你要是不想离开这个行业,就负责后勤吧,擦镜子、清理地板、管理杂物。说白了就是保洁,好歹是份工作,米乐妈妈接受了。

米乐不能再让妈妈养活了,他急需一份工作,来养活妈妈,让妈妈别再为生活奔波。他深知在找工作的道路上有多少竞争对手,这些人里,说不定又有一批人也来中关村进行了“升级”,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这么一来,他不仅不害怕,而且更坚定,为了妈妈和这个家,他乐意这样去做,不后悔。

那天在办公室老师让米乐不要有压力,这个岗位中专生完全可以胜任,是不是大专毕业不重要。还说让米乐顺利进入工作岗位,是他辅导学生就业的业绩,给网点招到一个踏实肯干的人,是他妹的工作业绩,如果米乐是一个靠谱的人,那就完成属于他的业绩任务。业绩说明一切,扯别的都没用。米乐觉得这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师。

五天后拿到大专毕业证,米乐看到自己的照片被贴在一个大学名字的上方,照片右下角还印着学校公章的弧线,有些恍惚。他想着自己要真是一名大学生该多好,走上社会这一步能迈得潇洒自然一些。而现在,只能把自己往老了打扮,努力扮成一个二十一岁大专生的样子,才刚过十九,不免心虚。

先是在总部参加笔试,米乐知道这是走个过场,准备准备都能过。然后是面试,被筛选出来的人,一个一个进去聊。候选者们坐在楼道的椅子上,互不说话,彼此用余光暗暗打量。轮到米乐进去,面试官是位中年女性,眉眼间能看出她和推荐来此的老师存在着血缘关系。米乐递上体检表毕业证等资料,红着脸等待面试官的审阅,心“怦怦”跳。看完,面试官抬起头,说你们老师是谁谁谁吧?面试官报出一个名字,正是米乐的班主任。米乐知道这算对上暗号了,说,是。面试官说下面的网点很辛苦,转正才算被正式录用,但需要在这个岗位上工作满五年。米乐求之不得,连连点头。面试官说网点办公面积不大,都是业务部门,档案在总部,让米乐在下面踏踏实实搞好业务。米乐说明白。最后面试官又看了看米乐,给他提了两个建议。一、以后多笑。二、柜台是直接和人打交道的,回去治治青春痘。并奉上偏方,石灰水,点上就好,见效快。米乐离开的时候脸像青春痘一样红了。不知道是被说的,还是因为被录用的喜悦。

在总部培训了三天,开始下网点工作。培训接待礼仪的时候,老师说这些礼仪在接待正常客人的时候能起到加分的作用,但很多客户是不正常的,遇到情况,要随机应变。

米乐做好了准备,可进到网点的第一天,这里“农村集市”般的气氛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米乐印象里,银行应该是洁净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的柜台窗,可是眼前的地面沤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污渍,柜台的大玻璃上也都是手印和脑袋顶在上面留下的油渍,还能看清皮肤的纹路。特别是一进门,仿佛不是进了银行,更像进到放了隔夜饭的厨房,有种食物馊了的味道,前一日的浊气未散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工作了一天,米乐便知道了这个新开业的网点为何用半年就有了这种气味和上了包浆。营业时间已到,陆续有人进来,多数是衣着黯淡的老人,夹杂着个别中年人。一共四个窗口营业,开放了三个,不到中午,大厅的座椅上已经坐满人,同住一个乡,彼此认识,就开始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还有大声打电话的、嗑瓜子的,甚至有人把痰吐在地上。

米乐没有直接坐到窗口前,坐在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男柜员身后看着。男柜员左胸上别着工牌,写着名字,姓刘,米乐就叫他刘哥。刘哥一副老江湖的样子,米乐在培训时学到的那些接待客人的问候语和手势,刘哥统统不用,他抖着腿,摇头晃脑,上来就问,“办什么?”嘴里老像含着一口水,也没人挑他的不是。

刘哥看着吊儿郎当,作为“师父”,还真给米乐上了一课。当天下午,有个四十多岁的女的,裹着围巾,拿着男人的身份证和存折过来,要打印流水记录。刘哥说根据规定,只能是本人打印。女人说我是他老婆,说着还拿出结婚证。刘哥瞄了她一眼,说那也不行,不是本人就不能打。米乐在旁边看着很疑惑,对方只是打印,不是取钱,不存在风险,况且是一家子,为什么不给办理呢?女人就在窗口和刘哥戗戗起来,无论女人说什么,刘哥也抖着腿咬定一点,必须是本人来。正纠缠着,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大厅,扫了一眼,直奔女人而来,上来就是一大耳光子,说你他妈敢偷我存折和身份证!原来两口子正闹离婚分家产,女人趁男人睡着了,偷出存折,想摸清男人的底细,离婚时多分点儿。两人在大厅里动起手,女人毫不示弱,哪怕被打翻在地,也揪住男人头发不放,薅得男人也倒在地上。两人你蹬我踹,躺在地上蹭来蹭去,瓜子皮随着他俩翻飞。只有一个保安,拉不开,米乐作为实习生也赶紧出来拉架,把两人劝出营业厅。

当晚下班,盘库的时候说起白天的事儿,米乐问刘哥为什么能识破那女的?刘哥说看她就不对劲儿,哪有大热天还披个围巾的,真要是给她打印出来,她拿着要挟男方,男的是可以起诉银行透露个人隐私的,那就不好收摊儿了。刘哥抖着腿告诉米乐,首先要遵守银行的规定,即便有些业务可以通融,遇到了有嫌疑的客户,宁可让他们投诉,也绝不能接待。接待了就有风险,规避风险,是这个职业最基本的要求。

米乐很庆幸自己上岗前,能跟在刘哥后面学。然而第三天,风云突变。一个胖汉过来取钱,要取三万,第一次密码输错了,刘哥让他再输一次,结果又错了,刘哥通过麦克风说还可以输,胖汉按完还是错的,刘哥让他好好想想,慢慢按,还能输两次。胖汉突然急了,说你他妈的别老输输输的,我取钱是打牌去,这一会儿你让我输三次了!当时快下班了,刘哥也不示弱,说我他妈知道你取钱干吗呀,记不住密码你赖谁,密码不对你就得输!保安赶紧过来,米乐也按住了刘哥。胖汉要搬大厅联排的椅子砸刘哥,大堂经理好言相劝,启用平时不开的窗口为胖汉特殊办理,胖汉才放弃搬起固定在地面的椅子。这回终于想起密码,取出钱,指着玻璃窗里的刘哥说:我今天打牌,没空儿搭理你,你等着!

当晚下班,盘完库刘哥就走了,米乐也没问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大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没再提这事儿。第二天,刘哥没来,座位空着,网点主任让米乐坐那,从今往后负责这个窗口的业务。米乐一愣,太多业务还没熟悉,以为会跟着刘哥实习一段时间再上岗。已不能打退堂鼓,硬着头皮坐下来,想起老师妹妹给的“多笑”的建议,想起培训时候讲的竖起右手迎接客户的礼仪,还想照镜子看看脸上的青春痘下去点儿没有,但是来不及了,第一位客户已经向他走来。是昨天的胖汉,后面还跟着俩更胖的汉子。

胖汉根本没在意米乐的动作是否到位,上来就问:昨天那人呢?米乐答非所问,说您好,需要办理什么业务?胖汉又说了一遍,找人,昨天骂我那人呢?保安和大堂经理都过来了,说那人以后不会来这上班了。胖汉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搓搓大肉头说,这还差不多,以后别让我看见他,看见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掏出存折,坐在米乐面前说,取三万,昨天全他妈输了。这次米乐长了个心眼儿,让对方输密码时说的是:请您按下密码。

办业务的时候,米乐一直在想,莫非刘哥因为昨天的事情被开除了?为一时的冲动丢了工作太不值得。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刘哥穿着牛仔服来了,跟大家说说笑笑,晚上要请吃饭。原来昨天是他在这上班的最后一天,在这干了两年,调去支行做客户经理了。两年坐柜台积攒的怨气,在离开这个岗位前,发泄一下。饭间,刘哥举起酒杯敬大堂经理,表示歉意,昨天本想控制的,真没控制住。值班经理大姐说她也坐过柜台,能理解。网点的主任没来,大家也没提到他,米乐想可能是和领导保持距离的缘故吧!刘哥说这月的工资该扣就扣,不做柜员了他高兴,扣多少钱都无所谓。气氛一下变了,在座的几位,还都是柜员。刘哥赶紧举杯敬大家,祝各位早日转岗。大家也纷纷举杯应和,似乎都在盼着这事儿早日实现。但是大家对刘哥为什么能调到支行只字不提,这是米乐更关心的问题。

吃完饭,大家在门口告别,米乐跟着刘哥去了他租的房子。刘哥在营业厅附近租了间民房,方便上下班,现在房子准备退掉,去收拾东西。米乐听说了,要去看看,合适就租下来,挤了三天公交,深感上下班的辛苦。

房子是农民盖在大院里的砖房,被刷成白色,一共两层,每层六个单间,有公用的卫生间。院子很大,出租房对面是两间厂房,房东是做大米加工,刘哥说买米不用出院,在房东那就买了。刘哥调去的支行在他家附近,三环边上,以后就回家住了,有些锅碗瓢盆等用具,懒得收拾了,问米乐租不租这房子,租的话就给他留下。这里走路去网点只需要十分钟,每天上下班能节省两个小时,可以多看看书,米乐还想着上个成人在职大学,自己的中专学历是颗定时炸弹,拆掉的最好办法就是用更高的学历覆盖它。当即决定租下。工资里的房补正好够这间小屋的租金。

米乐问刘哥怎么干了两年柜员就能转走,难道他跟银行签的协议不是要在柜员岗位上工作够五年吗?刘哥说签的都是一样的,签完了怎么执行是灵活的,家里有关系的,半年就能离开柜员岗,关系硬的,不用当柜员,能直接进客户经理岗,我就是关系不够硬,耗了两年才转。刘哥今天高兴,喝美了,愿意多说两句,拿网点那些大姐举例,说她们这么大岁数了还坐柜台,就是因为没关系,加上学历有限,可能一辈子就是个柜员了。米乐说做一辈子柜员有什么不好的吗,刘哥说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家里没人在银行上班,柜员是最苦的,干干你就知道了,能早转就早转。米乐想不了那么远,当务之急是度过实习期,然后至少考个成人大专学历,在柜员岗站稳脚再说。

学历的短板,让米乐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把他卷走,得想办法把自己拴紧。米乐的办法是勤劳,别人不愿意接待的业务他来接待,像鱼缸里的清道夫,承担起全网点脏乱差的活儿。有老头老太太拿着一书包皱巴巴的零钱来存,别人嫌麻烦,米乐就接待。那些钱不仅数起来费劲,还散发着辛辣的味道,又熏眼睛又呛鼻子,柜台不让戴口罩,米乐就流着泪把一张张钱抚平,打捆,装柜,变成一张干净的存折递出窗口。老头老太太第一次被这么耐心接待,下回来了,还找米乐。于是,无论在同事眼中,还是客户眼中,米乐都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

半年后,顺利转正。转正那天,临近春节,米乐给推荐他工作的老师寄去一套猴年纪念币,并写了一张贺卡,由衷表达谢意。老师有集邮的爱好,也收藏各类钱币。以后每年这个时候,米乐都会寄去一套生肖纪念币和一张手写的贺卡。没有老师的帮助,就没有这份工作。

米乐在这份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那是第一次拿到工资。米乐为自己办理了业务,取出工资,买了一个肯德基的全家桶带回家和妈妈吃。妈妈是第一次吃,米乐问妈妈好吃吗,妈妈说好吃,问这个是不是挺贵的。米乐又给妈妈拿出一块,说不贵,以后每个月发了工资,都给妈妈买一份回来,这个叫全家桶。妈妈吃着的时候,米乐又拿出一千块钱,放在一旁,说以后每个月都至少给妈妈一千块钱。妈妈放下鸡腿,哭了。米乐递上肯德基配的餐巾纸,妈妈擦了一把,扑在米乐肩上哭得更凶。那一刻,米乐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好好工作,让家里过得越来越好,也让妈妈对他放心,之前妈妈太辛苦,该歇口气了。

一旦有了“人生”“价值”这些概念,米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就越来越像个大人了,青春痘也随着一笔笔业务的完成而消散。坐在窗口后面穿着西装的米乐,也被来办业务的中学生叫叔叔了。

之后坐柜台,也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五花八门的事儿。米乐明白了刘哥为什么对柜员这个职位如此厌恶,见识了人类之复杂,但是米乐没有因此也心生厌恶,而是更坚定了为这些人服务好的目标。是他们,给了自己工作的机会。如果他们没有这些需求,便不会有这个岗位,也就没有自己今天坐到这里。

每天坐到窗口,米乐就像打了鸡血走上战场一样,暗下决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客户,都让他满意离去。米乐愿意将青春的荷尔蒙消耗在处理这些琐碎的需求上,他觉得疏通管道的工人在把拥堵的异物通开的一瞬间,一定会分泌多巴胺的,那是让人快乐的物质。

营业厅五点半关门,真正下班要到七点以后。米乐回到租的房子里,简单吃口饭,便拿出书看,他报名了假大专毕业证上那所学校的高自考,要把毕业证变成真的。学累了,就拿出一摞练习钞,给自己掐表练习。行里每年有技能比赛,点钞是其中一项,这个比赛就像男子百米大战,是最精彩的,人类喜欢在各种速度上挑战极限。米乐渴望拿到这个荣誉。

米乐的隔壁住着一个吉他手,每天在屋里练琴六个小时,当他打开节拍器练习弹拨音符速度的时候,声音会传过来,米乐就在哆瑞咪发索拉西哆的反复中捻过一张张钞票,跟他比速度。两个有梦想的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奋斗着,米乐觉得充实且踏实。

赶上周末银行有培训,米乐就不回家了,积极参加,熟悉各种产品和业务,唯恐落后于人。到了发工资那天,他还是会买一份全家桶,带回家和妈妈一起吃。米乐在一点点进步,摸索出经验,办业务效率高了,奖金也高了,第二年还拿了网点的优秀员工。

这一年,网点的大堂经理调走了,天天站着也是个苦差事,能调走的都是有关系的。随后调来一个胖姑娘,也是靠关系进来的,听说她爸在支行的营业厅存了几百万,想给女儿找个工作,支行行长就给安排到这了。她爸的要求也不高,就想让闺女了解一下社会,随便干点儿什么都行,本来也没上过什么学。胖姑娘穿着紧巴巴的工装出现在大厅里,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净耽误事儿。她家就是旁边村里的,好些办业务的人认识她,看她这身衣服奇怪,问她在这干什么呢,胖姑娘很是得意,说当然是上班了。后来大家弄明白了,原来是她爸想给她介绍对象,但胖姑娘自己不争气,本来就胖,学没好好上,还没工作,好些男青年一听这条件,见都不想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爸在银行还放着几百万。于是她爸就想了这么个招儿,让女儿先在银行干着,虽然累,至少是份儿体面工作,相亲的时候能加分,等找着对象就不干了。

胖姑娘下班后总去找米乐,以请教业务为名,进入米乐房间。也没什么具体业务真的请教,闲聊几句,便要请米乐出去吃饭。好几次都是如此。米乐不希望下班后的时间都被胖姑娘占用,直截了当,说下回没要紧的事儿,不要来了,他要看书。胖姑娘问米乐这么钻研业务,是想在银行一直干下去吗?米乐说我就是学这个的,当然得吃这碗饭了。胖姑娘说你这么吃,什么时候能吃饱呀,又累又苦,我让我爸给你调到支行去,比这轻省,挣得还多。说着胖姑娘挽起米乐的胳膊。

米乐想过胖姑娘来找他是不是有这种意思,但没想到胖姑娘这么直接。柜员是银行系统最基层的工作,米乐是不满足于做个柜员,但接受,对现状也有清醒认识,目前是对自己的锻炼,积累经验,为以后走向更高职位打下基础——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人脉资源的基础。他没想过要靠这种方式升职,便抬起胳膊,胖姑娘悬空的手有些尴尬。

没过多久,胖姑娘不来上班了,大堂经理换了别人。一个比米乐还晚进网点的姓高的应届本科生被调去支行的科室,米乐没以为然,以为好事儿优先考虑学历高的。又过了不久,胖姑娘发来请柬,邀请网点的几个前同事去参加她的婚礼,没给米乐发。同事从婚礼上回来说,胖姑娘嫁给了调走的小高。胖姑娘更胖了,看样子是怀孕了,算日子,应该是小高调走前种上的。小高是孩子的爸爸。

米乐听完凌乱了,理解这事儿比理解银行的各类理财和贷款还费脑子,他宁愿把精力放在后者上。

每年房租都在涨,好在工资涨得更多,每月能存下的钱多了。每逢春节,听到晚会歌曲里唱着“红红火火”,米乐想这便就是吧!

进入2008年,米乐在柜员岗位即将干满五年的时候,妈妈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可以领退休工资了。她给米乐叫回家,拿出一个皮包,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两层百元一捆的人民币。妈妈说这是她到北京十余年来攒下的,加上米乐爸爸这些年汇来的,以及她的买断工龄钱,一共二十六万,现在交给米乐。妈妈说她的身体都还不错,这几年看上去不需要大钱,每月的退休工资也够生活的,外面打点儿零工还能再挣点,家里把该使的劲儿都使了,皮包里的这些是唯一能帮上米乐的了。让米乐用这钱活动活动,别待在柜员岗位了,毕竟二十好几,该给自己的未来创造空间了。

在柜台干了五年,是件丢人的事情。但米乐觉得把这些钱送给某个人,从而调离柜台,是件更丢人的事儿,他做不出来。妈妈的这些钱是怎么攒下的,他最清楚,送出去是一秒钟的事情,他不愿意把父母的十余年的努力变成自己的一瞬间,宁愿让自己辛苦点儿,哪怕也花上十年的时间,这样才平等。

米乐用妈妈的名字买了理财产品,先买了十万。半个月后,又买了十六万的。他要帮妈妈留住这个钱,并最大程度对抗通货膨胀。这是一款新推出的十万元起售的理财产品,持有期要求一年以上,评级是高风险,没什么人买,城乡接合部的人都保守。有闲钱的也都投到股市上,前一年股市闭着眼睛买都能挣钱。

米乐知道所谓的高风险不过是种预警,亏本的概率是比低风险的高二十倍,听上去很可怕,但低风险亏本概率的几乎为零,所以即便二十倍,哪怕一百倍,也依然是种低概率。他敢买是基于这些年的经验和专业知识,还把自己手里的钱也用妈妈的名字买了。月底清算的时候,全网点只有米乐卖出了这个产品。客户经理都卖不出去,作为柜员竟然卖了,大大增加了网点主任对米乐的印象分。本来就勤奋,再加上业绩不错,网点主任没有理由不在升迁的时候把米乐也带走。银行扩大规模,准备新开一个支行,网点主任要去新支行当行长,正缺得力干将。

于是米乐走出防弹玻璃,在新营业厅当上客户经理,负责对公业务。行长新官上任,给每个职位都分配了揽储任务,业绩压力比以前更大,米乐却更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新装修的营业厅设在一片新建成的小区底商,离原来的网点不太远,却如同两个世界,窗明几净,地面整洁,米乐看着就想奋不顾身投入到业务中去。

接手的客户中,很多企业的厂房开在村里,不通公交。为了提高效率,米乐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五环外管得松,随便骑。米乐就骑着它,走街串巷,风尘仆仆,干劲十足。

和企业客户谈事,往往在饭桌上,无酒不欢。米乐之前不怎么喝酒,为了工作,开始喝了,他知道这是职业素养之一。做这行说不喝酒都是撒娇,米乐没有撒娇的资本。但酒量有限,一瓶啤酒便会脸红,二两白酒就会上头,上厕所晃,连眼睛也跟着变红。

曾有一个同事遇到个客户,说喝一杯就存一百万,结果那同事刷新了业绩,同时也因胃出血被送去医院。在米乐的心里,跟对方一杯杯喝酒不是贪图什么,绝不是为了多一百万,而是表达感谢与诚意。感谢对方能把钱交给自己管理,同时也承诺会让对方的钱安全且收益最大化地存在这里。

喝到位了,米乐就自觉去卫生间解决——吐。吐出来第二天会好受些,他不愿带着这些酒精过夜,天亮后还要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客户面前。为了业务,米乐测试了自己的极限,白酒四两,啤酒四瓶,再喝就会吐。在米乐得到自己酒量的答案前,客户已经有了答案,他们都是酒场身经百战的老手,早看出米乐不能喝——从卫生间吐完回来的人,眼神都是涣散的,像出了一次魂。同时他们也看出米乐的实在,不躲酒。在把米乐喝吐了几次后,也不难为米乐了,三两白酒过后,主动让米乐改茶。米乐在换成茶之前,仍然会毫不保留地端起酒杯,伸向对方。

酒品见人品。米乐的朴实和真诚,为他拉来客户。

酒场结束,米乐回到出租房,给自己泡一杯茶,一杯接一杯喝,同时练习点钞,他现在主攻花式点钞,这是他从隔壁吉他手那借鉴的。他看吉他手拨弦的时候可以五个手指都用上,于是把这一技巧用在点钞上,五个手指同时捻过钞票,一次可以点五张,大大提高了速度。米乐想等练得差不多了,就在银行的年会上露一手。

喝了茶水,米乐就一趟趟上厕所,喝到茶叶没味儿才罢。这是他自己实践出来的解酒妙方,加速稀释体内酒精浓度,不影响第二天的状态。吉他手为此总奚落米乐,说资本的每个毛孔未必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倒是滴着酒精和地沟油,他只有为了理想,才会喝成这样。米乐笑笑说,你是文艺青年,我是金融青年,人生使命不一样。然后冲吉他手挥挥手里的练习钞,吉他手拿出琴,两人在夏夜的月光下,比谁速度快。

米乐每周都会喝多,喝下去的酒越多,他越清醒,时刻不忘自己的短板。

终于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通过了高自考的最后三门课程,拿到本科学历。

这次米乐回中专看了一趟班主任。银行刚刚限量发行了奥运纪念钞,米乐自己收藏了一张,一票难求,他决定送给老师。和奥运钞一起带去的,还有新学历证。

米乐说现在自己是本科生了,希望老师转告他的妹妹,也让她知道这件事情。老师说会的,他妹妹奥运会后就要退休了,这对她也是一个好消息,当初没有看错人,米乐没有让大家失望。米乐再次对老师和他的妹妹表示感谢,老师说举手之劳,让米乐不用多想,他确实胜任了这份工作,给银行带来收益,银行应该感谢他。没过几日,米乐收到老师的短信:已告知,她也让你安心工作,会有出息的!米乐给老师回复:一定不辜负你们,有事儿您招呼我!

这一刻,米乐觉得脚下的北京成了一张沙发,不再是一台跑步机,自己终于可以在上面歪会儿放松一下了。

奥运会开幕当晚,举国欢庆之时,米乐也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递给妈妈,并告诉她自己的下一个目标:三十岁买房。

4

搬来一个女邻居,住米乐的隔壁。看样子刚毕业不久,每天早出晚归,比米乐还忙。米乐一直想找机会搭话,机会没等来,她男朋友来了。米乐也就不是太想再搭话了。

因为就在隔壁,米乐很快便摸清规律,她男朋友大约一个月来一次,南方口音。她说话带点东北味儿,所以能断定,两人不是亲戚,只能是男女朋友。又一次米乐喝多了回来,路过他们门口,听见里面在用南方口音和东北话争吵,异常激烈,更说明是男女朋友。米乐开门进屋后,隔壁知道米乐回来了,有所收敛,声音降低了,随后不久,就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带着情绪,也不知道谁走了。米乐喝多了正难受,没有能力关心。

几天后,米乐正准备从营业厅出去见客户,屋里人不少,还是一眼看见了女邻居,她手里拿着几张身份证,正等候办理业务。女邻居也看见了米乐,米乐便走上前,冲她点头一笑,像老朋友见面,直接问她办什么业务?女邻居刚知道住隔壁的男青年原来在银行上班,但也一点儿不意外,晃晃手里的身份证说,帮村里几个六十岁的老人办养老金补助卡。米乐说批量开卡算对公业务,我给你办吧!米乐带着女邻居进了贵宾室。

米乐给女邻居拿一瓶依云的矿泉水,女邻居第一次喝着银行送的瓶装水,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办业务。这时她再投向男邻居的目光里,也饱含了惊奇。米乐娴熟而优雅地帮她办完业务,办理过程中,得知了她在村委会上班,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村官。临起身前,女邻居收到米乐送的一盒巧克力。米乐说这是银行送给客户的,她办了这么多张卡,应该收到一份。

到了周末,女邻居叫了“海底捞”外卖,邀请米乐来她房间吃饭。米乐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有种进了植物园的感觉,如果他那屋像动物园的话。“海底捞”的锅已经支好,电磁炉正在底下加热,摆了两副碗筷。没别人了吗,米乐问。女邻居说,没。米乐不再多问,坐下剥糖蒜,等锅开。

两人有种急着摸清对方并向对方汇报自己情况的默契,吃饱之时,锅里的汤浅了,个人资料也水落石出。女孩是吉林人,在北京上的大学,为了户口能留京,毕业后选择来这里当村官,三年聘期,期满合格便可成为北京集体户口。村官带个“官”字,其实是跑腿打杂的,帮村委会普及电子政务,涉及部门太多,计划生育、社保、治安都要从手动转为电脑管理,上岗后没一天轻闲。但工资有限,只管住不管吃,这个房间就是提供的宿舍。村官还带个“村”字,却一点儿不土,今天不用上班,女邻居穿着白球鞋,牛仔萝卜裤,大嘴猴的帽衫,长发任性地卷起来一盘,胸前套着“海底捞”的围裙,吃得双唇油润,和人民公仆的形象大相径庭。两人留了电话。

第二个周五下午,米乐正准备回家,收到女邻居短信,说明天天气不错,问米乐去不去香山,枫叶红了。米乐回复好,然后告诉妈妈,自己周末不回去了,有事儿。

去香山路过米乐的家,回来也路过。米乐在这一天里,两过家门而不入。妈妈也催过他抓紧找个女朋友,米乐从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觉得无异于刻着“精忠报国”的岳飞孝忠不能两全。

这个周末,米乐将女邻居的资料升级为她目前单身,前任男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回了南方老家的县城,由父母安排了工作,无心也无能力来北京和她共创未来,两人吵过几次架后,至今都没有联系,她已默认分手。

之后数周,两人又一起挑着花样吃了些东西,一起去了些地方。米乐也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如果那男的又联系她怎么办?女朋友说不会的,她了解他,不联系就代表了他的决定,他胆小,不敢从舒适区走出一步,连说句“分手吧”也不敢。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男人走到一起呢,在北京没有点儿反抗的能力只能束手就擒,我可不想被打败,女邻居如是说。

转过年,春暖花开之时,米乐告别了单身,女邻居成了女朋友。

有了女朋友,米乐就更着急买房了。早买一天,就早着陆一天,没房总觉得在空中悬着。北京房价涨得让能否在这城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成了关乎幸福的指数,也是希望与绝望的分水岭。米乐当下的任务,就是赶紧凑够首付。

同样是客户经理,薪水能差很多,主要由奖金的多少决定。有人奖金就几千,有人奖金能数万,还有人完不成任务或出现坏账,不但没奖金,工资还倒扣。客户经理的挣钱方式有很多,米乐也知道同事有时候会挣不黑不白的钱,比如收贷款返点、卖客户资料,这些他从来不干,他想挣踏实的钱,同事觉得挣这种钱也没什么不踏实的。米乐知道人和人不一样。

因为一直在筹备买房,涉及贷款,米乐想跟开发商合作,配合销售,给买房者提供贷款。但开发商嫌米乐的银行不是四大,不愿跟小行合作,有损他们如雷贯耳的房地产品牌,哪怕是小房地产商,开出的条件也根本不是合作,而是一口把你吃掉。即便如此,各银行仍趋之若鹜。

米乐另辟蹊径,转向二手房贷款。二手房贷款手续的复杂和周期之漫长,让很多购买者失去了买房的耐心和热情,米乐觉得这恰恰是入手之处。中介公司的小老板不像地产商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没那么牛,本身也需要资源合作才能吃上饭。有银行配合他们,他们再提供给客户,能提高审批、放款速度,各方都求之不得。米乐给二手房的中介做培训,讲解各类贷款政策、流程中的各个环节。干中介的都是些外地来京小年轻,没上过什么学,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经过米乐培训,也都成了专家,说起来头头是道,赢得客户信任,在米乐那里顺利办了贷款。有了各二手房中介这单大客户,米乐每月的福利奖金直线上升,他把这些钱揣进兜里,心安理得,睡得也踏实。

米乐拉来中介公司的业务,所在支行的贷款审批忙不过来,行长给米乐调到授信部,看重米乐的心细、专业知识强。米乐终于摆脱了“业务员”的身份,进入到银行的核心部门,从蓝领变成白领。米乐干得更起劲儿了,同时并不满足于只做个人买房贷款的审批,下了班还加强学习,找来《公司法》和《担保法》的书看,想将来能处理更高级的业务。把脸陷在书里,米乐深感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话真不是瞎说出来的。不光他如此,别的同事也都暗中使劲,单位养一辈子闲人的时代是否还存在,米乐并不关心,至少眼前的人生是逆流而上,不进则退。当然,没有白受的累,增长的绩效奖金给米乐带来莫大的鼓励,也给被疏于陪伴的女朋友莫大安慰。

终于,“神十”上天之际,米乐和女朋友看中一套二手房,业主急着套现,低于市场价出售。房子还是毛坯,业主三年前买的,刚交房,房本才下来。米乐和女朋友在房子里跟业主达成口头协议,回去就准备正式买卖合同。

了却一桩心愿,从房子里出来,米乐神清气爽,带女朋友回家吃饭。米乐妈妈已经见过女孩,印象不错,每周五都要去超市大采购一番,叫米乐带她回来吃。女孩也会来事儿,每次来都给米乐妈妈带个小礼物,“淘宝”在维系准婆媳关系上贡献巨大。

小四方桌上被摆满饭菜,让这套一居室显得更狭小了。刚搬进来的时候,米乐觉得这房子很大,快十五年过去了,米乐觉得这里变小了,甚至连房顶都似乎在变矮,米乐感觉自己一站起来,上下左右都会填满这个房间。

妈妈知道几年前给米乐的那笔钱,米乐没去打点关系,而是替她存上。米乐靠个人的能力,发展得挺好,令她很欣慰。也知道米乐最近在看房,女朋友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妈妈正式告诉米乐,当初那笔钱就是给他用的,现在还是给他用,拿去买房,能帮上几平米就帮几平米,尽量买大点儿,住着豁亮。米乐点点头。

女朋友洗完手出来,在桌子的一侧坐下。桌子一面靠着墙,从搬进来就在这个位置,在米乐的印象中,直到女朋友出现,这张桌子的三个面才坐满。之前他和妈妈两个人吃饭,永远会空着一面。米乐筹划着,等十年后,或者十五年,再或者二十年,反正越快越好,他能拥有一套三居室,把妈妈接过来一起生活,有一个宽大的客厅,有了孩子,到时候肯定换成了大桌子,四个面都会坐上人,就有了家的样子。

5

米乐接到了中专班主任的电话,毕业后第一次老师主动打来,当然是有事儿找他。班主任问了米乐的近况,然后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儿子想麻烦你点事儿。米乐多年前跟班主任说过“有事儿您招呼一声”这样的话,他愿意一生为这句话负责。现在班主任终于开口了,米乐自然要回应,说哪天我去看看您,顺便听听您儿子什么事儿。班主任说也别哪天了,就明天吧,他这事儿挺急的。

第二天下午,米乐到了班主任约的地方,是城中心胡同里的一座院子。门口只有门牌号,没有其他信息能让人分辨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有两块设计感极强的门板,立即让这座院子和周边的院子区分开。米乐按响门铃。一个中年女人来开门,把米乐引进院子。班主任和儿子已经到了,泡了一壶茶,正坐在院里的树下喝。随后中年女人进了一间屋子。她是这的老板,班主任说。

班主任老了,胡茬在阳光下泛出白光,让黑得出奇的头发更容易辨认出是染过的。班主任给两个人做了介绍,他儿子比米乐大三岁,从事影视行业,就是传说中的制片人。班主任的儿子和米乐交换了名片,开门见山,说现在正筹备一部电视剧,剧本早就写好了,导演和演员的合同也签了,开机时间都定了,投资方突然出问题,钱到不了位。延期开机的话,导演和演员也不一定再有时间了,而且预付款都打给他们了,损失重大,特别是已经在和电视台谈了。班主任儿子把电视剧的制作流程给米乐讲了一遍,说一部戏能否挣钱,取决于终端的电视台多少钱收。这戏的剧本已经给电视台看了,合同也准备好了,之前聊过多次,电视台认可导演的品牌和演员的影响力,合作意向强烈,签的时候会把收购价格也写进去,到时候收视率高了,还有额外的奖励。也就是说,只要开机拍摄完成,用的是现在合同上的导演和主演,挣钱就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这么简单了。班主任儿子说,当然,挣钱不是唯一目的,我们还是要做一部好戏,挣钱是这件事儿带来的福利,是对大家的奖励。米乐觉得这个说法很动听,不愧是文艺工作者,能把追求利润这么赤裸裸的事情说得带有情感。他听明白了,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事儿,班主任儿子着急开机,想贷点儿款。米乐也直截了当地问,贷款没问题,用什么抵押?班主任儿子说用这个项目的品牌抵押,包括主演和主创的劳务合同。然后看了看表,说,一会儿两家卫视负责电视剧收片的人也来,我跟他们聊购片价格,你也听听,帮着把把关。

两个年轻人接洽上,班主任的任务完成了,站起身说你们慢慢聊,一会儿还有电视台的人,我就回去了。米乐起身送班主任出门,告别的时候又认真端详了班主任,从他脸上看出很多他儿子的特征,父子不假。

米乐和班主任儿子坐回茶桌前,中年女人从屋里出来,问晚上几位。班主任儿子说还是四位,没变。中年女人说行,东西都准备好了。说完又回屋了。班主任儿子向米乐介绍,这是个私家菜馆,每晚只接待一拨客人,方便聊天,院里有树和大鱼缸,能逗猫能喂鱼,不下雨就露天晒太阳赏月,下雨下雪就回屋,涮着肉赏雪,一般他都来这谈事儿。米乐笑着点点头,说你们这行业比我们舒服多了。班主任儿子说,哪儿呀,拍戏也苦着呢,熬夜在外面挨冻,净有,回头开机了,你来探个班就知道了。

院门开了,进来个小伙子,穿得整体,拉着辆小推车,上面摞着三个白色泡沫箱,和米乐他俩打了招呼,把小车拉进另一间屋子。班主任儿子介绍这是厨师,箱子里都是晚上吃的,从各国运来的生鲜,直接机场提货。

米乐心中不由感叹时过境迁,自己当年来北京时就住这种地方,跟二十多口人住在一个院里,所有地方都被加盖了小棚,只剩下能走人的过道。眼前这个院子,除了四面的正房,没一点儿多余建筑,院中央宽敞得能踢球,这么个院子,只为让四个人吃顿饭,这顿饭得多少钱?又从而想到,吃这种饭的人,需要贷多少钱?

米乐趁电视台的人未到,问了具体数字。班主任儿子说一共四十集,总投资一点二,想贷两千。一点二的单位是亿,两千的单位是万。米乐说既然那一个亿有着落了,不能开机先拍着吗?班主任儿子笑笑说,以前没给剧组做过贷款吧,钱是几家合资出,合同签的是分批次打到剧组公共账户,各家都出人监管,现在缺一家没打,项目就启动不了。还说之前做过一部戏,也是这种方式,款已经还给银行,信贷记录里能查到,影视剧贷款是一种新增业务,市场很大。米乐意识到一个新的学习方向又摆在自己面前。

电视台的两个人相继到了,一个西服笔挺,刚参加完一个论坛的会议,另一个一身POLO休闲,刚打完高尔夫,戴个帽子,都四十多岁。班主任儿子做了介绍,说米乐是一个做金融的朋友,也准备投戏,大家认识一下。米乐和他俩交换了名片,名头都不小,一个影视部总监,一个购片部主编。女老板又从屋里出来,说天气预报晚上没雨,问屋里吃还是外面吃,看样子也是老熟人了。定了外面吃,女老板收拾了桌上的茶具,每人面前铺上一块餐布,上了四套餐具和小菜,让厨师开始走正餐。

米乐很期待第一道菜是什么,另三人对吃什么早已有数,或无所谓,兴趣在聊天上。穿POLO衫的说下午跟谁谁谁一起打了球,那人打得有多臭,离洞口半米,推三次愣是没进,把球推出果岭了。另两人和米乐都笑了,说的是一个老年喜剧演员,米乐也知道他。三人从八卦一路聊到谁谁谁又接了什么新片,谁谁谁的片酬又涨到多少,米乐开始工作,用心记着这些事情,打算回去查查。他们说话的真实度,也决定着这个项目的可靠度。

终于聊到正题,班主任儿子问他们对剧本有什么意见,想撮合这两家卫视联合首播。他们都说剧本挺好,如果真是那个导演和演员,可以预订这片。随后又问了导演和演员的价格,米乐听了感觉是天文数字,他俩觉得不便宜但也不贵,行价,他们档期那么紧,真能找来,这片子就稳赚不赔,问合同签了吗?班主任儿子说签了,预付都给了,就等着下个月开机了,想开机之前先跟电视台把收片合同签了,减少点儿压力。两位负责人都说,没问题,可以走合同。班主任儿子踏实多了,端起酒,这时候才把注意力放在餐桌上,说这酒不错,西班牙的,给三位备了一箱,吃完饭带走。

厨师已经换上职业服,戴着高帽,在屋里的铁板烧餐台前操作,做好了由老板娘一道道往外端。都是按人头来的小份,装在小盘里,四片肉、四根菜、四朵蘑菇、四块笋、四条小鱼……都是这么上菜,每人一筷子就吃完了,吃了跟没吃似的。这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饱,但最后米乐竟然撑着了,粗估了一下,加上甜品,前前后后大约上了二十多种。离开的时候,也没见班主任儿子结账,直接就走了。两位电视台领导的车都开到门口了,装上红酒,离开前再次提到可以过合同了。米乐要打车走,班主任儿子说送他,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进胡同接人。

车上,他问米乐资金快的话多久能到,米乐没做过这种业务,说要看审批的速度,让他把剧本、主创合同等尽可能多的资料都拿来,班主任儿子说没问题,现成的,明天就送去。米乐问他为什么没找之前的银行贷款,他说找了,对方给的利率太高,他作为制片人的劳务,就是从这些钱里出,省得越多,剩给他的就越多。拍起戏来意外情况太多,有时候死了人还要赔钱,如果不是每个环节都省着花,到头来白干不说,还得再往里搭。最后他说,如果米乐促成这事儿,到时候也会给米乐表示表示的。米乐当即表示,不用,希望能让银行和剧组共赢,他只是秉公办事,都是该做的。

接下来米乐就开始读剧本,四十集,打印出来厚厚一摞。班主任儿子告诉他,跟工作人员都说是四十集,其实拍出来剪完至少四十八集,能多卖八集的钱,一集就是几百万,剧组都这样干。

剧本读累了,米乐就上网搜主创人员的资料,都有成熟的代表作,还得过一些奖。其中一个主演的采访里,提到他即将接拍的下一部戏的名字,就是这部戏。米乐还查了班主任儿子的资料和银行信誉记录。在银行系统属于优质借款人,确实曾经因为拍戏贷过款,还抵押过自己家的房子,那部戏挺火,米乐也看过,导演就是这次要用的,男女一号也是,网上说这个组合是品牌的保证。

即便如此,米乐还是找来班主任儿子,谈了条件,希望他能继续抵押自己的房子,以示对项目的信心,方便过审。班主任儿子说没问题,并当场掏出房本,早就准备了这一手。

米乐利用周末,熬了通宵,天亮的时候把剧本都看完。给他看哭了。这是一部家庭伦理戏,跨越三十余年,展现人世间的无奈与命运的无常,让米乐唏嘘。他愿意帮这部戏,但支行没接过这样的业务,召开审贷会,进行了风控审查。行长也觉得有必要开展新项目新合作,多掺和新兴产业、文化产业。最终审批通过,资料送交总行。五天后得到总行批复,就等着放款中心开闸了。

米乐看中的那套房子也签了合同。成交这么一套房,中介费少说也要十万八万,买家出,无形中增加了购房成本。鉴于米乐在中介公司客户贷款上的帮助,中介象征性地收了五千,合同签得心满意足。

签之前,女朋友和米乐就房本写谁的名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是女朋友先提出这个问题的,再不提等签了合同就来不及了。女朋友说首付她家也帮着出一些,希望房本能写两个人的名字,再有一年多她在村里的集体户口就能转为个人户口了,前提是得有新单位或房产挂靠,她希望迁到这处房子。同时也开诚布公跟米乐说,万一两人日后崩了,强调了是万一,也别做得太难看,按首付和还贷比例分割房产就好,她不想把父母的钱搭进去还什么都没落着,也不想蛮不讲理全给占了,作为女性,她必须把这些事情弄清楚。

米乐全盘同意。他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是作为一个男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之前他的态度是,默认自己出全部的首付和装修,贷款也是自己还,名字先写他的。过日子是两个人住,他没觉得这房子跟女方一点儿关系没有,最终还是两个人的。女朋友说的万一崩了那种问题,他也没想过。至少自己这方面不会崩,女朋友人挺好,对他妈比他还孝敬,相比之下,米乐觉得她才是女儿,自己更像个姑爷。他妈退休后开始去跳广场舞了,没太注意吃饭和运动的间隔时间,阑尾跳出毛病,要割掉。从手术室推出来,气息微弱,麻药劲儿也过了,哼唧着喊疼,女朋友就拉着他妈的手,跟她说话,转移疼痛。住院期间,还每天给米乐妈熬粥送来,帮她揉肚子放屁排气。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有什么崩的理由呢?至于什么时候结婚,那就看两人什么时候聊到这个问题,已板上钉钉儿,早晚的事儿。

就这样,购房合同上写了米乐和女朋友两个人的名字以及付款比例,很快贷款下来,房本过了户,产权归米乐和女朋友两个人所有。除了每月的还贷压力,似乎生活中没什么障碍了,好在米乐挣得也不少。

两人开始准备装修,并商量好,等女朋友的户口迁过来后,就去民政局登记。

电视剧如期开机,米乐去探班。他在网上了解到探班都会给剧组带一些吃的和酒,便订了一些,带着这些东西去了京郊怀柔。那有几座影视城,搭建了中国各个时代的场景,还有更宽阔的场地等待开发,为复原上下五千年提供了可能。这部戏涉及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活,需要在平房区拍摄,就来了这。

米乐按导航到了影视城的那片平房,一座解放初期的单位大院出现在眼前,两根粗硕的黄褐色方形水泥立柱上插着国旗,国旗下面是敞开的大铁门,两个穿着印有电视剧片名羽绒服的小年轻正坐在门口抽烟。米乐下了车,走上前,俩人问米乐找谁,米乐报上制片人的名字,他们看米乐拎着东西,知道是来探班的,就往院里一指,说他们在那烟囱后面拍着呢,手机静音,可以过去。

米乐走进大院,经过一排低矮的平房,一家院门口有棵大树,这季节竟然还枝繁叶茂,树下靠着两辆二八自行车,还有遗弃的铁皮炉子。拎着东西走在这胡同里,米乐真有种来串门的感觉。

走到树跟前儿,一摸,塑料的。树后的灰墙上刷着标语:只生一个好。米乐又摸了一下,墙是软的,一按,瘪了进去。用手一抠,一大块墙皮掉下来,原来是白色泡沫涂了颜色做的。米乐把墙皮安了回去。

名义是探班,实则贷后管理,业务里必需的一项。满足了好奇心,米乐不忘此行的任务。见到制片人,制片人拉着米乐在休息室喝了一杯咖啡,说导演他们正在换场,喝完咖啡去看。休息室是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面有咖啡机、酒水台、保险箱、瑜伽垫、电暖器、折叠床以及点钞机。制片人说这是他休息的地方,待烦了就在瑜伽垫上滚会儿,困了就放下帐篷,床上躺会儿。剧组每天都有人走有人来,出纳就来这找他签字,签完直接保险箱里取钱支付,拍戏就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事儿。米乐知道这话的意思,按双方约定,开机十天后,第三笔贷款就该打到剧组账户上了。银行和另几家资方一样,根据筹备、开机、关机的进度分几次把钱转进来。米乐这次来就是看看剧组是否执行了贷款备案的合同,无疑义,就拨付第三笔贷款。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进帐篷接咖啡,米乐认出这就是合同上签的那位导演,之前在网上查过他的资料,对他有两个孩子都门儿清。制片人介绍米乐和导演认识,导演没什么架子,掏出烟问米乐抽不抽,米乐不抽,他自己点上,咂着咖啡,看着制片人的床说摆错了,不能是东西向,应该南北放,顺应地球南北极磁场,东西躺着的话,人体就被磁场切割了,不利于健康。还说自己拍戏的时候做过实验,东西睡一晚,第二天拍八个小时就累,南北睡一晚,干十四个小时没问题,剧组驻地酒店的床就是东西向,特意让服务员调成了南北。然后趴在瑜伽垫上做平板支撑,一撑就是四分钟。米乐对导演活力十足的样子挺满意,他只能做两分钟。

转场好了,开始拍摄。制片人陪着米乐坐在导演身后,看着监视器。合同上写的男一演父亲,穿着朴素的戏服,根据剧情,头发凌乱,一脸憔悴,坐在板凳上用搪瓷脸盆洗着脚,丝毫不像正从事着劳务费上千万的工作。米乐看过剧本,明白他为什么要白天洗脚。这时候儿子入画,进屋,父亲问他一晚上没回家去哪儿了,儿子说和朋友在一起,父子二人展开一番对话,父亲不愿意儿子因为高考落榜一蹶不振就结交坏朋友,一气之下,踢翻洗脚盆。他是头天晚上洗着脚等儿子回来,等了一晚上,儿子没回来,他也没擦脚。几条拍下来,父子都渐入佳境,戗戗起来真事儿一样,涨红了脸,看得米乐生怕这俩演员打起来。各个角度拍完,导演说,过,下一场。男一想起什么,来找导演,想再来一条。导演说好,那就保一条,让道具赶紧把地吹干了,再给盆里接上水,多兑点儿热的。男一说不用,洗了一晚上,水早就凉了,凉水有凉水该有的表情,让道具就接凉水,说完坐回板凳,把脚泡进凉水里。一台摄像机抓着特写,米乐在监视器里真的从演员脸上看到了悲伤。然后继续父子吵架,最后父亲没有踢翻水,而是生气一跺脚,跺到盆沿上,这样盆就飞了起来,水溅在身上,衣服湿透,显得父亲很狼狈。这样一个镜头,完成了对“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阐述,导演和现场工作人员为男一鼓起掌。米乐也跟着拍手。

第二场戏是女一的。女一从不远处的房车走出来,米乐认出是谁,但不是合同上写的那演员了。赶紧把制片人拉到一旁,问怎么回事儿。制片人说原来那女一怀孕了,之前没孩子,这次有了,就想生下来,年纪大了,不像小姑娘皮实,大夫要求她保胎,停止工作,只好换人演了。米乐问那她赔偿剧组损失了吗,合同里可说了,单方违约要赔偿的。制片人说哪能真让人赔呀,都是朋友,以后还得合作呢,又不是就拍这一部戏,再说也没损失什么,现在这演员戏更好,更适合角色。米乐说电视台买片的合同写的是原来那位,制片人说那就是个意向合同,随时可以改,过几天他安排电视台的人来看样片,感受感受新女一的戏,再把合同改了,俩人是同一级别的演员,各有各的好。

制片人知道米乐为难,就从制片角度给米乐讲,那几家联合投资的公司,都是业内的专业公司,不是脑门一热的煤老板,他们也认可现在这女一,第三笔钱都到账了,并给米乐带进帐篷,让会计登录电脑,给米乐看对账单。米乐看完没说什么,制片人说也不强求,如果米乐觉得因为换了演员,这事儿不能往下进行了,就早点说,他好换别的公司投资,目前这套主创阵容,加上已经开机,一切看上去都特别靠谱,好几家想跟进,还把他们在微信里的投资意向聊天记录给米乐看。

米乐回去向行长做了汇报,行长说这种事儿咱们不专业,既然行内的公司都投了,他们又不傻,咱们跟着就是了,而且年底了,行里的业绩刚好完成,如果这笔贷款撤回,等于业绩没达标,全行的人一年奖金泡汤。如今银行已成为夕阳产业,太多财富平台的出现,让银行完成业绩已成难事。米乐照办。

拍摄周期是四个月,中间春节只休息了一天,春暖花开之时,全组顺利杀青。关机那天米乐也来了,导演瘦了不少,双眼通红,喊“杀青”的时候仍中气十足,全组随之欢呼,香槟喷出来,每一个人拥抱,米乐也跟着感动。

制片人给米乐带进帐篷,放下门帘,在里面拉上拉锁,拿出一包钱,说知道米乐要还房贷,这个钱就当祝他乔迁之喜了。从体积能看出是十万块钱,这是米乐的专业,他说千万别这样,大家还要长期合作,这部戏成功了,银行还愿意投他的下部戏,如果他收了,以后都不能踏实合作了。制片人说没别的意思,关机发红包,全剧组都有。米乐说我不是你们剧组的,我在银行有业务奖金。

贷款期限是十八个月。也是一部电视剧通常的运作时间,六个月筹备,六个月制作,六个月销售,十八个月后回款。但是第十九个月,没能还款,戏没卖出去。

问题没出在女一那,出在男三身上。就是演儿子那演员,因为吸毒,被逮了。根据广电总局的政策,污点艺人的片子不能播。本来都剪出来五十集了,找了那两家电视台的人看,虽然女一不是之前约定的,看完反响也都不错,打算重新拟定合同正式签购片协议,结果出了这事儿。制片人急得起来一嘴泡,说我都后悔当初没给剧本里加几场他爸用洗脚水泼丫的戏!

制片人申请了延期还款,利息极高,还上了征信,也是没辙。本想找之前打算跟投的公司入股,把银行的钱顶出来,人家一看这戏有演员吸毒,都躲得远远的。

当务之急是减掉男三的戏,让广电总局审完,通过了再说后面的。结果忙活了俩月,减掉他的戏,少了一条父子的线索,整体少了十集。原计划四十集才能挣钱,现在集数还够,删减后艺术质量下降,单集价格下来了,整体上还是赔。摆在制片人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继续找钱,另请演员把儿子的戏补拍一遍;第二条,认赔。

当然不能赔钱。制片人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又找来一笔钱,出资者是个男演员,听说儿子这角色要重拍,他要演,钱也他出,赌这部戏能捧红自己。年龄适合,本身戏也凑合,制片人就答应了。

儿子有不少和父亲的戏,演父亲的男一已经接了别的戏,重拍他的戏要等半年后,还得以按天算的方式支付天价片酬。能帮着补拍,已算给面儿。制片人又感恩,又无奈,通过米乐,向银行申请延期还款一年。银行了解了情况,也只有同意。

6

米乐所在的支行,副行长去别的支行当行长了,位置空了。内部选拔,米乐最合适,正当年,业务熟练,客户稳定。结果空降来了个副行长,比米乐小四岁,不到三十,研究生刚毕业,读研前只在公司做过两年会计。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没关系是不可能一毕业就做到这个职位,哪怕博士毕业。

米乐是老员工了,对银行的人事出入早就习以为常,觉得自己真能做副行长倒奇怪了。副行长将来的可能性是做行长,行长要负责整个支行的业绩和奖金,米乐觉得凭自己的社会关系,干不了这个职位,安分守己做点儿专业内技术性工作挺好。

新来的副行长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拼命拉业务。有两笔P2P公司的贷款,需要过会,审贷会上被米乐否了。米乐只是如实审查,按标准执行,毫无个人恩怨,P2P风险极高,之前屡有这类公司爆仓。一次下班的时候,米乐和副行长一起下楼,副行长问米乐是不是对他的工作有什么意见,米乐说没有,一点儿没有。副行长想多聊聊,跟米乐吃个饭,米乐给回绝了,匆匆下楼出了门,说打的滴滴已经在门口等着催他半天了,给副行长一人撂楼梯上了。米乐不是不赏脸,是真着急回家给他妈过六十岁生日,他说明了缘由。

生日过得很开心。女朋友订了蛋糕,点了六根蜡烛,妈妈吹灭,许了愿。能平安且平静地迎接自己六十岁后的日子,妈妈很满意。

晚上米乐和女朋友离开妈妈那后,去了刚刚装修好的新房。房子还在散味儿,自打上个月装修交房后,他俩没事儿就来转转,量量这摸摸那,记下缺什么摆设,女朋友回去就去淘宝搜,看到合适的放进购物车,打算搬进来后置办。

在新房里,米乐的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米乐挂了电话,换微信视频通话,想让爸爸也看眼新房。微信接通,出现的却不是爸爸的脸,是一张焦急的老人的脸,那张脸问米乐是不是米老师的儿子?米乐说是,问对方是谁,对方说我是你何大大,米乐想不起来是哪个何大大,对方便伸手把门牙一摘,露出黝黑的牙洞,用漏风的话问道:

“现宅(在)能认出我了吧?”

原来是豁牙老何。米乐自打来了北京,便没再见过他,二十年过去了。他已变成老头的模样。

老何在视频里告诉米乐,他爸突然晕倒住院,进ICU抢救了。米乐问怎么搞的,老何戴上假牙说:

“大便干燥,拉不出来,一使劲,脑出血。”

米乐连夜赶到老家的医院。老家和北京的高速公路几年前修通了,使劲开,两个多小时就到。

米乐的堂兄和老何都在重症监护病房门口等着,说人还没醒过来,正在里面接受药物治疗。人是老何叫了120接来的,当时老何正在米乐家中和米乐爸下棋,这是他俩每周都要进行一次的事情。两人的晚饭也是在一起吃点,没喝酒,喝的是粥。米乐爸爸做的皮蛋瘦肉粥,近两年大家都讲究养生了。喝完粥是老何刷的碗,这里也算老何半个家,老何到这从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也该干活干活。刷完碗出来,桌上已经支好棋盘,两人每次都会下三局,三局两胜,赢了的高高兴兴睡个觉,输了的总结经验,下周再战。这次第一局下完,米乐爸爸去上厕所,让老何打开电视等他。老何知道米乐爸爸大便干燥,人老了都这样,他也是。看了一节篮球比赛,米乐爸爸还没出来,老何冲厕所喊,用不用送开塞露,厕所里没动静。走到厕所一看,米乐爸已经倒在地上,裤子褪到大腿,露着屁股,马桶坐垫没有掀起来。老何明白,拉屎的时候使劲大了,容易造成心脑血管病发作,赶紧打120。老何强调,米乐爸爸上厕所前并没有动气,第一局赢了棋,残局还在家里摆着,米乐爸爸执黑,可以推断主要病因还是大便干燥。到医院照了CT,片子显示颅内出血。大夫说这属于高血压类型的出血,需要手术,但不宜在发病急性期内做,引流或开颅会导致出血量增加,先靠药物维持,天亮后手术。

米乐让老何和堂兄回去休息,他盯着。堂兄走了,老何出了医院大门,买了点儿吃的又回来,要陪米乐一起等着,说老米不醒过来,他就不回去,回去也睡不着。米乐怕他熬夜再有个好歹,车钥匙给他,让他去车里躺着。

第二天,米乐的大爷叔叔等亲戚都来了,大夫说可以手术了,让米乐在通知书上签了字。家人们安慰米乐,现代医学很发达,开颅听着可怕,不算什么大手术。米乐依然慌得很,平时不抽烟,开始要烟了。老何坐在门口陪米乐抽,抽完一根,米乐还要抽。老何拍着米乐的肩膀说:

“你爸是个好人,手术肯定会顺利!”

三个小时候,米乐爸爸被推出来,大夫说手术挺成功的。米乐看爸爸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完全还是昏睡状态,问什么时候能睁眼。大夫说看个人恢复能力了,有人三天能醒,有人三个礼拜。

米乐在床边陪了三天,他爸有心跳,有体温,也排尿,就是醒不过来。老何每天都过来,拎着水果。米乐让他带回去,他爸也吃不了,摄取营养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通过针管混着葡萄糖输进去。老何说你爸不吃你吃,每次我过来之前,都想着兴许你爸就醒了,我一进门就看见他正啃苹果呢。

到了第五天,米乐爸还是没醒过来,米乐着急了,老何也着急,在床边握着米乐爸的手说:

“老伙计,我是老何,我和你儿子都在这,你睁开眼瞅瞅。”

但眼睛就是睁不开。大夫说可以多跟病人说话,病人脑子活跃起来,醒得就快。

第六天,米乐抱来一株盆栽向日葵,摆在窗口。病房三个床位,米乐爸躺在最里边,靠着窗口。米乐把向日葵摆在窗口,老何说不赖,瞅着挺浪漫。

第八天,老何给向日葵浇水的时候,自己唠叨着:真奇了怪啦嘿,还真是太阳在哪边它就冲哪边。米乐回家睡觉了,和老何两班倒,晚上他在这,白天老何过来。

浇完,老何坐到床边给米乐爸按摩腿,最近他每天都做这事。捏着捏着,米乐爸的眼睛睁开了,老何咧开豁牙笑了,赶紧拍了一张照片,给米乐发过去。米乐秒回:“现在?”

老何发来:“对!”

“给他扶起来看向日葵。”

老何把床摇起来,米乐爸呈坐姿,没用老何说,就往窗口看,一直盯着向日葵。老何说这是你儿子弄来的,米乐爸只是看,不说话。

他还说不出话,只是醒过来了,大夫说,醒了就证明已无生命危险,但一侧身体会瘫痪。再观察几日,如生理特征稳定,可回家进行康复训练,恢复身体机能需要较长的时间,家里的气氛更温馨,有助病人康复,也让家人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现在米乐爸除了眼珠能转,身上哪儿都还不能动。

过了几日,米乐爸能坐着咀嚼食物了。大夫说可以回家了,指定了几项康复训练动作和器具,让家人置办,并督促练习。

米乐爸坐在轮椅上,老何推着,米乐抱着向日葵,离开医院。

到了家,老何还每天都来,陪米乐爸练习开锁、拧水龙头、编花绳等动作,跟俩老头儿过家家似的,最后以掰手腕分出胜负结束一天的训练,老何输多赢少。其实米乐爸偏瘫那侧肢体的力量不及一个幼儿。

一周后,米乐爸能说出话了,对米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回去吧!”

此时脸部肌肉也有了力量,能做出表情,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但是和老何在一起翻花绳,又会很开心。米乐喂他饭,不吃,非得让老何喂。

“我猜,他是不想耽误你的工作吧!”老何私下对米乐说,“我也是一个父亲,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米乐明白了。可是放心不下这边。

老何让米乐尽管走,他说米乐爸让他这二十多年有了尊严,他也会让米乐爸有尊严地站起来。

米乐仍无法下决心离开。直到老何说:

“你还没发现吗,你爸现在大便都在你出去的时候进行,躲着你,你天天在这,想把他憋死呀!”

偏瘫到人不仅是能看到部位的肌肉丧失功能,更多看不到的肌肉也丧失功能。

米乐只好回北京,留下一笔钱,让老何买菜做饭用,也有他护理病人的工钱。老何说开什么玩笑,我和你爸比亲兄弟还亲——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我要能拉出屎,绝不会让他憋着!

米乐回到岗位不久,有一天刚进支行的玻璃转门,迎上来俩警察,让他跟着走一趟。米乐问去哪儿,警察只说了个配合调查,米乐问调查什么,警察说到了地方就知道了。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把米乐带上警车。

米乐在警车上琢磨要不要给女朋友发个微信,想想又算了,别让她干着急,自己也没犯什么事儿,说不定下午解决了就出来了。

车开进派出所大院,米乐被带进审问室,坐到胸前被拦上的椅子里,手机也没收了。换了一个中年警察进来,上来就问那笔剧组贷款的事儿,米乐依然是照实说。对方反复问了几个细节,米乐听明白了,警方怀疑他走后门给亲友贷款,亲友利用虚假合同向银行诈骗,被人举报。米乐说对方属于优质客户,信誉记录良好,合同不是假的,他考察过剧组合同涉及各方的情况,没有虚假成分。警察说那为什么合同写好的女一没有出演呢,为什么电视台说要又不要导致片子卖不出去没钱还款呢?米乐讲明原因,说这些都是不可抗力。同意对方延期还款,是看他们具有还款能力,电视台给剪完的片子打分很高,也有收购意向。中年警察一一记下,然后去喝水,把米乐放一边不管了。

米乐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中年警察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带着水和饭进来,让米乐补充点儿能量,接着盘问。这次中年警察问了一个米乐措手不及的问题。说根据举报的情况,米乐在入职银行时只是中专毕业,当年银行招聘最低要求是大专学生,为什么还能应聘成功?米乐说他后来上了高自考的本科,有国家承认的学历证。警察说这些他们也了解,但他们问的是当时,也就是米乐中专毕业那年的情况。米乐承认是通过关系,并补充通过关系来银行上班的大有人在。警察说就事论事,只说你的问题,问米乐托的是什么关系。米乐琢磨着怎样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警察先发制人,说你走的关系是不是贷款人的姑姑?米乐一愣。警察说贷款人姓端木,复姓,辨识度高,你所在银行人力部门曾经也有位姓端木的员工,他俩身份证的户口所在地是一样的——姑姑帮你入职,多年后你帮侄子贷款。

米乐没想到警察能这样联想,说是有这么个人,但不能因此就断定这笔贷款是不合法的,营业部内部也开审贷会了,从业务角度说,即便没有这层关系,也会批贷的。但是有嫌疑和动机,中年警察说,又问,你拿到好处了吗?米乐说,没有,你们尽管查。警察说,现金交易是查不到记录的,这个你比我们专业。米乐感觉受到侮辱,说你们拿证据说话。警察把米乐的这番话也记下,说现在就是在取证,写完又出去了。

到了晚饭时间,警察没再进来,米乐着急了,一天没联系女朋友,现在回不去家也没法通知她,不知道她急成什么样。已经这样坐了三个小时,一开始还对自己有信心,现在越待越慌,不清楚事情的严重程度。监控就在斜上方,米乐凝视着监控,盼着警察能早点儿进来解决问题,别这么晾着自己。

过了些时候,中年警察终于又进来,米乐率先发问,问可以找律师吗,警察说找也得等二十四小时以后,到时候决定拘留他,或是释放。米乐问要这样待够二十四小时吗,警察说这不是让你待着,是让你回忆事实,提供给公安机关。米乐说该说的都说了,警察说那就再说说你上工读学校是怎么回事儿,他翻到米乐是从工读学校考到中专的。米乐说了当年的经过。警察问米乐认识他吗,米乐看了看,反问警察您认识我?中年警察说其实也忘了,但事儿记得,当年就是他去米乐学校办的这案子,后来调到这派出所了,问米乐当年为什么死咬着不说出“同伙”。米乐脸红了,有点儿害臊,说就是傻吧,想保护同学,加深友谊。警察说其实那事儿不严重,米乐说出“同伙”,顶多是每人一个记过处分,但是米乐打死不说的态度太气人了,为警示后人,只能给他送工读学校去。中年警察问跟那几个同学还有联系吗,米乐说半年后就没联系了。中年警察问米乐后悔吗,如果没去工读学校,说不定能考进高中,上了大学,不会有今天。米乐说今天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学历这事儿让他遗憾,别的都挺满意,并强调自己在贷款一事上,绝对经得住查。中年警察给米乐倒了杯水,带他上了趟厕所,又领回来,让他想想还有什么可说的,便又出去。

警察走后,米乐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现在他没有秘密了。灯光烤得米乐暖暖的,脸红扑扑,像喝了酒。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处理,但心里很敞亮,身体也轻了,恍恍惚惚,合上眼,竟然睡着了。

半夜,米乐醒来一次,发现自己境况没有变化,已经凌晨两点,没人管他,想上厕所,能憋住,更想睡觉,便接着睡了。

蒙眬中,米乐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门开了,熟悉的声音扑面而来,那是他为女朋友专门设定的铃声。米乐在中年警察手里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来电人名字:亲。

米乐清醒了。警察走上前,打开椅子上的锁,说走吧,给你充上电了!手机还给了米乐。米乐问没事儿了?警察拿出口录证明,让米乐看看,把字签了,说我们这边的事儿结束了,银行那边你回去自己解决。

米乐看了口录,都是自己说的,签上字,和中年警察告别。

米乐腿都坐肿了,灌了铅似的,拖着腿走出派出所,给“亲”回电话。“亲”在电话里哭了,说你在哪儿,米乐说没事儿了,刚出派出所。女朋友问你犯的什么事儿,米乐说等我回去说。有出租车经过,米乐伸手拦下,坐进车里。天已大亮。

手机里还有班主任儿子的六个未接来电,米乐回过去,对方接通,问米乐是不是刚从派出所出来,他也被叫去问话了,天没亮就出来了。米乐问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他说没大事儿,就是让他抓紧把钱还上,贷款拍戏正大光明,不怕有人使坏。他拍戏多年,认识些警察,从派出所出来后就找人打听,为什么会被带去调查,得到的消息是有人举报。他问米乐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米乐不愿瞎猜测,说没,问他现在哪里。班主任儿子说在机房,盯着剪片子呢,早剪出来早还钱,对米乐表示抱歉,给他添这么大麻烦。米乐知道麻烦是有人故意搞出来的,说没什么,片子有进展及时告知,挂了电话。

米乐回到和女朋友租的房子。两人确立关系后,米乐就告别住了十年的民房,租了个一居室,俩人过日子得有个家样儿。现在也要告别这里了,地上都是打包好的纸箱,等新房的味儿散散就搬进去。女朋友已经给米乐做好早饭。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怎么吃东西,米乐并不饿,随便吃了两口,洗了澡,换上衣服便要去银行。女朋友也一晚上没睡,从米乐同事那打听情况,都是和米乐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也算朋友,不知道米乐能不能放出来,便毫无保留告知了银行内部流传的关于米乐的消息,方便她在外面托人,或找律师。米乐看了女朋友和他们的聊天记录,大致清楚了自己的现状,被同时举报到派出所和银行营业部,涉及污点有三:一、用假学历证骗取工作;二、给帮他安排工作的关系户贷款;三、贷款还不上给银行造成损失。

贷款前前后后的事儿女朋友知道,听米乐念叨过,但第一条她闻所未闻,问米乐是真的吗,她一直以为米乐是本科毕业。米乐说回头再慢慢跟她解释,先去解决单位的问题。

进了营业所,米乐从同事跟他打招呼的神情中,看出事情比想象的严重。他直接去了行长室,行长不在,打算去见副行长,无论这事儿和他有没有关系,毕竟他是米乐的领导。在去副行长室的路上,米乐被法务部的同事叫住,进了法务办公室。法务部的同事给米乐看了举报信,如女朋友收到的微信所说,举报内容就是那三项。

随后,法务部拿出一份对米乐的处理意见书,上面写着鉴于第一项举证属实,决定予以米乐银行内部通报,并立即解除劳动关系的处理。法务主管说,这是行长副行长昨天开会讨论的结果,根据《劳动合同法》,购买、使用假文凭者提供虚假学历证明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的,合同无效。后两项举报,属于主观臆断,是否造成银行经济损失要看最终结果,现在仍处借款期,只是在可控范围内出了点儿意外,不能就此断定无法还款。而且批贷款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是审贷会批准的,银行不能打自己的脸。

法务部要求米乐三日内完成工作交接。米乐知道解释没用,举报人就是想让他离开银行,自己也觉得再待下去丢人了。

但是不能就这样走了——这是三天后,米乐交接完工作,走进总行大楼去办离职手续时新添的想法。当年他入职时的那座三层小楼在高度上增加了数倍,体积上增加了数十倍,与业绩成正比,变成一个庞然大物伫立在被拓宽的街道旁,加之设计怪诞,成了一座辨识度极高的建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各公司和企业在北京混得开的标志变成非得在北京街面上盖栋吸引眼球的大楼。总行迁到这后,米乐第一次进来,也是最后一次。

一楼等电梯的时候,米乐看到旁边是培训室,贴着标识,前后两扇门,后门微敞,有人出来接电话,也有人上完厕所又进去。米乐走近看了看,里面弄得像大学的阶梯教室,培训老师在给新员工做着入职培训,坐着听的都是一些看上去比米乐年轻十岁的面孔。米乐在离职前很想再听一听,便走了进去。

讲台上的白板上写着“正身正心,律己律人,至精至诚”,是该银行的行训,米乐入职的时候,也培训了这些。本是古人的话,用在银行对客户的服务上,多出今意。培训老师讲道,正身既是指要遵守金融交易的行为准则,又指为客户提供服务的时候,身子要坐正了。正心则是要时刻心灵正直,不干鬼迷心窍的事儿。说到律己律人时,老师强调这个要求对于金融业尤为重要,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不严于律己,就会掉进洞里越陷越深,不严于律人,就会给不法分子可乘之机,欺骗银行财产,给国家和储户带来经济损失。老师三十岁出头,煞有介事地讲着,台下的新员工没什么人生经验,懵懂地听着。这时候老师举了个例子,说咱们银行最近就出过这么档子事儿,一个从业多年的客户经理,身不正心不净,纵容自己的贪欲,不审查对方的还款能力,给关系户放贷,结果贷款还不上,还被人查出当年用假学历应聘入职,声名狼藉。至精至诚不仅是行训,也是做人要恪守的准则。曾经他也是全行点钞冠军,现在还是纪录保持者,但速度是把双刃剑,把持不好就是灾难。老师说记住这个例子,就能记住行训,这事儿把“正身正心,律己律人,至精至诚”全颠覆了。培训完了还要考试,分数计入绩效。

米乐坐不住了,走到前面,说事实并不是这样。培训老师见米乐一身职业装扮,加之长期银行工作,人也具备了金融服务气质,一看就知道在银行上班,问他哪部门的。米乐说哪部门的不重要,但对这事儿绝对比他清楚。培训老师说不可能,他不光负责企业文化培训,还是银行内刊主编,已经收到支行的来稿,说这笔贷款办理过延期还款,借款人极有可能还不上,意向申请再度延期,这笔业务已经被认定为不良贷款了。米乐说那稿子不能信,据他了解,事情不是这样。培训老师问那是哪样,米乐说反正不是这样,如果贸然发了这篇稿子,这一期样刊会被销毁,因为违背了事实。培训老师说没关系,现在不妨先这么认定,当成真事儿培训,防微杜渐,也方便大家记忆,到时候如果贷款确实没还上,晚几期发稿也可以。米乐说不可能还不上,三个月后你去查吧!说完,激动地走了。

离开培训部教室,米乐并没有按原计划上楼去人力资源办理手续,而是回了分行,找到行长,说现在不能离职,要把那笔贷款追回来再离开。行长在网点当主任的时候看着米乐一步步成长,清楚他本质上是什么人,也知道他为银行干了多少脏活累活。这次出事儿,他是想替米乐说话的,但《劳动合同法》和人力资源制度的硬性规定不能打破,不便开口。

现在米乐有了这个请求,又是为银行追贷款,行长自然不能拒绝,只是觉得米乐和银行的劳动关系已经解除,没办法再给他发工资。米乐说他一分钱不拿,也不会来营业所占用办公资源,每天就去催促借款人还贷,直到还上。米乐交接工作的时候,班主任儿子也被叫来汇报情况,补拍的戏已经完成,正处在剪辑阶段。剪完给电视台看,到电视台付款,还需要一段时间,而申请的延期还贷还有三个月到期,想再申请延期半年或一年,审批的事情已经交给另一位客户经理去做。虽然一而再再而三没还上钱,但这项目正往好的方向发展,银行觉得这事儿仍有扶持价值,至于为什么会有寄给内刊的那篇文章,那就是人心的问题了,不代表银行对这项目的放弃。

米乐向行长表示,他去追贷款,就是要在三个月内让对方还上,不再延期,以免夜长梦多。行长说要能三个月还上对方也不会再申请延期,问题不在你追不追。米乐说那我也要追,《劳动合同法》也说了,劳动合同被确认无效而给对方造成损害的,有过错的一方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不把贷款追回来,我不能走。这几天除了交接工作,米乐也查了用假学历要承担什么后果。行长说银行已经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完全可以去干点儿别的,现在这么做图什么呢!

7

米乐采取的追账方式就是每天去剪辑机房监工。他问过制片人有没有可能三个月内从电视台回款,制片人说很难,除非二十天完成剪辑,电视台一个月内看完全片。米乐说那就努力一下吧,然后每天一大早带着咖啡出现在机房,帮剪辑师以热情饱满的状态开始一天的工作。以前剪辑师中午都出去吃饭,现在米乐替他叫外卖,按他喜好的口味,送到机房,并替他摆好,只需要剪辑师扭过头拿起筷子张开嘴咀嚼就行了,时间太宝贵了。下午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米乐又及时打开红牛,摆在电脑旁。晚上到了下班时间,米乐说现在堵车,不如吃完饭再走,又替剪辑师解决了晚饭,还是点餐到机房吃。剪辑师也不好意思吃完就走,便再多剪会儿,米乐全程陪伴,还会开车送剪辑师回家。生活上给你糊弄爽了,然后巧妙地延长了工作时间,这是制片主任常干的事儿。

剪辑师岁数不大,没遇到过这种制片方,被如此礼待几日后,问制片人,你们剧组是换制片主任了吗?米乐干了越权的事儿,制片人也没管,他理解米乐的心情,通过默许表达自己的歉意和诚意。

米乐不光简单地伺候吃喝,也能参与剪辑创作。他看过剧本,熟悉剧情,有时候还能给剪辑师出主意,哪些戏可以删掉,那些戏可以重新组合。干起活儿来有人陪着,剪辑师也不觉得枯燥了,特别是剪累了的时候,米乐就会站在他身后,给他松肩,两人越混越熟。还聊起各自哪学校毕业的,巧的是剪辑师就是米乐那中专毕业的,大学扩招后,中专为增强竞争力,增开了影视制作专业,剪辑师比米乐小六届。

工作几日后,米乐看明白了什么叫剪辑,就是剪掉没用的,留下有用的,跟剪纸差不多。剪辑师说这么说也没错,以前上学去电影厂实习的时候,那的老师傅都带着剪刀上班,把胶片一段段剪掉,再接上,本质上就是做手工剪纸。当然,也有技术含量,就是审美和经验。米乐说既然这工作的一部分属于体力劳动,我来干这部分的,晚上我先粗剪,你白天过来修,双班干活快。剪辑师很好奇米乐为什么这样做,米乐把来龙去脉一说,剪辑师答应了。

干了两天,剪辑师发现米乐剪得一点不比他差,索性给米乐也找了台机器,两人一起剪,剪辑师统一修饰,最终真的二十天就剪完了。米乐把片子给到制片人,催他赶紧开始下一步。

制片人联系了四家电视台,包括之前米乐见过的那两家。给三家寄去样片,约定两周后给答复,另一家购片部的负责人正在日本度假,十天后才回大陆。对于这种级别的领导,传到网盘上让人家下载不合适,对那三家负责人采取的办法是把样片拷进ipad里邮寄过去,方便任何时间观看。可在日本玩的这位十天里要去好几个城市,没有固定的收货地址,等他回来再寄就耽误时间了,只能人肉送一趟。制片人因为欠银行钱,被限制了消费级别,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且不能坐一等座,打车不能打专车,只能打快车,以他身份证注册登录的App里,奢侈消费的功能被自动屏蔽,他也被限制出境。米乐便自告奋勇跑一趟日本。

北京今年没有下雪,北海道的雪很大,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米乐很久没有这样接触过雪了。米乐咯吱咯吱地去找电视台主任,鼻腔里喷出白气,气温很低,但身上冒着汗,久违了的年轻的感觉。

山是白的,白桦树也是白的,酒店和青酒屋的房顶也是白的。白色中间有一片不白的地方,是温泉池,冒着白烟儿,米乐在这里见到了肉色的电视台主任,递上ipad。该使的劲儿都使了,接下来就看这片子的命运了,也看米乐的命运了。米乐另找了个池子,要了壶青酒,搁托盘里,漂在池子上,边喝边泡了起来。最近一个月太累了,他需要放松一下,晚上睡个好觉。

不知道是片子的命不好,还是米乐的命不好,电视台答应要了,但只能给个预付,剩余部分要等到播完才结清。赶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购片的两家电视台十一月前的档期已经被抗战和谍战剧排满,最快播出也要到年底。制片人扫听一圈,全国的卫视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结账方式也都差不多,现在这行业变数太大,签合同只能给零星预付,不到播出谁也不敢先买单。

只能先这样跟电视台签,要不然更没档期了。首付很快就打过来,可离还清银行的贷款和利息,还差几百万。米乐跟制片人商量,让他再找几百万,把钱先还给银行。制片人个人的财产都抵押出去了,不能再贷到款,管人借也张不开嘴,现在做事儿的人都缺钱,不会几百万闲钱搁在那。制片人说可以先还银行一部分钱,没还上的那部分再申请一年延期,利息虽然高,也没别的辙了。米乐没答应,说必须一次性还清。制片人不理解,银行新委派的客户都说还一部分后再申请延期不会太难。米乐知道,制片人搬出新客户经理,是希望让他别再插手,但他非管不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和这件事无关,但是从道理上说,他必须管到底,因为这单贷款是他提报的,监管的责任还在。米乐说自己替制片人解决那几百万的缺口,这样他的钱够了,就没有理由不还银行。

制片人说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米乐说他相信自己做的不是不良贷款,没有玩忽职守,但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他等不到播出的那时候。还清就证明在银行的这些年,他从始至终他都至诚至精,正身正心,律人律己。

制片人说你都离开银行了,没人关心你说的这些,他们也未必会这么理解。米乐说那不重要,至少我得对得起自己。制片人只好答应。

米乐手里有一些十年以上的客户,他们是乡镇企业家或拆迁户,现阶段面临企业转型或资产保值的任务,已过了创业的年龄,缺乏现代思路,也受不了那苦,还不满足于把钱存银行拿那点儿利息,总想着找个靠谱且暴利的项目投一投。米乐把电视剧的项目告诉了他们,不算暴利,毕竟比存银行强。说了来龙去脉,给看了合同,还看了几集片子。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他们信任米乐,当即表示愿意投,对他们来说,投这个就是投一款新型理财产品。并要求看后面的片子,已被剧情所吸引,要先睹为快。最终选定了一家米厂的老板,就是当年米乐租住的那个院子的主人。他刚把米厂关了,现在没人来他这订米了,互联网食品把他这种做实体的挤得没有生存空间,十斤一袋的米,包邮送到家,价格比他快递十斤大米的邮费还便宜,不知道人家卖的是米,还是什么,怎么都算不过来这账,但就是干不过人家,只得转行。米乐让米厂老板和制片人直接对接,制片人本要付给银行的高额利息,可以少付一些,转付给米厂老板。皆大欢喜。

另一个对米乐来说的好消息是他爸爸摆脱了轮椅,能站起来了。正好北京的事儿也忙完了,米乐一个人开车回了老家,他想等爸爸恢复得好一些的时候,再带女朋友见他。

米乐进门的时候,爸爸正在举哑铃,硕大的身躯,吃力地举起一对幼儿练习用的小头儿哑铃,面前是那盆向日葵,长高不少,花盘也大了。爸爸练得呼哧带喘,没听见开门声,米乐在身后给他和向日葵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咔嚓一声,爸爸回头,看见了米乐,不好意思地放下哑铃。以前米乐和爸爸比过谁劲儿大,爸爸赢了,现在他用这么小的哑铃练习,有些难为情。

爸爸用手往嘴边比画,说出一个字:

“饭?”

米乐明白他的意思,是问吃没吃饭。能说出一个字,已经是进步,上回米乐离开的时候,他还说不出话。

米乐说吃过了。爸爸点点头,脖颈晃动幅度比正常人大,依然需要用力才能完成很日常的动作。爸爸又问米乐:

“回来,办,什么事?”

话不连贯,往外蹦字。

米乐说什么事儿也不办,就是看看他。他摆摆手,又摆着胸脯,伸出大拇指,意思是不用看,他很好。米乐笑了。

老何买菜回来了,中午要汆丸子冬瓜汤,最近米乐爸的饮食一直走好消化路线。老何说既然米乐回来了,就让米乐陪他爸出去晒太阳,顺便锻炼上下楼梯。米乐爸说今天累了,不出去了,回屋躺会儿,说着就进了卧室,留下米乐和老何在客厅。

老何解释说,通知米乐他爸有所好转是为了让他安心工作,不用他回来,他这一回来,他爸又不好意思练习了。平时这时候他都抱着向日葵出去晒太阳,能脱离轮椅,全得益于每天爬四层楼梯。老何还说他爸的目标是在米乐结婚前,练得跟正常人差不多,好去北京参加米乐的婚礼。

有这话米乐就放心了。说中午吃完饭就回北京,不耽误他爸下午继续爬楼梯。

午饭快吃完的时候,米乐接到制片人的电话,说真他妈倒霉,电视剧又出事儿了,一家签了合同的电视台购片主任被双规了,没调查清查前,他收购的片子都得延期播出。米乐问制片人和那主任有非法交易吗,制片人说有我就认了,活该,问题是没有,所以说他妈倒霉嘛!

米乐放下筷子,去里屋接电话,问排片估计会拖到什么时候,制片人说不好说,一年也是它,三年也是它。和米厂老板的合同也签了,就是钱还没打过来。米乐说他来通知米厂老板,如果对方依然愿意借这钱,就继续执行合同,如果对方觉得有风险,那就合同作废,得让对方知情。制片人还在骂着,真他妈倒霉,可是银行这钱怎么办,要不然还是延个期吧?米乐说不要延期,他来想办法。

果不出所料,米厂老板得知情况后,说这样的话那就算了,影视圈水太深,我还是别蹚了。米乐已有心理准备,有便宜谁都想占,有风险谁都想躲,人之常情。

米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爸和老何都吃完了,正干坐着,看样子一直在听米乐打电话。老何说我再把丸子汤给你热热,米乐说不用了,已经吃饱。米乐爸这时候突然指着窗台的向日葵,米乐看过去,那只有向日葵,不知道他爸什么意思。米乐爸又抬胳膊,指指头上的太阳,米乐等着他爸后面的动作。随后他爸一个字一个字蹦出一句话:

“你、知、道、向、日、葵、为、什、么、会、冲、着、太、阳、吗?”

这种植物叫向日葵,是因为它冲着太阳生长而得名,但为什么会冲着太阳长,还真没想过,按生活逻辑来说,冲着太阳应该是为了获得能量吧!米乐把这个回答告诉父亲。

父亲摇摇头。起身,慢腾腾挪进他的房间,又晃晃悠悠蹭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是一本老版书,有点儿厚,装帧设计和纸张都能看出有年头儿,封面上印着两个字:植物。米乐知道,父亲当生物老师的时候,备课常用这本书,他小时候就见过。

父亲把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几行下面画了横道儿的字让米乐看。米乐凑近看,那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如此写道:

光照会影响向日葵葵茎中生长素的分布,受光一侧的生长素浓度低,背光一侧的生长素浓度高。因此,背光一侧的细胞生长会更快一些,受光一侧生长得则慢。这种生长速度的不均匀,肉眼可见,呈现出的现象就是花盘一直朝着太阳,其实是背光一侧生长更快造成的葵茎弯曲。

米乐恍然大悟。原来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才生长得快。

父亲再次指了指窗台上的向日葵,又指指米乐,最后伸长胳膊,指向门外。

老何在一旁翻译:

“你爸让你把这盆向日葵带回北京。”

8

米乐一定要让银行如期收到还款,答应帮制片人筹钱。他的筹钱方式是卖房。

中国前两年去库存的房地产政策,让房价又涨了一轮,米乐的这套也升值了两百万,打算卖掉。他把想法跟女朋友说了,女朋友当即表示不行。她的三年村官任期已满,户口从村子的集体户刚刚迁到新房。房子也才装修好,他们还一天没住过,如果卖了这房子,户口又得迁出来,再找地儿安放。关键是米乐要把卖房的钱借给别人还贷,她更是不能理解,好不容易买了自己的房,米乐没了工作,这几个月的月供还是靠手头积蓄,过得紧巴巴的,不说赶紧找份新工作挣钱还房贷,却想着卖了房帮别人还贷。

“你疯了吧!”女朋友说。

本来冒出假学历这事儿,女朋友就跟米乐有了隔阂,现在又整这么一出,女朋友觉得他更加陌生。原本女朋友还打算住进新房后,跟米乐把婚结了,然后复习考研,读完研究生找份像样的工作,那时候自己也快三十了,该有模有样地生活在北京了,但是米乐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做法,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

女朋友没答应米乐,两人没谈妥,开始冷战,直到一个电话把女朋友引爆。冷战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她正在书店挑选考研辅导书的时候,接到中介电话,米乐把房子挂到他们那了,他们已经带人看了房,现在有一位客户看上这套房子,米乐报的价格他也能接受,但因为房本是米乐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中介就打电话问她,价格合适的话,能不能卖?

“不卖!”女朋友冲着手机里喊道。

“可是大哥都说卖了。”中介一直管米乐叫大哥。

“这房子永远不会卖!”女朋友气愤挂掉电话。

当晚女朋友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米饭的香味儿,电饭锅蒸着米饭,米乐正在厨房炒菜。一盘烧茄子端出来,是她最爱吃的菜。米乐说,先吃饭,吃完饭咱俩好好聊聊吧!女朋友说不用等到吃完,想聊就现在聊。

米乐关掉油烟机,屋里顿时安静了。米乐说他占有那房子八成的产权,可以单独出售那八成,买家也愿意买,接受女朋友继续占有那两成,也答应她的户口可以继续留在这,但是从产权比例上看,她日后想住在这里,会比较困难,买家日后是一家三口要住,如果打官司,法律更会支持八成产权的住在这里。

女朋友听完说,要不是因为这事儿,你还不跟我说话呢是吧!憋了好几天,一开口就成法律专家了。米乐说他主意已定。女朋友问如果她答应卖房呢,米乐说那就把她那份钱给她,还可以再多给她五万,要不是他需要这笔钱,多给她十万也没关系。女朋友问咱俩现在算什么关系,米乐说如果你能接受这样,就还是之前的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女朋友说你觉得可能吗,北京的房子一天一个价,好不容易两人有了一套房,一旦卖掉,等一年后钱还回来,房价指不定疯涨到什么程度,也许这辈子不会在北京有房子了。

电饭锅跳到了保温挡,饭熟了。米乐盛了两碗,筷子递给女朋友,说一边吃一边说吧。女朋友说她现在不用吃饭,每天自然气饱。米乐放下筷子,说那给你讲讲我过去的事儿吧,你不是也想知道假毕业证到底怎么回事儿吗?

米乐说那年他和同学溜进网吧被发现,他宁愿去工读学校也没供出其他三个人,是不想被身边的同学排斥,想以“保护同学”作为礼物,加入那个群体。随后便自食苦果,化悔恨为力量,在工读学校发奋读书。中专毕业后用假毕业证找工作,是不愿被社会抛弃,也想帮助家里。应聘成功后,随之而来的恐惧也一直伴随着他,在银行的这十五年,没有一天是轻松度过的,只能拼命干活。可以说自己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但黑暗中有一种力量,这力量始终激励着他见到光明。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拥抱光明,但总有人会觉得他是在扩散黑暗,现在就到了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了。米乐心平气和地说:

“我一直欠银行一个我没有亵渎这个职位的证明。”

“吃饭吧!”女朋友拿起筷子。桌上还有丝瓜炒肉和红菜薹,都是她爱吃的。她试图让自己吃下去,吃得很慢。

“好吃吗?”米乐问。

女朋友没说话,也没抬头。

“现在房子的事儿你怎么想的?”米乐又问。

女朋友往碗里夹着菜,只夹不吃,说:

“你卖你那部分吧,我那部分不卖。”

“行。”米乐喉头起伏了一下。

女朋友突然放下手里的碗筷说:

“谢谢你为我做的烧茄子!”

米乐也放下筷子,瞅着她。

女朋友继续说:

“你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是坏人,但是咱俩不合适。前几天你一副想跟全世界决裂的那样子让我害怕,我突然对你很陌生,这几天一想到这事儿,我只有拼命控制着才能不让自己哆嗦。”

米乐把手搭在女朋友的手上,女朋友撤出手,继续说:

“我跟你的成长太不一样,我需要的光明跟你的也不一样,我理解不了你做的事儿,不知道你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儿。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分手吧!”

说完,女朋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瞬间泪如雨下。

米乐妈想在网上买件毛衣,微信米乐女朋友,帮着下个单。女朋友回信说,阿姨我和米乐分手了,原因您问他吧!

米乐妈火冒三丈,给米乐叫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说都三十好几了,别作了,踏踏实实结婚过日子生孩子才是正道。米乐听着,等妈妈骂痛快了,词穷了,问妈妈想买哪款毛衣,他来下单,妈妈说不买了,不当婆婆了,用不上了。

米乐和颜悦色跟妈妈说,您知道我到北京的这些年,什么时候最快乐吗?妈妈说别告诉我你觉得单身最快乐。米乐说当然不会,因为最快乐的时刻还没到来,从到北京那一刻起,他就生活在忐忑中,学生时代如此,上了班更是如此。米乐这时候才把当年如何去到银行上班的经过告诉妈妈。虽然当年学历不够,他一直靠努力工作弥补,也胜任了岗位。现在有居心叵测的人认为他利用职务之便滥放贷款,他并没有,只是公事公办。只要这笔贷款还上,一切猜想、诽谤便不攻自破。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以后心无挂碍地活着的机会,收回这笔贷款,他就再也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那个时刻才是最快乐的。女朋友、房子这些对他不是不重要,是只有先问心无愧地面对自己后,才能对这些敞开怀抱,否则心里总有个坎儿过不去,会一生挡在他面前。处理完这事儿,他可以轻松上阵,一切从新开始。

米乐妈也知道米乐这些年的苦衷,但今天才知道他当年为了不给妈妈和家里添麻烦,用了假毕业证找工作。听完很心酸,能理解米乐现在为什么要卖房了,问他退一万步说,如果卖房钱借出去,最终剧组没还上怎么办?米乐说从始至终他都认为这笔贷款是合理的,借贷方用项目抵押,这个项目他是看好的,所以才会审批放贷,跟当年帮他入职没关系,他不认为会还不上。如果真出现意外,活该,他认了,就当为之前的假证事件买单。当初没用假证入职,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事儿,毕竟是他申报的项目。

米乐妈说既然米乐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说点儿心里话。搬进这个家以来,她的压力也很大,甚至没睡过一天踏实觉,毕竟这房子是她用那样一种方式得到的。直到今天,还会梦到小黄,梦到他的家人。梦里的小黄,总是一副无辜而可怜的样子;梦里的小黄家人,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妈妈说,她甚至去过雍和宫潭柘寺烧香,试图摆脱这种梦,但无济于事。小黄死的时候,和米乐现在的年纪差不多,米乐妈妈想过,如果是米乐这时候没了,她会有多难过。越想,她越觉得愧对小黄父母。二十一年过去了,小黄的父母仍健在,老两口和小黄大哥住在当初回迁的那套三居室里,那时候的三居室,比现在的两居室面积还小。那套留给小黄未来孩子的一居室,给小黄大哥的儿子住了,他也二十大几了。小黄二哥后来也有了儿子,现在快大学毕业了,买不起房,也想住那套一居室,但大孙子已经占上了。房子是爷爷的名字,两个孙子都想争这房,甚至牵动了小黄大哥和二哥也有了矛盾,米乐妈妈在小区里听以前住平房时的邻居说的这些事儿。

妈妈跟米乐说这些,是想跟他商量,把她现在住的这房子卖了,拿出一半钱,给老黄家。因为这房子和老黄家还是有点儿关系的,现在老黄家有了困难,不能装看不见。她说退休工资够她吃饭开药等生活所需,只是没有睡觉的地方,如果米乐能让她跟着他一起住,卖房剩下的一半钱就给米乐。

“兴许这样一来,就能睡个安稳觉了。”米乐妈妈说。

米乐看着这套墙皮已经斑驳的房子,房顶的那盏玻璃吊灯还是搬进这里的时候装的,蒙落灰尘,已不见昔日的晶莹剔透。最新的地方是窗户,因为太陈旧,跟不上北京日新月异的脚步,市政刚刚给换成新的中空塑钢窗,还粉刷了外墙面。北京这二十年的变化,让这套建造于上个世纪末的房子具有了较高的价值,地理位置优越,还承载着一段北京居民的生活史,有人在这里出生,有人在这里死掉,它比很多走在三里屯的年轻人更了解这个城市。米乐记得,搬进来那年过年的时候,妈妈曾在这里对他说过,当初如果不是她假装怀孕要了这么套房子,就算流落街头,也不会有人管他们娘俩儿的。现在,妈妈不那么想了。

米乐张开胳膊,抱住妈妈,说:

“放心,我会一直照顾您!”

9

制片人来找米乐拿钱。米乐和妈妈搬到五环外,房租便宜,住得也宽敞。妈妈说她是老年人,对城市生活没什么兴趣,不需要在城心区凑热闹了。米乐有车,去哪儿都方便,对五环外有感情,便暂时定居在这里。

妈妈的那套一居室卖了,照之前计划的,一半钱给了米乐,加上米乐的卖房钱,正好给制片人凑够了。

制片人得知这是米乐的卖房钱后,死活不要,说你就不怕这戏再出什么差错,还不上你这钱吗?米乐说这是我审查过的项目,又不是不良贷款,有什么还不上的。制片人说米乐这么做让他很感动,他把米乐当朋友,问米乐愿不愿意听听他作为朋友的建议。米乐说你说吧,制片人就给米乐讲娱乐圈里多少人在沽名钓誉,照样活得心安理得有滋有味,有些事情不用太认真,犯不上搭上全部身家。米乐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抛,各有各的道——就这样吧,明天九点,银行一开门就去还钱。

制片人给米乐写借条,非要多写上五十万,米乐没让。制片人说那哪儿行,这么大的忙,怎么也得意思意思。米乐说还是听他的,他是以银行人员的身份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的,按规矩来,不要让味道变了。制片人说必须送米乐个大件儿,米乐说千万别这样,他不习惯,到此为止正好。制片人颇感惋惜,说早知道你这样,就给茶叶里塞点钱了。他来的时候给米乐拎了两罐茶叶。

米乐说你要这么说,我还真得看看,说着打开茶叶罐检查。制片人说不至于,那里能塞多少。米乐还是看了,确实只有茶叶。

制片人不高兴了,说大家办事儿,都讲究个面儿,不能光米乐有面儿,他没面儿,让米乐必须提点儿要求,他来满足,心里才能舒服点儿。米乐说要不这么着吧,你用滴滴打个车,我接单,现在我开滴滴了,该出车了。

重新选择工作的时候,米乐首先排除了银行。银行教会了他很多,他愿意见好就好,把对银行的印象停留在目前的美好。也去了其他金融平台面试,他们是一些后起之秀,企业文化和传统的银行不一样,很看重米乐十五年的银行经验,建议米乐把这十五年积攒的客户资料带过来,给他一个高薪,不用他过来上班。米乐明白这就是让他卖客户资料,他不会干。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工作,米乐就去拉滴滴,他得吃饭。拉了几单后,他喜欢上这份工作,简单,干净,省心。

米乐换上西装,和制片人出门。坐进驾驶室,提醒制片人系好安全带。制片人说这个戏忙完,让米乐去他那干,当财务总监。米乐说不熟悉那行业,还是算了,最近自己挺高兴的,从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这么开心过。每天开车上路,跟当年在游乐园坐海盗船似的,不愿意下来。

米乐开始倒车。车前是一片绿地,都是矮草,一株向日葵突兀地长在这里。制片人说嘿,这怎么有棵向日葵?米乐说是他种这的,问制片人,知道它为什么总冲着太阳吗?制片说为了吸收能量长得快吧?米乐笑而不答,把车开出小区,驶上马路。制片人还没得到答案,问米乐他刚才说得对吗?米乐说:

“恰恰相反。”

2019年春节前夕责任编辑
孟小书 EoUSEMI5e4OhdqnQI9uDp8S4TqFNP7D/1+lgZYhKHURYj0wews8FUNtyU7kw3D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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