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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斯德哥尔摩的天如此湛蓝。

秦陡岩右手遮在额头上,眼睛往前看,他看见阳光下北欧城市黄色的石头建筑,缺乏游人的宁静街巷。换岗的皇宫卫兵懒洋洋骑在白骏马上,从他身边经过。

头一抬,蓝色天宇澄净无云,完全与秦陡岩熟悉的灰色天空不同。怎么形容这天空?好比横陈一个金发碧眼北欧女郎,让人一下子想不起圆脸扁身材的家乡妹。一只鲜红热气球滑入视野,航行高天。秦陡岩浑身一震,悲从中来。

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旅游的。茫茫人海,几十年分开,又没理由通过当地警察局找,只能玩偶遇。偶遇?开玩笑!谈何容易?简直天方夜谭,浪漫没底线。

热气球如一只瓢虫,从秦陡岩眼睛里爬进去,爬到他心上。他是那么一个人,趴在热气球下面竹筐里,俯瞰欧洲老城,寻找一只曾痒痒过他的蚂蚁。他知道自己这姿势背对着天,苍穹在他背上,暗示他逆天行事,不会有啥好结果。

路的尽头,一个金发妇人走过来,在挺远的地方,她瞥了亚洲人一眼。这个亚洲人有点怪,他抬头久久地看热气球,仿如一个孩子。他的脸完全落在亮晃晃的阳光里了,阳光把他不同寻常的哀怨明净地衬托出来,仿佛他走遍了地球,没找到自己梦想。金发妇人心里顿时有了一点悲悯:这是一个亚洲人,亚洲人脸上往往看不到表情,独独这一个,却像幅古典油画,画意全在脸上。

秦陡岩低下脸,眼睛和金发妇人的蓝眸子刹那间对看了一下。他通身一抖,妇人眼里的善意如闪电,击中了他满心的夜空。哭泣的冲动哽住他喉头,眼泪立刻盈满了眼眶。

金发妇人往前走了几步,步子迟疑着慢下来,她转身看看秦陡岩,正看见他侧过身抹掉腮上泪水。妇人朝秦陡岩走过来,柔声问:“先生,先生!您不舒服吗?”

秦陡岩慌忙把手从脸上拿开,他绽出一种仪式性的微笑,如小黄瓜顶尖上也缀朵细细的花,他回答:“哦!谢谢您,夫人,我没什么。”

他分明看见妇人关切而询问的神色,那种基督徒女人的善意,显然她并不信他的客套。他迟疑了一下,像被人逼到墙角的一只猫,弓起背喵喵:“谢谢!我只是有点感伤,请由我自己去吧!”

金发妇人点点头,温柔地笑了:“好的,先生。请原谅我的冒失。祝您愉快!”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秦陡岩目送她背影,喃喃自语:“女人啊,你何必管不住自己的爱心?你或者养几只猫狗吧。人可比猫狗麻烦多啦!”

他已在城市的中心区域走来逛去快三天了。这里是这国都城的心脏:古皇宫、商铺、剧院、花园和餐馆都在方寸地上。秦陡岩来自一个无比热闹的中国大城,他和他正寻找的人从小住过热闹大城无比喧嚷的城中心。可是,为什么那人却不出来拥抱不可或缺的热闹呢?若住得远,尚可以解释;若就住附近,三天不到红尘中来消遣,就太不符合她的性格和习惯啦。

秦陡岩又饥又渴,他该去吃喝点什么了。当心灵开出花朵的时候,身体往往成为被忽视的根茎。秦陡岩已很久没好好吃东西,他不是随便买个挤上黄芥末的热狗充饥,就是走到酒吧要一杯浓烈的本地生啤,似乎下一个五分钟他就要和他寻找的人来个久别后的邂逅,没时间浪费给食物。对他而言,心灵震颤高于肠胃蠕动,他是形而上的人,不是俗物。

由于失望而非食欲,他决定同自己的肉体妥协。他一边走向最近的餐厅,一边保持侦察兵眼神,到处搜寻。跃入眼帘的饭店靠在海湾探进城区的细长触角边,虽然还起伏蓝蓝咸水,看上去已是条内河河道。餐桌靠近水道布放,桌子上方有玻璃遮阳棚,棚子是敞开的。秦陡岩选择这家餐厅,除了近,能保持对街市的视野。

“我要一杯自由古巴。”他对淡黄眉毛的侍者交代,“可乐加朗姆酒那种!”

侍者若无其事点点头,转身就跑回吧台后头去。秦陡岩听着碎冰块的声音,叹了一口气,排不尽的劳累跟着叹息涌出来,犹如褐色汁液从可乐罐喷溅。

嘟嘟冒气的鸡尾酒放在面前,上头还搁了片新鲜青柠檬。秦陡岩悄悄打量侍者,看出他有三十五六,不算毛头小伙子了。秦陡岩就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打开,两根指头稳妥地把那张藏了多年的旧照片拎出来。

“劳驾。”他微笑一下,仿佛他办的是什么正经公事,“您见过这个中国人吗?当然,这是她年轻时的照片,现在差不多是我这年纪了!”

秦陡岩没抱任何希望能得到线索,他只是坐下吃饭,要借着这加油的时间,继续为搜索做点什么,所以,侍者端详照片时,他跑神了,看见了远处的冰激凌店。

侍者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着实吓一大跳:“什么?你见过她?”

“见过。”侍者真是个不会笑的北欧汉子,他蹙着眉毛,那抹淡黄留在了秦陡岩记忆里,“很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秦陡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么说,她已经很多年没在附近出现了?”

侍者歪过头,像靠在自己左肩上思想:“如果我没记错,那时候我还是中学生。这位姑娘她不会说本地话,还在学。她问过我一些问题,还冲我笑过。”

秦陡岩有点相信了:“是的,你记住了她的笑。她笑起来,天气就晴朗了。”

“是的,先生。”侍者突然咧开嘴,笑了。

“你可以去费德朗语文学校查一查学生档案。”侍者放下托盘,直视他的眼睛,“我相信学校记着她什么信息。”

“太好了!谢谢你!”秦陡岩脸色由灰泛红。他欲言又止,不再解释。改口说,“我要一份烤鱼,配上烤小土豆,并且要一杯勃艮第红酒。”

侍者点点头,仿佛也从远处收心回来:“好的,先生。马上!”

费德朗语文学校不在皇宫所在的本岛上,需要坐轮渡去。秦陡岩在网上查不到这学校的信息,只有一个孤零零地址,还是十来年前发布的。

他住在朋友替他订的私人客栈,这客栈的房间只供睡觉,都不带独立卫生间。公用淋浴设备和抽水马桶挤在底楼同一个空间,不过非常干净,还有一股好闻的清洁剂气味。秦陡岩回到客栈,方便了,洗浴了,到自己单人房休息。

他倚在小床上,打开电视机看一个瑞典语节目。电视里一些肥壮的白女人穿着迷彩服,脸上涂满油彩,在林子里追猎金色狐狸。秦陡岩看着看着打起盹来,他梦见了沈桐的父亲。

沈叔叔穿着洗得发白的天蓝人民装,戴一副藏青色干净袖套,靠在淮海公园门口大梧桐树干上,手里托一只油漆得棕亮的鸟笼;八哥在笼子里,头转来转去,看见秦陡岩走过来,就哇哇喊:“秦老师来了!秦老师神气哆!”

沈叔叔的脸从雾气里浮了出来,他的皱纹深刻的,好比小笼包子才出锅。他朝秦陡岩笑笑,笑容里有些古怪东西,很不纯净。

秦陡岩从背上卸下双肩包,放梧桐树干底下:“爷叔,身体好?”

沈叔叔的眼睛对准了秦陡岩,他好像生了白内障,眼眶里浑淘淘。跟眼光一比,笑容倒清爽些。

“我写过信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对秦陡岩说。

“啊?”秦陡岩把脸扭转了,“我没有收到。”

“我的信没落款。”沈叔叔的语气不知是责备还是失望,“明白人看得出是我的信。”

秦陡岩想起自己研究生毕业当见习律师时收到的一封手写信,是钢笔一字一画写的,字字都很用力。信内容是写信人碰到了麻烦,需要帮助,一切都要面谈。在信的最后,写信人说自己是秦陡岩熟人的父亲,秦陡岩若愿意,可以来老地方找他。

秦陡岩见习律师雏凤清于老凤声,天天忙得头脚倒悬。他琢磨了一下信的暗示,眼前浮现一条清静小马路,马路边有端庄的石库门房子……他像被烟头烫了手,把信扔出去,哧一声飞进字纸篓。他当时脸涨得通红,活像谁一把捏牢他子孙根、想同他谈谈条件。

秦陡岩把脸转回来,柔声对沈叔叔说:“您老一个人过日子,事事小心,多多保重。这八哥认得我,恐怕也认得我上班的地方。要有什么急事,你放它去找我。”

沈叔叔摇摇头,这一摇头,露出了后脑勺翘起的白发,他没好好梳头。

老人低下脑袋:“你不要听我讲故事!你不想听我讲故事!好小子,好小子!秦陡岩啊!”

秦陡岩弯下身子去取自己的双肩包,他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要同我讲故事!不要故事!”

他背好了包,在腰部系上便捷扣:“你需要我帮办什么,我立即就到。打我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就好。”

沈叔叔白乎乎的眼眶掉出一滴清澈的泪:“我不需要帮办,我一个人过日子清清爽爽,我只想讲故事。你知道,故事压在我的心尖上,让我透不过气。”

秦陡岩捂住自己耳朵,往梧桐树粗大的树干间逃过去,他一口气奔跑起来,哪管街头车水马龙?如一只捞出水的活虾,他弹跳挣扎,往远处去了。

秦陡岩的头难受地使劲摇晃了一下,嘴里喊:“啊呀,烦死我!”睁开眼睛,不过南柯一梦。他正在北欧这城市的客栈里打盹,电视还咿咿哇哇说着听不懂的瑞典语。

他觉得饿了,必须要出门去吃晚饭。他慢慢穿戴起来,下楼洗了一把脸。后面一天要去寻找费德朗语文学校,不能像往常那样爱饿一夜就饿一夜,要好好睡,第二天有力气推理猜想。

出门时候,客栈前头值夜的矮个子姑娘看着秦陡岩笑了一笑,笑容极其明朗纯正。秦陡岩心一暖:“这里常常见到中国人吗?”

姑娘捋一下金色辫子:“哪有?很少中国人。”她笑嘻嘻,“可以让我看看你国内的身份证吗?”

秦陡岩从皮夹里翻出身份证递给她,姑娘捂住嘴:“看看!这是几位数数字?我的天哪!我们的身份证编号不可能超过五位数!”

秦陡岩笑了:“一个中国人,若是跑来这里过日子,能习惯吗?”

“不知道!”姑娘认真想了想,“这里有中餐馆,老板从不和邻居来往。”

“要是一个中国姑娘嫁到这里来呢?我是说,她嫁给你们的人。”秦陡岩问。

“不知道。哦,天哪!”金发姑娘摇着头,笑着不说话。

她告诉秦陡岩,往左边走一条街,左转有家希腊小饭店,要是你想往右,过三条街,有一个意大利比萨店。除此之外,只有去皇宫区了。

他推开客栈门,夜色寒凉。往左一片昏暗,往右昏暗一片。他想不出什么是希腊菜,那是个未知数。他决定走过三条小街,去吃一只圆圆的意大利热馅饼。

街不宽,离开古城墙不远,是城市中心的边缘地带,行人稀少。秦陡岩觉得暗淡的街灯让自己的灵魂孤单得现了形,正是投射在人行道上那一条又长又瘦的清冷黑影。自己这是在犯什么贱?寻找沈桐?为了什么?

沈桐怎样来到了北欧?她有没有常常回去从小长大的城市看望父亲?看父亲的时候是不是还在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住?秦陡岩一概不知。他不想听故事,他曾经在长长的岁月里断绝了获得沈桐讯息的一切渠道,因为伤口没有痊愈,经不得碰触。长长岁月之后,伤口钙化了,只要不拿尖利东西去掏,不至于特别疼痛。

秦陡岩抓紧衣服领子,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他看见了意大利比萨餐厅,这餐厅犹如舞台布景般不真实,在无垠黑暗里泛起一屋子黄色光晕。他推开薄薄玻璃门,走进店堂。店堂里有笼着铁网罩的天然气火炉,凉的身体起一阵温热的鸡皮疙瘩。

顶多三十来个小方餐桌,顾客不多,认真看几眼就能看全。秦陡岩靠着火炉坐下来,一位四十来岁的白人女侍走来,秦陡岩笑笑:“我饿了。要一种卖得最好的比萨,再要一杯卡布奇诺。”女侍快活地点点头,在他桌上放刀叉和胡椒罐盐罐,口袋里又扯出一瓶放了香草的橄榄油,一起摆开他面前。

秦陡岩抬起头张望,他眼睛定格在一个女客背上,心怦怦地跳了几跳。这是个中国女客?她的童花头发型让他想起自己寻找的人,她清秀的背影加强了这种感觉。

“你疯了!”他嘲笑自己,抓起叉子在手里把玩,想控制自己的狂劲儿。这绝对不是沈桐,绝对不可以是沈桐!他的心痛楚起来,他没任何将沈桐的命运贬低的卑鄙想法,他想象她住在皇宫般的别墅里,松鼠在她院子里跳舞,圣诞树筑起围墙……这个意大利饼店实在是落魄小市民杀时间的地方,跟沈桐根本配不上!

他不再看那个女客的背影,他拒绝再多想一次可能性,他低头看自己的胸襟,他想:

后来,我没接到过她的信。这之前我见到了那个北边人的演出照,她自己指给我看的,就放在她亭子间书架上。她那么谦卑地把我找去,我还以为她回心转意,原来却是拿我去刺激那家伙。她想挽回那个家伙的胃口。她可怜,她从小没娘,她是纯透明的。

我木呆呆在她亭子间里坐着的时候,那个无耻的戏子就在几格楼梯下她家厨房里。我等着等着也明白了。我那时年轻,只顾惜自己的脸,不懂得体恤女生。我昂起头走了下去,看见她和一男一女在厨房里,她看样子就快憔悴致死了;那畜生,长得像块红薯,抖着一条腿,一点儿也不痛苦……我看了她最后一眼,我甩了一下我那件白西装的衣襟,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猎枪打坏的鹤,我从木楼梯上走了下去。没人说话,那时刻,没有人说任何话,大家看清了彼此,大家都掂量着局面,可没人说话,就像一个默剧。我走了出去,留下他们两女一男,继续我从来没参加过的谈判……

“先生,比萨!”女侍高兴地喊醒了秦陡岩,“地道翡冷翠风味!”

秦陡岩抹了抹眼角,把仅仅存在于意识中的眼泪抹去,他闻到了饼的香味,食欲失而复得。他一边往堆满了蘑菇和奶酪的饼面上淋橄榄油,一边止不住吞咽口水。他是个不细致的男人,吃完饼抬起头,他噎了一下。那童花头发型的女客正站起来面对他走来,去门口账台上付餐费,她是个年轻女孩,的确是亚洲人。她朝着秦陡岩一笑:“波拿贝帝”是法语“好胃口”的意思。

女侍上来收拾了盘子,端来他的咖啡。秦陡岩拿出皮夹,把沈桐的照片放在她手心:“你见过她吗?这是年轻时,现在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啦。”

女侍请他等着,她小心翼翼捧着沈桐的照片,跑去账台的台灯光下细细地看,她还让烤比萨的男人看,这男人隐约便是她老公。她走回来,微笑着:“先生,应该是见过的,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在这城里念过书,曾经和其他学生一起来过本店。我们可是全城最意大利的比萨店哦!”

“是吗?”秦陡岩也顾不上恭维那意大利饼,他怅然说,“后来她不住在城里了?”

“很多年没有看见她啦。”女侍抱歉地说,“那时候倒真是印象深刻,我们这儿,那时候没几个亚洲姑娘。”

给女侍留了一点小费表示谢意,秦陡岩像日本人那样欠身客气了一番走出店来,慢慢踱回客栈去。沈桐的身体曾经在同样的路线同样的空间里移动,若时间相合,他们几乎可以迎面撞见。不过,时间就是这么一种冷冷的扭曲命运的物质,甚至都称不上物质,只是简单而粗暴的冷酷本身!

他一倒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像一个喝多了酒的旅人。

……

秦陡岩身体是轻轻易易到了城西圆舞浜,颇像一粒淡黄无患子落到柏油大马路上。他心思却如魔术师半空中洗开的扑克牌,浑身五十四张,前几张到达圆舞浜,最后那几张还飞在市中心法国梧桐下呢。

他惊奇地观赏镶了花岗岩栏杆名声四扬的圆舞浜:死水宁静清澈,好比情夫被集体枪毙后的那个荡妇。深绿色老蜻蜓世故地在浜面上滑翔,圆球状复眼偷窥大城这著名工人新村。这里曾是苏维埃工人新村翻版,工人的乐园,工人的疗养地,工人的好房子好街坊,如今是工人历史性光辉的余斑,工业时代遗落于今天的活墓园……

他家没人当工人,新房子是父亲单位分配的,严格说来不属于圆舞浜范围,属于一个新建居住小区,位于工人新村裙边外围。隔一条柳叶路,路对面才是圆舞浜五村。

世上有好人也有恶徒,有蝴蝶就有夜蛾,有西施肯定有东施,有清水圆舞浜必搭配臭河道。他家分配居住的新居民小区不属于工人的乐土,于是,房后突兀一条深黑窄小水道,不知道和远处银石溪路那头污水处理厂有无裙带关系。这黑水道汩汩流淌,带来咳嗽药水、臭鸡蛋、薄荷粉和敌敌畏充分同流合污后的气息。

他对臭水并不公然敌视,他摆脱父亲监护的眼神,顺墙根慢慢向自家火柴盒形状六层楼房的后背摸去。房子后背有他家和邻居家的天井,天井有墙壁,没进出的门洞。他靠在隔壁邻居天井围墙上,大眼睛瞪牢黑水蜿蜒的臭浜,看一个松垮老头从臭水里捞起滴着黑浆甲壳发红的小龙虾……

喉咙里满了镶薄荷刺的硫黄味儿,他往前走到丝瓜花丛,见淡绿螳螂埋伏嫩黄瓜花,要赚褐色弄蝶。他飞奔起来,少少地吸气,长长吐气。他跑过自家十三号门洞,跑过幼儿园和住宅之间的水杉道,跑出小区正门,跑到柳叶路上。

他终于大口大口吸气,大口大口吐气。他望着对马路的圆舞浜五村,那里林木葱茏,浜水闪烁阳光。每次他走近圆舞浜,把鱼钩后面的绳子绑到石块上,钩子刺入黑皮虫肉肉,扔进浜水;过半天回来,那绳子总直绷绷,鱼钩上至少有条巴掌大鲫鱼,有时候有更大的鲤鱼或鲢鱼……母亲会剖开鱼腹,洗净鱼身,浇上生姜细丝和特加饭黄酒,又加老抽,煮熟扔两根青葱,热气腾腾端给他……

本来这不是蛮好?大家说说看呢?

搬来圆舞浜,学校还上原来学校,午饭还照吃学校食堂,体育课跑一千米两眼翻白仍旧在校门口买一毛二一瓶的橙黄橘子水救命,人却像直接住城外外婆家来了。

弄堂是永别的了,雷司令咖啡想也不用想了,市区才有的旧书店要等放假才可以特地去泡,正宗油条大饼油墩子咸豆浆统统跟你说再会……圆舞浜人在吃的上头简直破罐子破摔:街头几家熟菜铺子就等于圆舞浜人的餐馆,凑份子买回家,搬桌椅到门外喝啤酒。没人会傻到下真馆子浪费钱。浜区唯一一家茶馆等同于市区老虎灶,去喝茶的老工人都自带茶叶和小板凳。付一杯开水钱,围着茶馆在门外下半天象棋,杀掉自己的时间。要不怎么特地表扬这里是“工人新村”?

这里吃的不行,不过空气简直可以吃。圆舞浜新村空气太新鲜了,每口气里都飞舞五颜六色蜻蜓和油光水滑黑知了。空气毛辣辣的,有嘎拉藤的底气,吸一口,顶得上市中心大饼镶的三粒芝麻。他哪会想念几根油条几只大饼?他现在还顾不上快活,他现在还是一只尾巴尖尖被人夹了木夹子的猫,受惊,在圆舞浜跳来跳去……

秦陡岩看不见云遮雾绕的污水处理站。处理站每打一个饱嗝吐出的气息足叫他吐尽一个月撮箕的饭食。走路摸不完居民区排排水杉蜕皮般树干:水杉什么事也不干,不花不果光长个子,排成一列列,身子骨笔直,赛过市里警备区司令部门口岗哨,梢尖已蹿到房子最高层……

他的脚踏车现在简直可算一匹马,根本不需要找地方存放。他帮父母理新居,在天井泥地里栽下旧居迁过来的老天竺。小心翼翼推动脚踏车,缩头缩脑经过十三号小门洞,抬头瞄瞄参天水杉,满眼白云绿叶细黄蜻蜓。他斜过车身跨上车座,像一个小人儿贴在马背上,策马驶过邻居探寻的眼神。出得小区,他在脚踏车上挺起胸脯,大腿奋力下压,脚踏车风驰电掣朝名气响翻天的银湖公园飙,如一枚铁钉直飞磁铁。

搬家后第一个礼拜,学校里就闻讯来三个男生,三辆脚踏车齐齐歪在十三号门洞外水杉树下,代表了三个侠客。

秦陡岩惺忪眼眸从周末酣睡里钻出来,肚腹空空,母亲连替他做一碗水潽鸡蛋的余裕也没了。他跳进卫生间,凉水抹把脸,牙膏挤在门牙上,牙刷滚筒般转圈。他的黑头发被枕头挤成火炬形状,他推车出门洞好比一只黑叶猴加入杂技团……

三男生就像市区和圆舞浜共享的强势物种麻雀,见他来便一哄而散,朝小区大门争先恐后弹射过去。四辆脚踏车一沐入阳光,顿成童话:马路路面飞滚仓鼠踩水车的剪影,四个唇上无毛的无言汉子沿着真北路直扑铁路上海西。越过第一道铁轨时,打足气的轮胎从铁轨上蹦起来,四汉子脸色凝重得像驾着重型摩托车。轮胎落稳之后,他们齐齐左转,沿第二道铁轨向桃浦骑行。

慢速列车在屁股后头远远拉响汽笛。列车敞开的车厢里堆起高高沙石和乌油油煤块。最后三节车厢是出远门者的笼子,肥头大耳粉红肌肤的猪们哼哼唧唧,跟电影里嚼口香糖的美国人那般活动下颚。列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上身,朝脚踏车四汉子挥小旗,做驱离手势。四汉子捏住了脚踏车龙头,个个左脚撑地,右脚搁脚踏上,转头看那列车。他们漠然凝视司机、货物和猪,捂住了自己鼻子。他们穿过铁轨,继续在新的一侧沿铁轨骑行,利箭般射进南翔古镇……

完成地理大发现后秦陡岩拥有了两个可近可远的领地:圆舞浜离开银湖公园仅一箭之地,工人阶级的狡猾看来不但体现为占有俄式工人住宅、不必刷马桶、直接坐抽水马桶上便溺,而且住得无限接近市民春秋游目的地,子子孙孙把银湖当新村池塘、铜手山作登高土丘。他们貌似远离市中心,实质住进了度假区。而南翔古镇离圆舞浜终归比市中心近,如有女生造访,大家可以把人带古镇上去献宝。

银湖公园和南翔古镇容易占领,只要一辆脚踏车,要去就去,没啥门槛。圆舞浜虽近在眼前,却仿佛自成生态系统:看看是开放的,其实排他。

圆舞浜不可触碰的心脏是三万户堡垒般的工人住宅。这式样的房子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东欧大地都存在,至今还以某种被人视而不见的方式在那些城市里苟活着。在东海这边,这种房子因为打破了市区石库门房子自古无隐私的旧规则而显出神秘与包藏性,外人不但害怕其可能的恶意,也揣测人在更多私密条件下发生腐化的程度,更何况这里住着的纯是工业人口,没有小市民也没有臭老九起到中和作用。秦陡岩不推理,他直觉到圆舞浜是《水浒传》里祝家庄。没内应,外人只会迷路,误入禁地。秦陡岩看来,工人阶级是这么一种人:他们衣着寒酸心思很重;他们走路没有声音,眼睛却盯着你上下看;他们不看报纸不听广播,他们只对烟酒涨价指天骂娘;他们和市中心的小市民是有明显区别的。小市民东游西逛喜欢找找小乐子轧轧小热闹,一张嘴喜洋洋咧开着,见人就搭讪胡调;工人师傅要么不出门,一出门就是认真轧道,走路有方向,步子快又稳,一大群聚到一起,面色凝重地讨论他们共同的事情。他们分烟很小气,只肯给自己相好的人……万一你要找工人朋友办事,你最好带上一包烟,烟倒不计较好坏,好烟甚至还惹人惊奇,你要恭敬叫他们一声“师傅”……

假若三万户鳞次栉比的房屋是大圆舞浜地区的心脏,那离开稍远,越过沙溪路,圆舞浜通过树丛中小支流秘密接触绿姝河之后,那个位于银湖公园对面的庞大校园几乎可誉为圆舞浜地区的私处。

东部综合文理大学闻名遐迩,不仅因为它拥有与圆舞浜私通款曲的绿姝河,不只归功于历年来数量不断增添的在绿姝清波里载沉载浮的殉情女鬼,确乎还有另两大原因可述及:文学先锋派系和非洲留学生。

曾几何时,一小撮把文字当多肉类植物玩弄的家伙在东部综合文理大学啸聚,追逐女色之余,以残余荷尔蒙共建了挺能糊弄人的“先锋”圈子。弄得文坛的老家伙只好自称“先锋前”,像挂腰牌头前带路的小妖;动笔晚的自号“先锋后”,像先锋派屁股上新肥的肉……

非洲留学生在东部综合文理大学有点像取保候审,总被黄肤男性黏稠纠结的目光监视居住。弄个把本地女人进留学生宿舍是件考验想象力的活计,设若不剪掉她们头发、染黑她们的黄脸基本就成世纪难题;即便剪发黑面,她们还是得披上厚被子,跟僵尸那样跳着才能混进宿舍,否则难免叫人捉摸出体态风情。如此这般造就了新社会问题:偶尔成功潜入留学生宿舍的女体承揽了超出设计标准的业务,终于只能任由120救护车呼啸校园抬走故障躯体……东部综合文理大学除了培养各系科精英,不断因其文学的先锋和非洲留学生的急色蜚声东部大都……

秦陡岩对东部综合文理大学怀有近乎崇拜的私情。上学期的数学代课老师是东综大实习生,姓“于”。外地来的胖哥哥强调自己姓的是“干钩于”,他多说了三两次,当即落下“干沟鱼”绰号:一条鱼落在干沟里,总不算什么好运气。这学期来代课的数学女教师也是东综大实习生,其貌不扬,但总让秦陡岩和他的男同学们觉得教室多出一股奇特气味。实习女教师姓蒋,她讲课讲到一半,每每莫名其妙犯窘,涨红脸,摇头念叨“不是、不是”……或许为掩盖其本色上的尴尬,她邀请全班学生周末尾随她回校参观。

星期六下午搭空荡荡公交车往银湖公园开进,简直半次郊游。蒋老师要求女同学在前、男同学殿后,两人一行,相跟她走。他们逶迤的队伍像觅食蚂蚁经过右手边银湖公园二号门,往左转弯,钻进东综大后门,迎面便是奶黄外墙带茶色玻璃门窗的留学生宿舍。

中学生们睁大处子的眼睛,三百六十度扫视风景如画校园,想从草丛和屋角找出埋伏在彼的黑兔子。什么深色的活物都没看到,中学生们确信东综大校方已严格把黑色囚于留学生楼内部,免得污秽参观者寡淡清净的瞳孔。他们摇摆身子,晃荡着帆布书包,像群黄口雏鸭从绿姝河边蹒跚走过。秦陡岩向蒋老师打听了一下文学先锋派,蒋老师扶正自己黑框眼镜,平方出他问题的滑稽:“我是数学老师。文学?先锋派是什么?有公式吗?”

蒋老师指指一栋男人不能进去的红砖楼:“这就是我住的宿舍楼。”

女生把手交叉放在还没什么曲线的胸脯,装出特别沉醉的样子,夸这楼房漂亮;男生交换着目光,像窃贼站在要踏盘子的楼房前……他们脸红了,个个都想到了罪行。

东部综合文理大学占地广大,绿姝河穿校而过,把它分成两岸。

日光很快西斜,大家饥肠辘辘。蒋老师找来了还赖在学校等分配的“干沟鱼”。“干沟鱼”把饭菜票分给要去食堂吃饭的中学生,蒋老师负责过后把饭菜票的钱收上来还他。东综大食堂有着长长的木桌子,桌面结满油腻,看上去白乎乎胖鼓鼓。大家把蒋老师从她女同学们手里借来的搪瓷饭缸好生端着,到小窗口买冒热气的黏饭和凉掉的炒冬瓜。“干沟鱼”捧着自己饭缸子坐到女学生堆里,听小喜鹊们夸他;蒋老师明明可以和男学生一起吃饭,却也紧紧靠着女生,弄得中学男生们活脱脱一群没后娘要的“拖油瓶”……

食堂楼上突如其来的鼓点惊掉男女中学生手里搪瓷碗。蒋老师快活地通知:“舞会要开始了!”

秦陡岩和其他中学生一起跑到水台上用热水洗搪瓷碗油污,弄一手凡士林般油脂。他们把洗不干净的搪瓷碗叠在“干沟鱼”手里,目送他踩高跷般护着一摞子女同学们出借的碗,像个江湖艺人永远走出了视线:一个代过课的学数学的外地男,唉……

蒋老师快活地向中学生们招手,领他们从食堂外面水泥楼梯摸上去,直接掉进东综大标准学生舞场。

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有机会开多大眼界,无论世界的美色是否曾倾泻心里,秦陡岩发誓东综大的学生舞会是他青春的起点。正像一场瓢泼大雨打在小蘑菇上,森林里所有青虫被风刮进鱼塘,像上帝坐在食堂二楼屋檐上往他发呆的心口吹气,他跟河里跳出来的狗似的在狐步舞曲里哗啦啦抖了颈毛:一个小男人醒转来了!

中学生们依偎成一堆贴紧墙面,呆若木鸡,看大学男生搂大学女生,去彩灯旋涡里转动。大学女生们笑得张开了嘴巴,仰头望着搂她们的人……《哈巴涅拉》战抖的曲调像一个无赖指拨琴键,拨动中学生们小心脏。等《卡门》序曲刮过空中,大学女生裙子飞成春景,秦陡岩像被秋风吹惨的绿蚂蚱跳起来,自顾自逃出了舞厅,一头扎进苍茫夜色……他妈的,世界的那扇一直紧闭的门打开了!他感知自己胯下从来谦恭和气的小鸟儿怒立起来,裤裆被它撑得像张开的油布伞……

赶紧考进大学!赶紧的了!

鬼知道怎么搞,现在父亲竟把家搬到东综大后门来了。

跨过秦家背后臭黑溪,往前走五栋居民楼,斜刺里穿过楼房上马路,就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对面,左手食品土产商店和东综大旧书店,右手便是东综大员工宿舍区。这条小路两旁还有些小饭馆和卖成衣的小店。走到尽头,右手银湖公园二号门,左手正是东综大后门。穿越后门,正前方远远是留学生楼。他认定东部综合文理大学充满中学教员竭力怒斥的肮脏罪性,那里的男人和女人全饥渴难忍,无论黑生殖器还是黄生殖器,都激烈颤抖,像一头头从没见过大海的野兽推挤着想上船……

东部综合文理大学是这整个地区的私处。

秦陡岩很想回过身走开,而每一夜梦里,却潜行得离它更近。

哦,张开你的深邃吞没我吧!

哦,喝一口绿姝河水,浸泡着殉情女鬼的河水……

丁芬芳生来不是盏省油灯。

她总是不耐烦地等待自己发育的速度赶上心智。考大学前的所有岁月她都拥有一张不那么配得上自己的扁脸。下雨日子走在街上,透过伞面间缝隙和男人交换目光,她总忍不住想收伞,把伞尖狠狠刺进那些人肚脐眼……

她有个妹妹,妹妹有双明亮闪耀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最爱卖弄风骚。妹妹老能吸引一些半大不小的男生在身边,放学后扭扭捏捏跟住她,一直追来圆舞浜。妈妈对小妹妹的男同学从不呵斥,笑嘻嘻招待他们喝茶吃花生米。她没儿子,她明显喜欢和男孩子打交道,有机会留住他们说话就不放过。

家里三个女人,来客是一个个发育得散落掉章法的半大小子,往往这时候芬芳就作怪。妈妈和妹妹渐渐恍悟谁是女人里女人,妖精。

丁芬芳只要出现在半大小子们眼前一分钟,正眼不曾瞧他们一下,这群可耻的嘴毛未黑的赤膊蟋蟀就叛变纯情和乖巧,眼神忍俊不住在她身上玩滑板……她自己早发现和锁定了这秘密:妈妈给了妹妹漂亮的眼睛,给自己的,是那副身板。

男人到底爱女人脸蛋还是身板?对她,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判断题。她之所以耐心等待自己扁脸生变,正为有这副身板。

圆舞浜本身之美对女孩儿而言并不特别有吸引力,因为那是种野趣,显得不那么高级。圆舞浜缺少的是市中心必备的商业区和餐饮休闲街,更不必提什么剧院音乐厅图书馆或文化古迹。从前这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稻田,市郊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背朝太阳在如镜水田里端详自己布满皱纹或年轻有野气的黑脸庞,一代接一代种田日子无穷无尽。遥远的苏维埃帝国援建了大城的工业,工人们看中这块靠近城中心的稻田修筑他们的蜂巢,自古没有靠山的农民只好向西边更靠近江苏的稻乡迁徙。

无分城里郊外,这座大城的女人都讲究“高级”,只有“高级”东西才符合这城人文。丁芬芳在梦中可以清晰定义她的“高级”:子夜时分,常有面目模糊身高体壮的西装男子进入她不设防的梦境,他们鞠躬邀请她去市中心音乐厅听柏林爱乐乐队的访问演奏,事先还请她到黄浦江拐弯处的海湾大厦吃西餐看江景……听完演奏,梦境就有点粉红或者说暧昧了,西装男大衣袖口里伸出大手,手掌热烘烘,半搂半托她长腰,用私家汽车载她去法国俱乐部旧址旁的歌舞厅……他们会请她在琳琅满目的洋酒瓶子间挑选酒浆,播放软绵绵的邓丽君或声气勾魂的法国歌……凌晨时分,丁芬芳总带着满身高级礼物的气味和分量从梦里醒转,冲出房间喝一杯据说可以促进女生发育的隔夜白水。她站在凌晨寒意里哆嗦,不知道是抵御凉气还是为醒来的失望愤怒……

有一种快乐终究确切,令丁芬芳兴奋到听见自己心跳:她不知何时以何方式练就了一种走街步态,她这步态一旦摆出来(只能绕圆舞浜而行,行人太多处走不出她要的调调儿),身后脚踏车免不得歪歪扭扭互相碰撞,而走路男人加快脚步乃至小跑起来,跑她前头,停下脚,东张西望,突然扭头挖她一眼……

丁芬芳触气这些因她背影而突然发疯的男人,如做了满台面珍馐佳肴的主妇憎恶突然冒头的蟑螂:他们骑着车或拖着腿跑她前头,偷吃般回望她,却被她庸常的扁脸和一脸不屑神色所惊。这好比一口咬到红烧肉,肉缝里滋出一具金蝇尸……脚踏车在她面前哐当当摔翻一地常令她狂笑。走路男人为偷看她弄到扭了腰,僵在马路沿上当雕塑,更催她笑里淌恶意。她像个女巫,从沸点转瞬冰点的男人群逸出,圆舞浜淙淙水音缀上了她那奇特的爆裂式尖声咏叹:“哦哟哟,我的妈哎……”

父亲在煤气厂当副厂长,他是位清瘦且优柔寡断的男人,工作服胸口插三支水笔。

他喜爱他的大女儿,丁芬芳咿呀学语时他抱她登上过煤气厂巨大的储气罐,在那非常容易变成一只特大火团的怪物顶上,指点远远的电视塔叫她看。这怪异一幕从此留在她未曾涂抹的心板上,让她一生充满被迫冒险的绝望感。起先被迫冒险,然后“被迫”演变成“心理惯性”:冒险理所当然,仿佛不能拒绝。丁芬芳爱上了冒险,这非常刺激。刺激让平凡生活有点娱乐。

第一位男友带着对满世界的怀疑嫉妒质问她为何在男女之欢上缺少羞涩,她笑得差点岔了气。

“你知道圆舞浜通往市区的公交车早晨和傍晚多挤吗?”她调侃那吃醋得脸色发青的小男人,“你知道圆舞浜住着多少正式和非正式的流氓猥亵犯吗?这可是工人新村!”她想说在公交车上,专业和业余的流氓根本不看你的脸,他们如同蛞蝓,只想黏在你躯体上……她没说,只用笑声表达她对电车痴汉的感受。她从不回头看这些猥琐男人,但是,她身体对脏男人的下流动作不是没反应……

丁芬芳的高考是妹妹对她小半辈子积怨的一剂解药。

她说过要离家去这国度的其他城市念大学,这给了妹妹的绝望一个定时的希望。迄今为止,妹妹都是姐姐的猪笼草。那些各式各样男生,从体育健将到合唱队领唱,从数理学霸到文科老夫子,只要被妹妹邀请来过家,凑巧碰上她姐姐,就不约而同从妹妹面前板凳上滑下来,涎了脸要钻姐姐裙底。她是一方空前绝后的人体磁铁,男人皆是前世铁头钉。她高考成绩不高不低,正巧错过这大城一流大学,高踞二线城市一流学院本科录取线之上。她头也不回背起父亲为她打扎好的铺盖,手提杂色行李,扎一把摇来摆去的马尾,去了火车站,南行,去念海滨的大学。

家里没了丁芬芳的第一个晚上,妹妹喜极而泣。

她拆掉姐姐的单人床,这个朝南的有月色的房间终于完完全全属于她,她是那棵迁走的大树下露出来的小桃树,一夜就迸粉色蕾。也许真是从这一晚开始,妹妹明亮眼睛下的脸颊绽放了经久不散的青春痘,持久到她更年期!

房间里还充溢姐姐的气息,酸酸咸咸,叫妹妹反胃;进到这房间的男生依然不由自主吸着鼻子,像猎狗闻到了狐狸……

母亲竟然发现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大女儿远走天涯不但没添她惆怅,反像打开了一扇窗,清新和松快的空气一拥而入,叫人身子敞旺,胃口大开。

谁也没把奥妙说出口。可起头一星期,父亲哼着小曲下厨房做了满台面小菜,还打开了人家送来很久的五粮液。父女三个开开心心吃,家里像一个人不缺。妹妹半夜听见父母房间发出叫她青春痘发胀的声音,她把被子蒙住头,想着姐姐,想着自己到底比姐姐少了什么……

丁芬芳去往南部的大学生涯无非是场没学会游泳就横渡海峡的莽撞之举。

第一个男友来自学校舞会,比她高了一年级。她堕入爱河的意外之喜是她的扁脸瞬时发生了异动:颧骨突了起来,下巴延伸且生发一个环形,眼窝加深了……她终于迎来向往已久的立体感!现在不但她身板儿流线型,脸部也散发成熟女性气息。

丁芬芳不很在意就送出了自己的第一次,这好比一个包装草率的礼物,减轻了本身价值。男友来自大国都城,他将信将疑端详她呈现给他的那朵初花,却被她的无所谓态度激怒。她将骄傲展现于她的无所谓,她方才奉献过自身就和这男人闹了别扭,一连三个月嗔怒而怨恨地躲避他。

她出没学校每星期的露天舞会,海涛伴奏下她放肆地扬脸大笑,摆出她在圆舞浜走路的姿势,叫其他女生目瞪口呆怒从中来。

很多拥有男友身份的学生因为眼睛不由自主礼赞丁芬芳而失去了自己恋人,更多懵懵懂懂的新生看见她体态才猛然在秋风里等来春雨。女生背地里称呼她“骚母狗”,这粗俗称呼简直就是一顶桂冠,证明了她独一无二的存在。

三个月过后,那个来自都城的男人油尽灯枯,卑躬屈膝踅来她宿舍楼下,抱紧吉他唱一支悲伤夜情歌。丁芬芳不屑地在窗口等着看败将之降,木梳划开光滑长发,像蝴蝶停在瀑布上。都城男人放弃了自己的膝盖,干号着她的名字跪倒在地,叫满宿舍楼她的情敌们恨不能插剪刀入她流畅的腰肢……她嘴角缀一朵征服者傲骄,慢慢舞下宿舍楼发潮长霉的梯级,犹犹豫豫,迈向草地上跪拜的骑士。

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年零五个月。期间丁芬芳去打过一次胎,人委顿得好比一只褪色干海星;她几乎当掉了该学年的功课,在爱与恨的圆舞曲中踢不掉自己红舞鞋。

她想起了父亲抱她上去过的巨大煤气罐,她等待煤气罐如约而来的爆炸,等待破裂分身出解脱,等待昏迷和抽搐之后喝上淡而无味的白粥,那般复活时刻……

第二个男友好比修补过的手串上那颗颜色不同的添珠。他神定气闲,在正确时分出现在丁芬芳巨大的断裂带中间。她煎熬着疼痛,这气度轩昂的白皙男生仿如镇痛冰露,一下子敷在她痛点上,终止了她的消耗,令她重转积蓄,休养生息。

白皙男洞悉一切,他了解她情史,也了解她的学业危机。他镇定如一个收拾残局的将军,带她离开校园,在城市对面离岛上生活了一小段时间。这是她青春生涯的一次完美假期,白皙男有时在她心里完全是位奇妙无比的双性人。他热衷于像母亲般照料她,像个花匠稳稳当当施肥,叫叶子展现翠绿,悠悠然等待花朵;他也散发保护者的强大可靠感,他安静地站立门外,递给追踪而来的情敌一支香烟,柔和嗓音如水般淹灭了那都城衰男干涩便秘的自爱,她的第一个情人彻底走出了她的青春期。

回到校园的丁芬芳遗失了每一个毛孔都曾氤氲的骚气,她蜕变成澄净的贤妻良母预备队员,白天修补学业,晚上和白皙男一起低调而亲密地吃小锅饭逛学校海滩。她神色的柔化蒸发掉其他女生经久的敌意,男生竟然再看不出她与众不同!

这样的日子真清淡自在啊,她的燃烧终止了。她自问爱情究竟是从前的焚身以火还是现在的行云流水。

她收到母亲和妹妹寄来的种种食物营养品,她想念圆舞浜了,想念工人新村的往昔。不过,她沉郁地发现,她并没带白皙男回圆舞浜见家人的打算。

丁芬芳没在本科前三年中回过圆舞浜,这三年,她始终是梦里云和云里鸟。凭雨打任风吹,她只自顾自,承当不多不少之幸福,也付尽代价。她发现有件事出乎意料:她难以爱上大学所在的滨海城市。

海滨固然美,但缺少她深植于心的高级感。

海滨和高级感无涉,这里只有自在随性的快活,不足以叫她久待不去。她不是想回圆舞浜,她要回那拥有圆舞浜的大城,要去高级的市中心,去找寻心底深处的质感。那地方,可能正是父亲在煤气罐顶指给她看过的电视塔地区。

毕业正如明天早上的太阳,还远隔今晚之夜。长夜里面,飞蛾会多次扇动翅膀,散布夜的滋味。

白皙男果真是个温润如玉的“双性人”,他和丁芬芳的相处让她反复感觉到变态,他仿佛是床寒夜里的厚棉被,任由她摆布成不同形状。他没宣示太多自我,以至于她亲昵地赠送他一个绰号:热水龙头。热水龙头不打开,仿佛不存在;每当她突如其来寒凉、莫名其妙受伤,热水龙头又随时送上温暖躯体的热量。只是,她暗暗想:水龙头毫无性感可言。

她怀疑彼此这段关系是典型的交换:白皙男得她的性感,她得到一贴必不可少的跌打损伤药,热量只达皮肉。

当丁芬芳青春期里最后一次远远看见那个都城男人瘦削高挑的身子,她浑身止不住颤抖了。她看见了让她逃窜的真相:她和白皙男的一切,不过是一种疗养,那命中的魔鬼还在校园行走,他不是早该毕业走人了吗?

虹高中一年级就长出了一米七二的个子。

这个成就要怎么表达才妥帖呢?虹有一个矮胖妈妈,她从未奢望拥有高挑身躯。当她被自己生长速度惊吓的时候,她害怕长出高大的柏油桶身材。她居住的新康里弄堂有好几个柏油桶女人,身高都突破了一米七五,脖子腰身屁股整齐成蜿蜒的“直线”。她们雄赳赳地蔑视弄堂里一对对朝上翻的白眼,白眼全来自男人。男人说他们可以接受没姿色的异性,但绝不容忍长得像警察的婆娘。虹惊慌地打量过弄堂里那几个柏油桶女人,回家关上门,脱掉衣服察看自己稚嫩身体:妈妈没曲线,女儿难道会有?

整个高中时期,虹坐在秦陡岩后面,属于教室最后一排学生。虹大多数时间不说话,视线安安静静越过全班头颅,眺望黑板上蝌蚪粉笔字,散视老师们杂色纷呈的脸。秦陡岩在前头动弹,常遮住虹视线,虹没抱怨,更没伸手拍过他肩膀。

你可以想象自己坐在一栋大草坪洋房的阳台上,日复一日看有全景感的草地;或者你把自己想成一个老得走不动路的渔民吧,躺在自己那艘小废船里,眺望港口外那片海。小船随波浪起伏,你知道海的脉搏……虹一边担心自己的发育,一边在教室最后一排安安静静观看每个同学的变化,春夏秋冬,朝朝暮暮。

她功课一般,仿如她这个人,不动声色。不过,虹是内秀的,她一直在画国画,不画在纸上,画在瓷碟上,拿给亲戚送到窑上去烧。釉下彩、釉上彩和斗彩她都不由自主地喜爱。她无法拒绝任何一种别致的质感,就像母亲不拒绝孩子的性别,即便生出双性人也不惶恐。

她对自己的闺阁生活没什么怨言,她心静如水,像平庸的吉他手弹奏的吉他曲,叮咚叮咚,毫无意义,但舒适地流淌。

虹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画画,她不想让同学,无论男女,看见自己的作品。虹只想维持普普通通的成绩,不要人特别注意到自己,如此她可以端详屏幕般观看眼前这帮男小囡女小囡的“电视连续剧”。她明白男生女生都在发育,在进入更莫名其妙的状态。她通过观察他们反观自己,生怕自己真长成憨兮兮的大个子女人……

其实,她已在瓷碟画里观察到自己心情:心情不受刺激,她画的红莓美得虚幻;心情波动,她爱画各式各样春花,春花花瓣扭曲的幅度预告她是否接近崩溃点……她烧碟子的亲戚盛赞过一幅旱水仙,认为她画出了凡·高油画的韵味;她害怕这幅画,画这幅画时,她十分担心母亲的体态直接遗传给自己。她为此做了好多次噩梦,她画这幅旱水仙,是为抵抗睡意……

学校规定了一种奇怪游戏:每周学生必须自左向右移动一排座位。到达右手墙边,下一周搬回左窗下,循环往复。据说这是为保护少年人视力进行的“视角平衡运动”。

虹作为一个小画家喜欢这种视野调剂,她喜欢变动,虽然那令人不安。她欣喜自己的身体曲线越来越明显,同时敏感到班里其他女生也在变化:她们有的越来越柔媚,有的越来越骚情,有的日渐打扮得像妖精……她们的发育似乎都走在她前头,这让她安心。男生的喉结如花苞,一天天显明,他们变声进入了末期,人中上黑茸茸一团,看她的眼光变得复杂和犹豫,原先浅浅的清澈荡然无存……

秦陡岩坐在虹眼皮底下,是一只摆腿收腹什么都逃不过画家眼珠的细螳螂。

虹对座位前面的他没有兴趣,没学会奉承女人的少年都是自爱蠢妖。

秦陡岩和他的同桌格格不入,刚坐到一起就无法欣赏对方。一个喷着粗气,一个无声无息。双方时刻冷战,恨不得并坐者可以换班,成绩出色跳级也行,只要别杵在身边惹人厌。虹有兴趣观察这两个迥然不同的男生互捅肘子。

从虹的瞳孔看出去,两男生是完全不同的动物,一个像掩饰不住内心不安的小狗,另一个是勾倒头走路、阴森不言的豺。秦陡岩自然是喜怒形于色的家常小狗,他的同桌穿着与众不同的中式布衣服,不爱说话,一旦厮打,咬人绝不留情。

虹从起始就看出秦陡岩那同桌是个小恶人,这同秦陡岩没关系,和教数学的女教师有点关系。

女教师二十四五岁年纪,刚调来这学校。她气色好极了,皮肤就像语文教师解析过的“凝脂”,淡泛粉红色。虹瞪着女教师身板线条看,尤其她腰收紧下去突然翘起的臀部。虹咽了很多次口水,回家观察自己腰下的部位,希望也出现奇迹。

秦陡岩的同桌对这女教师非常紧张,每次女教师端着教具走进教室,虹就看见他背部绷紧,像偷食的野猫见房主拿棍子过来……秦陡岩却在一边不知不觉,照样忙他入迷的事:或奋力作蹩脚诗,或给自己作文本画插图(一朵花或一只展翅蝴蝶)……虹觉得那些画幼稚不堪。

秦陡岩的同桌没咕哝什么也没做什么动作,可数学女教师却渐渐不安。她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板书,她穿着紫红羊毛衫蓝色牛仔裤。她忽然转身过来,愤怒的眼睛直射秦陡岩的同桌:“你站起来!”

虹吃惊地观察斜前方的男生,她确实不明白数学老师为何无缘无故动怒。这穿着中式服装的男生伸出手,撩一撩额头长发,浑身一抖擞,立起身。他比虹矮了一个头,不过凡事不怵。

“你在想什么呢?这道题你能解?”女教师两颊发红。

“我没在想这道题。”秦陡岩的同桌昂然回答,手指摩挲桌面,轻轻抖颤。旁座的秦陡岩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你能不能好好上课,别一面孔翻江倒海?”女教师尖尖的声音透着挖苦人的恶意。

“不能。”小男生清晰回答,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秦陡岩从左边看这双手,看出手指头还在微微抽搐。

“不能?”女教师气恼得噎住了。

“我看见你,我就没法好好上课了!”小男生又不高不低说出这一句,脸上突然一笑。

虹从侧面看见了这笑容,这笑容阿狗阿猫样子很不体面,泄露出令人尴尬的私念。虹感到困窘,脸登时红了。

女教师呜咽出声,手指间粉笔猝然向秦陡岩的同桌掷来;她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秦陡岩目瞪口呆看同桌和女教师之间的哑谜剧,感觉到什么,又很茫然。他扭头看看同桌,同桌已坐下,正诡秘地自我微笑,白白脸皮泛起青和红。

虹见秦陡岩鄙夷地瞧他的同桌,鼻子里再次发出嗤声。那家伙从沉迷里醒来,扭头看了秦陡岩一眼。跑掉了教师的课堂像只掀掉了盖的蟋蟀盆,里头的动静往外头蹦,却久久不见教务处派人来镇压。秦陡岩四处张望,他同桌悄然离开了教室。

秦陡岩忽然回头对虹看一眼,笑了:“讲不清楚,讲不清楚!”

半节课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比你停下脚步听一支突如其来的好曲,曲子也迟迟不结束。秦陡岩的同桌回了座位,恶狠狠把秦陡岩并没超越三八线的书一肘子捅到地板上去了。秦陡岩任由那书躺在地上,板紧开始有胡须的脸,之乎者也道:“恶有恶报,时辰未到乎?”

仿佛应着他咒语,教导主任慢吞吞踏脚进来:“坐下!全部给我回座位上去!那个小流氓呢?你给我出来!”

“小流氓”低倒了头在桌面上用手画字,教导主任并不认识他,只轮流看着男女学生,像要班里交人。没人说话,也没人看教导主任,男男女女都看书本,像一群村民要把村里的通缉犯藏起来。教导主任怒道:“小流氓不得了,课堂上调戏起女老师来!站出来跟我走!”

虹所见的真相如此:秦陡岩的同桌伏倒在课桌上,像一个人困倦了休息。虹从她的角度看见这人嘴唇在哆嗦,必定也是怕的,只是不承认。这时候,秦陡岩慢慢站了起来。一开始教导主任以为他是小流氓自首,可他往外跨一步,抱了手肘在胸口,低头看他同桌的后脑勺,特意为他同桌留出一条非自选的自首或就擒之路。

教导主任走来,伸手过去扭住秦陡岩同桌中式衣服的衣领,一把扯不见了领口布纽扣;小恶人被拖出去时候,想往秦陡岩脸上吐口唾沫,可唾沫没吸够,等愤然射出来,正好教务主任一挪身,唾沫便挂在了主任脸颊上……主任一迭连声叫好,手指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小白头颈,往下重重一压,跟拖狗似的拖了出去……

后来秦陡岩对自己书包的失踪异常愤怒,这明摆着是报复,谁都知道是他同桌干的,不过没证据。周围一圈男生个个是他同桌的朋友,不是他朋友。事实上他在这些课桌间没什么友谊。

秦陡岩失去了书包,这是迎头一记闷棍。他好比一只摇头摆脑惊叹号,不知道砸谁发泄怒气。他第一次感到强烈的失丧,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倒没什么,可里头有写了两年的诗歌本和作文本。他常在那本硬面抄里用功,从“阿芙罗狄蒂”咏叹到“纳西塞斯”,还一笔笔在作文后面画插图。想起同桌肮脏又猥亵的目光掠过本来完全属于他个人的诗歌,他体验隐私受侵犯的滋味。他试图轻描淡写化解自己困境,他扭头看看身边散发无辜气息的同桌,试探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的书包在哪里?还给我?”

他刻意不让其他人听见他的话,不过虹还是自自然然听见了。她凝神看他的同桌,这小子把别人书包从课桌里扯出来,跑到窗口双手掷到食堂屋顶上去,毫不犹豫。他的同桌听见他问话,脸上露出一个甜蜜蜜的笑,什么也不回答。提问者的焦灼如一只没猎物的鹰从空旷之上掠过。秦陡岩失望地看着同桌的笑,立起来,朝教室门外走去……

对于虹来讲,她已经发现男生之间表达恶意的方式比女生粗鲁,更直截了当。男生在表达恶意的时候已做好被报复的准备,甚至在为自己下一轮的报复未雨绸缪。他们对恶意的态度好比对蟑螂的态度,既厌恶,又怕蟑螂不迎面飞来停到鼻尖上。

秦陡岩回来的时候,教务主任、班主任和数学女教师一起跟在他身后;他板着脸往同桌身边一站,教务主任卷起袖子:“又是你?说!书包去哪里啦?要不要学校报警?”

虹可是这么看待前座这两个冤家对头的:秦陡岩的同桌虽是个假模假式的人,不过却懂得跟人相处。对虹这般女生,他虽不太搭话,还是隐隐约约地彬彬有礼。对一屋子男生,他很会说话,有时不是谦恭有礼,反经常出言不逊。那些赤膊蟋蟀听见这些话很受用,笑得粗野轻松。他仿佛了解这些少年要听什么,总能够让他们小小的心快活。相形之下,坐在旁座的秦陡岩,上学上了这么久,恐怕也没同其他男生认真说过什么话。秦陡岩交的朋友像是课后兴趣小组里其他的学生。他看上去孤寂,不善交际,不过坐在他身后的虹见过他同语文老师谈文艺,滔滔不绝掏心掏肺,不是不会谈,恐怕自视甚高……对虹,他有一种羞涩,或者是青涩,不管什么涩,他还没胆子同女生调笑。对其他男生,他老睥睨,鼻子里发出嗤声。秦陡岩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他不在教室时,那些被他嗤过的人,别提多么同仇敌忾。他们都开心地笑着,怂恿秦陡岩的同桌作弄他……

后来有段时间,秦陡岩日子更不好过了:他的同桌好比一只拼命扇动翅膀发出嗡嗡声的麻皮苍蝇,到处咬耳朵说自己旁边坐个“苏北赤佬”。秦陡岩蒙在鼓里,不知道别人为啥越来越鄙视他,等听见谣言,他愤然辟谣说自己籍贯是南京。然而,大多数男生愿意接受他同桌的解释:“南京人?南京人也算半个苏北佬!”

虹觉得这是男生世界一个完美陷阱:一方抓起粪便和垃圾,兴高采烈往自命清高者身上扔;自命清高的不屑于回击粪便,又不能每回都去告官,总落得一身脏污……这让许多旁观者也兴奋起来,他们总喜欢看别人越混越惨。于是,自命清高的人很快会更加自命清高,事实向他证明了所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愤世嫉俗者也许就是如此走上永无止境的批评之路。

秦陡岩觉得那些黏稠连绵无头无尾的日子唯一的特色就是令人愤懑。

他住在三万户工人新村圆舞浜边上,像个准备入侵的兵,心里没穿越边境的把握。

出生在市中心的妇幼保健医院是他一种特别身份证,秦陡岩只要漫不经心提起这一无可更改的历史事实,圆舞浜老居民就会发一番唏嘘。

唏嘘不是羡慕反是同情,同情秦家搬迁到圆舞浜象征的落魄。人往高处走,只有水才向低处流。在唏嘘者眼里,秦陡岩现在明明白白低于他有幸降生的那个坐标点。

这种始料未及的群体反应让秦陡岩滋生强烈的戒备心,人总是害怕自己和偶然堕落到的陌生世界混合成一体。

他父亲按分配入住的是新住宅小区,和以圆舞浜为项链的工人新村隔开条小路。这小路如此之窄,站在这边的绿荫超市门口就能闻到对面小苟熟食店山林大红肠的气味。不过,他是一只谨慎的红蚂蚁,他在路这边逡巡,掀动鼻翼,鼓起眼球,眺望对面飞跨圆舞浜浜面的小石桥,却永远回转身,回水杉树笼罩的家,家里弥漫臭水浜带薄荷刺味的浓烈水汽。

搬来这里之后天气始终晴朗,不见下雨。秦陡岩对自己的近邻越来越嗤之以鼻。他家只南面有几扇窗户。东面被一零一室的佟家包裹了,北面的小房间也被佟家包裹,只留下进户门和厨房对着走廊,能进点光线。至于西面,又和左邻田家共有隔墙,自然无窗……佟家的两室一厅是分配给佟老太婆的,她是食品工业技校的退休教师,女儿和女婿同着她住一起。田家老头是园林局老园林工,本没分房资格,不过他看守中山公园,半夜同入园偷树的贼打斗,被铁铲敲坏了脑壳……园林局给了他这套房,他和一个老婆三个儿子同住两房一厅。一楼正西面还有一家苏州人,不知道什么来头。老头已退休得不能再退休,每天单衣单裤蹿进蹿出,嘴里嘀嘀咕咕说话,没人听懂;老太婆苏州话软糯得叫人筋骨发痒:

“啊呀呀呀弗好哉!”

“哐当!”(碗掉下,且碎了)

“奈八好哉!”

邻居都是不怀好意的:他们竖起耳朵听你,一有机会就丈量你背影,若非瞧不起你,便是吃你家醋吃到面红耳赤。

秦陡岩不喜欢佟家女婿,这男人灰黑的长条子脸像被判与笑容离婚,永世不得复婚。他不喜欢头壳被贼打过的老花匠,贼好像别的没偷,光偷走了老头儿表情。他不喜欢苏州老头送上的稍纵即逝的笑,这笑是老头见到人的抽搐性反应……他对自家空间没别的可说,只单纯气愤:朝南的大间向着臭水浜敞开,难道父母的业余和他的青春注定被臭水熏蒸?父母分给他睡的小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时没日光,难道青春注定穴居?厨房和浴室同样逼仄阴暗,仿佛做饭和出恭都是黑暗的仪式……即便如此,邻居还是窥探你不放。

不管别人喜欢什么季节,秦陡岩喜欢炎热的夏季。夏季让愤怒从毛孔中倾吐,让他疲惫地畅快、绝望地喘息。杨柳树上一片蝉音。黑河沟被烤干了,露出丑脏河床。癞蛤蟆晒干的尸体趴在沟底,如秋天被人抛掷的橘皮……他流着油汗考察那条臭了一年的污水浜,惊奇地撞见一大丛开放在干裂河床边的蜀葵。

蜀葵好比临时的森林,高高耸立在丝瓜花的外围。巴掌大的叶子张张干裂扭曲,叫虫咬成了筛网。破叶子间,粉红和紫红的大花盘上上下下艳,勾引得老蜜蜂哼哼唧唧往淡黄花蕊间扒粉,有如海龟孵蛋在沙滩。他惊奇地看半空中这一幅热闹,想到冬天这里除了枯枝烂叶毫无生气。

秦陡岩从五斗橱里掏出自己暗蓝色的游泳裤,放进墨绿网线袋子;又放肥皂盒,盒子里一块蜂花檀香皂。

塑料拖鞋在滚烫的水门汀地上踢踏,他穿越臭水浜后面五栋楼房,斜刺里蹿到十字路口,往里扎进去。他跳进开着电风扇的不入流旧书铺子看看,回到大太阳底下,踱过各色小店,跑进东部综合文理大学,奔大学游泳池去。

游泳池引发的愤怒不同寻常。

这是蒸笼里一个风口,旱地上一个泉眼,是沙漠绿洲,是鱼儿相濡以沫前的旧梦,是少年身体浸下去发出哧哧声的凉茶缸子……是盛夏向社会开放的大学游泳池。

大学生都放暑假了,跳哈巴涅拉交际舞的女大学生不在游泳池里。秦陡岩脑波深处那些舞蹈的女郎穿着遮住身体的衣服,没来碧色水池露白藕。不过,就算没玫瑰,此地也有蜀葵啊!

游泳池对社会开放啦:池里密密站着白生生穿红着绿的工人少妇,托着她们那些肥嘟嘟的米虫状儿女。间或把自家肥虫交给救生圈,当妈的伸展身躯,往池水面上扑腾一番……他泳技平庸,每次都从浅水区下池,溜着边往深水走。深水区人少,他是只热得要晕的猫,不得不和水打一打交道。他把眼睛闭紧紧,往水里奋力一扎,让池底下的凉意顺肩膀往上一直爬到屁股。他闻到水里漂白粉气味,还有一股明明白白尿臊。

皮肤凉快的后果是肚肠发骚,他慢慢游向中水区,仿佛一只水獭窥视白鱼,他心里胀满了对成年女人的贪馋,她们现在除了乳房和私处,其他都露在外头了。可他并不稀罕露在外面的,他想看见被遮住的,他想触碰那不许他触碰的……

他站立在中水区,猎物耀眼,他视线花了,而且摇动。他手沉下去,按住不该隆起的隆起。他绝望地呼吸热空气,觉得自己站在炖热的黄酒里,像毛蚶张开贝壳……

他往水里扎一个猛子,从池底抬起头,看见水里一丛丛白大腿越来越近,大腿转过去,圆圆下坠的白屁股好比巨大的白玫瑰……

他闭起眼睛,伸手划水,手指不小心抚过一片滑润,心湿了……

刚想探出头换气,一双坚硬的手卡在他后颈上,往下使劲一按,他吐出余气,脸碰到了池底……狼狈不堪站起来抹脸上水珠拼命吸气,白大腿的老公仿佛一只昂头要咬人的乌龟阴沉沉瞪着他。他想不到自己会羞涩一笑,像一个腼腆求和的士兵,终止自己的侵略性。他转过身再次朝深水区游去,血液的温度从盛夏落到初秋。

秦陡岩安宁下来,抬起头望着跳水台。

跳水台嵌在蓝天白云里,阳光像一层清漆,刷得它发亮。它离开水面十来米,上面窄窄一个方块,只能站两个人。往上攀爬的梯级上满攀裸虫般十来岁男孩,他们晒成了巧克力色,远看简直甲壳虫。小男孩在跳水台上弹跳,一个接一个往深水里扎,有的脚下头上插秧,有的倒栽葱……水花溅到秦陡岩脸上,他抹去一额头凉意,从水池耸身攀上岸,也朝跳水台走去。

他眼梢还瞄着浅水区那些奶油蛋糕般的女人,她们仿佛已被糕饼师傅做好了放在台面上,专等合适的人去品尝。不过,他知道自己被禁止靠近,知道自己想品尝一番的念头必须好好收藏,不让熟人知道(刚才那只凶狠的乌龟知道就知道了,没什么太大关系。他对绿毛乌龟甚至还怀有感激之意呢,他摸了那只白屁股,那家伙没下狠手,只是警告性地按他一把。他简直怀疑他是一个工人)。

现在有更要紧的任务要完成。这的的确确是一种任务,若当男子汉,你别无选择。他想和晒成甲壳虫的小孩一样,从跳水台上往深水区里倒栽葱……小孩能做到,他必须做,谁他妈天生胆小?

他跟住一个男孩往跳水台上攀爬,这铁的梯脚叫骄阳晒得滚烫,简直烙人脚底。他推了男孩瘦屁股一把,小男孩骂一声,像只赤膊蟋蟀一耸耸跳水台台面上去了。他也踏上台面,头一抬,看见远处教学楼,头一低,泳池像块大大的碧玉镶在地上……

他感到天旋地转,感到自己摇摇欲坠,心跳如打鼓,尿急,怎敢往下跳?

他紧紧握住跳水台的低矮铁栏,转身想顺铁梯回下去。低头一看:完结!

等跳水的男孩一个接一个,上下一溜小脑袋困惑地看他这大汉。他此刻还没完全露馅,他脸上浮一个笑容,像走夜路的胆小鬼唱一个高音。他转身看远处高楼,低头再看池水,池水里的男孩从跳水台下游开了,给他腾出了地方。

完结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只能当勇士。

他脑子里闪过电视里跳水员的弹跳动作,可他不敢那么潇洒,怕猝不及防平跌下去。他算了一算,扭头见一个小鬼已站到他身后,他往前一扑,伸出两臂,夹住自己脑袋,奋力伸直自己两条腿……简直体会不到任何飞行,头一凉,人已经入了水,还没摸到池底,他就头朝上浮起来,金色太阳耀花了他眼……喜悦如冰可乐浇心田。

秦陡岩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他知道自己通过了某种自己对自己的考试,他觉得猛然长了岁数。他望向浅水区,那些女人没一个看他,不过,他看这些女人的眼色变了,现在像骑在马上看她们,带着一丝睥睨了,带着一丝轻松了,带着一种豪情了,带一点伸手按住她们的胆气了!

他观察了一会儿,看清有两个单身女郎,还真长得可以!他一个潜泳朝女郎们靠拢,他没伸出毛躁手,他把手放腰部两侧,像“大西洋底来的人”那样耸了耸腰和屁股,从女郎身边滑过去了,不过他的眼睛在水里睁得大大的,把人家轮流看了个清爽……

从东综大出来,秦陡岩晃晃不够长的湿头发,认定自己已提前进入大学生状态。他很想奖励自己:吃冰激凌太女气。他走进旧书铺子,选来挑去,终于掏出三块钱买了上下两册旧书《苏菲的选择》,得意扬扬心满意足往家去……

走在工人新村和自家新村间小路上,他东张西望,眼神定定,看见了怪事:那不是小玫吗?班里坐在右边前排的女同学小玫,她怎么在这里走路?

小玫也看见了他,咦了一声,招手说:“你怎么来了?你住在这里?从来没见过你!”

原来小玫从小住浜边,原来她是工人新村的玫瑰,原来她脸上那些青春痘是在三万户工人小区里憋出来的。他笑了:“我搬到这里住了,喏,马路这边!”

小玫在班里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也没留意过他,现在小玫倒显得很亲切:“秦陡岩,你有空去我们家玩啊,我就在五村,我暑假很空的。哦,对了,虹也搬到你们新村北边高层里了,我们可以约在一起,在我家喝下午茶!”

虹?他浑身一震。虹?坐在身后的高高的虹?他心旌摇动。

能和虹一起在小玫家下午茶?这仿佛是今天下午高台跳水的奖励啊!他觉得长大是一瞬间的奇迹,现在,他从跳水台上发狠劲跳到深水里,他勇敢了,就得到机会和虹一起喝茶了!

他看看蒙在鼓里脸红红的小玫。小玫像一只毛茸茸红皮桃子,发出浓烈芳香,不过他只闻闻就满足了。虹,虹不是桃子,虹如此高挑,虹那样子娴静,虹是一个好女生,虹是可望不可即的一阕诗歌,她神秘,她看不上他,她那样吸引人呢!

他笑对小玫:“去你家吃茶,我带外国饼干,姑父是进出口公司的。”

小玫半真半假鼓起掌来,指指远处石桥边一栋方方的住宅楼。

秦陡岩的父亲在那段贴近圆舞浜生息的日子里痴迷于练习气功。他是个翻不起大浪的人,通常以女人式的幽怨表达对上级领导的失望,可练气功之后,竟敢用武力对儿子流露他对自身权威的隐秘态度。

父亲在秦陡岩某次抗拒管教时随随便便对他小腿突砍一掌,秦陡岩愣了一秒,钻心疼痛叫他流出雨水般眼泪,这眼泪充满惊诧和讶异:气功的确存在!父亲掩藏日久的凶恶也同样得到证明。小腿差不多感觉被打断的这个下午他开始游离父亲搭建和维持的家,前所未有渴望找到一个小狐狸离开老狐狸巢穴后能欣然前往的地方:要自由生长,即便同时自由地挨饿……

猛然间圆舞浜有了地理标志意义。秦陡岩脑里出现一个划独木舟的流浪汉,流浪汉有长而黑的胡须,一双怨毒气愤的眼睛,衣服里外散发酸臭。不过那流浪汉在行动,他屁股牢牢黏在黄色独木舟上,顺亚马孙河漂流……他决心勘探整条圆舞浜的流域,看看自己到底来到了地球的哪一方补丁上,这里供应什么,这里荣枯什么植物,这里到底分布什么种类的生物,而顶顶重要的,哪里可以找到一个秘密而不为人知的容身之所。

他没钱,没积蓄,父母从来不给多余零用,他并不奢望租到什么小房子,他所想象的是属于流浪汉世界的一个荒弃树屋、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养蜂人的帐篷(正巧空置一个季节),或者城乡接合部一所被人暂时遗忘的空空如也的水泥建筑(不管以前当什么用,哪怕猪圈牛舍)……他不久前参加了学校的鸥鹭读书会,他能复述鲁滨孙的经历,但他不需要“星期五”,他宁愿更孤独。

依旧酷暑,酷暑行走街头的乐趣只属于少年,少年还不晓得毒日头的力,他还在探索,甚至可以说刚开始探索生理边界。他毫不犹豫毫不设防踏入三十七度气温,接受阳光五十度炙烤,他不觉得恐怖,还觉得温暖!

迎接秦陡岩的孤单世界如此热烈。他穿越楼房时不由自主眺望了那一大片蜀葵森林,大群粉红和紫红花朵让他觉得瞬间照了下镜子。他也要和蜀葵同样闹猛,绽放能亮瞎人眼睛的色彩……他连一瓶水都没带,身上只有三元钱。

欧鹭读书会集中了这所中学所有书呆子。开设在学校新大楼二楼的图书馆不能满足他们,十来个男男女女乘五站20路电车,跑进市立图书馆,填表拿上了借书证。他们唯一的约定是每次大家借同样的书(如果市立图书馆有足够数目),或保证交换阅读同样的书,以便每周五下午到音乐室(感谢音乐女教师的赞助)交流读书心得……

这星期借阅书目里有一本《金银岛》:十五条好汉扒着死人箱,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秦陡岩一边顺自己小区和圆舞浜新村之间边境线柳叶路朝北走,一边首次鼓励自己穿越柳叶路,站到圆舞浜五村马路沿上,象征迈出了侵入圆舞浜的第一步。

他朝北到达的第一个观测点就是那家小苟熟食店。小苟熟食店最大的肉块不是山林大红肠,是玻璃橱窗后走来走去拨动一个个食物盘的小苟。小苟戴顶白色厨师帽,黄框眼镜架鼻梁,不断惊诧转动的眼球泄露他内心并非他貌似的知识分子……若从熟食店北边进口走进圆舞浜五村,直线走上三四百米恐怕就能到达小玫家,不过秦陡岩还未想尝试。他站在小苟熟食店门口闻着菜香,菜香里掺杂马路上树叶被阳光烤干的暑气和远处垃圾桶里酸臭掉的西瓜皮气味。

他回望马路对面,自己新村门口除了绿荫超市,就是苏北师傅老洪的个人美发厅。老洪的美发厅有三把大落地电扇正在摇头,老洪大热天还留大波浪头发,发型死板得像顶起两片扇贝壳,这家伙才不吝惜发胶呢!老洪正起劲伺候一个中年婆娘,他手托婆娘长发,脸上淌着油腻谄笑……

往北走,秦陡岩拉拉自己身上蓝白条海魂衫,胸口滋出的汗水已黏住衣服。他打不定主意是做漂流荒岛的鲁滨孙好,还是投奔一群海盗。不管是鲁滨孙还是小海盗,他都可以当得出色。他知道自己有那种一个人得过且过的倾向,他可以为吃知了头颈那团紧肉举着套网在太阳下烤自己烤到昏天黑地,也可以一个人在夏天房子外面过夜,喂蚊子……但这里头总缺少点什么,以至于叫他不能兴致勃勃。缺什么呢?答案只隔开一层油纸,却不来显形。

走过超市,北端的柳叶路两侧就没什么店面了。靠圆舞浜五村这一边是密密匝匝的灌木,有小叶黄杨、杜鹃,有结香,有金丝桃……额头上热汗淌下来挂在眉毛上,他甩甩脑袋,像只水里爬出来的小狗,晃动的视线里有他不愿意正视的东西:左前方那三栋新建的20层住宅楼。就在他家小区的北边,其实穿越小区从北门走出去就能到达淡红高楼下的庭院,他从没尝试过接近……虹已经住进了其中一幢。他不知道虹的家在哪一层。虹从她闺房窗户里向外眺望,是不是望见他住的新村呢?

现在他到达了第一个丁字路口,左手垂直不变的还是柳叶路,右边横着过来的也是条小路,叫作白杨路,它起的作用是分隔圆舞浜五村和圆舞浜四村。圆舞浜穿路而过汩汩北行,路南边算五村地盘,路北头就是四村。

沿白杨路往东,那里可有个厉害所在:圆舞浜二中。圆舞浜二中竟然是市重点中学,且赫赫有名,工人子弟读书不是吃素的,二中高考升学率也在百分之九十五之上。父亲曾考虑让他从市中心转学到圆舞浜二中来,这里上学实在太方便,况且市重点转市重点不伤脸面。他百万个不愿意,他愿意骑着他的脚踏车,飞车一小时去愚园路,等每个红灯时他都屏在车上脚不沾地……怎么能用静安区的重点中学换圆舞浜的呢?难道你们忘了这是工人新村?

市中心是千年万代的,谁去都得换上体面衣服。工人新村什么东西都朝不保夕,常被人随意改变。再有名,圆舞浜二中也不存在任何恒定的兆头,况且任何人穿条裤头就敢往里走。

在市立图书馆,他除了借《金银岛》,还借了一本大部头的《红与黑》……啊,于连,于连……

秦陡岩不屑于在白杨路往东转,他继续在白亮的夏季烈日里往前走。虹住的高楼现在就在柳叶路对面了,遮住了天上太阳。他倏然抬起脸,眼光从一排排窗玻璃上掠过,心脏猛烈跳动。她,她不会恰巧就在某道窗帘后面俯视柳叶路吧?他看见路口就急着右拐,一股菜场腥气扑来,农贸市场到了。

对马路上弥漫声音和气味,烈日下,声音气味都带上了光线,像一支破交响乐在烟雾里燃烧……他不由自主往市场深处扎进去:将来成功逃离父母家弥漫臭河沟气息的房间后,他也许要每天来这农贸市场弄点吃的。

他被鸡屎味熏得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在半干半湿的廊道上,这让他想起一连串关于厕所的噩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秦陡岩额头差点撞到一个被囚诗人的脚镣,这只黄冠白身的鹦鹉仿佛看穿了他,戏谑地在花鸟铺屋檐下嘲弄他,“窈窕淑女,没钱难求,哈哈,哈哈……”

“谁的鹦鹉?”他愤然喊叫,“谁教它歪诗?”

花鸟摊子寂无人声。午饭时间早过了,大笼里的相思鸟扑在水盆上洗翅膀,散在红塑料桶里的康乃馨全耷拉下花不溜秋的小脸盘……

鱼档排躺着死鱼。秦陡岩认识鲢鱼、鲫鱼、草鱼和鳊鱼,他怀疑这些半大不小的淡水鱼来自圆舞浜而非水产批发中心。苍蝇在鱼尸上举行跨种族狂欢,有红头绿苍蝇,有蓝头金苍蝇,有褐头蓝苍蝇,也有本地土产大麻皮蝇和小麻皮蝇。卖鱼的肥婆低头瞌睡,嘴唇上缀着黑苍蝇……有个戴三只金戒指的女人在练习划鳝丝,即便黄鳝长得像蛇,女人还是松快地拽一条放到案板上,一个带刺的卡座钉住黄鳝头,剔骨小刀立马顺着扭动的躯体划下去,三四划而已,黄鳝已分解成鳝丝。血污带腥臭,在他面前打旋……

秦陡岩还从没杀过生,他捂紧抽搐的喉头,三两步滑过血污地面,抵达蔬菜摊子。所有带叶子的,现在都是一把干草……他热得口干舌燥,农贸市场另一头口子上有个卖棒冰的单人亭,他摸出八毛钱,要了一根绿豆棒冰,像把一摊水灌到烧干的锅底……

圆舞浜的石栏杆带着灰色调的端庄,矗在农贸市场外。从这里,圆舞浜开始要往东拐了。它是安静的,它的液体被太阳弄得温热,像条绿茶溪流,裹挟热昏的小鱼虾,在高烧里流淌……秦陡岩赶上了东拐的圆舞浜,顺浜岸走,前面横过来的是黄溪路,路口有圆舞浜中心医院,大热天去医院的大多数人都捂着肚子用手掌遮住呕吐的嘴。医院边上是家大美发厅,里面有空调,美发师像是被医院淘汰出来的,身披同医师一模一样的白大褂……

秦陡岩的视线停留在美发店走出的一个年轻女客身上,这姑娘穿着鹅黄连衣裙,叫他浑身发了一个抖。他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一个躲在他情绪阴影部分里的人。想起了这个人,他对自己大吃一惊。

面对圆舞浜医院,右拐走上黄溪路,就是从浜水南岸离开了。对马路是黄溪青年公园,圆舞浜进公园后身价百倍,有不少人宁愿付十元钱租条手划艇,在浜面戏水,招待自己女朋友,成团黄蜻蜓绕着船身飞。

秦陡岩赶几步,走过一家红店面的鸡粥店,跑进有空调的圆舞浜商场。

他现在想起了那个人,一时间就不能不想着这人。他想着这人,心头都是犹疑,越犹疑,越不明白自己,觉得自己是谜,谜叫人害怕。

圆舞浜商场的一楼卖的都是食品。他顺楼梯往上走,二楼放着一排有假头发的模特,永远穿女式春夏套装。三楼专门男人服色,到处短袖子衬衫和T恤。他看了几眼皮带,他很想拥有一条牛皮皮带。现在他穿的夏裤用的宽紧带,好笑了,只有少年儿童,才穿宽紧带裤子!

他踱过成排成排男人衣服,被北边一排大暑天穿风衣的塑胶模特吸引,这些风衣仅比他的个子大一号,他勉强也可穿得了。穿上风衣,男人就像特务,凡特务,个个高智商,成熟得赛过金颈黑知了。

他知道成熟模样儿现在非常应景,简直像下馆子必须口袋里摸得出大票子。不成熟的人,就是下馆子凑毛票的家伙,丢脸尚在其次,那样子吃馆子是吃不出滋味的。

秦陡岩立马又想到那人身上。为什么这个人一下子附自己心上,简直还算是陌生人么,为什么?自己心里头,出了什么事?

从商场跑出来,他看看电影院的排片表,父亲已口头允许他每逢周末可看通宵场,通宵场一晚上连放四部电影。

他穿过马路,继续往南走,走两条街,圆舞浜又从公园那头绕回来,完成了它的一个环形,他顺着圆舞浜岸朝西回去,走在枣田路上。枣田路没商店,是新村之间行车道,路两边学市区种着大棵大棵法国梧桐。

他走到柳叶路头上了,决定再往前走走,去看家里屋后的臭水浜到底是不是从污水厂大管里流出来的。

枣田路一过柳叶路就改名叫银石溪路,秦陡岩跑到银石溪路污水厂门口,探头向里望。就像大家传说的,里面一个人影子看不见,溜出来的空气比臭水浜还臭几倍,简直推他跌倒,胸口还补一拳。他放弃了刺探心思,败退到银石溪路北侧来,路边有个报摊,竟然兼售旧书。他跑上去翻翻,倏然心跳。他拎起一本精装的《灯草和尚》话本小说,翻开来一瞧,哇呀,直接黄色!

“五十元。”摆摊老头咕哝。他猝然放了心,把书放回去。才转身,老头又说,“替你留三天。四十元钱拿去!”

《灯草和尚》这本黄色书,终于盘踞住他心思,让他不再去想已想了半路的那个人。

暑假的开头部分,丁芬芳和白皙男突然来戏了。

也许为了要分别?她早早告诉过他想回家过暑假,不可能带上他。

车票都买好了,丁芬芳忍不住开始回味自己在圆舞浜地区度过的童年和花季,圆舞浜的水汽味在她鼻腔里浓重了,她自顾自说起了圆舞浜之城的方言,惊得白皙男肉颤。

淡定的白皙男终于不淡定,他像出门忘记灶台上炖着汤的家伙突然从公交车窗跳出来一路狂奔,对她发生出晚来的化学反应。

他是个讲求现实的人,首先在床上表达自己。她的感受不能讲出口,出口会伤人,不过她独自一人时想起来就笑了:白皙男像个储备了很多白米志得意满而食欲迟钝的人,突然听闻龙卷风要来;他走投无路,煮了无数锅饭,发疯般吃,想把白米从米仓转移到自己肚里……她不露声色,同时并不反感他对她激增的胃口:她本来就不满足么!

白皙男自顾自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他竟怀疑那京城来的男人同她暑期计划关联。他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暗暗搜查了她全部的行李和她的私人物品,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偷看了她的日记,试图发现她心迹。她对他,日记里缺乏表述,她对京城里来的那男人,日记则已无法表述。她的日记,全部是超前的想象和关于未来的蓝图集锦。她是有野心的女人,她似乎梦想得到全世界,只缺乏现成路径。

白皙男花费金钱营造对应他心绪的气氛:他不经意地拉丁芬芳晚饭后去海滩散步,学校海滩聚集了暑假刚开始还能聚集的所有学人,黑压压地挡住了什么。她好奇挤进去看,原来不知哪个冤大头买来了满坑满谷紫红色玫瑰,在沙地上摆个硕大无朋的紫心。白皙男跨进那颗心,直接就跪,抬脸朝她递上一朵含苞的。看热闹的人发出了经久起哄的杂声,她不知白皙男唱哪一出,既然早就同床共枕,难道他是向她求婚?

丁芬芳心里的潮汐多少澎湃了十分钟,低头想搞明白白皙男跪着要干吗,那男人发噱地恳求道:“留下来!”

圆舞浜恐怕也曾恳求她留下来,留下来别离开:去别的城市肯定是一次失算,只有圆舞浜所在的大城才是这国度最高级的。男人可以心怀四方,女人离开高级地方只损伤心灵的美貌。她当时没理睬圆舞浜的呼喊,圆舞浜是个封闭的圈圈,如果你不离开它,你就成为心的岛民。她告别了圆舞浜,她拥抱了未知,未知给过她一些享受,叫她付出的却远多于她自愿的。

此刻,这男人,这个半途而至的男人要求她留下来,可他要她留下来干吗?他既不愿意提出婚姻拘束自己,也无法证明他的浪漫能导致她甜蜜。那些玫瑰被人从枝条上生生剪断,明明是一番残忍的断送,却当爱情信物送给她?

因为开天辟地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丁芬芳在沙滩和玫瑰之间站立了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她满怀羞辱感,一转身离开了现场。她摆动的腰肢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他们的灵魂从呼吸里出窍,在半空跳丑恶的肚皮舞,展览给他们的女伴。她回眸那声冷笑成就了当季的风尚,让圆舞浜之城女人在海滨本已昭彰的恶名更难堪……

白皙男欲罢不能,他将羞辱吞进肚量。这时候,事情已有点超出男女私情范畴,至于进入什么疆域,如一个虚无胚胎,还未成形。

难道她的态度里面没藏着什么魔鬼?

难道她仅仅只是鄙夷他的爱情?

暑假往纵深展开减少了他俩的观众,也减少了监督恶行的眼睛。白皙男仿佛一夜间失落了白皙,变成丁芬芳眼梢一个黑影。他做了一些事,他动手打开了潘多拉匣子,他知道单人力量有限从而进行了有组织的活动,他决心用非常态方式让她留下来。

按常理推断,对她而言危机四伏的某些阴谋很可能最后给昏聩不明的白皙男带来灭顶之灾:任凭他见识不广的狭小心胸想出的昏招得逞,他和他雇佣的那一小伙愚笨之徒果真拍到她裸照的话,这个来自工人之家圆舞浜三万户的女儿绝不会按他思路乖乖就范束手成奴,她的无尽怒火将被点燃,复仇利剑不杀灭最后一个视奸之徒绝不会入鞘。

还好,丁芬芳智商足足高出白皙男一个等量级,她从那堆最后被潮水带走的血色玫瑰中预见了危机;她虽没亲自出面,但她的信柬被准确无误送到了京城来的前情人手里。

接下来就是一个等待着圈套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皙男试图带人控制丁芬芳的那个夜晚,京城来的男人以更强有力的团伙伏击了试图接近她的那些半醒半醉色眯眯的家伙。她仅回眸一笑,冷笑,就走出了白皙男的人生,没留下一个字告别。

京城来的男人明白自己维护的仅是自己的荣誉,他没对丁芬芳发出任何邀宠之音,他只暗地里对白皙男施加了不便明言的私刑以报夺爱之忿……她明白自己在京城来的男人心里刻下了伤痕,而后在白皙男身体上制造了缺陷,和她交往的男人如同和雌螳螂交配的雄螳螂……

至于有人认为她作为女人吃了亏的说法,丁芬芳一笑了之:夏虫不可语冰……

从大海之滨返回无波圆舞浜的快车穿越国家的东部平原,始终在田野上行进。丁芬芳早把还剩一年的学业当成尾声,现在颇为讽刺的是她心里只盘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看车厢外驶过的东部大地,草木无序,杂屋突兀,哪有一丝一毫高级的意思?不出门不觉家乡好,圆舞浜所在的大城那是真好,有外滩、南京路和淮海路的十里洋场做本,众口一词地好,千锤百炼地好,好得她这样的大心瓜出门走一圈,如今害怕拔了萝卜丢了坑、户口落不回去。

丁芬芳心不在焉眺望平原农田和破落乡村,后悔自己当初被家里那两个女人撩燥得下了臭棋:不但海边青春过得不高级,弄不好还彻底丢失高级前程。这次回家不是休什么假,要未雨绸缪去运动,至于如何运动,到时候再说,反正,她绝对不惜任何代价。

旅途车厢有两个男人不停拿眼色撩她,她提不起兴致,只寡淡回看他们一眼:一个像典型的花花公子,于土鳖车厢显摆高级西服;另一个像公务员,气象还挺森严,就是心不老实……她彻底没再看这两位一眼,不过,她想象自己毕业后为了回家、为分配到高级工作,也许要和这种人打打交道的。

三年没回家,家里那三口人兴高采烈在圆舞浜公车站上迎她,像等待外星来客。父亲看见她的一瞬间,泪水从眼眶飙出来,顺脸颊皱纹往下湿,她的心头一下子也酸了;姆妈大呼小叫扑上来,高兴是高兴的,伤心并不伤心;妹妹出落得肤色洁白,虽然青春痘依旧艳丽,举手投足已很女人味;她看出妹妹的笑貌藏着戒备,她笑了,责备自己在她心头刻画了太多指甲印,叫这小女人养成了提防人的性子……她迫不及待把买来送她的海珠项链挂到她头颈里……

离家三年再回姆妈身边,犹如一缸温热水浸没丁芬芳裸体,三年的外地经验都在澡盆里泡软下来,得到一次性清洗。窗外本地绿知了带固定音节的嘶叫让她昏昏欲睡,她像做了个冗长累人的梦其实从没离开过圆舞浜。

她洗漱干净睡了午觉。起来如厕,看见客厅摆开一台面鸡鸭鱼肉,都是姆妈亲手做的,她的口水和眼泪同时冒出来,刹那委屈地吐出了呜咽之声;她抹着眼泪,感到苏醒的清凉落到焦烫的心尖,心绪宁定下来,如婴儿摇来摆去折腾,最终还是找回了母亲的乳头。

她转身过来,正巧看到姆妈从厨房探出脸看她。姆妈脸上,抚爱怜惜里明摆着还有更多心知肚明,就像一个人既爱她的猫咪却绝不糊涂到伸手出去让爱咬人的家伙得逞……

丁芬芳和全家人坐下来吃这台晚餐,她弄明白几件极其重要的事:第一,自己不是回家省亲,而是迷途知返。走错一步赶紧回头,走错第二步恐怕就不让你回头了。第二,高级不高级,不靠耍小性子,靠比较。姆妈这台子菜,从小吃惯不稀奇,外面混了几年回来,才比出高级:尽管鱼没海边新鲜,但新鲜的鱼何曾在海滨做出过高级滋味?第三,本来嫌弃父亲窝囊没主见,现在知道完全是自己傻。父亲有那么一个副的位置,给家里三个女人带回来足够享受的东西,他还要威风些什么呢?三年前他那些威风的搭档三年后都在哪里?只有他屁股稳稳还黏在他的副位置上。逢年过节,该给他送的依旧点头哈腰来送,该他有的奖金一分不少落到姆妈手里……相比京城来海边当她校友的那个男人,再对比白皙男,她父亲才是情深意切一个好男人:父亲好比一只抱窝公鸡,虽被人嗤笑,却紧紧遮护住自家母鸡和小鸡……

吃过晚饭,去不了远地方,妹妹陪着她去了圆舞浜商场。圆舞浜商场里的衣服令她眼花缭乱,跟海边城市的商场一比,圆舞浜商场简直是时尚中心了。她试来试去,一股久违的自傲蓦然闯回心里:衣服没好看难看,只有合不合身,这里的衣服件件衬出她的本钱……小玫捂住嘴笑了:“阿姐,你在外地肯定不规矩了!你胸你屁股,是让男人揉得发起来的吧?”

丁芬芳怔怔看着小玫,嘴唇抖动着,脸上现出两只叫小玫陌生的浅酒窝,她终于憋出了一连串大笑,笑得眼泪鼻涕:“小玫啊小玫,你发育得神智无智了?这种话你也敢拿出来说你阿姐?”

好比互相观摩了彼此内衣的好姐妹,芬芳和小玫手挽手走出了圆舞浜商场,一起风骚地摆动腰肢,往圆舞浜电影院门口走,张望电影海报。她俩这般腔势拉直了很多闲人的眼光,口哨声此起彼伏,黑影子渐渐朝姐妹俩靠过来。

小玫“哎哟哎哟”害怕了,扯住阿姐往枣田路上走。丁芬芳扭头看看那几个吃圆舞浜太平饭长大的工人子弟,他们小时候的玩具无非黑知了和红蚯蚓,他们眼窝子长得浅,只看过九寸黑白电视机,干不出京城和海边男人敢干的事。她胸有成竹地笑一笑,捏了一把小玫手:“走就走呗,你怕人吃了你?”

丁芬芳快活地彻头彻尾放荡地摆动了一下裙子包紧的屁股,引得后面一片嘘声;她回忆起三年前自己绕圆舞浜破坏交通秩序的步态,加上这三年新积的风流,她拿捏节奏走得步步莲花;小玫又怕又想,学着她模样,也展现半点良家风骚,裙摆摆得不成样子……

这个快活的夏夜,发生了一点点有伤风化的小事:一群被点燃得嗤出烛泪的蜡烛,步步向一对行街的姐妹逼近,逼近到被女人骂了十三点,被女人警告“快死开”……不过,工人新村内部引以为自豪的无形秩序和适用于浜区自己人的强大行为底线导致什么真正的骚扰都没发生……认识这家姐妹的个别目击者暗暗给她们起了难听的绰号,其实却是兴致勃勃等待能真正接近她俩的机会。

青春是一轮雨季,永远不知道哪场雨赶在哪场雨之先。

鸥鹭读书会对接了整个大城高中生的火炬读书会,你不可能想象在高考的压力下仍有这么多仿佛置身桃源的读书朋友。在镌刻过一场欧式春梦的法租界老洋楼里,男男女女读书虫会聚一堂,仿佛每人擎一支燃烧的烛,眼底光芒照亮彼此脸庞。读书是道篱笆,篱笆将只喜欢体育课的家伙们挡在了外面。读书会朋友心里或有拿到美国签证般的特异感,满足地彼此端详,矜持地忍住同陌生人打招呼的冲动。

秦陡岩几乎参加每一次火炬读书聚会,他写了好多篇读书札记,也被“火炬”的组织者、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中年妇女怂恿着朗读了其中一部分。他当众读完自己的札记,慢慢醒悟自己是个读书料,更准确地说,是个写读书札记的料,料实在出乎意料地足(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他感觉火炬读书会仿佛正为他量身定做某种荣誉。

同样引起读书会一阵唏嘘一阵骚动的是他同校的项木。项木是个不断扭动脸部做出无可奈何状同时耸肩摊手的家伙。他的能耐是让你听他自报家门时恍然醒悟他同近代史上那位死于党派斗争的项性将领沾亲带故。

项木写了一系列读后感,不知道附庸于哪几本神秘地不存在于图书馆系统的书。不过让他出名的还是一篇《那难忘的情感》散文:项木爱上了家门口柳树上的鼻涕虫。

既然项木永觉孤独,看见鼻涕虫排成整齐队列在柳树干上同上同下,他恍悟自己的人生也并非全无意义。在又一次不得不随官老爸搬家到组织让项家去而他满心不愿去的陌生城市时,项木惦记柳树上这些老伙计。他把妈妈的玻璃盐罐子倒空,请那些柔软湿润的朋友进去,伴他一路远征。谁知鼻涕虫进了盐罐子,赛过大闸蟹下蒸锅、泥鳅钻烫豆腐……又好比那王昭君出塞,分分钟大事不妙……项木目瞪口呆,试图抢救身中盐毒的蛞蝓伙计们,情急之下,他把鼻涕虫一条条放进嘴里,咂掉它们身上的盐粒……

项木在火炬读书会里绘声绘色讲述自己和鼻涕虫湿吻的细节。秦陡岩准备在项木之后上台朗读新的读书札记,他听见身边奇怪的唏嘘,那个爱笑的五爱中学的沈桐手遮着嘴,恶心得发出呕吐的喉音,眼角笑出泪花……

秦陡岩历来觉得自己和项木不是一路人,他论断项木出身蜘蛛家庭,到处编织关系。他自认是黄昏才出来采蜜的长吻蛾,躲开白天蝴蝶,也不屑与夜蛾为伍。不知为何到了火炬读书会项木同他变得亲近,时常一起坐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谈半知不解的哲学和哲学家。项木如数家珍列举西方哲学家及其基本观念,像一个人快意地在他走惯了的独木桥上奔来跑去……每当面对项木,秦陡岩一边厌憎地琢磨这人的牛皮到底吹多大,一边将自己归类为塞林格式人物,肚子里暗暗傲骄。

这天下午火炬读书会大伙儿正聊天,沈桐来了。她笑吟吟同秦陡岩和项木打招呼:“晚上有话剧,你们不去看吗?”

她有三张蓝色票,小剧场正演《惊雷》。

项木眉毛跳:“你去看?你去我也去!”

沈桐说好呀好呀,我们三个正好。

商量去哪里吃了早晚饭再赶小剧场,沈桐说:“我家不远,我爸在家,去我家吃饭。”她笑笑,找中年高度近视女去了。项木摇头晃脑目送她,神秘看看秦陡岩,压低嗓子:“她好漂亮,我要追她!”

富民路躺在安静的旧法租界地段,两边丘陵般一栋栋连体三层住宅,弄堂不深,安静又干净。秦陡岩晓得,这种安静和干净是永永远远的,昔在,今在,永在。沈桐推开门,底楼灶披间里邻家老太低头拣空心菜,有股煤气和自来水漂白粉混合一起的气味。俩人蹑手蹑脚跟着沈桐上木楼梯,拐到三楼楼梯转角。沈桐喊声爸爸,转角上原来有个小小房间,沈叔叔就在里头忙晚饭。沈叔叔先端详项木,又转脸仔细看看秦陡岩,说:“两个都是大才子,来来,进来坐。”

沈桐独自又上几级台阶,上面亭子间是她闺房。

秦陡岩和项木往沈叔叔做饭兼当卧室的小房间一坐,地方就坐满了。沈叔叔模样像个普普通通公务员,穿蓝色人民装,戴深蓝袖套,丝毫没长辈架子,笑起来像沈桐一般亲切。项木特会聊天的,和沈叔叔聊某老同志家公子犯流氓罪的大新闻。秦陡岩不插嘴,仿佛入了魔魇,呆呆听讲。

沈桐换了身看戏穿的粉色黑圆点连衣裙,从自己房间探出笑盈盈面孔,眼睛亮又清,短发垂下来,晃荡在脸颊。项木正聊得起劲,她朝秦陡岩招手,他站起身,上楼梯走到沈桐房间门口。这是个特别小的长方形亭子间,那头有扇明亮窗户,长方形中间靠里侧放着小巧的床,门口一个写字桌兼当梳妆台,墙上挂面大圆镜。靠楼梯墙上是钉好的木书格,放些书。

沈桐绽开笑容,眼睛也漾笑意,仿佛周遭非常有趣:“你们和我爸聊什么哪?”

秦陡岩板板脸:“政治!”

“哈哈哈哈哈……”沈桐忍俊不禁,“我爸也会谈政治?”

“进来。”她命令他。

恐怕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女生闺房,不过他目不斜视,向右转再向右转,面对她的书架。他看见两本书:《萧红传》和《名利场》,两本他都没读过。

“这两本书说些什么?好看吗?”他问沈桐。

“这是女孩子看的书。”她伸手拿下厚厚的《名利场》,翻到书签那一页,翻开又合上,放回书架上。他闻到她身上的暖气息,她黑色的齐耳发在他眼前飞舞,他一阵晕眩。她又笑看他,她面儿又白又有红晕,鼻梁上几粒他从前没看清的淡雀斑,酒窝变得很深。

于是,秦陡岩不再注意《名利场》和《萧红传》,和她热烈谈起同感兴趣的各样事情。对一个女生,他从未聊得这般顺畅愉快……他没读那《名利场》和《萧红传》,错过了了解她内心的机会。

项木的刀条子脸犹豫地探了探,人站在门口;沈桐招呼项木进来,三个人一起站着谈天,直到沈叔叔喊:“请客人下来吃饭啦!”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秦陡岩也变健谈。四个人就着红肠、炒鸡蛋和红烧肉,谈论火炬读书会。沈叔叔忽然看陡岩:“沈桐跟我讲过你写的读书札记,很好!很有思想!‘不要像雪,飞下来白,后来就与黑土同流合污了。’这种句子写得好,怎么想到的?”

秦陡岩红了脸,沈桐一直看着他发笑。她饭也不好好吃,把一根好看的仿象牙筷子咬在白牙齿之间,眼睛闪亮,酒窝时隐时现。

吃过饭,和沈叔叔告别,三个人一起去看话剧。

到了华山路小剧场,项木去拿剧情介绍,沈桐踮着脚看远处进场的演员,把秦陡岩撂在一边。项木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望远镜,递给沈桐。沈桐高兴地跳跃起来,一边问望远镜哪来的,一边亟不可待把它架在鼻梁上,聚焦了女主角。

丁芬芳根本没信过妹妹小玫展示的亲热和依恋,当然她也没再习惯性地朝小玫冷笑。

她观察过姆妈,姆妈对她的态度用“不冷不热”形容是不合适的,比那个要复杂。姆妈像一个女特工看着对方派来的女特工,既惺惺相惜,又手插兜里,随时准备抽什么出来防身。

阿爸才是忘记掉芬芳过去、满了全心思对她亲热的唯一一个:自她回家,他很喜欢喝点戒了蛮久的白酒。

他喝酒时兴致高,喊芬芳:“过来陪阿爸讲讲闲话。”

她笑嘻嘻跑来坐他身边,头往他肩上一歪,发嗲地蹭他肩膀。父亲叹长长的气,吱溜一声吱溜一声喝酒,顺手捞起切好的酱红色猪头肉,嚼得喀巴喀巴。这是他最开心时刻:“囡囡啊,阿爸想你啊,你不在阿爸眼皮底下……”

她幸福又心酸,眼眶红了,泪水扑簌簌落,任它滴身上地下……阿爸是个没用的男人,这结论是家里三个女人一致同意过的。不过,即便他没用,没对三个女人的梦想有过可观助益,他仍旧是家里唯一男人。

“阿爸,”她呜咽一声,“你帮帮我,帮我在本市找个工作吧!”

“好呀,好呀,你赛过出去读书旅游,回来好,回家好!”他摸摸大女儿又黑又厚的头发,头发深处散发一股叫他心慌的浓烈女人味,他抿了口老酒,“你跑去学了这个专业,阿爸不熟悉,要慢慢问一问老朋友。”

丁芬芳心里泛起一阵不强烈但持久的羞耻和愤恨。“问一问老朋友”这句口头禅像一块油里煎的肉皮,堵在她喉咙口,肉皮上的毛孔浸足了老油不让人透气。阿爸呀阿爸,好丑你是个人物,怎么从来底气不足,像个死了娘家人的小老婆呢?

她还是在阿爸肩上依偎了一会儿,她向着童年迷梦潜下去的热情彻底消散开,她头发虽厚,现在头壳凉了。

她默默站起身,正要朝外走,忽看见姆妈的脸从门外往里一探,像不是看自家屋里,像偷看隔壁人家隐私。姆妈碰上她犀利又含怨的目光,脸一下子躲回去了。

知了的鸣声附在圆舞浜数百棵绵延不绝的大柳树上喑哑下去,火烧云倒映圆舞浜水面,像有条火带子绕着新村转。

丁芬芳凑到北窗的一侧,竭力探出头颈,才看见一点点景色。这房子本身就年复一年诉说着阿爸的无能:他堂堂一个大厂副职,竟一声回票不打认下厂里分他的这套缺风景小套房,手下技术员倒住得比他宽大比他舒畅。

姆妈曾同他发过梗劲的,为了不要这房子,她大着肚子跑回过娘家。没用,阿爸不敢去和厂长理论。

他不是展现风格准备往上爬,他也想住好房子的。他只是看不起自己,自认屁股底下这位子已经阴差阳错,是祖宗积德让他出到外快了。他害怕引起别人反感,若有人推他一把,他怕必定从现在的虚位上跌下来,像窗台上多肉类花盆被一阵风吹落……

她知道阿爸已担心了很多年,他在厂里基本就不说什么话,也许说得最多的是“好的好的”“行的行的”;碰到有人找他吵架,他往往就逃回圆舞浜来,告诉办公室他病了,然后等厂里给他电话,为回不回去上班这个小小的抉择喝很多很多酒……

小玫把整间卧室让给了芬芳,自己搬去父母房间睡觉。芬芳对小玫说“你和我一个屋子睡跟以前一样呀”那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脸上一丝笑容也挤不出。小玫像被什么吓到了似的一个劲解释自己半夜说梦话,跟姆妈睡就不说的。小玫也在放暑假,不过她总一早晨就到市区同学家玩,然而再也没见什么男女同学跟她回家来。姆妈听芬芳问,摇摇头回答她:“小玫没在谈恋爱,她那一脸青春痘,不讨人喜欢。”

丁芬芳突然就躺倒在床生了一场病,这病来得蹊跷,仿佛不因为劳累和感冒,是为失望和无助。精神上的溃败哪能立刻转化成身体上的发烧?她一边昏沉沉实打实地生病,一边不停思考这疑问。

还好医院给了她明确答复:她患上的是急性肝炎,脸儿发黄身体发沉……不算严重,但必须卧床休息。

她从家里搬到几百米外中心医院住院部,心头却轻松起来。现在可以心安理得休息了,她明白自己已经拼过头:想过好自己日子想享福,一鼓作气就到了这地步。享福的事是不是真正得福了呢?不晓得;叫自己吃苦的地方是不是苦得有意思?不清楚。自从跨出家门到外地念书,她觉得自己像跳上那条传说里飞毯,根本没机会没时间思考去向。

肝炎是小病是大病?姆妈送鸡汤来,回答她这病可大可小。

“你要是照老脾气过日子下去,病很可能变大;你改改你脾气,从今做人低调点,急性肝炎来了就去了,也没啥要紧。”

丁芬芳知道自己的黄脸因为姆妈阴险的敲打正变得黄里透红,像乡下人进城挑担子卖的硬黄桃。现在自己没力气没精气神,姆妈就毫不犹豫逼上来说这种话。她忽然病床上翻身,把背给了姆妈,鸡汤叫她反胃。

她发黄的脸埋在枕头中间,已长得很有形态和女人味的下巴露在外头,她进入了一个瞬间的白日梦:姆妈头颅不停抖动,不停生长,变成一只母鸡头,头顶有耷拉着的红红肉冠;姆妈的尖喙不停啄着两个女儿,让她和小玫尖叫着左躲右闪……

指标恢复正常。出院回到家,芬芳和小玫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小玫喊声阿姐,慌张地躲开了。那个刹那她心往下一沉,觉得小妮子脸上瞬间开出的春花一定和自己有关。她扔掉手里提着的零碎,往浴室去照镜子。家里其他三个人只听一声尖叫,赛过她以往在家冷不防看见飞蟑螂……

急性肝炎不是什么大病?毁容的病还不是大病?怪不得姆妈想她从此低调点呢!

丁芬芳从浴室出来,一头扎进自己房间关上了门,三天三夜没见人,上厕所和吃东西都挑半夜,却忍不住在镜子里反复瞪自己,坚持伤自己。

她慢慢把头发盘出了一个发髻,觉得承继到早已不在世的外婆的凛然。她终于凛然地走出房间,谁也不看,谁的话也不回答。饿了吃点,渴了自己动手削苹果,她觉得凛然是一副难看却近乎完美的盔甲,保护她摇摇晃晃在空气中行走。

姆妈还她以同样的沉默,不时看看她。她觉得自己在姆妈眼里透明,这令她异常气恼。父亲常絮絮叨叨来关心她,她鄙夷他是家里最女性化的那个人。小玫虽然总害怕着,心绪却出奇明媚,忍不住就哼流行歌曲……

这天她梦见了大学,大学在海边扭结成一堆异形的金属建筑物。

丁芬芳望见白皙男蹲在大榕树树杈里,像只猴子在吃香蕉。香蕉皮泛着明亮淡黄,白皙男的鼻尖因此泛出光亮……从京城来海边的那男人忧郁地靠在大榕树树干上,手里的烟冒着青雾,烟气从他鼻孔里往外喷。他和白皙男不在一个时间里,他的时间是夜,他的眉眼暗得看不清晰……

醒过来,她久久想着京城来海边同她一起念书的男人,她抽抽搭搭哭了,她明白了一件事:从她懂事那天开始,姆妈就暗暗挥舞扫帚,要把她像只小鸡似的赶开,反正赶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挡住老娘自己的腿脚。她被赶得走投无路才去了海边,而这个从京城来的男人是世上唯一等她、同时期待她的人,不过她从来被人赶得太厉害了,她留不住自己脚步,停留了一会儿,又从这男人身边滑开了,其实是姆妈的扫帚隔着千里继续在赶她……

她昏天黑地不知道时间,留着满脸泪痕,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原来正是下午,电风扇开足了挡转着圈吹,两个陌生男小尉满脸狐疑朝她转过头来,正看见她脸。丁芬芳惨叫一声扭头就跑,跑进浴室,哐当关紧浴室门,一股黑暗兜头朝她罩下来,浑身打摆子一样抖起。

她逃跑时候瞥见了小玫端着茶杯看她的神色。小玫长大了,她的眼珠那样稳当地泄露出体面的得意,她不仅有了自卫能力,竟然还布置了陷阱!看你还能肆意抢夺她,这会儿你成了她的陪衬!

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不敢出去,小玫和男同学调笑的声音一波波传来,像封锁她逃路的弹雨……

丁芬芳等待了超长的时间,小玫若担心她健康,几乎都该来敲门的了,可只有那爆发阵阵男生笑声的交谈高高低低散布……她慢慢移动门上插销,悄悄打开门,准备朝自己房间滑过去。只听小玫哎了一声。丁芬芳看也不看坐满客人的房间,朝自己房间潜行,一下子撞在一个人身上。这恐怕也是小玫的男同学,他穿着紫条白底T恤,比她高出半个头。他无声地扶住她胳膊,手掌大而长,手心凉凉的,没有汗腻。这男生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歉:“对不起,我在找厕所。”

她含糊地往浴室指了指,一下子逃进自己房间,反手推上了门。糟透了,这个家住不下去的了。

她希望自己口袋能有点钱,可以搬到圆舞浜任何一个旅社去住。等身体有一点力气,就买火车票回学校。她摸摸自己肩膀,原来撞在那男生身上时发髻散开了,长发披散在肩上,她闻见自己头发的气味……一只鸽子鸣着响亮的鸽哨飞远了,等它飞回来,未必还有它栖身的地方。或者,她梦想着的高级生活不属于她,属于小玫这样的女生。她应该回海边去,去面对她自己的真理、自己的道路?她瞥见墙角自己未曾整理过的行李,心里涌上同姆妈要一点钱就走的冲动。

丁芬芳取出行李里的圆镜子放在桌上,咬着发夹一把把梳通自己长发。她看见脸色里的黄基本散尽了,正恢复白皙,但缺乏血色。她重新盘好发髻,换上白色长裙,她擦擦眼角,用了微微一点点口红。她深深吸口气,站起来,又从镜子里看看自己腰身。她打开门,下巴微微扬起,高傲地走进了当客厅用着的那房间。

小玫吃惊地抬头看她,对她男同学们说:“这是我阿姐,从大学回来过暑假。”刚才看见她素面的两个男生瞥了她一下,喉咙里含糊打个招呼。只有那个撞到她的男生站立起来,很文雅地点点头,喊一声“阿姐”。

她发现自己没记恨小玫,她觉得这是公平的,甚至她发生了一点反常的欣喜,觉得家里有人同自己旗鼓相当。

她后来还是和小玫一起出门,她身体一好感觉就全好了。她在回海边去之前很想做一件事,一件很久没做过的事,就是去圆舞浜的路上走一圈!她想再看看男人骑脚踏车,看他们七七八八在自己身后摔一地!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回小玫也涨红了青春痘参加她的不要脸行动,不知道小玫什么时候给自己准备下一条把下身勾勒得呼之欲出的淡咖啡色美人鱼裙,她走出新村时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牢阿姐胳膊,脸几乎要埋到阿姐胸口。出得新村,她吐一口长气,在掩映的花木丛里伸头颈肆意张望,眼睛亮如夏日天顶的太阳。

芬芳拉住小玫的手慢慢摆动腰肢,等小玫僵硬的身体柔软下来呼应她。正溽暑天气,路上行人稀少,她们的彩排只吸引黄蜻蜓的点点复眼。她们往黄溪青年公园方向走猫步,背影像两条缠绕的小尾巴,粘她们鞋跟下蠕动。一辆脚踏车从后头慢慢骑上来,她听见小玫心脏噗噗噗跳动,她自己也盼望那人扭过头来,让她可以飞一个眼,要么叫人扑通跌下车,要么叫他半夜还想着下午……哪知道盘在脚踏车上的是个中年肥婆娘,她那张杀千刀面孔扭回来在姐妹俩脸上轮流看,往地上使劲啐了一口。

没等她俩的骚劲头被这肥婆弄残废,哗啦啦一片响,俩人身后倒了三辆脚踏车。转头去看,原来斜刺里蹿出一个半大小孩撞翻了两个老头。小玫咯咯咯笑得像只还不会打鸣的小公鸡,她比阿姐还要狂,两只手臂竖立到头顶,对着老头们慢慢扭了一转腰身,已经站起来的一个老头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笑天笑地走进黄溪青年公园,公园空旷旷水门汀地面热得发烫,知了像捆起了蹄子要宰的猪,叫得一浪狠过一浪。丁芬芳身体发虚,已是一身汗,比不得小玫正马齿苋般吐艳。她慢慢走到紫藤架子下,往长椅上坐下来,掏手绢伸到胸罩里头擦汗,慢吞吞吁出长气。小玫兴头高得静不下来,在暖风里微微扭腰,在听不见的迪斯科鼓点里跳舞……

丁芬芳听见了海潮的声音,声音从自己身体里头涨起来,钻进头颅,让她悲伤。小玫成了另一个自己,圆舞浜只需要一个让脚踏车翻滚的女人,当姐的理该出局了吧?回到海边就要面对毕业分配,她学的专业会把她送去哪里?

几个半大不小的男生犹犹豫豫在周围的灌木丛里出没,一个个扭头来看姐妹俩。小玫眼梢早就注意到他们,更起劲地显摆自己身体。

芬芳恍恍惚惚从海潮般思虑里转回青年公园,想警告小玫,已经晚了。

涎着脸的小种鸡们围上来,带来一股刺鼻的荷尔蒙气味,他们一旦小心翼翼越过一米线就忍不住要动手动脚了。领头的一个伸手搂住小玫腰肢:“来来,我们来跳吉特巴!”他们瞥了一眼长椅上的芬芳,仿佛对未痊愈的病容心生嫌弃,至少更愿意抚摸鲜花而不是一挑刚过完花事的枝蔓。

小玫啪嗒打掉小流氓手,尖叫一声。没等声音飞越到树梢之上,她的嘴巴就被捂住了,呣呣地发着颤音。几个流氓拖着小玫往石楠树丛里去,嘻嘻哈哈,像只同她俩开个玩笑。

丁芬芳站起身,头有点晕,她脱掉脚上高跟鞋,光脚站在滚烫水门汀地上;她把高跟鞋倒转过来,跑上去拉住小玫一只手,闷喊一声“放开她”。

已经处在兴奋状态的小种鸡们转过脸看她,有一个说“这一个也不错”,另一个道“把她也拉过来”。丁芬芳镇静自若问:“你们想蹲大牢?看门的看见了,他报警了!”领头男生笑嘻嘻伸手,往她下巴上一摸:“看门的是我叔,要不等会儿我们把你送去给他?”

小玫又尖叫起来。

丁芬芳感到两只手在自己身体上抚摸,她倒吸了一口炎热空气,忽然抡圆了手臂,高跟鞋尖利的跟划出一条银色弧线,噗一声打在一个涎脸男生耳朵前头。血水像消防水龙打开那样涌到受伤皮肤表面。

领头的看了一眼,他像喝过酒,并不在意血水,倒放开了小玫,心思爬到她身上。他黏糊糊又来她下巴上捏:“倒是你更对我胃口。”她等他两只手在自己腰肢上肆意爬动了一会儿,猛地将他一推,抡起高跟鞋,当头朝他鼻梁砍下去,这次又近又准,竟然打在他鼻翼旁,扑哧扎进了脸!

血色聚拢,领头男生先弯腰捧着鞋子和脸,后来直起身一下子拔出她高跟鞋,血溅半空,像一个礼花。小流氓们炸了窝,还扭着小玫不放。她抡起另一只高跟鞋,又死命向左手一个男的脸上砍下去,没砍到脸,砍在肩上,像一把利刃拉出长长口子,起先还白生生,马上喷出血珠子……

小流氓喊起救命来,公园门卫远远跑出门房往这边张望。丁芬芳冷笑一声,拖过吓坏了不能动弹的小玫,俯身摘了她的高跟鞋拿在手里,两姐妹赤着脚奔跑起来,她大声呼喊:“抓流氓啊!”

喊声充满了喜悦……

秦陡岩和项木走进剧场找座位,一边一个坐沈桐旁边。他们个子大,像她带两个保镖。

沈桐是话剧迷,一开演就拿着望远镜不放,秦陡岩和项木成了晾着的鱼干。中场休息演员出来见观众,他俩按沈桐的恳求,一边一个把她挽在中间,奋力挤开周围狂热人群,保证沈桐可以和女主角说上一句话。为此,秦陡岩后脑勺挨了一记报复性的掌击,项木被踩掉一只皮鞋。

沈桐终于拉住了女主角的手,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脸涂得像西郊公园山魈的屁股,戴假睫毛,像一盒火柴全插进了眼眶;大姐对待沈桐可不那么客气,首先她甩了沈桐纤细的手,其次她竟然撇了撇嘴,似乎他们是冻坏的乞丐求她施舍肩头狐皮。

沈桐仍旧痴痴望着大姐女主角,秦陡岩可忍不住,向这妖精做了个鬼脸。他模仿了大姐女主角撇嘴的动作,下巴缩进来,嘴角弯下去,像他见过的那些特别老特别老的老太太吃饭。那女主角吃惊地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到他头上一阵乱摸,弄乱了他的发……大姐女主角痴笑着转身进了后台,还转头回望他一下。

秦陡岩臊得发慌,很多人都莫名其妙看他,项木很感兴趣地打量他,问他发生什么事。秦陡岩挤出人群,手臂上还挽着沈桐,沈桐笑盈盈望他说:“你模仿她很像哦!”

散了场,两个保镖送沈桐回家,三个人都莫名其妙开心。项木对沈桐说:“这样快乐的夜晚我们逃夜吧!不回家,去外滩看日出!”沈桐路灯下转着黑眼珠考虑他的提议,秦陡岩在一旁说:“开玩笑,不要把沈叔叔急死?”

项木点点头:“沈桐,让他先回去,顺便向你爸报告一下。我们俩去外滩,要是有船,我俩直接就私奔吧?”

“去你的,”沈桐笑着扭过头,踢了项木一脚,“赶紧回家,我碰到花痴了!”

送完沈桐,项木不让秦陡岩回家,两个男生找家小酒铺子,开始喝啤酒,卤鸡爪子下酒。项木咂嘴说:“我爱上沈桐了,你呢?”秦陡岩回答:“严肃点。”项木直起酒瓶,咕咕噜噜灌了大半瓶,抹抹嘴上啤酒沫子:“我要发起进攻了,你呢?”

秦陡岩也喝了好多,啤酒胀肚子,不醉人,醉人的是人面桃花。

项木当即要来纸笔,在点菜单子上给沈桐写情诗,拿给秦陡岩看:

爱,何不与我同走天涯?

爱,你是那初发的嫩芽

爱,你的裙裾若是花瓣我的梦是花蕊

爱,曼陀铃拨动了月色我就在月影中张望

项木说要回去把情诗工笔录在《少年维特之烦恼》扉页上,撕下来寄给沈桐。

秦陡岩有阵子没去火炬读书会,圆舞浜夏夜总叫他难以入睡。他在溽暑中翻来覆去,常半夜爬起来,摸索着开门出去,在新村水杉树下打转。他借着月色,头伸到水杉叶下往天空看,看见那些抓着水杉枝条在夜里瞎了的黄蜻蜓,他把黄蜻蜓一只只捏住薄翅膀扯下来夹在十指间,它们无助地划动自己那六只脚,月色里一嘟嘟复眼集体幻出暗淡彩虹。他举起黄蜻蜓,对着圆月放松手指,只见幽灵的黑影飞向四面八方,发出嗒嗒嗒振翅声……

他不明白自己在思念虹的间隙为什么却常想沈桐,沈桐在他对虹的单相思里是什么角色?他烦恼的不是沈桐吧?他烦恼自己该不该在上课或下课时明明白白转过头去,对长年累月坐自己脑袋后头的虹说句话。至少,他可以大大方方问她是不是也搬圆舞浜来了。

再去火炬读书会的那天,秦陡岩迎面碰见了笑嘻嘻的沈桐。沈桐看见他,脸上露出滑稽至极的喜乐,她拖住他衣袖把他拉到老房子窗口:“你收到过情书没有?”

“没有。”他干涩地回答,却咧开嘴跟着笑。

“我收到一封。”沈桐像看了滑稽戏捂住弯弯红唇,“你想看看吗?”

没等他回答,她从挺好看的奶油色小挎包里摸出一封毛笔写地址的信,纤细的手指扯出信纸,像一把就将项木的小心灵揪出来放他面前。他还没看呢,沈桐就哈哈笑起来;她乐不可支,像期待谁说的好相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知道这是谁的扉页谁的诗,就慢慢读出声来,装成第一次看见;读一句,沈桐笑一回,等读完,她满面泪水,掏出手绢擦。他看她黑亮的眼珠,说:“我知道这首诗。”

“嗯,你怎么知道?是谁写的?”她歪过脸,一边头发垂在脸颊上,荡荡悠悠。有一股香气……

“我知道这首诗叫作《鼻涕虫爱情》。”秦陡岩当即出卖了项木。

“哈哈哈,”沈桐点着头,小小下巴好看地一点一点,“我也猜到了!”

他们一起离开读书会老楼在洋气的狭马路上闲逛,她的小挎包在臂弯里文雅地摇晃。走了一会儿就有一个有汉白玉小女孩塑像的公园。他们逛进公园,沈桐坐在秋千上,阳光照着一丛红色美人蕉还有穿白裙子的她。他推动秋千送她深入金色阳光,法国梧桐叶子在风中沙沙响,她闭上眼睛,裙子荡起在风中……这光景太美了,像一张明信片在风里飘,又不可触摸,似乎一碰就会惊醒上演中的梦。沈桐张开眼睛,微笑着凝视他。这一刻五色光波浇湿了秦陡岩视网膜……

秦陡岩有两个年纪比他大不少的堂兄,大堂兄比他大二十岁,小堂兄比他大十五岁。他们住在武定路由商业委员会分配给进出口公司职工的小洋楼里,虽是无产阶级,却拥有体验小资产阶级之蜕壳的机会。

他俩都自诩是他人生导师,用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式向他灌输做人道理。

秦陡岩有一小段时间被父亲寄养在堂兄家,以便他认真复习功课考上重点高中。大堂兄是个温柔但不苟言笑的人,他木讷地监管有很多怪念头的小堂弟,却对小堂弟父亲直截了当的警示毫不苟同。大堂兄热衷于向他展示数学应用题的各类解题秘诀,只要他适当展示自己的聪颖,大堂兄便喜形于色,用他灵巧但生有皮肤病的双手做出妙不可言的各种点心奖励他。

小堂兄天生鹰钩鼻,身材高挑,有“魔鬼胡安”的绰号。小堂兄喜欢观察秦陡岩而不是骄纵他,暗示他世界上存在纪律性。他和小堂兄同居一室的那一周,被一小袋“遗忘”在梳妆台镜子前的咖喱牛肉干折磨得灵魂尽显。他每次从袋子里挤出一小粒牛肉干品尝那激动人心的香味,徒劳地掩饰牛肉干袋子的逐日消瘦,最后只好像一只被自己打败的小公鸡,在未发一言的小堂兄面前心里生鬼,不由自主去讨好,试图免除被揭露和羞辱的结局。

他之所以在这当口想起大堂兄和小堂兄,对他自己言,是微妙的。他觉得大堂兄会要求他拿出公式解答关于虹和沈桐的应用题;小堂兄不会对他心里的疑惑露半点表情,小堂兄其实比他哥厉害,已掌握他内心缺乏纪律性和不尊重规则的事实。小堂兄不把话说出来,要看他自己会怎么做下去。

秦陡岩这么一来就借到了胆子。

这是个下了场暴雨的下午,轮到上时髦的手工课。教室讲台左后侧有个储物间,里面背靠背放着两张课桌,还有一个窗户。秦陡岩看见虹和小玫在里面折纸鹤,他在手工课上和虹是一组的,他在储物间门上敲了敲,走进去一起折。清新的雨后空气从窗户灌进来,清香飞荡。

“你也搬到圆舞浜来住了吗?”他很严肃地看着虹,像户籍警干巴巴盘问新来的住户。

虹心情愉悦,白皙的瓜子脸挂着红晕:“哦,原来你也住在圆舞浜!怎么我们三个都成了邻居?”

小玫夸张地举起台面上的纸鹤,在空中蜿蜒它们飞行的轨迹:“来吧,就要放暑假了。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玩!”

一个男生在门外探了探头,小玫惊叫一声:“快关门,别让那个人进来!”

秦陡岩跳起身来关了门,把笨拙的钩子挂进门边的搭扣。门上马上响起了敲门声,两个男生在叫门。他看看小玫,又看看虹,她们愉快地笑着,做着纸鹤,仿佛赢得了清净。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处境,可又说不明白。

门外的男生开始叫唤他名字,并且喊:“你开门呀,你凭什么在里头?”他凭什么和这两个女生关起门在里头而把其他人拒之门外呢?他忐忑地看着紧闭的门,看挂钩因为有人用力推门而跳跃在搭扣里。他又看看虹,虹笑了,她脸上那娇艳的色泽一下子映入他心扉,形成了永久的回忆……

沈桐答应秦陡岩的邀请要到圆舞浜来玩了!这不是一个随便的答应,因为圆舞浜真的很远,平时不骑脚踏车的她要倒好几辆公交车,在路上花费一个多小时。她不会只为了听听郊野的蝉鸣来圆舞浜吧?他感到满心欢喜,他喜欢看见沈桐的童花头,看见沈桐明媚的大眼睛,尤其喜欢她纯净的笑容,甜得像8424西瓜爽脆的红瓤……

“要不要通知项木一起来玩?”秦陡岩想起项木在半夜喝啤酒的诗情,犹疑地在读书会上问沈桐。

“不要!”沈桐扑哧一声,明亮的眼眸漾笑意,嘴角弯起来看他,“别告诉项木,我一个人来找你玩!”

他怕沈桐找不准圆舞浜无标无识的新村,迎到浜区工人文化宫门口车站去接她。约定时间她没到,他眼巴巴望远方:沈桐会不会放自己白鸽?

时间过头了十五分钟,她的身影仍没出现,他心里仿佛有一万只蚂蚁爬。又一辆65路车来了,前后中三个门都往下吐客人,那些穿蓝着灰的人影儿一个个落下地来,就是没沈桐。车慢慢开动了,他觉得沈桐不会来了,这只是一个被女孩子忘记的无聊的约会而已……公交车刹车发出呜一声,中门打开,一个白裙子少女笑吟吟跳了下来。沈桐忽闪着睫毛朝他笑:“还好我眼尖看见你在那里哭丧着脸,哈哈,否则我就去下一站啦!”

秦陡岩问沈桐:“你热吗?”他早看妥了远处冷饮店,他带她走进去,一人要了一杯绿豆刨冰。

天色那般热,老天一点不体贴他美好的地主之谊,骄阳把守冷饮店外面道路,他徒劳地向沈桐描绘圆舞浜景色,却想不出浜区此刻哪里能提供一小片绿荫。还是沈桐机灵,她笑吟吟安慰他:“你有脚踏车,去你家吧,等太阳下山再出来逛!”

他推过脚踏车,沈桐坐在他身后,他奋力一踩,向着灌木深处的小径骑去。沿着浜的骑行创造一丝凉风和一星星悠然气氛,沈桐说:“你停下,停下,我坐在后面颠得很!”

他为难地看沈桐,心想如果让沈桐骑车,自己可以在车边奔跑。不过沈桐没这么烦劳他,她指指他座前的横杠:“我坐横杆吧!”

圆舞浜沿岸的灌木突然发出阵阵馨香,麻雀的鸣声悦耳动听,圆舞浜水流出了汩汩曲调,天上刺眼的白云毛茸茸地爱死人!沈桐坐在他前面,他两只手臂护卫住她,鼻子正凑在她秀发上,秦陡岩闻见了沈桐,她是酷暑天的茉莉。沈桐纤细的手指指向远处:“骑士,堂·吉诃德骑士先生,那边有一排风车!”

笑声渗入时间,直飘到时光的尽头……

虹全然没想到课间休息秦陡岩会一反常态地转头过来,他平素僵直的脸颊突然对她绽开一个笑容,这笑在始终拉长着的脸上浮现,犹如一朵莲花从水底冒出来,缀着无数的水珠。虹被他奇异的笑容迷住了,好像那笑容里藏有看不清的很多东西。

他轻轻对虹说了一句话,虹听清了,刹那间她的脸红了起来,马上红到脖子根,火烫烫,跟喝了一大口春节酒似的。

虹完全没心理准备对付班里那些几乎还没她高的变声不久的男生,尽管坐在她前头的这一位事实上已比她长得高了些,他依旧和他的小弟兄们一般怪模怪样。虹谢天谢地他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撒腿跑出了教室,留下虹在同桌的痴笑声里喃喃吐一句:“怪伐?”

秦陡岩适才转过头来对她说的是:“我今天看了看,原来你一边是双眼皮,另一边是单眼皮。”

慢慢有一种委屈需要倾诉,仿佛一种太长久的姿势需要改变;又仿佛看着深红的嫩叶逐渐变了翠绿,眼睛一花,竟看到绿叶间绽出粉色花蕾,虹莫名其妙体会自己的亢奋已有一阵子啦。

她在瓷碟坯子上画的工笔现在有一种动起来的韵致,烧窑的亲戚已经指出了这一点,认为她有天赋。她恰恰相反,觉得自己没天赋,选择画画只是对父母安排的一切生发出一种轻柔的反感和拒绝。

爸爸对自己很好,他是一个同时和许多人打交道的展览馆经理,他每天掰开自己黏糊糊的眼皮,就能报出这天要会见的形形色色陌生人的名字,不但有中国人,还有外国人。爸爸会说一些俄语,不过俄语已没用武之地了,他的外国客户都讲英语,对他偶然高兴吐出的俄语单词不是吃惊大笑就是吃惊地板起面孔。爸爸只有看着她画画才纯天然地开心,他站得很远地看她画画,不想惊动她,却让她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又不直说,她等着爸爸说话,往往影响了心里连贯的画意。

说实在的,虹很喜欢爸爸带她去看展览会。南京路和延安路中间庞大的展览中心是俄罗斯建筑,她喜欢俄式石头建筑上繁复的花饰,却为室内宏大的凉意感到瑟缩。

只有一个个展览会布展完毕,石头展馆的凉意才会短暂被充盈的人气和精美的展品逼退。爸爸总在开展第一天带她去参观,各路领导和模特儿一起站在开幕式舞台上,她早早走进等待观众的展厅,把奇特的展品看个究竟。不过,虹知道自己最期待的不是展览会上的东西,而是展览会引来的一部分和常人不一样的人。这话该怎么讲?不是歧视普通人啰,展览会总有那么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高人,才艺超群,俊朗潇洒,成熟生动……虹知道那是她仰慕的妙人儿,只能远远地看,根本接近不了,一接近就会叫自己尴尬和难受。

妈妈是心思缜密的财会人员,大专一毕业就在国家的进出口公司当财务,她不但公司里不太说话,回家也总闭着嘴。

虹观察过爸爸妈妈的互动,简直就是相敬如宾的标本。爸爸对待妈妈,像对待展览会上光临的外宾;妈妈把家务干好,像对爸爸有了工作上的交代,剩下时间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妈妈关照爸爸:“独养女儿你放在心尖尖上,只有这一个要求。”

只有这一个要求是啥意思?虹琢磨过妈妈的话,琢磨不明白,当然也不能问。她觉得自己和爸爸不一样,爸爸总用尽全力,想把每个展览会办得尽善尽美。她觉得自己像妈妈,凡事尽力而为,什么也不强求。

难道这世界能听得见你小小的心意?难道真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东西特意为你留着?难道爸爸妈妈这样过着马马虎虎的日子他们的女儿能高超到哪里去?

虹很早开始就是后退着看一切的,她不求上进,她害怕所有鼓起劲来闹哄哄的事情。这是她观摩爸爸的展览会得出的秘密心得:总有人在展览会上抢尽风头,不是出没在电视镜头里就是让摄影记者围着拍照,但也永远有人静悄悄坐在自己展台后头,面无表情地看开展第一天上午的表演……虹没看见咋咋呼呼的家伙们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回报,不过,什么也不做的人并非没资本吹嘘,如果你像个画家那样仔细看,能看见很多了不起的东西和不声不响的人躲在一起。

虹觉得后退或谦让比前进和竞争舒服,人不需要吃什么“开口饭”,自己的脸皮是自己的,让脸皮无谓地去人前运动,不但疲惫,而且让人害羞……

坐在自己前头这位男生和自己有一点相似,他的脸皮也大体是他自己的,像只没出租的柜台,卖的是自家东西。不过,虹觉得好笑,这男生并非一个坐自己展台后静悄悄看戏的人,他脸上表情丰富,一会儿瞄着人家鄙夷地笑,一会儿看着热闹啐一口,尽管都是自己表情,不过,坏表情多、好表情少,那些讨人喜欢的模样儿,他根本学不会。

这和爸爸的性格完全是相对的了。虹知道爸爸最大的修养是喜怒不形于色。爸爸对她讲过这么做人的道理,归根结底是为自己好。男同学们年纪实在小,根本还不明白做人是怎么回事。虹只惊讶地发现自己喜欢看别人放到脸上的表情,反而对符合爸爸模式的“小大人”隐隐有丝反感……虹没总结自己思想的习惯和能力,反正,顺自己性子看看好了,对什么都不必热衷。

只是……只是今天这家伙猛然回过头来对她胡说什么“双眼皮”“单眼皮”,他到底哪根筋搭错如此唐突无礼?他脑袋背后长眼睛的吗?什么时候拿她看得这么仔细?双眼皮和单眼皮一边一式,这早在她自己心里挂了号了。虽还不能说是心病(因为她自己看了,不觉得难看),毕竟是一种不对称,毕竟是少有的怪现象。她跟妈妈都没谈过这事,只在心里求过天,希望两边都双眼皮。没想到这心思今天被个怪里怪气的男生说破!

这,这简直过分,越琢磨越觉得过分!虹觉得被前座的傻瓜狠狠冒犯了一通,他根本不是什么亲密的人,却来评价她长相。他到底什么意思?还那么诡秘一笑,仿佛有更多没说出口的心里藏着!

放学回家路上,虹随着公交车颠簸。爸爸搬家虽然住上了高楼享受了电梯,却搬出了闹猛的旧英租界弄堂,还付出了距离的代价。她需要忍受一段跋涉的日子,直到将来住进大学寝室。进哪个大学是目前最大的人生疑问,在这个城市,读什么大学确实会决定今后过怎样的生活。大学是不同的门,推开哪扇门,既是读书考试的结果,恐怕也命里注定吧!虹决定不去多想。

不想高考,她就又想起单眼皮和双眼皮来。不知道为什么,一阵羞愤过去,她忽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男生比以前亲近了些。他怪怪地存在着,不但永远坐在她眼皮底下,而且现在竟然搬家到了一起,成了浜边邻居。

像是为这年级马上要参加高考,坐在教室第二排的一个家里有海外关系的女生决心要组织一场家庭舞会,但不可能邀请所有人去她家,她家只一栋石库门房子嘛。她要求所有被邀请到的男女同学守口如瓶,在约定的傍晚换上适合跳舞的衣服到她家。不会跳舞也不要紧,她自然可以教大家。

这位同秦陡岩从没讲过一句话的女生竟然邀请了他,让他着实大吃一惊。

整个班级也只有两个男生得到邀请,其他应邀男生都是别班的;班里的女生得到邀请的只有一位,是小玫。

这份邀请是天上掉下的一串紫樱桃。当神色端庄气性恬淡的舞会女主人悄悄在走廊里向秦陡岩提出邀请时,他顿时听见了不存在的音乐。他严肃地板紧脸,点点头,仿佛这只是课外兴趣小组一次例行聚会。

整个下午秦陡岩心花怒放。不是对这女生有意思或误认人家对他有意思,他准确地领会了这件事的本质:有人,一个高雅的女生,认为他值得被遴选出来参加她人生中某种柔和的成长仪式。他得到了一种从没得过的资格,他在书籍中领悟过这种资格,得到这资格的人就仿佛被允许往上长出那么一截子,能在这种时刻而非元旦春节就感到自己长一岁。

什么衣服是能穿着参加家庭舞会的呢?简单说,他没这样的衣服。为了这个,他怨恨起他母亲来。

母亲很关心秦陡岩每天的衣着,不过她关心的是冷和热。甚至在冷和热的问题上她还过于偏袒冷,担心他穿少,不太关心他是否穿多。朴素是她为儿子挑选服装的唯一标准。有那么一些时刻,对服装其实并不在乎的他想过“朴素”这词。什么是朴素呢?大概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想法。

秦陡岩想朴素就是色泽暗淡料子结实,不容易弄脏。他唯一的要求是朴素衣服不要总是硬得像纸板箱,软一点并非大错。不过,他母亲一说朴素,他算开了眼:她选来的那些上衣和裤子,包括冬天外套,都有一个共同点:土气。

“姆妈,朴素不是土气!”他理直气壮地对新衣服发出鄙夷笑声,用两根手指拈起衣服领子,仿佛他本人有什么了不起,怎么地就跟这些衣服合不到一块儿去。

“你还不到要漂亮的年龄。”母亲不慌不忙平平淡淡回答他,然后一连半年的早晨都要对着穿衣服的他夸奖她挑的衣服如何价廉物美,直到他后悔轻佻地发表过对衣物的看法,并暗暗发誓再不对衣服作任何挑剔。

家里怎么可能有可以穿去跳舞(尽管他只观摩过东综大学生舞会,从未学过舞步)的衣服?找也不必找,这是个需要自己想办法的难题。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找什么人借衣服,衣服不是出借的东西,这有点像人的皮肤,很难安到别人身上不带主人体臭。他知道自己该去买衣服,可以借的,是钱。

小玫知道秦陡岩是本班被邀请的两个男生之一,她放学时推着她的凤凰车问他可不可以一起骑回圆舞浜:“你要骑慢一点,我骑快了会头晕。”

他带她走一条近路,直插中山公园,然后往凯旋路下去。小玫叹气说:“我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去,你帮我出出主意?”他僵硬的脸颊松了松,挤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我穿得这么土,我能替你出啥主意?”小玫把车拐到圆舞浜商场门口停下:“我们上去看看衣服?”

觉得自己倏然长高的幻觉又来了,秦陡岩迷迷糊糊觉得一种欣然。他停好脚踏车,跟着小玫往商场楼上走,小玫对他来说很家常,就是个邻家小妹,长得还肥了点,不太讨他喜欢。他乜斜眼睛问小玫:“你不让女同学当你参谋,让我看有啥用?”小玫掩住嘴一阵笑:“亏你也问得出这种幼稚问题,女生买衣服自然要男生挑。要不是别的男生没收到请柬,我还不找你呢!”

小玫跳跳蹦蹦上楼梯,他跟在后头,手抚汗渍渍的栏杆,鼻子里闻到一股化纤织物的气味,二楼楼梯口就是个布料柜台。小玫停在楼梯转角的塑胶模特前,歪过头,琢磨模特穿的外套。他犹疑地摸着下巴,下巴上有了点嫩胡梢;他张望一下商场外马路,马路上一排梧桐树遮住电影院招牌,有小女孩高兴地舔着橘红色雪糕走路……小玫回头招招手:“这套黑白纹的我穿如何?”

秦陡岩哧哧笑起来,小玫惊诧地回头看他,眼里淌出恼火:“怎么了?”

“你穿这个?你不怕变斑马?”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有那么多漂亮衣服,干吗还买新的?”

“你觉得我哪件衣服漂亮?”小玫青春痘红红地热闹起来,“你说一件。”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腾地也恼怒起来。他掩饰着自己怒意,用手掌遮住自己额头,在手掌后面深呼吸了两次,好像拼命在想,然后他放下手掌,对小玫笑了:“上周穿的衣服就很好!”

小玫松了口气,扑哧一笑:“那是旧衣服,我姐姐扔了不要的。”

“你有姐姐?”他漫不经心问,“也住在圆舞浜这里?”

“你暑假来我家玩吧,”小玫说,“暑假我姐姐就回来了,她在海边上大学。”

“既然来了,我倒想去选一件衣服,”他对小玫点点头,“我没合适衣裳去舞会。”

“走!”小玫大喜,“我帮你挑!”

三楼男装部简直是过时男装集中营,至少,小玫是这么认为的。她跑在他前头领着路,一个柜台一个柜台摇头叹气。她不停耸肩,有点学什么人的样子。她对他摇头叹息:“宁愿到学堂边上的第九百货去买,圆舞浜这里糟透了,虽然便宜点。”

秦陡岩为难地扫视四面八方男装,觉得没必要对小玫隐瞒,他为难就为难在一个地方:“我没钱,还是在圆舞浜买衣服好。”

小玫说:“既然如此,我给你出个主意。西装你就别穿了,他们那些人可能会穿西装去跳舞,喏,那边的风衣不错,你个子高,穿上试试。”

他从没正视过这些像给外科医生又像给实验室教师穿的长衣服。小玫招手把营业员喊来了,营业员又把其他营业员喊来了,大伙儿七手八脚扒下模特架子上几件风衣,一件件软倒在玻璃柜台上。他穿上第一件,小玫耸肩:“太大!”他穿上第二件,小玫笑了:“包粽子!”他穿上第三件颜色几乎发白的,小玫一拍手:“这件绝了!”

穿衣镜远在三楼的另一头,就在楼梯口,秦陡岩扭扭捏捏被小玫带过去照镜子,觉得营业员都看他,怪让他不舒服的。等看见镜子里一个男生潇潇洒洒走近,他注意到自己的头发被风衣衬得飘逸起来……

“包起来,包起来,阿姨,我们回家拿钱。”小玫央求半信半疑的女营业员,蹦蹦跳跳抢在他前头下楼来;她跨上脚踏车,已经忘记是自己来买衣服,一个劲叮嘱他,“万一你家里要不到钱,到我家来拐一下,我借给你。”

看小玫骑远了,秦陡岩推着脚踏车走到黄溪青年公园边,又把车停了,背起书包进公园去,想趁天还亮,背一遍近代史。他托着腮坐在浜边,不由自主想起沈桐那天来玩。

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桐笑着叫着,一跑进他家就静下来蹙起了眉头,捂住小肚子。是不是吃刨冰吃坏了呀,沈桐听了摇头。他赶紧倒杯热水,沈桐摇摇手。沈桐好看的笑容没了,她幼嫩洁白的圆脸痛得冒出细密汗珠,她倒在沙发上,轻轻呻吟……

他又怜惜又惊慌,实在吓坏了。“我要不要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送你去医院吧?”他跪在沙发边,又不好意思碰沈桐,两根手指搭搭她额头,冷冰冰的,倒没发烧。

沈桐摇摇手,细声问:“你家有止痛片吗?”

止痛片?没有啊!谁吃止痛片?他急坏了:“光止痛可不行,我送你去医院吧,要赶紧!”他急出眼泪,看不得小朋友这样子煎熬。

沈桐勉强笑了笑:“你别怕,我是老毛病。我,我……痛经!”

他半明半白。他明白自己可以放心;不明白痛经到底怎么回事。

沈桐又痛得咧开了嘴,他跳起来跑出去敲一零一室佟家的门。他从没敲过佟家的门,他不管不顾用力敲。一个肥胖影子出现在纱门后,佟老太婆自己跑出来应门:“喂,你好!”

他怯生生问佟老太婆:“佟老师,您家有没有止痛药,我同学病了。”

佟老太婆狐疑地望着他,眼睛里都是问号,他咬咬牙,硬气起来说:“她第一次来玩,一进门就倒下了,她……她说是老毛病,痛……经?”

“哦!”佟老太婆满意地哼了一声,“你等等!”她利索地把药拿来了,看上去还挺怜惜他担惊受怕,“没事的,给她吃一片,喝点水,马上就好!”

“谢谢佟老师,谢谢佟老师!”他喜出望外往家跑,扶起沈桐,喂她吃药喝水。沈桐也奇怪,药不过才咽下肚去,她就缓了口气,喝半杯水,放下杯子,笑了,眼睛亮晶晶:“我好了!不痛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坐到地板上,抱住自己头:“担心死我!”沈桐伸出纤细白手,伸到他乱发里揉了揉,他满心甜。

秦陡岩坐在河边念沈桐,半点鬼历史没看进眼睛;他转头望望风景,看见一个男人慌慌张张跑进公园深处,一只钱包从他衣兜里掉出来,在水泥地上弹跳一下,趴倒了。

秦陡岩恋恋不舍放下心头沈桐,跑过去捡皮夹,皮夹鼓鼓的,里面很多钱。他喊了一声,那人已没了影子。他知道公园小,而且只有一个进口,同时也是唯一出口。他不慌不忙顺小径追下去,跑过秋千时他若有所思看了看,也看了看秋千后的百日菊,红黄紫各色花盘上满是凤蝶……他看见那男人靠在树干上吸烟,他跑上去说:“你钱包丢了。”伸手把钱包递过去。

男人的烟从嘴里掉下,落在地上溅起小火星,下意识摸自己口袋,哎呀一叫。接过钱包,那人脸上露一阵欣喜,抬起眼,眼神真叫友善。男人没说谢谢,他打开钱包,就摸几张大钞塞过来:“这个给你,幸亏你!否则就没了!”

秦陡岩矜持地拒绝了男人的钱,淡淡一笑,回头就走,仍旧走回岸边,坐下背书。那男人恭恭敬敬追过来:“小同学,真是谢谢。你不要客气,我是一定要你收下的。”他把两百元钱放在他历史书上,一边打躬作揖,一边急急跑走了。

秦陡岩愣愣地看着大额钞票上毛周刘朱的头像,那男人急急慌慌跑没影了。他把两百元夹到历史书里,托着腮帮子看汩汩流淌的河水。他想这钱突然跑到手里来,是为什么呢?让他去买衣服参加家庭舞会?还是请沈桐吃饭?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径直走出公园穿过马路进了圆舞浜商场,他跑到风衣柜台找到那个女营业员,愣愣问:“那件风衣多少钱?”原来才要五十三元。他付过钱,拿起装进纸袋子的风衣,头也不回跑下楼梯来。

正准备穿过马路取脚踏车呢,电影院那边一片嚷,他扭头看去,只见刚才丢钱包的男人被两个戴红袖标的从背后按住,一个胖男人在边上跳脚:“小偷,小偷!就是他偷我!”

戴红袖标的从被按住的男人兜里翻出钱包,递给胖男人。胖男人扯出钱来沾点唾沫点数,一边喊:“证件都在,你看你看,照片上可不是我?!钱少了,少了两三百!”

这些人押着被逮住的小偷往圆舞浜商场这边走来,派出所就在商场北边、中心医院斜对面。秦陡岩看着刚才给他钱的男人被押过来,第一反应是背过身躲进商场去,可他不愿意这么做,脚跟黏在地上。他可能会讲不清楚的,这件事真是太鲁莽了。他呆呆等着什么事发生,等待厄运找自己。他用了那钱,就没啥好为自己辩护的了,他觉得一只黑手往自己面门抓下来,有点晕眩,喉头恶心……

被人扭住的小偷抬起头四处看看,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他俩四目对视时候,小偷仿佛露出了一丝腼腆,转开眼睛茫然看路人,不过马上还是把眼睛转了回来。

这时候几个男人几乎已经把小偷推到了他面前,小偷忽然调皮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猛地低下头,让人把自己押前头去了……

秦陡岩回到家里,心里还走马灯似的想着小偷的行止。他不打开灯,坐在自己小房间的暗影里,很难消化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发生得太快,让他眼花缭乱,等回过头想明白,事情早过去了。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长大,可没一件事做得完美。

当图书馆管理员的父母对秦陡岩应邀出席女同学家舞会表示了暧昧的同意。他期待父亲说些什么,也期待往常絮絮叨叨的母亲说些什么,他做好了面对冷言冷语的准备。不管他们说出什么,他没向他们要求什么,也不开口要零用钱,他终于领会到小偷塞给他的两百元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既然老天给了钱,赞成他拿这钱办他想办或该办的事,对父母就不需要纠缠过多,父母从来都用一种审视的态度对待他生活中的一切。他们不在他眼前,他也常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而不敢做很多事。

还好,听说他周六晚去市中心女生家跳舞并且可能很晚回家,父亲和母亲只是对视一眼,然后父亲点点头:“不要太晚回,碰见女生家长要懂礼貌!”

周六天气意外地凉快,下午不上课的,秦陡岩骑车回家。小玫约了他傍晚一起从圆舞浜出发,那不能骑车了,要转两次公交车,走一段路,才到达聚会地点。

他回到空静静的家,父母上班前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可惜屋后臭水浜的气味经久不散,这是一个干干净净却臭味缭绕的套间,是他青春期不得不居留和躺卧的空间。

想象夜晚的舞会,秦陡岩梳理了一下头发,拿出干净白衬衣换上,下身也换干净黑西裤。他从自己床底下拿出父母不知道的纸袋,从纸袋里掏出风衣。他呆呆站在穿衣镜前面看镜子里陌生的男子,油然生出奇幻胡思。他又把风衣脱掉,找出鞋油来给黑皮鞋上油,鞋油的气味压过了弥漫的臭水浜味,令他精神一振。

可明明心情蛮好,忽一阵心闷,有种奇怪的失望把眼前东西罩层阴影。

去参加这舞会是为什么?他对舞会好奇得要命,却隐隐约约感到同舞会格格不入。不仅他不懂舞步,而且不知道该在人家家里说什么做什么。他想到小玫,还好有小玫做伴同路,否则心里更发虚。

秦陡岩走到房子后面,想确认自家住在一条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臭水浜旁。不晓得这说明什么,但总是他这个人的一个特征吧?住在臭水边,每天被强迫呼吸臭气。同陌生人介绍自己时候,该不该介绍这一点?

他心里忽一动,涌上一股暖流:沈桐来过这个家,她在这里身体不舒服,又慢慢好了,说说笑笑好一会儿才走。她明明呼吸到这里的臭气,对一个陌生人,臭气会显得更野蛮更无礼,可她一丝一毫都没表现出闻到了臭气。

他气愤不平地俯视那不宽的臭浜,浜面黑而污秽,黏稠如柏油,河边蜀葵已开得七零八落,褐色的、结成纽扣粒形状的种子粗糙排成上上下下扭曲的小阶梯,远看像空中的星系。他转身走回家去,此刻他不想去同学家参加舞会了,要不要穿着这件风衣突然跑到沈桐家去呢?

那天他们从家里出来,天其实还很热。沈桐虽不再疼痛,看上去平添了一层倦意。秦陡岩让她坐在脚踏车后座上,沿着圆舞浜兜风。每次回头看她,她都对他笑。她的笑容在任何时候都超级明媚……

他们进了黄溪青年公园,沿傍晚的树荫慢慢散步,追着嗅浜边栀子花香气。

他想去百日菊上逮凤蝶给沈桐,沈桐却看中了秋千,她永远那么喜欢秋千。“来呀!推我一把!”她银铃般笑声响起来。

他放开被他捏住翅膀的玉带凤蝶,蝴蝶跌跌撞撞飞开,他转身推秋千。沈桐坐在秋千上,看着他笑,眼色如波……他推呀推,越推越高,沈桐尖叫着,像精灵在夏天火烧云下飞去飞来,夕阳染金她白裙子……她让他一瞬间忘记了其他人。他脸上尽是欢乐和爱怜,他只比沈桐高一个年级……

自打那个傍晚之后,秦陡岩还没见过沈桐。他心里总隐隐不安,因为他把她送上公交车就回家了。但是,他难道不该一路送她回富民路吗?不是他不愿意,他不确定自己有这资格,他又不是她男朋友。可是,她身体不舒服,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会体贴人?

天完全黑了,路灯洒下黄晕。秦陡岩臂弯里挽着风衣,方才和小玫倒换了公交,走路找到中学附近女同学家。女主人女生打开家门,首先拉住小玫手,叽叽呱呱地开心。他忐忑站在她俩身后门外,想起来把风衣穿到了身上,不知道手该插裤兜,还是该伸风衣口袋去。这风衣第一次穿,还没出浜区,走路已碍手碍脚,憋他一身大汗……小玫往里一进,女主人女生对他上下看,笑了:“好神气哟!”

他进门脱掉风衣,浑身一轻松,白衬衣黑西裤黑皮鞋才是他本色。他看客厅,有好多其他班的男女同学,一个个打扮得山清水秀,都喝饮料。饮料预先倒在毛玻璃的杯子里,发出绿色和黄色微光。女主人女生端给他一杯橙汁:“你随意。”他和自己班那男生不熟,还好这里有一个是他跨班的朋友,一起骑车玩过南翔镇的,他跑去打招呼,听这朋友和一个女生说合唱团事情。

女生家里没家长出来,餐厅却准备了食物,大家跟那女生进去拿吃的,每个人都用一个空碟子和一个塑料叉子。秦陡岩很新奇看同学们端着碟子站着吃晚饭,没人同他说什么,他很想吃饱了溜出去。

不过溜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太不礼貌,而且小玫还要他陪着回家。一吃完饭,几个女生就负责教大家跳舞了。客厅放了慢悠悠音乐,女主人女生给不会跳舞的人演示国际标准舞舞步:男生起手必须后退,这是礼仪,然后按慢四拍子转身,手导引女伴。如果谁要白手套,桌上已经放好了。

学了一会儿,大家搭伴练习,秦陡岩不懂邀请女生,就让在一边,墙角里站,看人家跳。女主人女生笑吟吟走过来同他搭伴,她脸上笑容比往日热情多了,这是她的舞会,她得关照每一个客人呀!他很顺从地学,也能同别人一样带舞伴转圈,只一次轻轻踩到她脚尖……音乐旋转不停,二十多个快高中毕业的学生跳高兴了,抹着汗,都笑……舞伴突然问他:“你想过出国留学吗?”

女主人女生后来又教大家跳杰特巴,一蹦一跳,热闹喜悦。大家学跳了好一会儿,喝了更多的橙汁和柠檬水……开始有人告辞,掏出带来的礼物放主人家门口桌子上,秦陡岩没带礼物有点窘。他等小玫告辞一起回圆舞浜,可小玫兴奋得很,和男生女生叽叽呱呱不停,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她才依依不舍和女主人女生说再见。他对女主人女生点点头,解释自己和小玫同路。

他们告辞出来,听见主人关上门,又关了音乐。空气里一阵法桐叶气味,所谓市中心就是布满了法桐乳白树干的一块块区域吧。秦陡岩催小玫:“要快点,我们必须赶上电车末班车!”

可是,清寂无人的小路上他俩走着,到处是粗大的法桐排成行,只没有行人。他们听见自己皮鞋的笃笃声,路灯把俩人影子长长投射地下,小玫却泄了气。

小玫说:“赶不上末班车了!我不想回家了。”

他说:“我们想办法找一辆出租车吧?”

“出租车你坐得起?那么远。而且哪里去找?”小玫说,“我准备回她家去,等天亮了再出来坐公交。你呢?你也去她家吧!她家大人都出去了,不在家。”

他犹豫了一下:“我爸妈要急的,这里公用电话亭都关了。”小玫说:“那也没办法,只有到早上再打电话了。”

秦陡岩觉得礼数上很不合适,既然在市区,大有地方可以去混着过夜,不如先看电影,再去通宵饮食店坐着,怎么都比留宿女生家好。可是,怎么能和小玫一起看夜场影片?要不,先送她一下,自己单独去看通宵电影?

他俩犹犹豫豫朝女同学家走回去,小玫敲开门,女主人女生赶着出来招呼想走的他:“来来,没关系,我也没力气收拾了,大家就喝点热茶,聊聊天,在沙发上歪着等天亮好了!”

喝着红茶,三个人在调暗的灯光里忽然找到了话题:高考。女主人女生根本已置身事外,她要移民美国,爸妈早为她安排了迥然不同的未来。秦陡岩想考进东部综合文理大学,东部综合文理大学拥有全部吸引他的东西。小玫笑道:“我可不去东综大,我想和我姐姐那样,跑得远远,跑到天边去读大学。”女主人女生笑了:“那好,也来美国好了!”

秦陡岩稀里糊涂在女同学家留宿,惊诧自己荒唐。早上,他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小玫还在另一张沙发上沉睡。一个中年女人好奇地朝他走过来,打量着他,想说什么又不说,窘得他鞠了一躬,解释说自己陪小玫误了末班车。一清早回府的这位母亲矜持地点点头,宽大说:“没事,没床给你们躺,累坏你们了!”

高考前的日子已无奇可叙,每个不移民美国的人都像赛马被牵上跑道,开始或紧或慢奔跑起来。现在来圆舞浜找秦陡岩的同学只有项木,项木找他一起复习地理和历史。他俩结伴跑到黄溪青年公园,坐在浜边,捧着教科书彼此诘问。

项木背书累了就同他唠叨沈桐;他关切地听项木嘴里关于沈桐的消息。

他这一向也和沈桐保持着通信,不过他保守自己秘密,不把自己和沈桐在信件里的交谈告诉项木。

他写信告诉沈桐,他将努力考进东部综合文理大学,因为那里的文学社是顶呱呱的,所有先锋派的文人都躲在绿姝河边,他想去和他们窝一起。

沈桐回信说:“你想考任何学校都可以高中,你是才子。”

第二章

丁芬芳觉得航班从苏黎世直飞北京再转上海是自己性格人生的写照。父母和妹妹都在上海,妹妹来过几次苏黎世,父母一次没来过。自己已多年没见父母亲,竟然第一站还是北京。

霍华德拉着吉姆的手到机场给她送行,她亲亲儿子,和霍华德行了吻面礼,扭头跑进登机口。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她暗暗飞去航程那一头相会自己大学时代的情人。

飞机上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两对中国夫妻为占行李架吵了起来,吵得热火朝天。一对夫妻骂人,说的是她从小听惯的上海话,另一对骂人凭纯正的京片子。她在瑞士这么些年已经习惯掩藏怒气,绝不许自己在公众场合失态。她本想用瑞士态度劝架,犹豫了犹豫,她不但没说话,竟有些暗羡国内跑出来的人可以随时随地发泄情绪。她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过得很安静很平和很文明,心里某个地方却实实在在地憋坏了。也许,一下飞机,回到祖国,她可以变回从前那个年代的自己,不掩藏也不修饰自己的圆舞浜性格?想笑就大笑,不高兴了,立马给人看脸。

不过,丁芬芳到达首都机场时还是个标准的瑞士人,出入境人员对她的瑞士护照有点惊讶,不由自主开口说了声“早上好”,这方便她很迷人地展示笑容并回礼道“辛苦了”。她等了很短时间就领到了行李,排了不长的队就上了出租车,唯一不愉快的是被出租车里浓烈的大蒜气味熏了一跟头,她打开窗户,马上调整自己情绪。

北京的秋天有一种独特情调,阳光耀目,一路槐树都苍老得像有故事。她眯缝起眼睛,看见自己乘坐的出租车经过一栋又一栋方正的大楼,滑进一片古色古香城区。她羞于承认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尽管“北京”这两个字折磨了她几十年,叫她近京情怯。

窗外是安定门内大街。这种时空的变幻未免过于悬殊,她明明安安稳稳生活在苏黎世白云下蓝湖边,好像已一生一世,像棵从中国进口的树长出了根盘、形成了漂亮树冠;和瑞士男人生下亚欧混血的孩子,那孩子竟然更像她,展览着瑞士老公调侃的蒙古基因。

她竟然还会中蛊般飞北京?想见那个恐怕已老得不成样子的京城男人?

对面是国子监街,马上就到方家胡同。那人就住方家胡同,赖在他打小出身的平房里不搬。他如此固执地坚守他的胡同,以至于他为她定的住宿点是胡同里的旅店!他反复说这是家有意思的旅店,干净舒适,价格公道,不比瑞士任何一家旅店差;更妙的是它在方家胡同里头,是老北京地盘,道道地地,可以让你生时光倒流感;旅店离所有老北京的元素都近。那人高兴地许诺:“你一到,我就请你去胡同口吃馅老满!”

丁芬芳抹掉一颗掉下来的泪珠,掏出人民币付车费。出租车坚决不肯驶入胡同,胡同太窄,司机说“进去容易出来难”。她本想和司机争执的,她有大行李,可听了司机一句字正腔圆的“进去容易出来难”,她感慨了,被打动了,付了车费还夸司机是明白人。司机替她从后备厢拿出了行李,有点不好意思地指指方家胡同里头:“不远,您走几步,就当逛胡同。”

胡同口站着个胸口别小铜牌的蓝衣男人,丁芬芳上去问询,那人看看她,看看她行李:“您东西挺多,打个电话叫旅馆人出来帮您提吧!我是守胡同的,否则就帮您了。”他口袋掏出个对讲机,喊了几句,点头让她在胡同口等。她谢了,心里一阵失望引发微微怒气:住这胡同的男人也实在失礼,不来机场接她就算了,连到胡同口等她也做不到!她不想说自己自作多情,她这次来,她想过的,难道她是为他来吗,恐怕不是,她多半为自己来,来看望自己的某一段历史,甚至于想凭空给历史做个了断,不让它再作祟。

旅店的确就在胡同中间,是旧厂房改的。房间很小,放下行李就只有床了。冲淋和马桶盥洗盆挤在一起,洗浴的话淋浴水一定会打湿马桶。她这时候意识到那男人的境况不一定好,若是让她先看这房间,她肯定是不会投宿的。她疲惫地想坐下,找了一番没椅子,只好颓然脱掉外衣裤坐在床上,靠着竖起的枕头歇息。她拨通了京城男人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一种陌生却亲切的沙哑音调。他约她半小时之后在旅店大堂见面。

放下电话,丁芬芳浑身颤抖了,觉得一只久违的小兽撞进自己心里。半小时太短了,后悔这么约定。她刚下飞机,飞了十几个小时,脸上一定布满疲惫,皱纹恐怕都耷拉下来!她手忙脚乱打开行李箱,翻找自己的洗漱品和化妆包,等直起身,一身热汗。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下子看见了平时隐形的很多东西:她看见了瑞士给她个体生命的恩惠,看见了生养孩子留给她的痕迹,幻灯片般看见这辈子和自己睡过的奇奇怪怪的那些男人……她摇摇头,记不起要见面的这位北京男子长什么模样。她害怕起来,她记得自己把这男人甩了,难道他见了自己这种年久色衰样子不想狠狠讽刺一番当作报复?她慌忙往脸上上妆,觉得自己的脸一辈子没这么假过,简直模仿了日本艺妓……

丁芬芳提着小挎包,心惊肉跳坐慢速水压电梯下楼去。打开电梯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旅馆的大堂是空的。他还没有到?她想转身回到电梯里,她绝不能在大堂里恭迎他,这成了怎么一回事呀!

不过这时候她看清一个瘦削的男人从单人圈椅里站起来,疑疑惑惑远眺她。他活动活动筋骨朝她走来。她即刻摆出一个微笑,站定在那里等他靠近。

“这是个老头,”她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他爹来通知我他早已不在了。”她这么解嘲。她看清了那张脸,那张脸还是那张脸,吻过她很多次的嘴唇还是像牛板筋一样看上去很筋道,不是个善主!

男人走近她,也看清了她。他咧开嘴绽出大方宽容的笑,张开臂膀,做出要拥抱她的姿势,可是,他看明白她的瑟缩,马上放下了臂膀:“欢迎你来北京!”他握住她伸出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炙热,让她的热手在他大手的冰凉里战抖。

走出旅店丁芬芳才看清厂房之间有一个空场,其他厂房都因陋就简开起了咖啡馆,咖啡不管好不好,你要踏脚进去,肯定跌进早已凝滞的假时间。

抛弃啊抛弃,她心里拼命喊了起来,时间已经抛弃了人。她抛弃过他,他肯定也发狠劲抛弃过别的什么人,否则他现在怎么还能壮壮实实来会她?胡同里槐树长得真大,简直要让人冲着这么年深月久的树糊里糊涂住进胡同来。他笑嘻嘻看她,很有礼貌:“我太高兴了,你怎么能来?咱们兑现诺言,去馅老满!”

他推开馅老满的玻璃门,里头挤满了老百姓。话说这种地方她自从大学毕业后还真没委屈自己尝试过呢,不是因为好不好吃、卫生不卫生,她不能和那么些庸人挤在一起,她人往高处走。可不,下死劲儿人往高处走,她今天不站在高处了?她喜欢去苏黎世城外的山顶上俯瞰苏黎世,手里怎么也端上一杯红葡萄酒,站在那边云里雾里,看苏黎世的湖水和鱼鳞般屋顶。怎么能设想自己挤在一堆衣服散发体味的人中间吃什么饺子?

丁芬芳暗骂自己势利,看他买筹子等饺子,一副自得其乐模样。她觉得当年离开他是对的,他就这么副长相,这么点儿出息,今天大老远来看他,他就请一顿饺子。要跟了他,岂不吃成大韭菜盒子?

他指手画脚让她去占住一个空出来的桌子。那桌面上吐得不少残渣,她厌恶地招呼服务员来打扫。服务员的脏抹布一抹,散发一股酸气。她忽然恢复了瑞士派头,彬彬有礼地谢谢莫名其妙的服务员,坐了下去,还对右边挤着的老太太笑一笑。他端来了饺子和蘸料,递过一副半干不湿的公用筷。她毫不迟疑接过筷子,拿在手里,克制住自己的反胃,笑道:“好像回到了大学,在海边吃小摊子。”他愣了一愣,笑了,脸上可笑的皱纹挤成一团,互相剑击,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根。

出乎丁芬芳意料,饺子很好吃,简直太好吃了,难怪他会请她。

这里没法说话聊天,也许他是特意选在这儿,先不让她说话,叫她好好熟悉一下环境?已经有人挺不耐烦地等在一边了,好像她吃完了就该站起来,赖在那里简直霸占公共资源。她于是着急宣布:“我请你喝咖啡。”

走过簋街,东直门内大街有家挺好的咖啡馆,至少是现代的气氛,丁芬芳一扯他袖子,把这个随意逛荡的北京男人拉进了她中意的空间。她让他在角落里一个舒适的咖啡座坐下,自己跑去买了两杯卡布奇诺,还兼带一盘什锦奶油小蛋糕,热腾腾,香气扑鼻。她坐下,长长吁出一口气。

“说说你现在。”男人端起咖啡,像扔出一道飞镖,眼睛乜斜看她。飞镖击中她的傲气,她一下子如水委地。当年她就是被他这样子追到手的,那种京城男人的颐指气使,根本凌空俯视她上海小女人,叫她的圆舞浜底本承接不住。

她觉得自己被他从瑞士女人的优雅里提溜了出来,又距离太远,回不进上海女人的矜持去。她现在哪里的气概都借用不到,她就是海边一个大学小女生,面对盛气凌人的大众情人男友。她抿了口咖啡,掏出精致的钱包,打开,把自己的合家欢掏出来,放在他面前。

他不伸手,面带冷笑俯视那张照片,什么也不说。他沉默着,并不顾及她的等待。她知道自己再不说点什么,这里就发生了令人尴尬的冷场,于是她开了口,一开口就成独角戏,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这些年来的行踪。

他专注地听着,也不总是冷笑,有时他也似乎动了感情,手指在桌面上动呀动,她知道他可能想握握她的手,不过,他只是动手指而已。她说得眼泪夺眶而出时,他别过脸去看咖啡馆墙上的广告,牙齿咬住他那显得很筋道的黑嘴唇,他显得苍老的脸被皱纹捆紧,简直像老电影里的高仓健。

一杯咖啡,没喝完的凉了,他跳起身,跑去买来两杯滚热的拿铁,还顺手给她一叠白色餐巾纸。她抹掉眼角泪水,忽然很高兴地笑了:“这些没人可说,只有对你说。”

男人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是等在这里听你吗?”

她感到一阵温暖,直接暖到心眼里头。她嘶哑地问:“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北京男人猛地绷紧了脸:“问这个干吗?我能不好吗?不好还好好坐在这里?”

她伸出自己手,握住了他放在台面上两只冰凉的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手:“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说,我才是真正的听众。”

他蓦地把两只手抽回去,让她握个空。他难看地抽动了一下脸颊,想给个笑却给了个苦相。他摇摇头:“我早就离婚了,陪着我妈过;我妈去年也走了,我一个人过。”

她吞不下他的话,把这话用自己的热气焐着,想焐暖些。只听男人说:“你是对的,女人就是蝴蝶,蝴蝶知道什么花里头真有蜜。”

丁芬芳猛听见自己说:“怪什么蝴蝶?你妈不是坚决不让你沾花惹蝶吗?上海女人,想也别想进你家皇城根下门槛。”她听见自己的话,一股久违的愤恨涌上心头。

“我妈已经没了,你别再说她。”北京男人竖起一只手掌,拦住她的话势。

她觉得作为一个上海女人,她得好好讽刺一下那已经没了的北京大妈;作为瑞士女人,她选择吞下自己的怒意,表现出成熟和文明。她还是选了当瑞士女人,借着惯性,容易些。

只是她仍然像上海女人那样问道:“不说你妈,说说你妈给你选的女人,你的前妻。比起我来,她肯定样样都好?”

北京男人慨然长叹,低下这一天还没低过的头颅,两只手在桌面上握成拳头:“你别作践你自己,这个女人怎么能同你比?!”

说了这句之后,他再也不肯提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他疲惫地笑了:“反正,你都不用去我家看,我这个样子,足以证明你的选择是明智的。我谢谢你今天特地巴巴地大老远飞来看我,你我的债清了,我不怨你,你赶紧回吧。你也不容易。”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一股接一股从眼眶里淌下来,像来自两只失控的水龙头。这些泪水躲在她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幽处,今天才碰上适合的水压,把它们从躲藏之处排挤出来。她很高兴自己能这么哭泣,对健康有益,排空身体里的毒素。

可那京城男人被她汩汩不尽的泪水弄糊涂了,他慌慌忙忙去柜台上要来一大堆餐巾纸,递给她擦泪。他坐在她对面,渐渐沉入了他的回忆,他喃喃喊叫起她的小名,突然成了一个伤心情郎……

不知道他们何时离开咖啡馆,忘了是从雍和宫大街还是从安定门内大街进的方家胡同,反正他们两个端庄正经的模样没引起守胡同人的警觉,也没让旅馆前台生出盘问的欲望,她拿了钥匙,就带他进了电梯。

房间实在太小,根本没有会客功能。丁芬芳连窗帘都来不及拉上,他就把她扑倒在暗红色的夕阳里。床很舒服很软,他亲吻她的时候嘴里有烟臭,她记得当年他吻她时嘴是不臭的,尽管那时抽烟也抽得很凶。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瑞士女人受不了他的情感逻辑,因为正常逻辑不至于引导他此刻跑她床上来。不过她自己也有些放弃,并且期盼发生些不好的事情,换言之:他娘的,有啥好东西可以期待?

他分解开她衣服,可怜兮兮哭泣着进入她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因此她奋力推开他,从化妆包里摸出避孕套递给他……这男人难堪地为了避孕套软掉了。她闭着眼等他,故意装作不知道。他自己努力了一会儿,解决了他的问题。当他再次包装着进入她时,她发出了假装的呻吟,配合他,努力地配合住他,绝望地发现一切大学时代美好记忆正飞快地枯萎掉……

他花费了残余的精气神,帮助她挣脱了回忆和往日的束缚,她自由了!

夜幕中丁芬芳把他送到旅馆外面,说好从此不再见面。她内心涌起一阵轻快,掩饰着不让轻快跑到脸上被他发觉,可是,也许他是个敏感的人,他还是嗅到了她的情绪。她拥抱了他,在他耳朵边印上最后那个吻,她礼貌到位地说:“谢谢,我的青春到今天还没离开,我不会忘记的。”

猝不及防,京城里的男人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尽力射出最后一箭,因为根本没有距离,这最后一箭直接射穿了她的心房。

他怪笑起来,恶狠狠地说:“算了吧!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

高考秦陡岩考的文科卷。

考试那一周,热得天昏地暗,每天下午两点,气温都上达四十度。也算这大城有能耐,竟能往考场每个教室拖进一米八长、六十厘米宽的大冰块。

第一天考数学,他暗好笑。整个文科班独他数学拿手,不过他不喜欢解析几何,文科卷恰巧不考解析几何。

他平时说起历史和地理滔滔不绝,临考前也一样背书背昏头,好多明明通晓的细节竟然想不起来。

项木捂住嘴狂笑着在考场外拦住秦陡岩,往他手里塞了个白纸包。这是项木从他舅舅医院搞来的药片,已用石臼捣成了粉:“给病人吃的,给病人吃的,这是兴奋剂。”

其实一路考下来他都得意,尤其写作文,题目是什么“四个现代化的畅想”,他一头冷笑,一头把自己想象成某书记的秘书,任务是让书记在哑口无言话题上夸夸其谈。他觉得自己是马克·吐温,又觉得自己是写《围城》的促狭鬼。他一路写个三段式文章,努力不让人读出他的恶意。写完时候,他得意地向监考老师举手:人热得受不住了,要求上讲台摸一摸冰。

监考老师互相商量了一下,一个看住他的考卷,一个瞪着他不眨眼,看他把冰水抹额头头颈,在那里龇牙咧嘴。考试还剩四十五分钟才收场,他从冰边走下来,擦干手就交卷走人了……他不全是得意忘形,他想早点回家,好好把六册历史教科书从头到脚再背一遍。

茶饭不思地背历史,历史是秦陡岩最喜欢的科目,考试从不低于95分。房间里一只破电扇摇呀摇,母亲给他切了盘西瓜。他起先背得还顺畅,后来就瞌睡,脑子里一碗糨糊,半点不肯冒泡。到晚上八点,他看看手里一叠教科书,心急了。一急就糊涂,一糊涂从书包里掏出项木给的白药粉,偷偷手指头沾了点放嘴唇上……

脑筋太清楚了,一点点药粉,眼前一派光明。人也不再燥热,西瓜格外甜美,他透视历史书,当即把抗日战争“国民党不抵抗”的卖国史推理得清清爽爽,那可是平时他最想不清楚的一段咧!真太好了,历史学不好的都他妈的送项木舅舅医院去。

不过,问题还是来了,秦陡岩过了夜半十二点依旧神采奕奕,逮住天花板就能把天花板上石膏裂缝的纹理背下来画给人看!怎么办?他害怕,早上八点要进考场,千万不能到了考场瞌睡呀。越想越怕,越怕越抖擞。姆妈给他下了一次挂面,面里放了几条扁尖两只荷包蛋。他吃了还不肯好好睡,一身热汗,翻来覆去……

六点半闹钟响时他刚迷迷糊糊睡着,一听闹钟,顿时浑身绵软,百般提不起力气。没奈何,今天是搏命的日子,他下狠劲,书包里掏出项木给的白药粉,又往嘴里送一指头。

他神完气足考了历史出场子,见项木也两眼放光,兀自梧桐树下打转。他给了项木背上一巴掌,怨恨和喜悦都送给他:“娘起来!我估计自己创造了满分!”

等下一天考完地理,整场高考就结束了。

这个晚上秦陡岩没复习,好好睡了一大觉。早上和着早饭他又舔一指头药粉,等第一个从考场跑出来,他傻笑着骑车回家。

脚踏车停柳叶路,他跑进苏北师傅老洪的美发厅:“快点洪师傅,给我刮刮脸,高考结束了!”老洪正没客人,像只虾米拱在理发椅上打盹,四只大电风扇一只不开,满额头汗水,头发还打着厚卷呢……老洪讨人喜欢的地方是他善于高速体会别人,简直像一只塞进人家喉咙的体温计。他一听就乐:“色涅?高考考完啦你啊!高中状元你啊!胡须留起来吧,像个人物涅!”

秦陡岩半醒半睡让老洪替他刮完这几天疯长的胡子。他还是第一次刮胡子呢,真叫高考给催熟了。他自己觉得好笑,吩咐老洪:“再理个发。夏天要清爽,但不能剃成青皮蛋,我要去看女同学的。”

老洪扑哧笑:“你啊你啊,人小鬼大。腰里搁下个死老鼠,你冒充打猎的啦!”

秦陡岩决心回家洗个澡,换上干净T恤和短裤,骑车去看望沈桐。

考场里出来,虹和小玫一起坐公交车回圆舞浜,中途转车前跑进刨冰店,吃绿豆刨冰。

小玫觉得自己考砸了。什么历史?在她脑子里秦始皇可能是朱元璋的亲戚,明治维新肯定是高丽王朝的买卖。至于地理,还好,缅甸肯定是在亚洲对吧?

虹是读文科的料,她知道自己该答对的都答对了,课堂里老师没讲到的,那也不必怪自己不明白。虹安慰小玫:“没什么,我们是女生,女生不靠读书,能进大学就行,不计较哪家。”小玫笑起来,手指夹着麦管在刨冰里搅,小指头尖尖跷:“女生不读书,女生靠嫁人!”虹脸红说:“我可不是这意思!”

小玫吃了绿豆刨冰,叹口气:“我姐姐要回来了。她放暑假。”

“那不挺好?你还叹气?”虹羡慕,“我是独养的,家里从没人和我玩。”

小玫笑道:“那该多好?从没人硬生生抢你,还得意地笑。”

她看看虹,觉得无妨,就把自己和母亲一起担忧姐姐回家告诉了虹。虹听得一头雾水:“小玫,你不喜欢姐姐回家,我还能明白。可是,你姐姐不是你姆妈亲生的?你姆妈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回家?”

“我姆妈和我不是一回事。”小玫说,“她自然喜欢我姐回家,可是,她说我姐从小是个怪物,她担心啥,我姐立马就做啥;她简直不敢担心她,一担心就噩梦成真!”

“这算什么?”虹笑了,她鹅蛋脸白里透红,星星几点雀斑,神定气闲,慢慢还吃刨冰呢,小玫一口气早吃完了。

“你准备怎么玩?我们中学毕业啦!”小玫打开书包,掏出里头的课本和讲义,笑吟吟站起来,跑刨冰店外头找垃圾桶,哗啦一声全扔了进去。“拜拜!”她喊道,哈哈笑,“拜拜啦!”

走回刨冰店里,她还在挥手,“拜拜!拜尔拜尔啦!”

虹也忍不住笑:“的确,小玫,算是解放啦!”

她们赶上直通圆舞浜的公交车,兴高采烈,不说话也笑。天气热得女孩子衣服也照样湿透,虹破天荒建议:“我们晚上去游泳吧?”

她俩追着树那些可怜的荫往家里方向跑,电影院那边火烧火燎,一个闲谈的人也不见。小玫明明可以从枣田路上斜插进五村去,那样三分钟就回得家,可她陪着虹直走枣田路拐到柳叶路上。反正高考结束了,见鬼的六年全日制中学也到头了,多走几步路有啥不可以?一回家,这份乐子就结束了,姆妈甚至会问自己书包为啥空空呢!

往北走没几步,小玫望着小马路对面扑哧笑一声。虹顺她手指看,正见秦陡岩在苏北师傅美发厅修了面剃过头出来,低头鼓捣脚踏车。

小玫叫道:“哟,怎么他老是提前交卷?看不起高考呀?弄得头面光生生,要去做啥?”虹忍不住也笑了,今天心里真高兴,马上能放浪自己轮流看一暑假各式展览会!她觉得马路对过这男生马上要从、实际上正从自己视线底下消失,他的头发在自己眼前这么久,有时传来一阵男生发味,如今剃得短短了,隐隐露青头皮,忽然间陌生了啊!

秦陡岩抬起头,视野正中穿马路走来两个女生,都笑吟吟看自己。他愣了半秒,心脏忽一阵胡动,当然不为小玫,他看清了高挑的虹:她的单眼皮还是端庄,她的双眼皮透出端庄之外的妩媚,她看着自己在笑……

他一生中第一次明白人不是被美丽征服而是被笑容征服,尽管他以后一次又一次淡忘这真理直到彻头彻尾醒悟,此刻他满心惊诧于这新发现。

虹的笑不同凡俗,既有天然羞涩,又有调侃,两种不相容的元素交织一起形成回旋,他的感受跟着旋转不停没个定数。他奇怪这些天怎么把虹遗忘得如此纯粹,像她从没在心里存在过。他感到愧疚,更感到炎热空气令虹变得实在而真切:她额头满是汗珠,她肩膀和臂膀似乎散发一种热烘烘好闻的气味,这股味道钻进他鼻翼。

他直起身,傻笑。

“这么早就跑出考场,你不会交了白卷吧?”小玫伸出脚踢踢他的脚踏车。

“这考卷比学校测验卷还容易嘛!”他实话实说,不知道这话让小玫难受。小玫哼了一声,虹却笑道:“小玫你最后忍他一次,今后他说话气不到你了!”

他莫名其妙虹为啥这么说,可是,好在他机灵:“这么热,我请你们吃冰激凌吧!”

虹没反应过来,小玫欢呼了一声。他点点头,说:“我们去东部综合文理大学,里面有个很好的咖啡厅。”

东部综合文理大学的咖啡厅有空调。

秦陡岩锁脚踏车,小玫和虹一个大呼小叫、另一个文文静静跑进那咖啡厅去了。

他边锁车边想在车边多待一会儿:刚才他带了两个女生在车上,小玫抢先坐了后座,虹听天由命地坐到他前面横杠上,扭头不看他、看前方,可她的长发被风吹得全贴在他脸上,鼻翼一股馨香……

他身上有钱,是小偷给的钱用剩下的。

他让虹和小玫点单,虹要了香草球,小玫要巧克力球,他另外要了三瓶冰冻橘子水,他光喝橘子水。她们撕开包装纸,拿出木片勺,削纸杯里的冰激凌球,他把橘色冰水吸满一口,猛地往喉头浇灌下去。

“你填志愿填哪个学校?”虹问他。她问他问题时停下冰激凌勺,手指垂下,拎着小木片,模样是讲不清地文雅。他看看小玫看看虹,笑了,手指往地上指指。

小玫早就知道这答案,她嗤了一声摇摇头;虹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她脸颊红了:“我也考这学校,我想进图书馆系。”

小玫厌烦地摆摆手:“你们在圆舞浜待不腻?我可要远走高飞!”

他没接小玫的茬,他看看虹,笑了:“我可能会在中文系,这里有些写文章的老油子,我想去加入。”

虹含笑看他一眼,低下眉眼看冰激凌。她用小木片削下长条的香草冰激凌薄皮,放在嘴里。他看见她抿冰激凌薄皮时下巴非常好看,往前挺出,简直……性感!

他闭了闭眼睛,想着沈桐,心想吃完冰激凌时间还早,跟虹和小玫分手后先回家洗个澡,然后骑车去沈桐家,看她在不在。

突然秦陡岩意识到整个中学时期都他妈的结束了,彻底完结了!像有个焰火从肚子里往上打出来,打进他嘴里,他一张口喜不自禁:“哎呀!不用再骑那么远上学啦!要是考进了东综大,我即便不住宿舍,每天走路都可以来回呀!”

虹笑得眯缝起了眼睛,她的脸颊粉粉红:“我就是这么想的呢!”

“你俩想到一起去了。”小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看看虹。她下巴朝他点点,毫无前缀开口说,“我说虹,虹啊,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怪?”

虹仔细看看他,笑说:“他吗,一直怪怪的。”

他点点头,以为她们说他在班里没朋友,正想发高见给她们听,只听得小玫拦住虹话头:“哪里!我不是说那个!我怎么觉得他暗地里在喜欢你呢?虹?”

他呛得一口橘子水喷在咖啡馆水门汀地上,满脸紫猪肝,咳得狼狈,只能用T恤衫下摆擦嘴,裸出肚皮。虹满脸红晕了,不说话,狠狠瞪小玫。

小玫哈哈大笑:“吃了他的冰激凌,我还是帮他说出来!”

虹脸上红晕慢慢褪下去,脸儿又白了,她没说什么其他:“谢谢你请我们吃冰激凌。别听小玫瞎说。”

他诺诺把没动的橘子水推给小玫和虹:“我的历史和地理恐怕都要拿满分,我一题没答错。”

出得咖啡馆,小玫提议去东综大游泳池游泳,虹说没带游泳衣,改天吧。秦陡岩不知道该不该再用脚踏车载她俩回家,虹先说:“我和小玫去找数学代课老师玩,你去不去?”他对虹的口气很敏感,他说:“女生宿舍我还是不去吧?我回家了,晚上可能要出门。”

路上热浪扑面来,骑着脚踏车他放慢车速,一路感觉虹还在他臂弯里静雅地坐着,努力不碰到他,她的头发蒙住了他鼻孔,他宁愿窒息……

回到家,父母当然还在图书馆当差,水杉树竟然晒蔫了,高枝跟鱼咬了钩的钓竿那样深深弯垂。秦陡岩拉开门,朝向臭浜的窗户没关严,今天益发地臭,臭味还带上了发酵的奶味。他叹了口气,到厨房水龙头接点水,往脸上胡乱抹一遍。他想这么热的天沈桐应该不会出门,早一点过去,或者可以请她到有空调的好地方吃晚饭,甚至把沈叔叔也请上。他留张纸条给爸妈,告诉他们考试考得极好,出去放松一下。

打定主意,他冲了个凉,挑那件紫条白底的T恤,穿上自带皮带的西短,短裤有个口袋有拉链,可以把钱全放在里面。他关上门,去开脚踏车锁。推车刚出十三号门洞,傻眼了。三辆脚踏车横在水杉树下,一起去过南翔的那三位又不请自来,一个穿黄T恤,一个穿蓝T恤,剩下一个穿白。三只冷笑的弯嘴巴上都有了淡淡胡髭,三副深黑色墨镜贼亮:“考完了!我们交了卷就一路兜风,刚才已来过你家,你去哪儿了?”

他试图撒个谎,说自己要去姑妈家、表姨家、外婆家、爷爷奶奶家或那带大自己的奶妈家报喜,嘴边滚一圈却缩回来,他放弃了,做人要讲义气!这三位虽不和他同班,却是他中学六年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怪物,有点同气连枝,有点气味相投。如今考完了,正该和他们狂欢,不是去访问女生。他摇摇头,笑了:“去哪里庆祝呢?”

“我们要去花天酒地。”黄T恤的声音已发育到浑厚地步,他像个大男人般点着头,“我们去花天酒地,尽醉方休!”不过,他不知道去哪里能花天酒地,他们三个一个都不知道,都戴着墨镜傻笑,想依靠秦陡岩的想象力。

秦陡岩想呀想,真是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圆舞浜里还有个圆舞浜公园,他还没去过。听说这公园比黄溪青年公园要大,里面有几棵树是环抱的,此地原生的。他慷慨道:“先买冰啤酒,我请你们每人两大瓶。”

一到买东西地方,你就看得出这些小男人都是地道本地人:他们一点人情不肯欠的,既然他买啤酒,那三个脚踏车轮子呼一下四散,到处去买他们觉得该买的东西,好好来一场草地野餐。

迎着越来越火的夕阳,四汉子从圆舞浜医院门口呼啦一下掠过。秦陡岩故意双脱手放开车龙头,只用两条腿盘着车,打了个飞快的S形,啤酒瓶子在沉重的铁丝车篮里碰得哐哐响。那三位有样学样,也尺蠖样骑车,吓得马路上老老实实骑车人一片呵斥。蓝T恤老兄也许是为了解释自己的荒唐行为(他在学校里以行为端正被老师宠爱)突然喊起来:“高考结束啦!”旁三个呼应以不成调的口哨,连珠拐进白象路,流线型冲进不收门票大敞其门的圆舞浜公园,把车撂倒在清寂无人的沙土地上,锁也不锁,朝靠着圆舞浜的一片树荫撒腿……

他们忘记带啤酒瓶盖起子,手拿冰镇啤酒到处找水泥建筑物,树林深处竟有一座废弃的小碉堡,可惜它形状是浑圆的,没棱角可以给人用。这时候,白T恤一声欢呼,他肥大的个子弯下腰去,捡起一根别人扔掉的脏木筷子。白T恤在圆舞浜水里洗了洗那根筷子的筷子头,利索地帮大家飞掉了啤酒瓶的铁皮盖。

他们四脚朝天躺在被烈日晒干的草地上,土壤热得像北方人的炕,他们打趣着北方人的炕,忽然觉得已经累得受不住了,泪水从眼眶淌出来,朝耳朵洞流去……他们经历了黑暗的复习迎考,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如此努力一回!

秦陡岩叹息说:“无论考上还是考不上,绝不考第二趟。”蓝T恤喝口啤酒,边呛边拍胸脯,边拍胸脯边答:“噩梦已经醒了!”

黄T恤躺在草地上,不像他们扭来滚去,他安安静静的,忽长叹一声,吐出一句台词:“大敌当前,竟然萌动了春心,真是让人费解啊!”周围一下子静默了,大家回味他浑厚的发育到位的嗓音,摸摸自己喉结心里犯疑。只听黄T恤扑哧一笑:“我模仿焦晃,还可以吧?”

被太阳烤昏的蚱蜢现在凉快些,迟迟疑疑爬动起来。有一只碧绿的小蚱蜢爬到白T恤身上,白T恤逮住蚱蜢,放到还没启盖的啤酒瓶上,瓶身上滴滴是冷凝水。蚱蜢搂住玻璃面吮吸水珠,不自然地提起纤细的前肢“抖脚”,它准是挨冻了。嘭一下,蚱蜢飞起一尺高,逃进了草丛。白T恤哈哈大笑:“夏虫不可语冰?我让它体会了一下冬天。”

秦陡岩感觉冰凉啤酒泡沫淌进喉咙像汩汩春水往外游小黄鸭子,没比这更美妙的。

蓝T恤扔过来他冲进圆舞浜商场买的椒盐花生米和拷扁橄榄。这下子啤酒味道变了,成了花生咸香味的仆从。咂吧咂吧花生香气,吞一口啤酒把香味冲掉,重新再来。拷扁橄榄入口以后,情况再次剧烈变化,正如一只大象跑进瓷器店,橄榄被重味腌制过,无论你怎么节制地品尝,它都甩动尾巴,打翻味蕾的花盘……

啤酒不打嗝地下肚,他们看着参天老榆树点点叶脉,感觉复习资料上记载的那些东西像退潮海水从七窍涌出,他们连再见都不屑于说,无声地动动舌头,让变态东西赶紧滚它娘蛋!他想起语文试卷作文题:“四个现代化,你们都怎么写的?”

“别说了,我考砸了!”蓝T恤哀叹,“我写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城市现代化,还有郊区也要现代化。”

鬼哭狼嚎一阵狂笑,秦陡岩唱个咏叹调:“哦,哦,圆舞浜这里也要现代化!”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白T恤大个子说,“我就记住了‘国防现代化’,所以我作文里定了个作战计划,先打东南边的,再打北边的,然后稳住日本,转头去南边,先把说国语的新加坡解放掉!”

虽说第二瓶啤酒还没喝完,他们已经顾不得,拿这瓶去敲空瓶子,抱住肚子在地上滚。只听黄T恤动人的嗓子又亮了起来:“美人当前,却萌动了杀机,真是叫人费解呀!”

火烧云发红时分,四个考完了的一起站起来,四顾无人,走到圆舞浜边上,齐齐掏出家伙,要把两瓶经过再发酵的“啤酒”射到浜里头去,秦陡岩笑一声:“比谁射得远!”四道水注三道文弱地掉进了圆舞浜,唯好战者凭借身壮力大,竟把浜水对岸的鸢尾叶子淋了个透湿……

“你他妈的!”黄T恤说。

“这下子真该去花天酒地了!天暗了!”黄T恤压低嗓音,发出一种磁性来。

他们跨上车,没什么醉意,只是开心。现在脚踏车队驶出了圆舞浜,朝市区方向溜去。花天酒地在圆舞浜这种夜里八点就关店打烊的准郊区怎么可能呢?花天酒地肯定要进十里洋场呀。

也许是被圆舞浜的水色濡湿了,这一小队人马不往大城东面最繁华地去,倒向着环城的苏州河骑行。苏州河的夏夜虽无璀璨灯火,故事倒多。河堤上到处是光膀子吃糟鸡翅糟鸭膀喝啤酒的人,暗影里有男女攀在一起交缠,这么热的天色……他们四个顺苏州河堤往东,黄T恤执着地要带他们去一个可以“花天酒地”的洞穴……洞穴在靠近外滩的河堤边,进口将是一家堂皇的有空调的宾馆。

黄T恤的阿哥是这家宾馆的大堂经理,他穿着黄衬衣正在经理椅子上闲坐,目视阿弟带同学到了门口停放脚踏车。阿哥悠闲地站起来,门口迎住来客讪笑:“考完了?考不上大学的都欢迎来这里当服务员。”

阿哥不由分说带他们穿过叫人颤抖的冷空调大厅走楼梯到二楼餐厅,斜睨他们:“不管吃过没吃过晚饭,到了这里都归我招待。”他们被阿哥按在一张圆台面周边,餐厅一个客没有,黑黢黢只亮着一条长长的日光灯管。

厨房顿时送出一连串冷盆:糟鸡爪、糟门腔、糟毛豆、凉拌腐竹、凉拌金瓜丝、酱麻油拌海蜇皮,还有酱麻油拌松花蛋。阿哥一声喊:“六瓶六瓶地上青岛,记我的账。”

早饿坏了,秦陡岩觉得项木给他的白色药粉终于彻彻底底过去了劲头,现在他非常饿,饿出一种飞浮感。黄T恤、蓝T恤、白T恤都不再晃眼,唯桌上小菜强烈凸显在感官世界里。他拿起黄衬衣阿哥递来的冰镇青岛,竖立瓶子喝了长长一大口,筷子向凉拌腐竹伸出去……

记不得那晚上宾馆厨房有没有上过热菜,反正啤酒是主角。刚刚考完试的神经在冰凉啤酒里暖烘烘松弛下来。秦陡岩记得每个人都兴高采烈,一切小菜都是酒的陪衬,有比没有好,谁也不计较。

酒一次又一次六瓶六瓶送上来,然后空瓶子站满了边上一只圆台面。到底上了多少瓶青岛啤酒?后来黄T恤回顾历史时报告的官方数字是每人喝了十一瓶,离开一打只剩叫人遗憾的一瓶。青岛啤酒代表青岛的海浪清凉柔和里外冲刷他们,中和掉考试岁月累积的新旧胃酸,不好意思,这有点像洗旧马桶……

秦陡岩没喝醉,只觉满足加疲劳。频繁进出洗手间之后,大家算酒足饭饱。

黄衬衣阿哥早就跑开干他的大堂经理去了,黄T恤问大家:“吃饱了没有?”收集到三次点头,他就站起来领他们下楼,远远朝他阿哥点头,鱼贯穿过大堂,走进对社会开放的宾馆舞厅。

这舞厅布置成花果山的山洞,到处奇花异草水声淙淙,只不见那孙猴子。他们坐在一圈竹椅上,服务员泡来四杯绿茶。音乐品质不佳极其吵闹单薄,不过人人很激动很兴奋,舞池里转来转去都是灵动的女人,比他在东综大看到的女生年纪略大些,看上去都叫他们喘不过气。

他们不会跳舞,只能干瞪眼,眼睛都发红了。

“美女当前,却成了呆鸟,真是……”黄T恤叹道。

“……令人费解呀!”同声应和。

黄T恤跳起身,拦住一个刚被舞伴放开的姑娘。他好听的声音穿透音乐,在三个傻坐的男生耳边回响,果然,音乐再起,黄T恤搂着那姑娘慢慢走动,跳舞不像跳舞。姑娘看上去却在笑,很享受黄T恤的絮叨……

白T恤和蓝T恤也学着上去拦截其他跳舞的女人,却都被女人们微笑着婉拒了。秦陡岩黏在椅子上,手托着腮,决定绝不唐突。他只会从浅水区下泳池,绝不轻易就往深水跳……

富民路、长乐路和巨鹿路据说是往昔法租界扩界时同时设计施工的街区,一直被视为大城中心蛮高级的住宅区。走几步就到淮海路。

夕阳染金了路边房子。

沈桐爸爸身穿白衬衣,戴着藏青干净袖套,一个人在富民路上踽踽独行,他去长乐路菜场买菜。

路过东正教教堂,他常常停下脚,抬头望望教堂的“洋葱头”,总有一阵心酸让他重新迈开脚步。

沈桐姆妈难产时候,他仓皇从医院跑出来,不管不顾跪倒在这教堂跟前。他求教堂里的上帝,可上帝看都不看他一眼……沈桐姆妈难产死了,沈桐呱呱落地,好像他往医院里送进自己的女人,换回一个将来必将属于别人的女人。

沈桐爸爸买了番茄、鸡毛菜和长茄,低眉顺眼地从菜场往家走。走到自家弄堂口,看见一个半大不小男生在弄口踅来踅去,那眉眼贼忒兮兮,一下子叫人怒从心头起:这家伙是沈桐学校的差生,蜜蜂苍蝇般围着沈家转,不是第一次。沈桐总微笑着和所有男生周旋,这一点如果不像她母亲,也许爸爸就不会这般受刺激。

沈桐爸爸悄悄跑进弄口公用电话亭,朝电话亭嫂嫂使个眼色,弯腰坐到板凳上,菜篮子塞进板凳下。他看那男生,粗粗壮壮一个,皮肤焦黑,正抓耳挠腮,短发根根竖起。男生忽然穿马路到路对面电话亭,往这边电话亭打个传呼电话,请电话亭嫂嫂喊沈桐接电话。电话亭嫂嫂朝沈桐爸爸笑笑,跑出去喊:“沈桐,沈桐,传呼电话!”

沈桐笑嘻嘻从楼上下来,她爸爸低下身子不让她看见。只听男生从马路对面过来,喊:“沈桐!”沈桐笑问:“你又来做啥?”

沈桐爸爸抬起头,电话亭嫂嫂朝他一笑,他偷眼看自己女儿:还好,沈桐不那么热心,她倒退了几步,手肘支在公用电话亭柜面上:“有话不好学校里说?我爸爸看见你,要揍的!”

男生忌讳旁边笑嘻嘻听讲的电话亭嫂嫂,一个劲儿同沈桐商量:“我们去街心花园兜一圈好伐?足球赛要开始了,大家请你当啦啦队长。”

沈桐扑哧一笑:“我?啦啦队长?你怎么想得出来!”

男生看见沈桐笑,他脸上气色顺了,一股霸气涌出来:“走,去街心花园。我请你吃生煎馒头。”伸手就来抓沈桐胳膊。

不等沈桐再回答,沈桐爸爸跳起来,脸憋得发红,往电话亭外使劲一蹦,一把扯住那男生脖领子:“走走走,走开!别来烦我们沈桐!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男生下意识一把扭住沈桐爸爸胳膊,他粗粗壮壮,一看就不是沈桐爸爸能随便叉脖子的人,恐怕只为卖沈桐面子才没动粗。他瞪着三角眼抬头看沈爸爸,神色不和善。

沈桐红了脸:“爸爸,爸爸,你做啥?不可以打人哪!”

沈桐爸爸放开男生,还挡在沈桐人前头:“走走走,不要再来了,听见没有?”

男生扯扯衣领,气呼呼哼了一声,扭头就跑。电话亭嫂嫂叹气:“阿翔,侬是个老实头,桐桐没娘,都是侬男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现在女儿大了,烦恼了哦?”

沈桐气呼呼瞪着爸爸,眼睛亮晶晶,突然扑哧笑:“阿爸你真是,这种小男人我自己可以对付,哪里要你来动手动脚呀?阿姨爷叔看见,笑话我们家。”她说过,一扭身,跑开了,上楼回自己亭子间。

沈桐爸爸从电话亭板凳下拖出菜篮子,尴里不尴尬朝电话亭嫂嫂笑笑:“阿嫂,你替我看着,桐桐年纪小,怕上当,她有啥电话你记下来给我。”

电话亭嫂嫂点点头:“电话倒真是不少。越来越多。”

沈桐爸爸说:“朋友我不是不让她交,有几个好小囡,可以来往的。只是最好我把关,她没娘,她……”

“好了好了,晓得了!”电话亭嫂嫂摇摇手,“侬又当阿爸又当娘,真心不容易!”

沈桐回上楼,跑进自己房间,看看窗外天色,天还亮。她书架上抽出《名利场》,翻到书签标的页数,继续往下看。她忘记了爸爸的失态,夏普小姐的故事实在太吸引人!这会儿的情节简直叫人看了透不过气:皮特爵士被夏普小姐迷得失魂落魄,贵族老头正屈尊向家庭女教师求婚呢!这个瑞贝卡真正狐狸精,别看她没钱没地位,她简直马上要把整个世界迷倒在裙子下……

沈桐又把书翻回一开场:夏普小姐告别平克顿女校时竟然敢把女校校长轻易不肯给的《约翰生词典》扔回去!这不是打在势利眼脸上一个大耳刮子嘛,太解气了!

她微笑着把《名利场》放回书架,顺手却又抽出了《萧红传》。萧红生下来不久母亲就死了,父亲又把她赶出了家门……

沈桐流了一会儿泪,合上《萧红传》:萧红是东北女人,东北女人做事情泼辣,父亲给她定的亲,她不满意就敢离家出走,跟自己看上的男人走。不过后来她把自己弄得叫人惨不忍睹:女人的自由可不是什么童话什么传奇哟!沈桐摇摇头,把《萧红传》塞进了抽屉……

她觉得有点饿了,不过,今天她不想下楼去跟爸爸撒娇,爸爸今天太过分。自己不但丢面子,还有被囚禁的感觉。她从来还没和谁板过脸,同爸爸更不会。但,她不能当啥事没发生:自己快要考大学,已经是成年人。爸爸真的过分了!

可是,楼下传来奇怪声音,这声音叫她心头一动。她悄悄从门口探出头去看爸爸房间,正看见爸爸手拿铁勺脸朝门外,铁勺上还沾着绿菜叶。很久不见的住在圆舞浜的高个子男生背对她和父亲在寒暄,他那白底紫条T恤很显眼,他的声音轻松又欢快,像同爸爸说话有乐趣,像同一个很亲的长辈絮叨……

忽然有种感觉涌上沈桐心口,好比打开可乐罐子,褐色泡泡猝不及防滋生到空气里。爸爸和傍晚时的他自己判若两人,他微笑着对男生讲:“沈桐在上面,你自己去找她。等我做完晚饭,一起下来吃。”

秦陡岩笑吟吟往楼上迈步,沈桐父亲显明的欢迎添了他心里力气。他看见沈桐露出门来的笑脸,盈盈眼波,他觉得木梯子在脚下动弹……

“我高考考完了。”他开口第一句,“现在可以来见你了。”

“考得肯定很好?”沈桐抬起脸笑看他,笑纹一点点加深。

“应该能考进我想进的学校。”他笑了,“明年轮你高考啦!”

沈桐苦了脸:“别提了,我哪能考得好?将来准没出息。”

他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很有力:“绝对不用担心。你愿意的话,我今天开始就帮你复习,一定考上好学校!”

沈桐让他坐到梳妆台前椅子上,自己倚在桌边,同他四目相看,两个脸都绯红。他开始讲高考的苦处,讲那些小心或不小心吃下去的项木的药粉,讲考卷上的“四个现代化”……沈桐笑得像玫瑰开过开牡丹、牡丹开过开杜鹃,人面桃花,看得他心里一浪接一浪抖动的蝶翅……

沈桐爸爸喊女儿和客人下去开饭,三个人围着方桌坐。沈桐咬着仿象牙筷子看着他笑,沈桐爸爸接着听他讲高考过关斩将,讲东部综合文理大学有怎样好的中文系,讲他如何愿意帮沈桐复习迎考……

秦陡岩没能如愿马上展开对沈桐的助学,好比雨后,人出乎意料地面对彩虹,凝望着彩虹了。

虹连珠转般到展览中心看国际展览,父亲经理的行业展一个接一个:今年的新展览不但有国际游艇展、国际家具展、国际化妆品展,竟然还有国际婚纱婚礼用品展,虹看个眼花缭乱,心里辟出个新花园。

爸爸带虹出席所有国际展的欢迎宴会。虹穿上最好的白裙,端庄地闭紧嘴,丹凤眼瞅着展览会上那伙出挑的男女客,一群从地球上其他大城来的人。这伙人风度翩翩,叫人目不暇接,看了心里一火烫一火烫……他们有时候转头看看虹,给她内容复杂的笑颜。

这暑假她参加的最后一个宴会并非大城最后一场暑期展的欢迎宴,由于她出席这宴会时毫无防备地受了惊,她不再热衷于逃离寂寞空虚的圆舞浜去市区。

她受惊之后暂时改变了习性,先是主动找小玫玩,后来在小玫家遇到秦陡岩,就突然同他来往起来。

秦陡岩很难描绘自己的感觉:明明同沈桐在夏天的火热里行走,忽被一阵清朗秋风吹得心驰神荡。

虹带来一阵清爽,还有一股子她身上独特的神秘感。她身高一米七二,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让他看见她脸颊的红晕和鼻梁上羞怯的淡雀斑。她拥有了妇人韵味的身条,她让他呼吸急促。

他回忆起坐在脚踏车横档上的虹,她坐在他怀里曾瞬间填满他的空虚,她把同样坐在横杠上的沈桐比成了一只依人小鸟……回忆起虹那些被风吹到他脸上的长长秀发,那康乃馨般粉红的气息令他颤抖。

虹的父亲在家里抚慰虹:“世上人各色各样,和我们绝不相同。你不要把偶然发生的事太当真,这样的人尽管直白粗鲁,但没有恶意。打个比方,就像春天游花园还免不了让苍蝇撞到脸,我们只要不当回事,就过去了。”但他的话效用不彰,虹很难忘记那粗鲁不文的中年商人怎么借酒对她爸爸提出向她求婚。商人结结巴巴陈说他的理由,蛤蟆眼朝她浑身一溜一溜,虹几乎恶心到要晕厥,甚至担心父亲交往这华侨大富翁本有什么特别目的。

虹吓坏了。简单说,她从不曾恶心自己,不曾设想过和任何中年男人有瓜葛。

暑假之中,圆舞浜地区她似乎只熟悉秦陡岩这一位男生。他好几年都坐在她眼皮底下,毕竟他是一个美好年华的同龄人呢。被肥厚大叔一衬,他简直在虹眼里玉树临风!

虹在家孤零零感到害怕,不由自主会想那可怕的夜宴;一旦和他约上,走出家门,无论去做什么,虹就觉得万事安定了,犹如从独木舟踏足陆地,一切尽在自己熟悉时空里了。

她忽然间很需要秦陡岩,想和他待在一起。他安全又明朗,尽管有些古怪。

秦陡岩没机会听虹讲夜宴的荒唐事,虹绝口不提这种尴尬。

他思来想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虹可能喜欢和他在一起。

虹不再只是他身后一个靠背部体会的有体温的生命,她羞怯和有所保留地面对了他,对他提议的共处方式言听计从。

秦陡岩从沈桐家回来后,当夜用衣服遮住台灯,在无垠暗夜里给沈桐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信。他不但责怪自己在她痛经那天没护送她回家,还告诉她她的笑容如何让他沉醉……他的分寸把握到这个份上,没添更肉麻的言辞。

可惜他没收到过沈桐回信。他把自家地址工整抄写在寄给她的信封右下角,她不可能无处可寄。

他等待了一阵子,没等到回信,却等来虹在小玫家巧遇他。他说起练习摄影,开玩笑说免费给大家拍;虹大大方方说你拍我吧,我想看看自己的模样。

天气已经越过了最炎热的时节,现在,经历过大暑天的人走出门,隐隐嗅出秋意在树丛中聚集。秦陡岩借来了小堂兄的海鸥牌照相机,买了一批打折上海牌胶卷。虹同意和他一起去银湖公园,显然,她是他的模特,期待他拍出她的姿色。

他没邀请小玫,单单邀请虹当他摄影模特,于礼讲不过去。小玫那天花费不少零用钱,置办了一桌子零食和甜点招待他与虹,当然还有其他两个他不太喜欢的同班男生(从市区来,见了他冷冷淡淡)。好在虹待他比待那两个男生亲近,虹没和那两个打过什么交道,所以独独同他有话讲。他虽感谢小玫招待,却暗怪小玫交际广阔,班里个个都请,他便不愿意回请小玫,也不想扩展同小玫的交情。

况且,那天秦陡岩到了小玫家内急,找厕所撞见一位素面女生,他知道这大概便是小玫返家的姐姐。只记得小玫姐姐慌慌忙忙握了他一把,手指冰凉,脸看不清。他鼻子里吸来一股女人气息,心里顿时萌发一阵好感。小玫本只是个小玫,同她姐姐一衬,更比得同一方毛巾般平淡,他更懒得记起小玫。

虹在秦陡岩相机前虽摆出拍照姿势,却徒有其形状,毫无妖娆意味。他尽心尽力拍她,想拍着她特别的美态。他取了各个角度琢磨她身形脸型,借助光线变幻,要拍出点意思。只遗憾虹隐隐一位大家闺秀,淡淡地让你记录,不肯飞眼色耍腔调迎合。万花丛中一娇羞少女而已。

他去少年宫摄影组暗房,由人指导着冲出相片来:那胶卷是打折的,质量有问题,冲洗的照片曝光不足,带一种暗淡棕红,仿佛都是旧相片。虹看了相片,他本以为她会大失所望,没想到她笑了:“你拍得有特色,我喜欢这旧日的气氛。”她鼻梁上的雀斑在发红的脸颊映衬下,像一把白色小芝麻。

他和虹慢慢在银湖公园湖边走,刻意寻找能衬出虹秀色的风景。他从取景框里不停观察虹,虹对着照相机流露的神色,不经意淌进他心里。

秦陡岩在一个草坡上问虹:“进了东综大,你准备在学校找男朋友吗?”虹“啊”一声,眼色难描难绘,落实了他的唐突。立马,她脸颊绯红。

他竟然固执地瞪着她,期待她回答。

虹忸怩说:“看吧。”

他脸色晴转阴,涩涩道:“女生永远想找比她们年纪大的人,这是为什么?”

虹扑哧笑了,她以雅致的姿势坐到草地上,裙子绷着身子遮没膝盖,两条长腿弯向左侧,长长手指放在裙裾上:“因为你这样的小先生还是个毛孩子。”

“谁不是从毛孩子长大的呢?”他激烈抗议,“我研究过了:女生缺少洞察力。”

虹怔在那里,他得意地笑道:“香蕉见过吗?所有人都喜欢挑黄皮有黑麻点的,说香。其实,那是熟了而已,快烂了。懂挑青皮白心的,这就是洞察力。”

虹微笑着看他,没说什么。

他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虹几张脸部特写:“我把这几张存起来,等你和我成了老太太老头子,我请你吃饭,回头看看今天我说得对不对。这是你今天听我说话的表情。”

虹说:“给我相机,也拍你下来。告诉你:不是每一只蛋都能孵出小鸡,不是每个毛孩子都能长成男子汉。”

他点点头:“虹,你有趣了。女生都是赌徒,知道吗?”

“看你说的。”虹笑了,“毛孩子!”

“想到女生都找比自己年纪大的,按这个规律,找我的那个,现在大概还在读初中物理,我心里就慌。”他气咻咻把照相机搁在草地上,夸张地捂住了脸。

虹笑得喘气,伸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一下:“可怜!”

他放开手,抬起脸:“可怜啊,你看你这么一个年貌相当的,却以为自己是我妈呢!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要听吗?”

“什么梦?”虹问,她眼神闪烁一下,却又端庄了。

“梦见我妈我爸搞包办婚姻,强迫我娶一个女人。花轿都抬来了,女人脸上蒙着红布。我气得咬牙切齿,上去一揭盖子,我笑了。”

“怎么?”虹不由得大为好奇,“大美人?”

他举起相机对着虹一阵猛拍:“想看看照片?”

虹啐了一声,脸彻底红了,红得像蜜桃子。

东部综合文理大学从秦陡岩那中学一共录取了三位学生:秦陡岩、虹,还有项木。秦陡岩中文系,虹图书馆系,项木,自然归入哲学系。

平时踅入校园里逛逛的闲人不可能领会东综大那番根深叶茂。

东综大大门朝东,正对大城最阔的环路。门外一方不大不小广场,种着排排广玉兰。

进大门,左侧就是新建不久的科研楼。科研楼没占尽的地皮已整顿成大小草坪,放眼望去一片绿。科研楼后头是有点年头的莲花池,池四周绕几幢太湖石假山。夏秋一片红荷花,池边老柳送阵阵蝉声。进大门右侧是足球场和排球场,地势广阔,学期间人声鼎沸,唯寒暑假清静。

秦陡岩报到那天特地绕远路从正门进东综大,碰上校广播台纵声播放迎新词。一个昂扬的男声配一个柔媚的女声,反复吟咏说大学时光就是金色年华……

秦陡岩哼了一声,睁圆眼睛看一辆辆由高年级男生奋力踩来的三轮车。高年级男生举着小电喇叭,自称为新生运送行李铺盖,一个个无礼地上下打量刚踏进校门的女新生。长得略有些姿色的女新生都有三轮车抢着送去宿舍。可怜大部分长得平淡的,一进校门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世界。

秦陡岩没约虹一起来报到,他关于虹的拍摄计划已圆满完成,虹送给他一只手绘红梅瓷盘,他还得着许可去虹家做客。虹的母亲安静平淡地给他泡上茶水,坐在他和虹身边做针线,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

秦陡岩想看看虹走进校门的景象。他恐怕校园里所有的三轮车都将箭矢般朝她射去,骑在车上当骆驼祥子的都是比虹年纪大的男生……他胸闷欲裂。

走过莲花池往西,路两侧是理科的一些小楼,然后就是大学办公区。过了办公楼群,秦陡岩立住脚,端详排列成一线的几个图书馆。

虹差不多就这时候背着大行李背包走进大学校门,三四辆三轮车争先向她驶来。四眼哥哥们殷勤备至,抢着送她去图书馆系宿舍,她选择了其中一个献殷勤者。

一路上,她没理睬踩车师兄的搭讪,她四下观看,看见了很多期待已久的风景。她不明白为啥有人愿意踩车一个个把新生送去宿舍。她一眼瞥见秦陡岩背着背包、拉着绿色小拖箱在校园里走。她央求踩车的过去捎上他。踩车师兄却厉声回答:“让男生自己走,对他们有好处!”

虹生着闷气,紧接着看见了横流的绿姝河:河道好美。绿姝河流经东综大的河面有一百五十米宽,水流还很急,水上漂着水葫芦和点点浮萍。岸边柳树成荫,秋日知了尚不知疲倦,它们的合唱慵懒冗长。

过了河上的桥,一座雕像严肃地向虹挥手。塑像周围有汉白玉台阶,有学生坐在石阶上闲聊或低头看书。

项木是从后门进的东综大,他吹着口哨,背一个大背包,沿路东张西望。他看见了突兀的留学生楼,看见了学生食堂,看见了几个杂在宿舍楼之间的篮球场,也看见了小卖部咖啡厅,他漫不经心朝几个女生宿舍望望。他不找自己宿舍,反而跑进了学院大礼堂,像是个观光客。他从礼堂跑出来,跑中心体育场看台上,倚靠着自己大背包跷起二郎腿,从兜里掏出香烟打火机,点上了……

他眯缝眼睛想看清自己来到了哪里。

开学的日子再无奇可叙,各人勉力适应自己环境,奋力学会与陌生人同居于集体宿舍逼仄的空间。

秦陡岩和项木见面散了一次步,和虹见面喝了一回橘子水,各自又分开,落在本系时空里,混同新同学新教师,努力建设新蚁穴。

他趁乱又给沈桐寄了封信。这次他在信文里小心翼翼地退回靠近初始立场的地方。像编撰旅游手册般介绍了东综大的建筑与日常活动,重提帮助她复习迎考,却不敢再露轻狂暧昧。

很快他收到了沈桐回信。沈桐告知他她去了一趟父亲的老家,很晚才读到他的两封来信。沈桐亲昵地表示想到东综大来玩。

反复逐字读了沈桐的信,他心脏咚咚跳动,觉得一段美丽失而复得。

秦陡岩想了又想,回复沈桐一封快信:等你来东综大,项木也在学校。我们还有一位中学女同学,我通知他们一起陪你吃饭。去我们学校不可言传的美妙舞会跳舞吧!

项木似乎已把沈桐忘怀,他和虹不熟,不过,他乐意参加拟议安排到周末的这个聚会。项木热切地拍拍陡岩肩膀:“说,你到底中意哪一个?我无所谓,你先挑,我一定把另一位服侍好,也为你暗撬边。”

他苦笑,回答项木:“我也不晓得。”

虹,按照定律,她的美目只看学长。唯沈桐,还勉强处在把他纳入考虑范围的年龄区。对于项木,他同病相怜:“你的‘维特烦恼’治好了?不麻烦沈桐了?”

项木打一个哈哈:“老爷我逢场作戏,没个定性。你不用顾虑我。”

不让项木知道,秦陡岩翘了周六上午“古代汉语”课,特诚到富民路去接沈桐。他运气不错,公共外语课的英语老师潘海礁正好去市区开会,学校派了辆小车;潘老师和他自来熟、处得好,答应送他到富民路。还约好下午开完会,再把他和“小女友”接回东综大来。潘老师戏谑地用了法语形容沈桐:“小女友”。无论是“小”还是“女友”,他听了都心虚。

不能不说说潘海礁这位东综大英语讲师,他恰巧也是项木和虹的公共外语课老师。潘海礁三十来岁年纪,一头卷毛,脸上疙疙瘩瘩,浓眉大眼,身姿遒劲如拉长版马拉多纳,确实长得不像外语老师,像体育老师。

潘海礁父母本是东综大教职员工,他打小住在东综大后门的教工公寓,家和银湖公园一墙之隔。

作为学生,秦陡岩告诉潘海礁自己家也在圆舞浜地区。潘老师爽性,说你我还是同邻居那样来往吧,今后别叫老师了,我其实比你大不得几岁。

秦陡岩站在教工公寓一栋火柴盒形状毫无个性可言的灰色住宅楼前。五号门开着,一扇灰蒙蒙纱门挡着穿堂风。天然鬈发铁塔般的潘海礁打开门,头向左肩膀一歪,示意他进去。

一进门,朝南房间满盛阳光,房外水杉树影斑驳,一只灰白条纹老猫病恹恹趴沙发上,朝秦陡岩喵呜一叹。潘海礁递过来一杯水,水晃出来湿了秦陡岩虎口,潘海礁硬线条的脸绽开软珊瑚的笑。

秦陡岩不把老师当老师,就势和潘海礁谈摄影,其他时间大谈美军在中东的部署。

潘海礁仿如一头青春期的西班牙斗牛,他的女友是《信号报》编辑,秦陡岩听见潘海礁说得最多的是要赶着去揍一个报社的中年人,因为这只结了婚的猪,老围着他女友哼哼。

潘老师操起吉他,几下刚硬的前奏,放声歌唱:

如果你是平静的港湾

我就是那远航的风帆

如果你是远航风帆

我就是那平静港湾

……

从这里到那里

从黎明到夜晚

相逢时刻美梦

它不会再出现

……

潘老师的天然鬈发顺着风势向后飞舞,他目光如炬,他因激动发抖,他疙疙瘩瘩的粉刺如同卸了防护盖的鱼雷……

第四次秦陡岩去潘家瞎扯,潘约了朋友吃饭,不由分说带上他。

在座有个“老四”是海礁的光屁股朋友,另有一位是《新闻导报》编辑部“老王主任”。老四中等个子,一头乱而密实头发,戴窄框眼镜,说话竹筒倒豆子,字字迸溅。老王主任是五十多岁干瘦老头,裹件厚实藏青风衣。他的干瘦,不是清癯,是现了形的柴火骨,宁波师爷相里透一股子火烧欲念。顿饭工夫,老王已算计了好几遍报社广告费分成,愤愤不平。

吃完饭,大家互相送,一直送到圆舞浜外。堪堪四人要穿过一条铁轨,信号灯闪烁,横杆直放下来。他们站住脚,喝得有点上头的老四忽地大喊一声:“快!”一猫腰钻过木栏,跑过路轨去了;潘海礁愣得一愣,也猫腰钻了过去。

王主任和秦陡岩不敢动,迟疑间,一个火车头像只被巨大铡刀砍飞的脑袋,呼啸着从他们面前疾驶过去。横杆竖立,俩人赶上去。

老四正和岗亭里值班的道口工口角,老四说:“一个火车头耽误我们四个人?你不能让它等等?”道口工歪戴蓝色大檐帽,风纪扣敞着:“什么?你老几?让火车头等你?你找死,我可没工夫给你收尸!”

潘海礁笔直站着,没加入舌战,此刻方开腔:“你给谁收尸?我也过了铁轨,你说我?”

道口工看看潘海礁,有点怵,往岗亭里吆喝伙伴:“老李,电话呢?”话刚出口,潘海礁像只大青蛙蹦起来,扑到道口工身上,两个人滚倒在岗亭门槛上。

里面老李抄起电话喊救兵,老四狂吼一声,堪比野猫叫春、猫头鹰唱歌,一脚踩扁地上那道口工瘦屁股,弹进岗亭,劈手夺下电话丢地上。

四个人瞬间成了两根交缠在一起准备下油锅的大油条,喘声加上彼此问候对方姆妈,急咋成一片。王主任倒冷静,干瘦身板裹在老式风衣里,扭头问秦陡岩:“我要不要出场?”

两个虚壳壳的道口工哪是潘海礁和老四对手?一前一后被扭着胳膊倒拎起来……他踅上去拉拉潘海礁:“老师,适可而止,别出事!”老四却得意扬扬:“谁给谁收尸?说!”

正乱着,脚步杂沓,四个铁路警察手持电警棍赶来,团个圆圈把人围上了:“什么人?手放脑袋后面,蹲下!”

潘海礁和老四放开手里道口工,迟迟疑疑看着增援者。一个警察指指年纪最小的秦陡岩:“举手!没听见我说吗?”老王挡在他前头,冷冷说:“我们没动手,我是记者。”

老王掏出记者证,递给拿警棍的警察。警察手电戳着证看了看,说:“那两个是你们一起的?”

秦陡岩正迟疑,还是老王机灵:“我们过路,不认识这两个。”

潘海礁和老四变成锯掉嘴的葫芦,瞪着四根电警棍,戒心重重,端着拳头。不等警察们吆喝,老王突然发难:“作为过路记者,我目击了铁路道口工无故侮辱过路群众。这两个小伙子过铁轨,道口工冲出岗亭骂脏话取乐,导致发生扭打。”老王回头指着他,“这位大学生已经打电话到市政府夜间值班室,明天我们如实报道求个公道。”

被潘海礁打翻在地的道口工抹了抹嘴角血,突然一把扭住老王,老王啊地惨呼一声,传来骨骼被扭的喀喇声。秦陡岩下意识上去挡,道口工当胸抓他衬衣,一使劲,他白衬衫撕裂了,右肩右胳膊全露在夜色里。一股热血上冲,秦陡岩一软拳揍在道口工鼻梁上,工人捂住鼻子蹲地上了,一手血。

四个铁警又舞动警棍,这下秦陡岩和老王也成了管制对象。秦陡岩正琢磨电击会是啥滋味,老王揉着手臂,从大衣内侧口袋又摸出张单片证件,扔到警察脚下。打头那警察拦住同伴,捡起老王的神秘证件仔细端详,又问老王:“局长亲自发的?”

接下来一幕极富戏剧性:铁警吹动一个单调的铁哨子,和道口工一起列队站直。领头的叫向右看齐,被打的两个脸上挂着彩,也努力站好。他们转向秦陡岩和老王,领头的双手伸出,把两份证件还给老王:“你是记者,我们是公务员,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哪!希望高抬贵手,今天的事不要提了!我们也要养家糊口,老婆孩子长着嘴巴,全靠工资养。”又转头看潘海礁和老四,“不打不相识,大家拉拉手,现在去喝一杯和酒,我们掏钱!”

留下名字不叫老李的那个道口工值班,那人咽着血口水,骂骂咧咧。潘海礁、老四、老王和秦陡岩,由四个蒙在鼓里的铁警、一个有苦难言的道口工老李簇拥着,到三百米开外的枣港饭店吃和酒。打头的铁警把自己酸臭脏衬衣剥脱下来,一定要秦陡岩穿。秦陡岩宁死不从,伸手接过老王包里翻出来的回形针,自己低头把破衬衣拼接一番。

这些夜行人在一张蒙着薄塑料台布的圆桌旁坐下来,闹哄哄地开了二十瓶青岛,就着火爆腰花和青椒土豆丝开始和解仪式。

老四梗脖子一口气灌下两瓶青岛,和被他揍的道口工老李搂着肩膀,互相拍打。潘海礁矜持地和领头铁警交换外交辞令:

“不敢当,喝了和酒,大家是朋友,过去就过去了。”

“我们吃口交通饭不容易,老弟你多担当。我这不懂事的弟兄也是为你们好,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如此和潘老师一起打了场有惊无险群架,彼此更无师生之分,秦陡岩内心简直洋溢起兄弟情谊。

秦陡岩在东湖路和新乐路路口下车,潘老师自去开会。他思量要买一样礼物送沈桐,又要先吃午饭,就一路朝淮海路倒转了走。东湖路淮海路口有杜月笙当年的大公馆,门禁依旧森严,香樟树长得高大密实,掩映几栋红顶别墅。秦陡岩忽然想沈桐天天走过这里漂亮地段,不晓得她是不是已经有机会参观过附近各式各样的老公馆、领略到老房子的派头?

随便在一家鸡粥店吃了东西,秦陡岩走襄阳公园门口偶然一望,公园里老榆树下,不正是沈桐立在那里?

沈桐穿白底粉花衬衣黑短裙,微笑着,脸儿甜甜,边上站一个高个子男生……

他连忙往前走,走开一段距离,天色都暗淡,周围的人看上去不真实。身边闹哄哄正是个市场,卖什么的都有。他一踅踅进去,下意识去看有什么东西可当礼物。

商场门口摆的摊位都卖令人起厌的食品,一股腌臜味叫他作呕。他往深处走进去,又都是卖廉价箱包和仿冒包袋的,无缘无故地令他恼怒。他一直行到商场最深处,往左一拐弯,倒立定了脚:一个卖玛瑙饰品的小店。

你可以同虹在公园里拍照,沈桐不能和谁在公园说笑?

秦陡岩如此问自己,心舒缓些,仍然别扭。

你是沈桐的谁?他问自己。

心荒凉下来,他觉得自己丑。

他掏出大部分存钱买下一对玛瑙鸽子,几乎是珍贵的了,他觉得非花够钱不足以明心曲。沈桐的信斜插他胸口口袋,他能背出她热情的句子,这些文字帮助他吐出一口很长的灼热的气:他觉得无妨,和别人比一比,又有何妨?沈桐不可能不让男生着迷,他倒该和人争一争。

胆色豪大起来,人就火热。

秦陡岩放好包装得挺美的玛瑙鸽子,大踏步出门往沈家来。

大白昼太阳圆滚滚时候到沈桐家找沈桐他是头一回。他有点害羞,像周围有很多眼睛看他。也许沈桐还在公园里和人约会,家里没人;也许她已经回家,记得他要上门来接她。虽没说定具体时点,但他说过午饭后。现在可以算午饭后,如果她不在,那说明她……

秦陡岩翻来覆去思量得自己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可耻。他一抬头,已到了沈桐家富民路弄堂口。弄堂口有个公用电话亭子,里面老阿姨肯定是曾为他传呼过沈桐的。他从小有一副知恩图报心肠,他觉得那漠然看着柜面上自己一双手的电话亭阿姨很亲切,他亲切的目光碰上了老阿姨陌生和研究他的眼色。他走过去,明知故问:“阿姨,请问沈桐家怎么走?”

他明白自己长得算光明正大,这一点几乎可笑。不过,他凭一番正大光明脾气,从来轻易获得阿婆阿妈的喜欢。电话亭阿姨先好笑了一下,笑容有点怪,随即那怪味消失无踪,很客气问他:“沈桐刚刚进门去,交代过有个大学生会来,是你吗?”

“是我。”他郑重点点头,不知道自己的嘴听了谁指挥,“我是沈桐高考的家庭教师,以后还会来。”

秦陡岩走向电话亭阿姨指给他的门洞,心里讶异万分:自称家庭教师,胆子好大,脸皮好厚,为什么这么做呀?自己是在认真追沈桐吗?他想着想着捂住自己的嘴,险在木梯子上一脚踏空。下午房子里空寂无人,也许不出门的沈家邻居都午睡了。沈叔叔应该没在,他反而有些畏怯:单独和沈桐面对面,真心叫他害怕。

忽然间他的注意力被攀登老房子木梯的晕眩感吸引:阳光透过圆形玻璃窗渗进来,照亮了角落里黄色墙砖,旧砖满是时间的瘢痕。沈桐浸在湿润的时间之中,仿佛与他隔开一层黏稠的透明物。他不知如何形容突如其来的感觉。他经过沈叔叔密闭的房间,已站在沈桐亭子间门外。沈桐虚掩着门,门里飘出一股饼干香气……

他迷迷糊糊看着沈桐房间的门,这是一扇被重油漆成暗红色的木门,普普通通,但又充满了亲切的气息,仿佛是午睡睡过头一个梦境之门。门上原来还有一个小小木牌,上面细细画了朵抽象的蓝色鸢尾花,木牌小得轻易不让人看清……

沈桐拉开门,她圆圆的眼睛有甜甜笑意,轻声说:“你发什么呆?进来!”

潘海礁送完秦陡岩,对司机说:“就把我放淮海西路上,我走去开会,五点钟老地方接我。”

其实他没什么会议要参加,他要见的是《新闻导报》老王主任。

老王在巨轮形状武康大楼下等潘海礁,他老大不耐烦在大街拐角下来回走,深蓝色风衣飘起来,像个乡下来的侠客。这栋楼太有名,是匈牙利人邬达克设计的,原来叫作诺曼底大楼,约在这里见面,叫人看见了不好。潘海礁是个爽气人,帮老王女儿补习过英文,不肯收老王钱,现在跟老王要某个人的情报,老王不能不回报他。

潘海礁噔噔噔从淮海路上大踏步来,老王招招手,招呼潘海礁一起走到武康大楼骑楼下,这里隐蔽。老王讲:“只赤佬姓孙,问过了,的确常常吃女同事豆腐。不过小潘你不要冲动,他是处级干部,你动他动得不好,反而连累你女朋友。照我说,平时注意避开就好,不要做明了,大家面上不好看。”

潘海礁点点头:“今天这鸟人上班?”

老王摸摸下巴:“我走了,你不要闹出事来!要是真闹出事,千万不可以提到我名字!他今天上班,我替你打听过了,大约下午三点会出报社去印刷厂。小潘你不要冲动为好。”

潘海礁分手老王,看看手表,没必要急着去哪里。他穿马路走进一条弄堂,弄堂里有个小饭馆,他要了一瓶黄酒,点了一盘三黄鸡,风卷残云。又添一碗红汤排骨面,咕嗞咕嗞地吸完了面条……

《信号报》是小报,报社就在东湖路口。潘海礁到门房间笑嘻嘻递了香烟,自称孙主任乡下的表弟,走累了坐一歇打个盹,表哥忙完出来,麻烦门房叫醒他。交代完,他往角落长凳上躺翻,抱头而眠。报社门房见怪不怪,由他躺。

堪堪三点既过,潘海礁在衣袖后大睁着眼,两只耳朵尖起来。只听门房喊:“老孙,门口有你表弟等……”潘海礁只作睡死,团着头不动。一个人走进来推推他,疑疑惑惑道:“阿金?”只见大汉长凳上翻起,头发如羊毛卷,两只怪眼全凸:“孙主任?”

孙主任愣得一愣,极是乖巧,口里叹:“咦?等等!我忘了包在办公室!”拔脚就走。潘海礁悄悄伸出长腿一勾,孙主任扑地倒了。潘海礁抓住老孙脖领子,就地拎起来,问一声:“你吃甘婷婷豆腐?我是她老公!”

老孙急道:“误会,误会!没有的事!”手刚在那里摆,喀喇一声,叫潘海礁一挽,折了腕子。老孙叫痛,潘海礁笑道:“早知今日痛,何必那么骚?”喀喇一声,又折一只腕子。老孙杀猪也似叫起来,门房急惶惶要报警,潘海礁正色道:“老屄秧子吃我老婆豆腐,今日他服不服?不服报警,我先把他两根腿骨也敲断。”边说边往外掏一根短短铜棒出来,又粗又金又重……

老孙号叫:“不要报警,不要报警,都是我自己的错!”

潘海礁翻开老孙,踩他屁股上,对报社涌出来看的人说:“我是甘婷婷老公,今天来就是私了。这只猪的咸猪手被我敲断,谁不服谁报警。放我出来那天,就是老家伙忌日!”

只见大学讲师潘海礁扬起短铜棒,一棒下来打在报社编辑老孙肉屁股上,老孙闷哼一声。潘海礁把铜棒塞进口袋,走出门卫室,又掉头走回来,飞起皮鞋,狠狠往老孙趴在地上的长脸踢了一脚,鼻血四溅……

行凶人哼一声,大踏步走了……

人落异乡,好比蜻蜓卵下在金鱼缸里,躲得再好,也有鱼嘴咂。

丁芬芳回学校读最后一年不仅为拿文凭,家里气氛也叫她敏感:如果自己不能救自己,自己不替自己找到回乡路,毕业就自然而然被与自己不可分割的城市拒之门外了,所谓高级的一切就彻底离去!是自己选了就读海边大学,户口迁入学校,如今看,再要落回去,肯定要付代价。

自己的错只有自己纠正,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

白皙男跑得无影无踪,京城来的男人也毕业走人了,她在校园里,如今没朋友,只有熟人。

不懂为什么一班女生到了毕业年都自觉苍老,毫无赏秋迎春心绪。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了守节贞妇的心:一年时间短,不合适再找男友。甚至她羞于再走招蜂惹蝶的狐步,简直不准备引起周围男人注意。

她得好好收敛自己,要毕业,等分配,端庄一点是必须的。分配回大城去的机会难得,但也不是没有。自己当年来自大城,“从哪来回哪去”的分配原则据说并没明确废除。

父母需要女儿照顾,这是个分配回老家的绝对理由。到时候需要的话,她毫不犹豫会举起这面大旗来的。只是,秋夜如水,她委身在自己铺位上,拉拉冰凉被角问自己:姆妈阿爸真希望自己回他们身边吗?有个妹妹在父母身边,学校管分配的难道不晓得?

其实这个海滨学院的毕业分配,学生去向历来是不错的:大部分人都去了南北方的海滨城市。沿海没不毛之地,沿海历来吸引热钱,经济都还不错,并非被人视如畏途之地。她想:万一不能回大城,可以考虑落脚在其他沿海城市么?

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才往深里头一想,丁芬芳便严厉制止自己的畏缩。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女人,只有越活越高级一条路,其他,全是堕落。

姆妈和阿妹,她们俩,为啥全防着自己呢?她意识到自己回家她们就觉得遭难,难道姆妈还有不要女儿的?

我难道克母克妹的?她问自己,一时间胸闷气阻,愁从中来。想不清自己哪里不得体,想不清自己错哪里,一直以来,只要揣摩姆妈和阿妹,她都跌入无解的梦境,梦里头兀自折腾到天明,醒来浑身不舒服。

丁芬芳行事终于收敛些,她知道毕业分配前要一些端庄,好有形象来同人竞争。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幼稚,证明她毕竟涉世未深。

先有几个历来木头木脑的女生陡然妖娆起来:好比二师兄变的妖怪,妖娆管她妖娆,猪鼻子还在。

丁芬芳吃惊了一会儿,没看出端倪。再来是两个室友没来由大打出手,互相揪着辫子刘海挖对方脸皮。她目瞪口呆,不晓得这两个寡言少语的为啥互殴。

最后叫丁芬芳大梦初醒的是满寝室女生都涂脂抹粉去参加闻所未闻的周日教工舞会,教工舞会历来和学生无涉,她们去干啥?

她陡然“喔哟”一声,心头黑:她历来讪笑这里的教职员工“船上下来”,没见过世面。她傲然施施然摇摆着腰肢裙裾在校园里走过,只当他们是冬青黄杨路边篱,绿化校园的摆设。没想到世风会如此卑下?

她还有点不信,特意打扮工整去访问主管毕业分配的副系主任。副系主任气质等同她出生之大城里管发年货的小吏,一口黑牙咬不紧缝,烟臭四袭。周围有同僚,他眼神还不收敛,他对着她吞云吐雾,一根香烟不肯灭掉倒罢,还滚黑唇上体操,借机眯起发白老眸子……

关于丁芬芳毕业分配想回大城去照顾爸妈,副系主任不置可否,他什么也不说,只听她越说越多,越多越叫他好笑:真是个藏不住爪牙的女人,这大城来的女人至今还不把自己好好当成个女人,她不知道这是个男人世界呢。他掐灭烟蒂,好声好色对她点点头:“说实在的,我说真心话,你是不是那里来的学生我不管,我倒真觉得你最有资格去那里工作。不是什么平庸之辈都可以去大城工作呢,那里是我国经济中心,得送有料的人去!”

他站起来送客,滴水不漏,叫同僚看看他的不偏不倚。他送到办公室门外,忽然张开一双毛眼,毫不掩饰将她从脸到脚猛看了一遍,绽出一个没女人看不懂的笑,转身回去了。丁芬芳浑身鸡皮疙瘩,赶紧跑回了宿舍,一路上明明天暖,她阵阵发颤……

沈桐房里有被窗帘滤淡的阳光,秦陡岩忐忑不安地感觉有一阵看不见的气泡从地板升起,带起一股馨香。沈桐笑说:“前脚后脚哦,跑得我透不过气!我们上一届有个男生硬是来找我,他都已经毕业了,还这么强迫人。呵呵,我去公园打发掉他,一看时间快到了,怕你扑个空。”

好像半天里倾下一桶蜜,彻底淋湿秦陡岩干涩的心。他努力想了想虹,虹透明地在远处飘,薄得如一层包糖果的糯米纸。沈桐是朵鲜花,她的笑容是萦绕住他的芬芳。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礼物,放在沈桐桌子上。沈桐兴高采烈拿起来:“啥?”

她灵巧地揭开包装纸边角的透明胶,小心拿出盒子,打开一看:玛瑙的两只鸽子登时飞在他和她之间。他没笑,只是眼睛闪,晕眩。沈桐看他一眼,绯红了脸颊,瞳孔深处涌起笑意旋涡……

“沈桐。”门外有人喊,沈桐爸爸回来了。沈爸爸看见陡岩,高兴地招呼一声,又看看女儿神色,不由得转身下梯子,一边说,“你们谈,你们谈,我来做个酒酿圆子。”

秦陡岩笼住自己,想把呆相收敛起,正是徒劳。他只好假柔和说:“沈桐,我们来复习功课吧?”沈桐不住眼地看他,笑道:“书蠹头!”

丁芬芳猛然恨起人来。

寝室里空无一人,个个都出去了。她想着她们正在运动的事,未必个个都和她争着去同一个地方,不过她们这种贱货,败坏了她可以努力的。

丁芬芳扯出一本练习本,拿剪刀咔嚓咔嚓剪出好几个人形来,她不懂得下蛊,也没有干过诅咒人的事,这当口她要乱试试。她把她们几个的名字写在纸人形上,拉开抽屉掏出一纸盒图钉,图钉往纸人形的头和肚脐上各钉一枚,咔嗒锁进了抽屉……

摆布了这些贱人的魂魄,她的路还是阴雾弥漫不见得通。她往海边去走,海一如既往轰然拍打岸礁,散开无数带咸腥气的白浮沫。如果不是家里那两个女人不欢迎她,她们会一个劲催阿爸用力、逼阿爸托人,哪会像今天杳无音讯?她着急,她们不急,她简直要被逼着卖身了,她们还神定气闲,不闻不问。她在沙滩上越走越气粗,踢飞了无数贝壳,踩烂几个漂来的椰子,弄疼了自己脚跟……

恼恨无济于事,谁改变得了毕业分配的暗流?

有个贱人被她在纸人上扎了图钉,不但不见得委顿下去,反而嘚瑟起来。听说早早已得着进京名额,毕业要进京城的大研究院。这贱人不晓得要低调,好比丫鬟收了房,登时行出眉眼来,晚上一宿舍人都凑份子买点心,请这贱人讲路径。

丁芬芳也交了份子钱,坐自己蚊帐里竖起耳朵听。贱人吃了大家的,不肯老老实实摆明自己做过啥交易,倒过来吹嘘自己专业能力强,别人如何如何上门求贤,系里本要把名额调剂掉,亏得京城里人腰板硬,指定了要,换不得。

丁芬芳在蚊帐里听得暴怒:要做婊子,还要立牌坊?这句话真正骂尽了千古。

她哼了几哼,翻转身睡,一夜泛起胃酸,四肢酥软无力。早晨醒来就知道发了烧,医务室量寒热,高烧四十度。学校出一辆车,立马送她进医院。

海滨城市的医院不是不好只是潦草。医生操着丁芬芳听不明白的海滨话,塞进嘴里的体温计叫人起疑不干净。她浑身无力简直伏倒在医生听诊台上,来了两个护士搀扶她去验血,然后医生开处方,送她进输液室,躺在角落里喂抗生素。她欲呕出内脏却无呼救之心。她想起了白皙男,想起他照顾她那些日子他的好处。她想起了圆舞浜家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床,遥不可及。她一瞬间想起了京城来的男人,他已回了京城去……她是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头母鲸,眼睁睁看海水退净,有人悄悄逼近,个个来宰割她……

没想到自愿来护理她的只有寝室里内定了去京城的那贱人。贱人没任何犯贱表情,她如同早与她定下协议,轻描淡写同她打个招呼,就当起她使唤丫头。

丁芬芳躺在租来的病榻上观察贱人,想看明白她的来意。自己与寝室里几年同居下来的女人们历来没交情,她们不是嫉妒她嫉妒得要命就是对她鄙夷得不行,互相间从来懒得说上几句体面话。今天自己落魄,这贱人来看啥热闹?她精力不济、闭上眼睛任谁来看她都没反对的气力,不过,她猜这贱人必定来者有意,且看她究竟干什么?

自愿来当使唤丫头的,凡事却都做得道地,像人雇了来似的,连上厕所都是这贱人不嫌臭不嫌脏服侍着去。她猛然猜着了贱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一股怒气贯通经脉,病登时去了几分。她任由贱人加意服侍,只是闭起眼睛将养,一句话不同她说。看她何时开口,看她何时忍俊不禁,要把坏水吐出来!

她挺了三四日,那女人服侍她三四日,一句话不曾交谈,倒像是债主和欠债的一般。比及出院回学校那天,两个人一起走在路途上,丁芬芳终于呻吟一句:“有话你说吧,亏得这几天,倒像当我丫鬟。”那贱人居然微微一笑:“没事,反正我分配上着落了,做点好事心里高兴。”

她鄙夷地等着贱人开口糟践她,当马泊六传臭男人丑话,可人家满心平宁,什么话也不说,自管自看风景,一直帮她提着东西。走进宿舍,送她到床边。

秦陡岩从和沈桐坐下说话开始,耳朵里隐隐约约听见平静好听的旋律,大概是哪家邻居在轻轻奏放西洋曲?他问沈桐她课本在哪里,沈桐笑道:“难道你真要当我家庭教师?你确定?”

他看着沈桐的笑脸,忽然出神:长这么大,姆妈从来没这样子对他笑过,其他女人也没给过他这样迷人甜蜜的笑脸……

怪不得看见沈桐的笑他心里老起哭泣的感觉,原来自己是在可怜自己。

他笑道:“这个工作你爸爸批准吗?批准的话我就做。工资就不要了,留着你自己买糖吃。”

可惜两个都没真心去翻开课本,彼此看了高兴,就说起四面八方无所不至的闲话,倒像知己久违,说什么都酣畅,什么也没正经。沈桐爸爸送酒酿圆子上来,三个人端着碗,才又提起复习功课考大学的正事。

四点多出门,沈桐穿了白色夹克和天蓝色牛仔裤,秦陡岩小心翼翼对沈桐爸爸说:“沈叔叔,晚上可能晚些,我送沈桐到家,你不要担心。”沈桐笑嘻嘻听,对阿爸点点头。沈桐爸爸摇摇手:“我放心的。你要是送她回来,今晚上你就睡我房间;假如你们大家玩得开心,沈桐也可以住在女生宿舍,明天上午再回家。”

秦陡岩简直想拥抱沈叔叔,感谢他的信任。他觉得自己膨胀了一圈,有能力对一个女生负起男友般责任。他看看沈桐,沈桐踢他一脚,说:“阿爸,你太不宝贝我了,万一被他卖掉!”沈桐爸爸正儿八经一笑,说:“正人君子我眼睛看得清,我放心。”

病一好,丁芬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摸出身边所有钱,还好,足够回大城,足够回圆舞浜去。在海边不能做什么,久而久之,一糊涂,倒怕做出一失足千古恨的憾事。还是回阿爸身边,哪怕死缠烂打,阿爸总归是阿爸,会替自己做主,会帮女儿想办法!她收拾收拾,也没什么特别要带走的东西,她把病历塞给系办公室:回家养病……

没告诉任何人她要回来。一天一夜奔驰,火车停靠在城北总站。丁芬芳浑身一袭紫红长袍子走出火车站,激动地仰脸望火车站周围那些有名藏污纳垢的楼群:不管大城你有多少斑斑点点,我不想离开你!

她不急着回家,背包不重,她朝人民广场方向走,中间停下来买了一根滚热刚出锅的油条。她啃着油条泪流满脸,觉得自己就是个逃荒未死的女人在奔自己宿命……

走到人民广场,看了几眼悠闲的行人和游客,张望一番西藏路上的小教堂。丁芬芳想这里就是大城的心脏了。她生下来就是圆舞浜的女子,好像是惯常在大城脚趾上跳舞的,怎么努力也听不见大城的脉动。

她和所有圆舞浜的女人同心,都想找到如同血管的秘密通道,向大城的心脏漂流靠拢。

一旦能够在人民广场周围落脚,你看,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戏码。你在圆舞浜只能巴瞪眼睛发呆的时光到了这里来不及用,就算城隍庙呀大世界呀吃喝玩乐腻了,还有音乐厅、大戏院、外文和中文书店、密密麻麻的电影院和晚上灯红酒绿的娱乐总汇,还不提谁都可以去的外滩,靠着防波堤看各式各样船舶进进出出,额头吹过黄浦江的小风……

丁芬芳心神不宁拔腿往高高电视塔走,径直走到电视台门口,才和外地游客那样找了块马路沿一屁股坐下去:这块土地,就是阿爸抱着幼嫩的她登上大煤气罐顶眺望过的高级地段!就要毕业了,就要分配工作了,她若不能到这块地方落脚,誓不甘心!

丁芬芳打量着南京路上行人,忽然看出了端倪,你看这里的行人都刻意打扮得山青水绿,哪一个敢穿睡衣上街?哪一个敢不洗脸不梳头跑到马路上?为什么圆舞浜就没这种震慑人心的威严呢?

丁芬芳回忆起某次到静安寺玩经过常德公寓,有个爸爸在马路上训小孩。那小孩看不出有啥野狐禅,可怜巴巴低着头听老子骂:“侬覅忘记,这里好歹是张爱玲住过的房子,侬没出息也要有点腔调!”

丁芬芳一下子抓住了“腔调”这两个字,豁然开朗:高级地段高级就高级在有腔调呀!人在圆舞浜穿得好,要被邻居笑“猢狲打扮妥当想做啥”;到了电视台门口穿得好,人家就高看你,让你往电视台里走进去。活人,岂不就要活出点腔调来吗?

丁芬芳是有心计的,她找到一个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子,往阿爸单位挂个直线电话。阿爸听说她病得走不动路,现在长途火车回家,人在电视台门口坐倒了,急得像厂里煤气罐着火,跳着脚扔掉电话就奔她来了。

她放下电话泪糊双颊:女人不靠男人是万万不成功的。不管他是你爸爸还是你迷倒的什么人,有了男人你才不会有急难,有急难才不会死去活来没人睬!这教训,要牢牢记得!

车送到家,姆妈大吃一惊,看她一张脸儿又黄又扁,当娘的心头肉颤,摸她额头不烫,心头稍定。妹妹平日里住校不在家,趁阿爸走开,陡然便问她:“你啥病?和男人没关系吧?”

她看定姆妈摇摇头,姆妈扶扶眼镜框,还不罢休:“没打胎?话要实说,免得错诊,不得了的事情!”

“我的病,病就病在没男人撑腰。”丁芬芳梗起脖子,生了老娘的气。

潘海礁没怎么把沈桐看在眼里,他只是礼貌地下车来招呼:“小妹妹长得好甜。上车,东综大食堂现在有了小餐厅,今晚让秦陡岩好好招待一下。”

秦陡岩让沈桐坐窗边,他坐她身边,闻她身上淡香,只觉得一路景色秀丽,样样东西好看。沈桐看看风景,回头看他,一笑接一笑。他很想握住她手,总是不敢。

项木在他宿舍留了个口信,六点整到伟人像下同他们会合。

秦陡岩请沈桐坐他铺位上,那几个泡宿舍的老夫子赶紧从床上下来,把臭袜子臭鞋穿回脚上,眼睛不看沈桐,朝他挤眼。沈桐抚着他床单,笑说:“大学男生寝室果真像被炸弹炸过。”中文系男生听了她这一句,一个个眉飞色舞起来,也不腼腆了,抢着贫嘴。没几分钟,沈桐就成了受人欢迎的访客。

秦陡岩也事先约了虹伟人像下见,告诉她一个是项木,另一个是读书会来的朋友,女生。他隐隐约约觉得虹和沈桐未必合拍,不过也没啥顾虑,倒很想看见虹和沈桐一起,将她两个比较一番。

差不多六点他和沈桐挥别寝室那群老夫子,走进落满秋叶的校园。

空旷是东综大的外貌,萧瑟是东综大显露在外的性格。沈桐打个冷战:“你在这么大的校园里走来走去,不觉得孤单?”他没细想,乐呵呵回答她:“人多着呢,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人。”

他看看沈桐,她衣衫不怎么单薄,他笑说:“吃过晚饭,带你去舞会,那里好像一个大树林,飞满了鸟,你就觉得热闹了。”

伟人像前,虹好比一个高挑少女的雕塑,静静站立着。她穿淡红色上衣,一条长长的绛红色裙子,身材佳美。看不清她脸,她正眺望夕阳和夕阳下榆树林上的归鸟。沈桐抓住他右胳膊:“那个望洋眼的美女是你同学?”他扑哧笑道:“她坐在我后排上课,上了六年。眼光就是如此越过我头顶,望向远方。”

沈桐看他一看,笑得明净:“她没法看你,就像眼睛看不见鼻子。”

他招呼一声,虹转过身,目光淡然落在他脸上,滑开去,看见沈桐,她微笑了,腼腆不已:“你好。”

原来沈桐的头顶只够到虹肩膀。沈桐伸出小手和虹白皙纤长的手一握,明眸如电,笑得嘴角弯弯;虹是淡淡的,眉目如画,笑靥羞涩。沈桐转身一跳,高兴地挥手,那边项木正咧开大嘴,笑着跑过来:“沈桐,你终于来啦!我写的情书你一封没回我!”

虹闻言扑哧笑了。秦陡岩看看虹,虹还是老样子,进大学后似乎又老成了些,更摆些阿姐样子出来,她对他笑笑,问:“你们互相都认识?”

四个人团团一圈招呼毕,个个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风从体育场上刮来,十分凉。秦陡岩说:“走,去后门街上吃饭。”项木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拍他肩膀:“你选饭店我请客。”

走往后街去的路上,项木绕定了沈桐叙话,秦陡岩落后一步,陪着虹走。

“这些日子见不到你。”他寡淡地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学校?”虹涩涩笑道。

他侧过脸仔仔细细看虹,虹回他一眼,他摇摇头:“顾城有句诗歌我背给你听?”

“什么诗歌?”虹问道。

“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虹听了诗,边走边琢磨,她的脸在暮色里红起来,笑了:“中文系的人都这样子借人家诗歌说话?”

他摇摇头,心里觉得一丝酸苦,像土豆丝里杂一根青椒丝,灼人。

沈桐在前头咯咯笑,回头看秦陡岩。他向她点点头:“前面就是金沙餐厅。”

丁芬芳毫不设防地被老娘问起是否怀孕打胎,迟缓着一点点伸延着感到羞辱。她关自己在房间里,不想吃饭,只接过老娘送的水喝。没多久阿爸和姆妈就吵起来,尽管压低嗓子不想让她听见,还是明明白白逼得她哭了。

阿爸咚咚咚敲她门,嘴里喊:“阿囡,开门,阿囡,有话你同阿爸讲!”

姆妈在厨房里敲锅碰碗。她打开门,阿爸进两步退一步摸进暗头,也不拉灯绳开灯,急得哆哆嗦嗦:“不是有人欺负你吧?有事同我讲,我当你靠山!”

她把头伏进枕巾呜呜哭出声来。阿爸要是能当靠山,自己还会这么绝望?

“阿爸,你肯为我花钱吗?”她抬起脸,抓住阿爸的手,那只手有点枯瘦,她抹在自己手背上的泪水此刻弄湿了枯瘦的手。

“钱?阿囡你欠了人家钱?”阿爸困惑地问。

“不是,阿爸,我想毕业分配分回来,没几个名额。”她本来不会为说这个哭,可是,抓了阿爸手,她不由自主抽泣起来。

“毕业分配和钱有啥关系?”糊涂人还问。

她看看门外没人,拉住阿爸手哭道:“要是没钱送人,谁会白白让我回家?你难道看着女儿学人家样子,为了分配,爬到男人床上去?”

阿爸大吃一惊,直惊跳起来:“什么?无法无天了,有这种事!”

父母终于搞清了状况。姆妈松了口气,知道担心得不对路;阿爸上了火,成天阴着脸,低头翻自己通信录。

小玫回到家,同姐姐很亲。她住到大学宿舍,高兴得忘乎所以:“阿姐,你回来正好,多陪陪姆妈。我被她管得烦死,真该像你那样到外地去,叫作眼不见心不烦。大学太好了,我爱谁谁呀!”

一个小四方桌蒙着橘色格子台布,台布上压块四四方方玻璃台面,小花瓶插起粉红康乃馨。秦陡岩和项木对面而坐,沈桐和虹对面。虹笑道:“这个店好,我第一次来。”

沈桐说:“真羡慕你们大学生!”

项木讲:“沈桐你不要矫情,过了年,你就快高考,秋天就是大学新生。”

沈桐脸上笑容忽然没了:“我未必能考上大学。”

秦陡岩认真看看沈桐,不明白里忽有一点儿明白。可惜,没等他插话,项木说:“皇帝不急太监急,要是没人肯当太监,沈桐,你让我当。我帮你复习,包你考上大学。”

沈桐扑哧一笑:“太监?你也真会说话!我要是能考上东综大该多好啊!”她先看着虹笑,而后笑看秦陡岩一眼。

餐厅是开在大学后门专做大学生生意的,环境摆得花好桃花,菜单就比较家常。

秦陡岩征求大家意见,点了五菜一汤。无非是鱼香肉丝、木耳炒蛋、醋熘鱼片、炸花枝丸、罐头笋红烧鸡和罗宋汤。项木硬要大家喝酒,于是上了两大瓶上海牌啤酒。

虹雅雅坐着,挺直了背。食不露齿,话不絮烦;听别人讲多,自己话少。本以为太平无事就吃个同学饭,项木原同她不熟,却偏惹她。

项木噱道:“大学大学,女大当婚。从前我父母一辈,大学里都结了婚生孩子的,现在虽没有,我们系新生入学才几个月?女生个个都有了男朋友。”他笑问虹,“你们图书馆系难道不一样?”

沈桐筷子咬在牙齿间,笑嘻嘻看虹。虹手帕在嘴角上擦擦:“我们系?我们系也有谈恋爱的。只一点不好,男生到女寝找人,我们很受打扰。”

一番话大大方方工工整整,秦陡岩听出虹弦外之音。他打抱不平:“项木你看中了谁?被系里师兄抢走了?观察很细致的吗,说话不怒而怨。”

沈桐眼睛转过去,看着项木笑。项木调侃自己:“我早熟,没进大学就写情书给沈桐,沈桐被人抢走,我伤心透了!”

秦陡岩一阵心虚说不出话,脸上傻笑。虹看看沈桐,看看项木,又偷眼看秦陡岩。

秦陡岩没有心虚的甜蜜,却只是心虚,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比项木更傻。他看看沈桐,沈桐摇摇头,笑对项木:“还好我爸管我严,没见过还有你这种拿情书来钓鱼的!”

说好吃过饭一起去体育馆参加周末舞会,虹看看沈桐,问她:“要不要去我寝室?”沈桐点头说好。

秦陡岩和项木抢着付钱,然后陪虹和沈桐走进大学后门。虹说:“你俩可以先去哪里逛逛,八点整我们体育馆门口见。”项木连连点头,说我俩先买票,今夜恐怕人多。

两个转过学生咖啡馆来,秦陡岩要了两杯冲泡的咖啡,热腾腾啜一口,和项木靠在咖啡馆窗边,看窗外挂着的老丝瓜。丝瓜上有一只秋天螳螂,通身老得发白,还在练姿势。

“你两个都喜欢?”项木单刀直入问。

“你呢?你和沈桐到底怎么个故事?”秦陡岩不肯回答。

“我有什么故事。写了情书没人回我而已。”项木耸耸肩,“贪多嚼不烂,你好自为之!”

“传授经验呀?”秦陡岩笑了,搭住项木肩膀,“她俩确实都好呀,谁能分得出高下?”

项木喝咖啡,不言不语。

秦陡岩又自我解嘲:“很可能她俩都看不上咱们,女生都喜欢找高年级男生。”

“那倒说得是!”项木点头,“我们还没吃过苦头,还不会装。”

沈桐跟着虹进女生楼,爬楼梯进虹寝室。沈桐到处看看,羡慕说:“真好,我窝在家里一个人,闷死!”

虹现在恢复了陌生劲儿,低下眉眼静静看看沈桐:“你是想洗洗脸还是上上洗手间?我看你不化妆,我也不用化妆品的。”

沈桐乖乖儿说:“我没怎么去过舞会,这么穿衣服行吗?”

“大学里大家穿得都很随便,牛仔裤是最流行的,我也换牛仔裤,和你一样。”虹倒了一脸盆热水,拿出新毛巾请沈桐洗脸。不一会儿,她换好了衣服:一条深蓝色水洗牛仔裤,上身一件紫色套头毛衣,怎么不是个窈窕淑女!沈桐笑吟吟看虹,虹说:“你可以把夹克放在寝室,里面白色毛衣好看的。”

一紫一白两个牛仔美女出门来,夜色里男生忍不住都看。沈桐笑问:“要是不想和谁跳舞,怎么说好?就是摇头吗?”虹笑道:“我就是不理睬,也不说什么的。”

虹好奇问:“不是陡岩请你来跳舞?难道你不同他跳?”

沈桐吐吐舌头,笑道:“啊?原来他请我,我就必须同他跳一晚上啊?”

虹看看沈桐:“这倒未必。反正,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哪怕跳着跳着,叫他找不到了,也不是不可以。”

“谢谢指教!”沈桐调皮地一眨眼。项木和秦陡岩已经迎上来了。

陡地起阵怪风,刮得体育馆背后杨树林哗啦啦响,混着尘土味儿的冷气团降落到体育馆门外众人肩上,叫人耳颈生凉。秦陡岩护着虹、项木护着沈桐一起朝门口涌去,交上凭学生证一人限购两张的舞票,逃进暖和的体育馆。

体育馆虽然大,灯都关熄了,只三四只彩光大球在馆顶旋转,洒下缕缕五色光,照见站立和游走的男女。暂时没起音乐,到处闹哄哄。

秦陡岩和项木一下子被场里几个陌生女生吸引住,不由自主眺望过去:这几个女生哪来的?高挑如模特,身材样貌太出色,打扮更是穿了比没穿还惹火……

秦陡岩及时警醒,赶忙转头看看虹;虹正转过脸看他;他急慌慌对虹一笑。

他又去看沈桐,沈桐踮起脚,脸上笑容不见了,目不转睛看那几个魔鬼身材女生。项木同她表情一致,俩人像是望海的一对企鹅……喇叭猛一震,洒出迪斯科鼓点。魔鬼身材的女生们应声抖动浑身曲线,场子里一片口哨声,男生水一样从暗处淌出来,围绕那几个魔女扭,舞会开场了。

秦陡岩还从没跳过迪斯科,周围男女扭动,他直直矗着;项木扭得油条一样,身上没一处直;秦陡岩尴尬地看看虹,虹微微动,也不怎么像会玩迪斯科;沈桐朝秦陡岩笑笑,她很自然大方地跟着节奏跳,颇有韵律,一看就是学校常跳集体舞,有教练教过。

迪斯科忽又停了,吐出一曲《读你》,费翔的声音,慢慢地唱。沈桐转头笑嘻嘻看看秦陡岩看看项木,秦陡岩才一动心,项木已牵住了沈桐手,慢慢滑向舞池。秦陡岩看一眼虹,虹咬着下嘴唇,他伸出邀请的手臂,虹红着脸一笑,向后退一步,让他搂住了腰肢。

他的手第一次搭上虹的腰肢,手指仿佛落进水里捞到莲藕,一凉一滑,如往丝绸上游历。他看人家都在转,不由得用力搂紧了虹,按上次在女同学家学的,想指引女伴行进方向,差点踩虹一脚。他额头出了油汗,虹却怡然随着他,步步到位,反过来给了他节奏感……

“读你千遍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大体育馆里,大学女生们如华丽的锦鲤在水里游,男生就是攀附着的深绿水草,映衬锦鲤的鳞片。

虹身高一米七二,白皙瓜子脸就在他面前,她身上散发一种微辣的好闻气味,叫他心慌口渴。他眼光落在她红唇上,那优雅的贞洁的唇就在面前。他忽然敢想:要是和虹接吻,简直不用低头抬头,仿佛配好高度的一般,岂不是天作之合?想着这个,他燥热起来,目光闪烁。一曲既罢,虹满脸红晕,推开他:“想什么呢?不好好跳舞!”

秦陡岩心里羞愧,忽又想起沈桐。沈桐和项木笑嘻嘻站在一边,正一起看他。

还好这时候哐当一声,有人在舞池里敲一面铜锣,令人称奇。但见一队男生额上扎着淡黄布条,随锣声从角落出来。迪斯科背景乐渗进锣声来,这队人马个个脸带骄矜之色,大起大落,跟着重重锣点跳一种新奇舞步,初看似农村舞龙,再看就有味道了:他们在骨节上玩波浪,一波从左手指头兴起,浪形滚过胳膊,滚上肩胛头颈,在头顶一愣,又向右肩窝滚下去,直滚到右手指才平复……接着他们脚步也出怪:脚尖脚掌脚后跟像轮子在地上碾,进一步退半步,身体还平衡着滚浪,煞是好看。

带队那男生面熟,项木举起手指指那人,秦陡岩再一看,竟然是中学里高他们两级的男生。记得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原来也进东综大来念书了?那人在乐声里出风头,引大家喝彩,他口袋里扯出条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后头男生都跟着扯出红围巾,一大队人马,那个风流潇洒!几个家伙,圆手圈腿踩着“太空步”,滑进后台去了。

再放慢三曲,项木冲秦陡岩点头:“交换舞伴?”这倒是他们中学历来推广的派头,虹和秦陡岩也不吃惊。秦陡岩如水泻地放松下来,还沈桐以一笑,拉起她两只手。

沈桐像只喜鹊那样叽叽呱呱说他:“我还以为你像那些跳太空步的人一样会跳舞,你人样子比他们长得还好,干吗不出来劈舞场?”

他何尝不想跟那些人一般出出风头?可惜他和他们不一路。他只好拉着沈桐柔软温热的手,甘拜下风:“我不会跳舞。”

慢三的调子加强了,仔细听,原来是《夏日里最后的玫瑰》。

他笨拙地拥着沈桐在五色光影里转圈,对沈桐耳语:“这音乐不对景,你是春天刚绽的玫瑰。”沈桐眼珠亮晶晶地笑:“男生嘴上都涂满了蜜,原来你也一样!”他点点头:“看来项木又抢先了。”

跳完一曲,才要和沈桐再跳一曲,一个陌生男冒冒失失冲过来,竟然用肩膀挤开秦陡岩,朝沈桐伸出邀请的手臂。这时候曲子已经响起来,大家都开始旋转,沈桐若不接受邀请,秦陡岩和沈桐都会与这人一起成为旋流中不动的石头。秦陡岩怒从中来,却手足无措。那男生背对他僵立了一会儿,遮住了他视线,叫他看不见沈桐。他再恨,还是鼓不起勇气推开那陌生人。正莫名其妙,男生闪开了,孤零零刺进舞伴们的洪流,落荒而走。沈桐脸上没笑容只有怒气,她对他叱道:“你到哪里去了?”

他挽起沈桐,觉得由衷高兴。他竭力跳好每一舞步,让沈桐轻松跟他转动。他俯视沈桐黑亮的头顶,她正低着头沉浸在音乐里。他怜惜地轻握她手,觉得她是脆弱而晶莹的玉人,他绝不敢造次对她重了手脚,免得弄伤她。

沈桐过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他,慢慢绽开了笑容。她那不笑的脸在他眼里是秋天落掉莲子的莲蓬,她重新笑起来,才驱散他心里的晦暗。

于是他以一种看护的身体姿势站在沈桐身边,对每一个觊觎自己舞伴的男生投以恶狼的目光,只要出现下一支舞曲姗姗来临的迹象,他就赶紧握住沈桐的手。沈桐的手他绝不愿意让给陌生人握,他忘记用眼睛去寻虹和项木,现在,舞会上他仅有一个舞伴,他全心全意在一个舞伴身上了。

没想到乐曲骤变,来了一支苏格兰舞曲的快三,不会跳和跳不好的人自动闪在一边,不妨碍激流般飞旋的舞者。他和沈桐退后三步,看见开场时那几个艳丽的女生被跳太空步的男生拥在怀里,如流星般满场飞旋。沈桐说:“真好看!”他忍不住说:“那一个领舞的男生以前是我们中学的。”

秦陡岩跑去小卖部买了四瓶冰镇橘子水,递给虹橘子水的时候没看见项木,却看见潘海礁站在虹身边。潘海礁接过他的橘子水,在他肩头捶了一下:“今天下午我揍了那家伙!弄断了他的脏爪子!”鬈发在他头颅上披散下来,灯影里简直有拿破仑的气势。虹笑道:“老师打架还告诉学生!”

沈桐握住橘子水瓶子,猛喝了一大口:“好渴!”秦陡岩说你喝光我这里还有,沈桐笑着摇头:“我不能多喝冰水,会肚子痛。”他想起沈桐有痛经的病根,可小卖部所有饮料都冰镇过了。他拿过沈桐手里瓶子,在额头、脸颊、颈窝、手臂上暖,沈桐看着他笑,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出格,最好别让虹看见。一连两支快三曲子,大家趁空当都在休息喝饮料。

慢曲子再来时候,秦陡岩瞥见潘海礁和虹一起滑进了舞池。他和沈桐忽然靠紧了,没说话,可是,这太美了,不该有话讲。沈桐从没有如此靠紧他,她应该能嗅到他的气味,而且她一定嗅到了他的气味,正如他贪婪地吸入沈桐头发上的暖香。她一定飞舞在他气息里,潜入他胸膛深处……

阿爸的通信录是他为女儿寻归路的起点。丁芬芳看见阿爸动了肝火,像具体什么人当众羞辱了他似的,他打电话不像从前多少带点阿谀气味,现变成像人家欠他多还他少。他没解释是什么令他情绪失常,也没阐明女儿为啥需要特别照顾。他反复甚至有些啰唆地对很多朋友和相识叹息,叹息里带着真诚的悲伤气息。他强调说:海滨风尚不能与吾大城同日而语,大城的人只有互相照顾,否则彼此走出大城后利益都会被侵占。

他的努力不是没结果,丁芬芳被阿爸通知到大城的各种机构去拜见叔叔阿姨。大多数机构都在她认可为高级的地区:城东和城中。以前那些地段曾落在西方殖民者手里,割断过黄皮肤的血脉。林林总总堂皇的石头洋楼至今被国有机构占据,使得殖民者遗迹照旧散发权威气味。

叔叔们总是殷勤招待丁芬芳,她看出他们不但被父亲的友谊所辔系,同时也为她特殊的姿色所打动。叔叔们也是雄性动物,虽然理论上他们接受了伦理阉割和道德局部麻醉。

大城是这个国度最有法制和道义的人口区,如要维持这个建筑群里人的体面,叔叔们就只能把她施加在他们情绪上的冲动化作为她免费服务的动力。

倒好像是他们看上了她阿爸,决意以成全她来取悦老头……这些有意思的叔叔们个个拍胸脯许诺为她奔走,绅士般陪她走进陈旧失修的水压电梯,忍着差不多要让他们紧贴她的狭小空间带来的加倍折磨,亲自送她走出陈旧大楼普遍狭窄的石头门洞……

虽有一些小得意和虚荣的趣味,丁芬芳在和叔叔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感到羡慕和自卑。这种羡慕和自卑不来自于生理基础或者智能差异,来自她归纳的“命运”。命运把这些人放在绝好的她求之不得的位置上,他们成了大城的主人。她叹息自己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只是进城的一个游客。电视里常看见城市的市长们馈赠给外人以城市的“金钥匙”。她希望能给这大城办成某种目前尚不知情的大事,然后能公然得到这么一把光荣钥匙,加入城市主人的行列。

阿姨们另当别论,她们比叔叔们显得活泼好语,好奇是她们额头上最显明的花纹。她们第一眼看见丁芬芳,白滞黑活的眼里就冒拔舌地狱火苗。她怀着戒备应对阿姨们的盘问。为什么要回城她们是不问的,大家都是女人,晓得你自是迷途折返。她很窝火地应对阿姨们问她为啥不在学校等分配。她不想说谎,不习惯于说谎,可是,能把真相告诉这些反刍动物吗?她们能把你咀嚼死,从你身上榨取自我安慰。

她干巴巴说自己听不懂海边话,海边人不喜欢大城来的人,那些回城机会恐怕不会给到自己。父母身体欠佳,需要她大女儿照顾……阿姨们对她的回话是满意的,她们一旦从你身上榨不出什么弄舌的调料,就转而热衷于通过你体会一番施舍之乐……

丁芬芳马上就弄明白阿爸的副职到底副在哪里。正职是能解决问题的职务,副职有得到安慰的特权。叔叔阿姨们提供了不少方案给她阿爸:万一她毕业分配回不了城,尽管让她人回城,户口不管有没有跟来,他们(她们)那里总有个位子等她,好歹叫她吃喝不愁,有地方住。

丁芬芳渐渐弄明白了自己的情形,她像一个迷路的登山客,终于在恐惧后平静下来,接受现状:她首先安全了,可以骑驴找马。她也不想再回学校去浪费时间,她有病历卡,大城里有父母的医生朋友开证明。到时候把论文寄到学校去,那些被子褥子就扔掉不要了。

海滨的一切,如一次远足,好比一个旧梦,抛在脑后吧。冬天快到了,她觉得身体需要修养,姆妈在吃上头从不亏待她。她希望此时此刻,自己可以扮演一条青虫,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补充流失的体质,所谓女人的韬光养晦!

秦陡岩记得还要送沈桐回家;虹和项木平时也不热衷舞会;潘老师中途就走了。

他们四个九点多就从震耳欲聋的第二波迪斯科的体育馆退出来,去虹的宿舍楼拿沈桐外衣。

虹又如高挑少女塑像般站在宿舍楼门口,她脸在暗色里,身体是剪影的婀娜。虹平静的声音嘱咐秦陡岩:“你要送沈桐到家哦,时间晚了,她一个人走路有危险。”

秦陡岩心底里有一点儿凄楚,觉得虹好比一艘游轮正离他而去驶往未知的天边。项木点头说:“我就不送了,免得暗自伤怀。”沈桐笑踢项木一脚:“别再调戏老娘!”

走出东综大后门,后街还挺热闹,各种小店红红绿绿。沈桐问:“你这么急着送我回家吗?”

秦陡岩语塞,沈桐的暗示令他高兴,不过,要是赶不上末班公交,岂不是不好交代?这区域还没怎么见过时髦的出租车,晚上更不会有。他笑笑:“那要是误了末班车,你回去虹那里住女生宿舍?”

“我们去玩什么?”沈桐高兴地一跳,像嫌自己长得不够高,跳一跳显得有点蹿势。

“饿不饿?”他问,“跳舞跳得肚皮饿了吧?这里很多吃的呢!”

“你买了玛瑙给我,口袋里还有钱?”沈桐歪头看他,“你这么有钱?”

他摸摸口袋,的确有点急人,不过,吃点心的钱总还有。沈桐笑道:“我请你吃吧。”

以为她要走进餐厅,沈桐却拉住他衣袖,进一家卖甜食的小店去。她利索地点了奶油蛋糕、两块萨其马,又要两碗酒酿圆子。晕黄灯光下,她毫无倦意,像一只刚从枝头摘下的明亮的橙子。

“你真漂亮!”四个字,猝不及防从秦陡岩嘴里漏出来。

沈桐脸上闪过一阵光,风吹得店里挂的十几只风铃一道响,淹没了她嘴里发出的细小声音。他听不见沈桐说什么,只好又说:“真的!”

沈桐静等风铃依次喑哑,她说:“你眼神不好,虹才是真美女。”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她高,是广玉兰花;你是春天的玫瑰。”

沈桐没再言语,她笑着看他,笑着看他,蛋糕送上来,萨其马一起来,她说:“饿死了!”

喝完热腾腾酒酿圆子,沈桐说:“我今天身体很好,我不想就这样子回家,你带我去荡秋千!”

他们快快活活从甜食店跑出来,顺着银石溪路往北走,走到枣田路,他庆幸污水厂今天不太臭,他看见马路对面出售报刊和黄色书的书报摊,脸上一阵羞涩:他后来花了三十元大钞买下了《灯草和尚》,躲在自己黑房间里读,还手淫过好几次,这种黑暗里的享乐完全不能同与沈桐在一起的幸福比。他摇摇头赶走《灯草和尚》的淫荡印象,急急对沈桐说:“公园要是关了门,我们就只能从圆舞浜石栏杆上爬进去,你怕不怕?”

沈桐奔跑起来,转身招手:“快!公园要关门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公园早就关得紧紧的铁门前,他带头骑着圆舞浜的汉白玉栏杆往青年公园里钻。公园是善意留出这么个机关,免得偷偷游夜公园的孩子和情侣爬门吃苦头。他们踏到公园草地上,脚下绒毯般有弹性,不着急了,抬头看天,天上一弯月,云朵浮动。

这会儿秦陡岩像在舞会上那样挽起了沈桐手,在黑树影里慢慢向秋千走,沈桐的手热热的,她一直在月色里微笑。他不敢多看她,跨过棕榈树暗淡的影子,终于抵达秋千架。沈桐在秋千上叹了一口气,轻悠悠的,声音却像精灵飞向夜,拖着长长尾巴。

他轻轻推动秋千,慢慢看沈桐升高,飞过他额角,银铃般笑声雨点般洒来,落进他衣领,绕着他肉身爬动。他恍惚了,觉得正在梦境中央,忘乎所以,想象出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沈桐……

夜色中他放肆从秋千上抱下沈桐,不过马上放她在草地上。沈桐摇摇欲坠,在平地上发晕……他觉得秋凉如水,脱下自己西装披到她肩头,这样他就自自然然挽住她肩,在夜色里散步。两个人都没说话,街上的人声越来越静,夜深了。

骑着石栏杆爬出青年公园,秦陡岩想也许只有带沈桐回家去过夜。这过于惊世骇俗,爸妈一定会带着图书馆人的讶异软软扶住他们感觉里会摇晃起来的墙壁!沈桐有点困了,她偎在他身上,说:“我要回家了。”

他一筹莫展,自己也犯起困来。

简直如同上帝安排下游戏的结局,有一辆天蓝色汽车亮着一只奇怪的顶灯滑向他们,一个瘦削男人探出头问:“要不要出租车?”

他俩同时醒了过来,好奇地瞪视深夜的出租汽车。他看见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们上去,他推了沈桐一把:“回家啦!童话里的马车来啦!”

司机非常高兴能跑远路,他轻轻哼着“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仿佛沈桐和他是此刻要送往机场离别的老友。沈桐嘻嘻笑着,头依旧靠在他肩膀上,什么都不说,右手握他左手,手心都暖暖的……

他蹑手蹑脚随着沈桐上楼,沈叔叔早就关门睡死了。沈桐打开门,拧亮了台灯。他同她告别,不由得伸出手,在她热乎乎的白皙脸蛋上轻轻抚摸,他抚摸沈桐雕像般光洁的前额,她小小的鼻子,她俏丽的脸蛋……沈桐闭起眼睛,脸色一片绯红,鼻息粗了……他的手留恋地抚过她的红唇,从翘翘的下巴上落下来……

“再见。”秦陡岩不舍地说,心里满是初次的甜蜜,像柠檬树刚刚开出淡红花。

她明亮的眸子迷蒙地看在他脸上,迟迟疑疑地笑了:“再见。”

他带上门在黑暗中下楼去,沈桐却打开门看他下楼。他抬起头,最后一眼看见她黑发垂在脸颊边,艳而不浪……

出租车很耐心地等着秦陡岩,他付完送沈桐过来的车钱就几乎没回家余钱了。司机说:“第一次坐出租?送女朋友回家钱用完了?真有你的!”

他望望富民路茫茫黑夜,推开车门正要下去,司机说:“这样吧,你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跟我一起做生意。如果顺路,我就免费带你回去。不顺路,天亮你自己坐公交。”

原来,上帝安排给他这么个奇妙的夜,后半夜是绕着大城的一次漫长巡游。天色破晓雄鸡叫的时候,按照天意,出租车又驶回了圆舞浜地区,停在圆舞浜商场门口。

他挥别司机,下车买了一根油条一个咸大饼,正好用完身上最后一分钱。

回到家,等了他一夜的阿爸姆妈启动了对他刻不容缓的审讯……

潘海礁走进教室,几本教科书往讲台一扔,随手脱下风衣放椅背上。他从来都站着讲课,身穿蓝色卫生衫,头发打着旋往后梳,开口挺省字:“来,读课文,一人一句。”

虹课本上娟秀小字挤得密密麻麻,早查尽了生词、熟读了文章,她仅有的几个疑问写在课文后的空白处,例如:美式俚语需不需要记忆?俚语怕有时间性;课文里的法语应按法语发音还是按英式规则发音?……虹知道自己问的是偏门,不过她想问。

课间休息,潘海礁从风衣口袋扯出一罐可乐,呲呲冒泡地往喉咙里灌。他仰着头眼角看见虹,心里感叹虹真有一副绝妙身材。放下可乐罐,他朝笑嘻嘻走近的虹点头:“又有什么促狭问题问我?”虹甩一下手,粉红了脸颊:“别搞!我的问题都有逻辑的。”

潘海礁看看她写下来的那些问题,啧啧叹息:“教学大纲之外,教学大纲之外。你问我,我问谁去?”虹惊叹一声,不信地瞅着潘海礁。他咧嘴一笑:“我教你,因为我比你先学、多学,不代表我什么都知道。”虹甩手问:“那你是不是老师?”

下了课潘海礁挟着教材就走,他对自己近来惹上的麻烦不怎么在意:打人的事通过某种渠道告到了学校,他无所谓受什么戒处,只厌烦要对有关方面解释原因。他不想把女友再扯到这件事中来。女友已经生气了,她为自己成为新闻界茶余饭后的话题烦恼了,她觉得自己成了笑柄。

潘海礁决心以沉默面对校方的调查。

秦陡岩正心痒难熬在学校书店门口转圈,一眼见潘海礁大踏步来。他心里一动,迎上去:“潘老师,跟你借钱买本辞典可以不?”

潘海礁看见是他,笑一笑:“借钱就借钱,拿去赌博也好,追女人也好,不必解释。”他撩起风衣,从牛仔裤口袋掏棕色皮夹。

他装腔作势对老师说:“这本辞典很贵。”

原来他一眼看中了学校从进出口公司订来的唯一一本《英语韦伯百科大辞典》,红色原版精装本,烫金侧边指坑索引,开本比一般辞典大三倍,厚厚几千页。潘海礁跟进书店,倒吸一口冷气:“你想干吗?抢我饭碗?”

潘老师的二百元人民币加上他自己的十五元,让学校书店明白这本辞典原来是特地为这个学生订来的。他笑眯眯抱着红《韦伯》跟潘海礁走,边走边告白:“我下周就把钱还你。”潘海礁笑道:“我拿我头发打赌,你这本辞典买回去是浪费。你只要能坚持一个月把它当日常参考书用,我就剃光头发。”

秦陡岩一个劲儿笑,辞典太重,简直像抱着大砖。他习惯性跟着潘老师,想去潘家吹牛喝茶,可潘海礁看看他:“辞典买好了还跟着我做啥?我现在又不回家,我要去学校交代打人的问题!”

“哦,就是那件事!”他停住脚,准备往宿舍走,“潘老师,这个有啥好担心的?是个人都得保护自己女友,人家表面批评你野蛮,心里都冲你跷大拇指。不信你自己看!”

师生两个分道扬镳,秦陡岩低头看着《韦伯辞典》开心,他自己喜欢这种东西,以为送给沈桐她也同样会喜不自禁。价格虽贵到离谱,不过,图书馆系毕业的父母在买工具书这件事上历来对他有请无拒。

他回一下寝室,出来便把书包和辞典放到脚踏车网篮里,压得网篮有断落的倾向。他小心骑车,回圆舞浜家去。今晚翻翻这本自己喜爱的辞典,从父母那里讨到买书钱,明天周六就去找沈桐,送她这难得一见的礼物。他想到得意处,到柳叶路忘拐弯,只好顺势转进圆舞浜新村,想从新村里绕回去。

一道绿水从石桥下过,初冬的天色黄了柳树,柳叶飞满天空,落到浜里,浮在水面上。柳条鱼在黄叶下灰灰白白群游。秦陡岩停下脚踏车,看浜里很多鱼草,浮萍这季节却早不见了……一抬头,小石桥上有个惹眼的女人扭着腰胯走下来。他怔了怔,下腹一阵发烫,赶紧转开眼,低头看浜水。

听见笃笃高跟鞋声音走近又停下,女人仿佛特意靠近他;他抬起脸,不解地去看这年轻女子;她的脸有点大,既肉感又立体,尤其她下巴挺有型。不过不认识,是陌生人。

陌生女子定睛看他,浮起一阵笑意:“你是小玫的老同学?我见过你。”

秦陡岩恍然大悟:“小玫姐姐?”

丁芬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调皮小虎牙:“我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你上大学了,在哪家?”

他被小玫姐姐自然大方的神态驯服,一边告诉她在哪上学,一边海绵吸水般吞下她面部表情:这些表情与众不同,洋气,新奇,又亲切。

小玫姐姐对他的回答并不很重视,仿佛她借他讲讲自己的话而已。讲完,她满足了,高高兴兴一挥手:“有空来找小玫玩。”转身朝圆舞浜商场方向去了。

他像天底下所有男人一样瞪着小玫姐姐背影看。她起劲地走着,她走路姿势叫他浑身越来越热,她真是、真是太烫人了!他记忆中又一次浮出一个放着帘子的暗房间,他在那里寻找洗手间,一个女人穿着睡衣捏住他手腕,为他指过方向……那个女人就是她?

他忽然发现脚踏车的网篮被书包和沉重的辞典压得往下弯曲了,他顿时忘了小玫姐姐,跳下车挽救他的网篮和辞典。辞典是宝贵的礼物,千万不能砸坏。

沈桐对秦陡岩事先没通知的到来有些冷淡,绝不像他以为的那般面露惊喜之色。

她没出门,她在家看书,她捧着萨克雷的《名利场》;她放下小说,困惑地凝视他:“你怎么来了?”

他感到一瓢冷水从头顶淋下来,背上有一种凛然。被谁嫌弃都可以,被沈桐嫌弃?他还没心理准备。

他愣在沈桐亭子间门口,那张书桌还是那张书桌,那只台灯还是那只台灯,沈桐还是那个沈桐,只是表情全然不同。他轻抚她脸庞的夜真实吗?手指掠过她眉毛的触觉还在指尖……他心里一阵发虚,不由得往后倒退一步。

沈桐忽然笑了,如一缕阳光从阴云中透出,不过,这笑没有持续,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周一要考试,正有功课请教你。”

沈叔叔上来张望,见两个青年人正在讲论功课,他脸色开晴,转身下去做点心。沈桐听了一会儿数学,又翻开物理,他尽心竭力讲,好比一个人虔诚地往他种植的苗上洒水。沈桐揉着太阳穴:“我真是太笨了,有你一半聪明就好。我都烦死了!”

他心里松宽些,试探地摸摸沈桐手背:“别紧张,高考还早。你需要我的话,每天我都可以过来。”

“对我这么好?”沈桐笑道,“我拿什么报答你呢?”

秦陡岩说不出话。他对语言背后的东西有天生的敏感,沈桐的话让他感到悲伤。这简直毫无理由。

他们很认真地复习着功课,沈叔叔端来的圆子吃完,继续复习,直到沈桐大叫一声:“脑子要炸啦!”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认识音乐厅吗?”

他俩在小马路上走,沈桐说:“我怕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听说戏剧学院要招生,考生不一定通过高考,你觉得我合适不合适?”

他觉得这一切与他的想象毫不相似,好陌生啊!他点点头说:“什么都可以试一试,只要你喜欢。”

“你真好。”沈桐笑得有点儿感伤,“只要我喜欢就好。我爸爸可不这样。”

他们走在市区马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没走在圆舞浜马路上那样生气勃勃。到处都是打着铃声冲撞过来的脚踏车,到处是心事重重拎公文包赶路的人,到处是快落光叶子的法梧,到处是叫卖油炸食物的铺子,到处又是拒人于外的种种围墙,围墙有竹篱笆编涂黑沥青的,有红砖的,有清光水泥拉花的,也有特意加插上碎玻璃片防贼的……市中心是一种有时能叫人心里发凉的场域。

“你爸爸希望你考什么学校?”他问沈桐。

沈桐像没听见,过一会儿她回答:“我能考进什么好大学?”

他停下脚步,在她肩头衣服上扯扯,她回过头来。他对沈桐一字一句说:“要相信自己。只要你愿意下功夫,肯定能考进好学校。”

她脸上毫无笑意,连礼貌的笑脸也不曾发生,她摇摇头,忽然问他:“怎么音乐厅还没到?又不远!”

他赧然道:“我也只知道大概方向,不熟。”

“不熟你还带着我走这么多路?我走得脚都痛了!”沈桐面露疲惫之色,“你是没有方向感的男人吗?”

他俩顺着来路走回富民路去,秦陡岩没什么话敢再闲扯,沈桐也无话想说。他看着满街跑的枯黄法桐叶,觉得只有小说里的生活才是连贯可靠的,生活真是一本读不明白的书。

回到沈桐房间,秦陡岩从书包里使劲掏出阔大的《韦伯辞典》送给沈桐,沈桐努力翻了翻,笑道:“我如果能用这本辞典,我可以当大学教授了。”

她温柔地送他到弄口,不避闲人眼目拉住他手说:“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圆舞浜地区最值得一提的特色是它半城半郊的滋味。秦陡岩从没像眼下这样胸闷烦恼,于是他从开满菊花的校园跑出来,独自去勘探还没细细捋过的整个圆舞浜。

他直接就穿越柳叶路走进了圆舞浜五村。

当面一条大路,大路不长,才一百多米就分岔成三条小路。右边一条傍着圆舞浜岸,曲曲地蜿蜒;左边一条沿着柳叶路平行远去;他选了中间那条最缺乏视野的路走,这条路在楼房中间不断拐弯,让他看见很多绿底白字的门牌。新村里除了绕浜一棵接一棵大柳树,每栋楼房前还各有一个小树丛,种着冬青、石楠和芭蕉……白天常常看不见行人。

他认识小玫家,他抬头看看小玫家窗户;他觉得自己很狼狈,最好他们家没人看见自己。

他走到一段圆舞浜边,这里很静谧,有个老头戴着鸭舌帽在钓鱼。他坐下看,看见的不是钓竿和鱼,是像鱼苗那样一扭一游长大到现在的自己。

阿爸姆妈运气好,他们年轻时国内的大学还天经地义上着课,还没革命,只不过分配工作不理想。阿爸分在轻工业局旗下小厂当工人,姆妈那时还不认识阿爸,她是环卫局坐办公室的。阿爸当年调到图书馆工作是图个清净,他不喜欢和厂里工人轧道,轧不到一道去。姆妈调进图书馆是阿爸当了资料组组长之后。他俩不是自由恋爱,是图书馆老馆长心血来潮建议他们成家。老馆长好心地认为:两个闷葫芦结婚,比较合得来。

自然,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猜自己没弟弟妹妹是因为阿爸姆妈不起劲:自己和阿爸姆妈同室而居十几年,搜索自己记忆,从没他俩暗中亲热的片段,甚至连可疑片段也无。虽然搬新居后他有了自己小房间,父母房间在他感官里还是整齐宁静、没有人气。

阿爸姆妈就像一条清澈溪流里的老鱼,养着他这条小鱼。除了清澈,他们什么都没有。他在图书馆式的清澈里长,小学时常莫名其妙挨同学揍。人家揍他,说他不懂规矩。初中没人能揍他,他会还手了,所以经常莫名其妙就和形形色色男同学打起来。人家同他打,问他自以为自己谁?和女生之间他起初是合拍的,幼儿园里他和女生如漆似胶,小学前四年他也有很要好的女伴,他不和男生一起玩沙堆飞石,倒和女生一道采花草跳橡皮筋。小学高年级起他骤然见女生腼腆起来,大概为了男生们起哄他,背后编派他……

初中的秦陡岩实际是和父亲共度的,这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他阿爸是个有想法的教育者,从“十本书一场梦”游戏开始引导他读一些帮助发育心智的书。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他可以和阿爸一起进入图书外借室各挑五本书,他自己挑的五本是他有兴趣读的,阿爸挑的五本是阿爸希望他能有兴趣的。读完这十本书,他必须把十本书留给他印象的东西编成一个梦。梦可以离奇古怪,但必得有独特的纹理和逻辑。

这游戏浸透了引导性,不过倒正中他下怀。他小时候,姆妈第一回抱他走进工作单位,他就喜欢上了陈年旧书气味。现在阿爸重新把他带进书架森林,从书架上抽出书,仿如从树上摘野果给他。这些书令他初中三年魂飞天外。不过,叫阿爸吃惊的是,尽管阅览扩大并增强了他知识体系,然而主要催生的还是他情感世界的纹理。

博览文学作品的结果是秦陡岩选择了中文系,同时还有隐性结晶:他没同人谈过,是他逐渐从书本的海洋里打捞起爱情观。

简而言之,此刻他坐在圆舞浜边看老头钓鱼,他看见的不仅仅是被人粗暴地从浜水里扯起来的草鱼和鲫鱼,他看见的是某种奇特的倾向性,是命运,是让鱼逐渐靠近诱饵的那种必然……似乎他考虑的不仅仅是文学了,已踏入项木的专业。

他幼年首先喜欢上的女性是嫦娥,嫦娥裙裾飘飘似冷菊一朵,轻轻飞上月亮去了。

然后他自然喜欢林黛玉,林黛玉烟笼脸蛋,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这不满意那不舒服……

接下来他忘记了古代女人,进入了现代。他喜欢《茵梦湖》,喜欢《法国中尉的女人》,喜欢市立图书馆不外借的内部阅读版《日瓦戈医生》里的拉拉……他惊觉自己喜欢那些个走向命运陷阱的女人,那些女人之所以称其为魅力女人,正因为她们渐渐走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在书本之外真时光里,秦陡岩原本来去潇洒心无所系,任何女人都只是异性,都奇怪地过着不知道为什么会自我满足的日子,他对她们缺乏了解的兴趣。他从她们身边走过,除了一阵不期然的香气叫他愉悦,他并不受诱惑。直到、直到他意识到虹的存在非同小可,然后最近沈桐的存在……

他出神地痴想了一会儿,落得心里只关心沈桐此刻在做什么。他叹口气,仿佛身上被拴上了线,线头在沈桐的小手里。他无精打采走出五村,左拐往前一直走到圆舞浜公园,他站在空寂无人的石岸边看凝止不动的浜水,图书馆在他头脑里旋转,形成了星系,他挣不脱书本形成的涡流,而沈桐端坐书本星系之外……

心情依旧糟糕,秦陡岩走出公园,顺着通往更郊野之地的小径行走。开始有市郊农民孤立的房屋出现在小径两侧,田野里出现了蔬菜和水稻,圆舞浜的边界已被超越。这是工人区之外的农业遗留区,这里农民自给自足,仿佛不与城市产生交道。像他这样突兀地行走,也很难遇见这块土地的主人。

他犹犹豫豫停住脚步,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坐在田埂上的女人,一个女的熟人,一个不知道有人走近正舒畅哭泣的女人。他躲到几棵灌木后面,呆想:这个难道又是小玫的姐姐吗?

不久之后,秦陡岩在中文系信箱里收到沈桐来信。

沈桐告诉他她已决定参加戏剧学院的入学笔试和面试,这是她唯一有信心尝试的升学机会,愿他祝福她成功。

他茫然不知戏剧学院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喜爱戏剧,也不关心演员的世界,为什么这个学院招收学生可以不经过高考的遴选?不管怎样,只要沈桐喜欢,她自然会得到他的祝福。

他明白自己不确定的“家庭教师”身份失效了,他没任何理由在这段人家复习迎考的日子上门去搅扰她。

他回了信,信文非常简单,只有一句:我确信你会考上!

他这才真正住进了中文系宿舍,这才真正走进了中文系教室,这才全神贯注再次努力学业。

白天是教室和食堂;从傍晚开始,就是文科图书馆。

图书馆的大笨钟每到整点就奏起古怪的报时曲,曲子很长,然后当当打钟。不到图书馆关门,秦陡岩就像木椅子上长出的蘑菇,腻在上面纹丝不动,连厕所都不去……他阅读以下这些作家的所有著作:海明威、马尔克斯、肖洛霍夫、托尔斯泰、马克·吐温、莫泊桑、鲁迅……

图书馆又回来了,书架在他周围密密排列,替他遮护,给他安全感,也让他新鲜的擦伤在旧书气味中得到消毒和痊愈。

潘海礁是他在东综大的奇遇,他几乎成了潘老师铺陈兄长情怀的唯一对象。他们除了在潘家见面闲聊,他还像跟班似的出席潘海礁的朋友聚会,不久认识了潘老师的女朋友、《信号报》编辑甘婷婷。

秦陡岩邀请虹参加和潘海礁甘婷婷的四人聚会,虹爽快答应了,好比那些银湖公园拍照的日子瞬间又回来了。他和虹忽又那么自然地约在校园里各个地点,平平淡淡快快乐乐说着话,去找潘海礁和甘婷婷玩。

没想到高大威猛的潘海礁找的是这么一位苗条纤细甘婷婷。

甘婷婷和潘海礁在一起,让秦陡岩心里生发很多种比喻:甘婷婷是油条,潘海礁是大饼;甘婷婷是奶油,潘海礁是奶油下的蛋糕;甘婷婷是笑容,潘海礁是脸;甘婷婷是海涛,潘海礁是沙滩;甘婷婷是蜻蜓,潘海礁是树枝;甘婷婷是春风,潘海礁是天气预报;甘婷婷是鱼,潘海礁是游泳的人……潘海礁是雷声,甘婷婷是雨丝;潘海礁是快刀,甘婷婷是慢火;潘海礁是竹竿,甘婷婷是爬藤月季;潘海礁是重金属乐队,甘婷婷是爵士乐队;潘海礁是西瓜,甘婷婷是柠檬;潘海礁是太阳,甘婷婷是月牙儿……

人不可能喜欢甘婷婷,喜欢甘婷婷是不现实的,因为她一般直接就迷住你,来不及先让人经验喜欢;人也不可能讨厌甘婷婷,讨厌甘婷婷也是不常见的,因为她总一眼就招人恨,跳过讨厌阶段。

他看见甘婷婷,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沙哑的嗓音一喊他名字,他就亲得不得了。他想喊甘婷婷嫂子,被她笑着打断了:“别乱喊!我叫甘婷婷!”

不晓得虹怎么看甘婷婷,反正她和甘婷婷相敬如宾,相处得中规中矩。一个是温雅贤淑女学生,一个是袅袅婷婷女编辑。虹同甘婷婷说话脸红,甘婷婷喜欢抚摸虹的秀发。

他和潘海礁一人一罐冰啤酒,冬天还往喉咙里灌凉。他们窝在冬日客厅阳光里,潘家老猫轮流伏在他俩腿上;甘婷婷和虹在厨房里忙活,主要是甘婷婷炒菜,虹摆弄凉菜。

喝了几罐啤酒,潘海礁脸上的疙瘩都暗红起来,他一开始大谈阔论中东,现在话题转回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看男学生:“你怎么连‘倒爷’是啥都不知道?我们的世界都要被这些败类蛀烂了,你还神智无智!”

他看着潘老师笑,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什么蛀虫,世界很大,一群人蛀不完。

甘婷婷端菜出来,笑:“潘海礁你又来了是不是?我关照你少管闲事好好过日子,你当老娘是假的?”

他趁机起身溜到厨房里,虹好像画画一样在布置她的冷盘。他恭恭敬敬凑过去看看:“照相机没带,否则拍下来多好?”

虹无声笑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摄影水平。”

他顿时想起了银湖公园,公园河边树下的丽影,他抓耳挠腮,若有所思跑出厨房。

四个人举起杯来喊一声干杯时候,秦陡岩蓦然记起上一次四人聚会,今天已换了人。他的心像被咬一口,痛得皱起了眉头。虹奇怪地看他一看。甘婷婷笑道:“这啥表情?”

潘海礁把倒空的大啤酒瓶往废物箱里一扔:“借着这痛苦的表情我宣布一个坏消息。我被学校记过了。记大过一次。”

甘婷婷看看潘海礁,扭过脸去不言语。潘海礁笑道:“没事。他俩都知道我打了人,我打了就打了,记了过,事情就了了。”

秦陡岩看看甘婷婷,看看虹。虹看看甘婷婷,没看秦陡岩。

虹仔细留神的是潘海礁。她看看潘海礁还会说啥。

甘婷婷把筷子尖尖咬在牙齿间,微微笑一笑道:“少说。吃饭!”

虹的冷盘谁都不舍得下筷子;甘婷婷做的菜极其好吃:炒鳝丝、糖醋小排、干煎带鱼,还有塌菜冬笋。不知道潘老师以后吃了潘师母做的菜,还有没有胃口下馆子?

吃过饭,秦陡岩和虹识相地告辞出来。他看天气不错,问虹要不要一起去银湖公园走走,不想虹摇摇头,没精打采说要回宿舍午睡,请他自便。他莫名其妙陪着虹慢慢走回宿舍去,虹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到了宿舍门口,挥挥手,就走进去了。

他没地方可去,就去了文科图书馆。那里没有人,只有书;没有爱情,有故事。

丁芬芳辗转从别人信里得知京城男人新消息:京城男人回京城后似乎如鱼得水,听说快要顺他家北京大妈意思娶京城好媳妇了。

她惊诧自己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仿佛乍然听见亲人的讣告,眼前一亮,亮得要瞎掉,之后她内衣全湿了,浑身虚汗,止不住地发抖。

她立刻找个含含糊糊的借口跑出家去,跑到落荒的农地里。一觉得四野无人,她就放任自己痛哭起来,越哭越悲苦,越哭越气愤,越哭越怀恨,越哭越自怜……没人劝阻的哀哭是一剂良药常治愈经久不散却早已衰减的心病,她越哭越轻松,越哭越觉得该哭的都哭过了、哭走了,越哭越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越哭越做好了甩掉过去重新开始的心理准备……

她掏出手绢拭抹泪痕时心情几乎已快乐起来,她惊诧地从指缝里看见有个男生躲在树后窥视她。她不明白这是否纯粹巧遇,她认出这是小玫那同学,她心里记得家里阴暗的过道,这男生被她抓住过手腕,他有着高而瘦削的身影,他看她的眼色从来是温和加上些许热量的,她觉得有种新鲜气息扑面而来,她对悲苦的注意力大大减轻……

丁芬芳回家后用凉水毛巾冰脸冰眼睛,却不想掩饰自己的哭相。妈妈和妹妹对她看了又看却忍住不把疑问说出口。阿爸在晚餐桌上一声没问,吃过晚饭却关起他卧室门,又同他关系户打起了电话。她新一轮对大城老牌行业公司的拜访又排上了日程,她不推辞,留下来工作的机会随时可能出现面前。无论如何,她不能离乡背井。

圆舞浜通往大城的公交车在早晨和傍晚都非常拥挤。如果不是年轻人,如果不是非常担心迟到,没人愿意让自己心脏去冒险。丁芬芳迟到过一次,给人留下不守时的印象,现在她宁愿为给人好印象奋力挤车。有一次她下车后吐了,还有一次手指被中门猛力一夹夹去了好大一块油皮,不过这些折磨阻挡不住她尽快找到工作单位的渴望。

对于时不时在公车上碰见的痴汉,她很泼辣。只要任何男人不怀好意靠近她碰她,她就大声讥嘲:“喔哟,要不要脸?外面没下雨,在车厢里撑什么雨伞?”那些大城里的奶油狼听见,吓得脸色发白,要么拼命从她身边逃开,要么假装看着别人,浑身顿时规矩得像警备区大门的门岗……

找不到工作,她毫无安全感,像落水的人发现没一艘船正为她停下来……到市中心高级地段访问阿爸的朋友们次数越多,她胃口越被吊得高高,一心只盼天上落馅饼,能到老牌大楼里安享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得自己工资,分配到一间小房间,和其他市中心女人一般逛街、看电影、约朋友吃饭、参加舞会……稍后找到那位和自己真有缘的男人,开始过日子。她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奢求,她只想马上进入舒适状态,对前途要求不高了。难道这样的期盼不是随时会被满足的吗?

答案是丁芬芳想得正确:阿爸急了,也许阿爸也用他个人的方式对别人施加了压力,有份工作犹犹豫豫浮现出来,对准她停留。她只要手一伸一拍板,就是她的了。

大学一毕业就和一群退休老人搭档工作,她从前没设想过。不过,作为眼前唯一现实可靠的橄榄枝,她不能不感到一阵欣慰。

姆妈劝她“骑驴找马”,意思就是接受这般好事。轻工业产品销售协会虽然只有三间小而拥挤的办公室,但地址实在叫人惊艳,竟然位于高级地区的中心——外滩。她忍不住薄施脂粉赶去给她这份大礼的好叔叔办公室,送上父亲替她准备的礼物,近乎撒娇于自家高龄长辈似的奉送了许多甜言蜜语……

走出协会办公室,她尽情呼吸一口掺杂老城区地下管道怪味的冬风,跑到冷风呼啸的防波堤上乱逛了一通,眺望江上船只,几乎深情凝望江边的西洋建筑群,眼光爱慕着老海关大楼。丁芬芳心里某种重不堪负的黏稠物质骤然汽化了。她抱着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笑着哭起来。人生的某一段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年她还不能就去上班,必须等那位腾出位置的老太太正式离职,属于文员的小办公桌届时才空出来。她倒感激有这么一段轻松自在的过渡期。阿爸在家里喝了几番庆祝酒,兀自同姆妈不断商议大小女儿们的事。

那天小玫去了学校根本不在家,姆妈坐在放了厚垫子的藤椅里,阿爸唤她过去。她高高兴兴走进去,发现阿爸姆妈要同她办交代。

阿爸伸出拳头,拳面朝上,慢慢松开手指,他手心躺一枚钥匙:“阿爸姆妈能力有限,但该你有的还是要给。你是大女儿,替你办好了,才轮得到小玫。”阿爸说,“我向公司争到一套一房一厅。”

她的心好比一朵当令花苞嗅到浓郁春风。

“不过,”姆妈脸上矜持得很,“你也要作一定的调整。

“我同你阿爸生了你们,辛苦到没停过。黄毛丫头十八变,你和小玫都乌鸡变凤凰啦。我们老夫妻也要过过自己清闲日子。小玫吃住在学校,你有了新房,可不可以自己过?我不服侍你们吃喝,我要松宽松宽!”

她飞快打断姆妈的话:“姆妈放心,我自己蛮可以照顾自己,我马上搬出去!阿爸姆妈有事,我回来帮你们。轮到我还姆妈债了嘛!”

阿爸姆妈尴尬笑了笑,姆妈又去厨房开出一顿丰丰盛盛好饭菜,算最后一次为她的吃食尽心。小姑娘都大了,她要享清福了。

阿爸争来的一室一厅就在同一新村,离开阿爸姆妈家也就几十米远,是个单身技术员搬去婚房后套出来的。好处是窗外景色比阿爸姆妈家妙,推开落地门是小小阳台,小阳台高高在上俯瞰川流不息的圆舞浜,简直就是主题景观房。一个人住够宽敞,苏联式样的工人公寓浴室和厨房独立,关上门应有尽有。

丁芬芳觉得幸福从天上掉下来是个果篮,砸到自己头上,果子滚一地,芳香扑鼻,红红绿绿。感官一时享用不尽,人简直乐傻了。

小玫从学校回来参观她新居,嫉妒得哭了,她担心自己只能一辈子与父母住一起。

生活里只缺一样。丁芬芳心知肚明是啥。在海边大学那样不缺,现在缺了。急切间又无处可觅。

一个年轻女人独居,如果她是有钱人,自然有种种情趣可消遣,即使装饰居所也能打发时光。可惜她没余钱,班还没上,连工资也没有。手里只有父母给的一点生活费,勉强够自己做饭吃。

她不爱读书不爱学什么新东西,现在休息疗养得差不多了,一直把自己关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没啥意思,还不如不在家开火仓,到处去走走。大城如此之大,便宜饮食也不是没有。

她从父母家拿来大城的地图,决心做一件从没想过要做的事:上班前把大城“游览”一番,对从小觊觎的闹市区来一番考察见识。

真是一朝化蛹成蝶、飞出圆舞浜小地方,她蓦然体会到大城之大和大的风范。市中心人多,多如过江之鲫,没人有兴趣朝别人多打量。街上美女一多,互相抵消美人效应,除非你的确天姿国色,否则就难浮现出来。她马上感觉到偷瞄自己的眼睛消失了,偶然有,也只是冷冷一扫而过,哪像圆舞浜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眼光扫到她,黏住就不放。

虽有惊奇失望,不过丁芬芳能马上接受新状况,还感觉自由扑面而来。她无所事事,但无人用谴责目光注视她。她没什么钱,买什么吃什么都拮据,不过根本没人留意她穷富,她买多少吃多少人家都平常接待。她虽像个气泡般不受人注目,但要人注目干啥?她意会到将来在大城上班下班会是怎样一种日子,她只抓住实际的快乐:她会有工资。有了工资,就能慢慢享受钱在大城里能帮她找来的乐子!所以,她快乐,满足,期待着,慢慢等待迎面要来的缤纷时光……

年过了,冬天缓缓向北回撤,树还没发芽,树枝还光光的。这天突然暴热,气温上升到十九度,冬衣谁都穿不住了,大城里男男女女脸上都迸春光,个个落在明晃晃阳光里,衣衫清淡,有弹性地走,走出了节奏。

丁芬芳去了南京路上美术馆,看一个外国人的摄影展,她为端详那些传递感官体验的相片忘记了时间……

出门搭车回圆舞浜正好撞上晚高峰,车有点挤不上去。她勉力上了后来的一辆公交,僵持在车门口,车门屡次关不上。她正想放弃,背后来一个力大无比的男人,奋力把人堆往车厢里压迫进去,车门在他身后合上了。她回头一看,只觉得此人像海员,黝黑的刀条子脸,一股浓烈烟草味呛人。

车行途中,身后男人渐渐对她有些不三不四。丁芬芳没喊叫,也没照例嘲讽他,她觉得男人探索着的发烫的手令她产生一种还魂感……拥挤车厢里,男人坚硬的部位紧贴了她,她感到春天危险地摇晃,春雨在阳光里竟淅淅沥沥……她奋力推开那男人,冲下了公交车,浑身难受得要死。她匆匆奔行在圆舞浜地区,觉得心要跳出喉咙口。法国梧桐树枝一夜间萌出了黄色的芽苞……

日子确实难过。 pHItrX2DVxRgs5Clm/4UHDJfrtdbmmuJKBmS3VoYtg6SshVsjCcOQG5pqSsUV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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