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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烟袋授给他。他坐在我的对面,吸了好一会烟,寂静没有说话。我深知他在这样的时候来见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因此,我耐着性儿等他自己开口。

他向我很注意的瞧了一回,说道:“我觉得你近来职务很忙呢。”

我答道:“正是,我今天也是很忙碌的。”接着,我又继续道:“在你眼中,也许一见便知,我却不知道你怎样推想而知的。”

福尔摩斯笑了一笑,答道:“我亲爱的华生,我是知道你的习惯的。你出诊的路程如果短少,你总是步行的;假使诊务繁忙,那你就要坐车子了。我见你的鞋子虽然穿过,并不龌齪,便知你出外时常乘马车。你的诊务繁忙,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呼道:“妙啊!”

他道:“肤浅的很,这是一种例证。一个富推想的人,构成了一种结果,往往使他的左右的人觉得惊骇。这就因那些人们对于推断上所凭藉的细小之点,都轻忽不注意的缘故。我亲爱的朋友,这种理论,对于你的所记的各种案件也是一样的。你记述时,把案中几种要点故意含蓄着,读者既不领会,等到结局,自然要觉得惊奇动人了。现在我也处于这种读者的同样地位,因我手中握着几种绞人脑汁的奇案线索,但我要成立我的理想,却还缺少一两种。华生,我想我可以得到的,一定可以得到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眸中似发火光,瘦损的面颊,也泛出一丝红色。这时他的面幕都已除去,完全显出他的天真。但只有一刹那时,我再抬头瞧他的脸时,早又见他回复那种红印第安人的安穆态度。因着他这种的态度,曾经有好多人,以为他已失了人性,仿佛变作一种机器了。

他道:“这案子有几点特殊之处,很值得注意的,我已着手侦查。据我料想,结果也已不远。假使你能在这最后一步上祝我一臂,那是很有益于我的。”

“我很欢喜效力。”

“你明天可能往亚特蓄那么远的地方去么?”

“可以的。我想乔克生可以代替我的医务。”

“很好,我定意在十一点十分,从滑铁卢车站上车。”

“这样,我尽可以从容预备了。”

“那么,你现在如果不很疲倦,我可以把这案子的经过情形,和未来的工作,约略说给你听。”

“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果真很倦惫了,现在却已完全清醒。”

“我讲这件案子,当设法不使暗中的要点遗漏。你也许已从报纸上读得了这事的记载了,这就是亚特蓄的锦葵队白格兰大佐假定被杀的案子。”

我道:“我一些没有听得过。”

“这案子除了当地以外,似还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这事只发生了两天,大约的情节如此——你总知道锦葵队是不列颠军队中,最著名的一种爱尔兰兵团。他们在克利米和茂铁尼两次战役中,曾立过奇功。自从那两次战事以后,每有战役,都有显著的功绩。这军队直到上星期一晚上,就是那干姆司·白格兰大佐所统率的。大佐是一个勇敢而有战事经验的军人。他投军时本是一个平民,当初原只当一个小兵,后来在茂铁尼战时,因着他的勇敢,便升拔起来。后来就做了这兵团的统领。

“白格兰大佐当军曹的时候,已经结婚。他的妻子闺名叫作耐雪·谈佛爱,伊是同军中前任军曹的女儿。因此,我们可以想到当时这一对少年夫妇,在他们的新环境中,不免要受些儿倾轧的感想。虽然如此,他们却都富于适应力的,没有好久,那密昔司白格兰已和那些军团中的妻女往来很密。白格兰对于同伍的弟兄,也非常睦洽。我应得补说一句,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现在虽已结婚了三十年光景,伊的丰姿至今还很动人。

“白格兰的家庭生活,看来似很快乐的,我从一个毛番少佐那里探得各种事实。据他告诉我,他从不曾听得过大佐夫妇间发生过什么误会。就大体而论,他觉得大佐待他的妻子,似比他的妻子待他更见肫挚。有时白格兰大佐如果和他的妻子分离了一天,他便要感觉不安。他的妻子虽然也是忠于伊的丈夫的,但是没有像大佐这样热爱。但在全军之中,他们二人都被称作模范的中年夫妻。所以瞧他们间的关系,对于后来发生的惨剧,完全没有关系的。

“白格兰大佐个人的行径上,似有几种特异之点。他在平常的行为上,分明是一个勇敢而快乐的老军士。但从有几方面看来,他似乎做得出什么强暴和复仇行为的。但这种脾气,在他妻子面上,却从来没有发现过。我除了那毛番少佐以外,还向别的两三个军官问过,据说大佐有时常表示一种忧郁的神态。毛番也告诉我,他常觉得大佐在和同伴们宴乐谈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往往忽而消灭,仿佛暗中有什么东西阻止他的一般。在他临难的几天,他的精神越发郁郁不振。这种状态和还有某种迷信,在同伍们眼中,都觉得是大佐行为上的特异之点。大佐最不喜欢一个人独居,尤其在断黑以后,他终不愿一个人独处。因着他这样的特性,就引起了人家的议论和猜疑。

“锦葵队的第一团,本是第一一七旧联队所改组的。这队伍在亚特蓄驻扎了好多年了。那些有妻子的军官,都在营房外面。这几年来,大佐就住在距离北营半里路的一宅叫作蓝景的小别墅中。那屋子四周都有余地,但朝西一面离官路不到三十码远。屋中有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仆,此外只有大佐夫妇二人,因为他们还没有儿女,平日也绝少住宿的来客。

“现在要说到上星期一晚上,九点和十点之间,在那蓝景别墅里发生的事情了。

“密昔司白格兰是一个天主教徒,伊对于教堂设立的一个圣乔治善会非常热心。这善会隶属于华德街的礼拜堂,目的在施发旧衣给那些贫苦的人们。那晚上八点钟时,这个善会要开一个会议,密昔司白格兰,因着要出席那个会议,晚饭时非常急促。伊出门的时候,那车夫听得伊向伊的丈夫谈话,声言不久就可以回来。接着伊到邻近的一个密司马立森家里去,邀着这少女一同赴会。伊出去了约有四十分钟,到了九点一刻,密昔司白格兰便即回家。那时伊仍同着密司马立森一同回家的,直到马立森门口,彼此方才分手。

“这蓝景别墅中,有一间清晨憩息之室。这一室面向着官路,有一扇玻璃的折门,和草地相通。那草地约有三十码宽。草地的边上,只有一垛短墙和官道隔离,墙的上端,还装着一行铁栏。密昔司白格兰回家的时候,就从这一室进去的。那时窗上的遮阳没有拉下,因为这一室平日在晚上不经用的。但密昔司白格兰到了里面,点着了灯,便按铃叫那女仆琦娜,送一杯茶进去,这一点却是和伊平常的习惯相反的。那时白格兰大佐正独自在餐室中,听得了他妻子回来的声音,就也走进晨室里去。那车夫亲见他经过了甬道,走到里面去的,但只此一见,以后他便死了。

“夫人所吩咐的茶,过了十分钟后,方才制好。但那女仆端茶进去的时候,忽听得室中伊的主妇正争吵得非常剧烈。那女仆在门上叩了几下,没有回答,又把门钮,旋了一旋,那门竟里面锁着。因此,伊忙回过来,去告诉那个当厨子的女仆。接着,这两个女仆同那车夫,一块儿走到室门外的甬道之中。忽听得里面的争论声音,越发厉害了。他们都说室中只有两种声音,就是白格兰大佐和他的妻子。白格兰的语声威猛而激烈,那三个仆人一个都听不出他;密昔司白格兰的声音,却非常沉痛。伊的声音提起来时,他们听得很清楚,伊一再重复说道:‘你这弱虫!现在怎么办呢?还给我的生活,我不愿意和你吸受同一的空气了!你这弱虫,你这弱虫!’这就是仆人们听得密昔司白格兰的继续的语声。接着,忽被那男子的怪呼声所打断,又有一种碎裂声音,同时那妇人的锐呼声音继起。这时门外的车夫,觉得里面已发生了什么惨剧,奔到门口,想破坏了门进去。室中的骇呼声音继续发生,那车夫竟弄不开门,女仆们因着惊怖的缘故,都不能助他。那车夫忽而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从甬道里走到门外草地,从草地上兜到晨室面前,那里的长窗开着,因在夏天的时候,开窗原是寻常的事。车夫到了里面,见他的主妇已停止了骇呼声音,伏在一只长椅子上,似已失了知觉。但在那火炉的一角,他的主人直僵躺在地上,两只脚还搁在一只圈手椅的一边,血液却流在他的四周,已气绝死了。

“那车夫的第一种意念,因着没法挽救他的主人,自然先去开那室门,但不料竟有一种意外的困难。那门上的钥匙,并不留在里面的锁孔之中,室中也无从寻觅,所以他仍从长窗里出来,到外面去叫了一个警察,和一个医士,方才回来。论势,大佐的妻子自然有重大的嫌疑,那时伊仍没有知觉,故将伊抬进伊的房中,又把大佐的尸体放在沙发上,然后在尸室中仔细察验。

“那不幸的老军士所受的致命伤,就因他头的后部,有约摸两寸长的破碎。这伤痕好像是被一种笨重的兵器,很猛烈的击了一下。这凶器却不难猜想,因在近尸体的地板上面,留着一根骨柄雕刻的硬木棒。大佐生前收集了各种不同的兵器,那都是他在各地打仗的时候,随处搜罗,作为他出战的纪念品的。故据警察们料想,这根棒定是他的纪念物中之一。仆人们虽都不承认以前瞧见过这一根棒,但屋中既充陈了无数奇怪的东西,他们对于这一根棒,也许忽略没有注意。警察们当时曾在室中搜查,找不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有一点最难解释,就是那室门上的钥匙,既不在死者身上,又在密昔司白格兰身上搜查,竟也没有下落。此外又在室中的各处搜过,都没有结果。末后到亚特蓄去叫了一个铁匠进来,方才把门开了。

“华生,这就是这案子的情形,到了星期二早晨,我因着毛番少佐的请求,特地往亚特蓄去,帮助警察们侦查。我想你总也承认,这一个疑问已很足动人,但经过我观察以后,忽觉得这案子的实情,比较那外表发现的更觉离奇。

“我在察验尸室以前,先向仆人们究问一番,所得的结果,就是我即刻所说给你听的那番情形。但那女仆琦娜,还记得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你总记得当琦娜第一次听得了室中争论的声音,曾退回去叫别的仆人。当伊没有退回的时候,伊一个人站在门外,听得里面主人主妇的声音,低而模糊,竟听不出什么。伊所以觉得他们在那里争吵,不是从他们的言语,却是从他们的语声上知道的。虽然如此,伊因着我究问得仔细,还记得伊听见伊的女主人,曾叫过两次大卫的名字。这一点对于推究他们突然争吵得理由,却是很重要的。原来那大佐的名字叫做干姆司,并不是大卫。

“这案子中有一事竟使那警察和仆人们受了深切的印象,就是那大佐的面容,竟有变异的征象。据他们说,那面容有一种非常恐怖的表示,竟已不像人类的面貌。因着那狰狞可怖的形状,竟使好几人一见惊晕。这一定是他觉察了他的不幸的命运,故而便惊怖起来。据警察们的理想,当大佐忽见他的妻子竟有谋杀的举动,自莫怪他有这样的表现。但若和他颅后的致命相提并论,那又觉得抵触不通。因思他既见他的妻子向他行凶,他势必可以逃免的。密昔司白格兰本人,此刻正患着神经不宁的脑病,故而不能够向伊问什么说话。

“我从警察们的调查上,知道那晚上那个和密昔司白格兰一同出去的密司马立森,也曾经警察们查问过的。但伊对于密昔司白格兰为什么回家后便即争吵,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

“华生,我查明了这种种事实以后,便吸着几斗板烟,打算把那交错纠结和偶然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剖分开来。这里面有一个最显明的异点,就是那室门钥匙的不见。室中既仔细搜查过了,毫无端倪,可见这钥匙一定被什么人取出去了。但大佐夫妇都没有取这钥匙,那又可知必有第三个人进过室中。这第三个人只有从那长窗里可以进身,我因思若在那室中和室外的草地上小心勘验,也许可以查出这个秘密人的踪迹。华生,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那时我用了各种方法,末后果真查出了几个足印,不过和我所期望的不同。室中果真有一个人到过,那人是从官道上穿过了草地进去的。我一共得到了五个清楚的足印,一个在官道的旁边,当他爬进短墙的时候留下的;两个在草地上;还有两个很淡,印在那近长窗的地板上面。他经过草地时奔得很快,因为他的足尖比足跟更深,但使我诧异的,并不是这一个人,却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么?”

福尔摩斯从衣袋中取出一大张棉料纸来,很小心的推开在他的膝上。

他问道:“你瞧瞧这东西怎样?”

那纸上绘着几个什么小动物的足印,那足印有五个足指,还有长的爪尖。印的大小,约像一只羹匙一般。

我道:“这是一只狗。”

他道:“你可曾听得过一只狗能够爬到窗幕上去么?我在窗幕上得到这显明的痕迹,显见这东西曾爬到这窗幕上去过的。”

“那么,一只猴子么?”

“但这不是猴子的足迹。”

“那么,这是什么呢?”

“这不是狗,不是猫,不是猴,也不是任何我们所熟知的东西。我曾经从足印的距离上猜想,这里有四个足印,那是那东西静立时留下的。你可以瞧见前足和后足的距离,至少有十五寸。再加着那东西的头和头颈的长度,便知这东西有二尺长——假使有尾,那也许还要长些。现在你再瞧别的尺寸,这里又有那东西走动时跨步的长度,每一步只有三寸,你就可知道这东西是身体很长,脚却很短。这东西虽没有留下什么毛来,但大概的形状,一定和我们所说的仿佛。并且这东西还能爬到窗幕上去,也是一种肉食的兽类。”

“这一点你怎样知道的呢?”

“窗口上面挂着一只雀笼,那东西所以爬上窗幕上去,目的谅必就要捕取那笼中的时辰雀。”

“那么,那究竟是什么兽类呢?”

“唉,假使我能够知道这东西的名字,那也许这案子早破获了。就大体推测,这也许是什么鼬类,不过比较我以前所见得大些。”

“但这东西和罪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也还没有明白哩,但我们所知道的也已不少。我们知道当白格兰夫妇争吵得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官道上瞧着。那时室中的灯光明亮,窗上的遮阳也没有拉下。我们也知道这个人穿过了草地,走进室去。那时这人的奇怪的同伴,也一同跟着。这人也许就狙击大佐,或是大佐见了这个人害怕跌倒,他的头就撞在壁炉角上。此外我们还知道一件奇异的事实,就是这个不知谁何的人,临走时还把钥匙带去。”

我道:“因着你这种种的发现,却使这件事更模糊了。”

“不错,现在可知道这件事情,比先前料想的更深秘了。我已仔细想过,已定意从别一条路着手侦查。华生,此刻我未免打扰你的睡眠,我想别的事还是等明天我们往亚特蓄时,再说给你听吧。”

“谢谢你,但你既已说到这里,已不能就这样停止了。”

“好,我就不妨完全说明。我们已确知密昔司白格兰在七点半钟出外的时候,还和伊的丈夫很睦洽的。伊虽然对丈夫没有怎样的热爱,但据车夫说,临走时和大佐的谈话,态度仍和易如常。可是伊一回来后,便反常的走进那晨室里去,好似不愿见伊丈夫的面。接着伊吩咐取茶,那也是一个任何妇人在震怒时常有的事。后来那大佐忽进去见伊,于是他们的争斗便开始了。因此,可知在那晚上七点半和九点钟之间,密昔司白格兰一定遭遇了什么,竟使伊对于大佐的感情完全变异。在这一点半钟的时间之中,那个密司马立森始终和密昔司白格兰同在,故而这密司马立森虽然不肯承认,但实际上伊一定知道这件事的。

“我第一种推想,或者这少年女子和大佐有什么关系。那晚上这女子却自己在密昔司白格兰面前说明了,故而密昔司白格兰一回家后,便立即发怒争吵。伊在争吵时所说的大部分的说话,和事发以后密司马立森又不承认知道什么,都是和这理想合符的。但从别方面瞧来,却也有矛盾之点。因思密昔司白格兰争吵时曾说起大卫的名字,白格兰大佐待他的妻子,又非常恳挚,都是和那理想合不上的。还有那第三个人直闯进去,更和这理想不能融洽。在这种情形之下,进行的步骤固然是不容易定的,但我定意把这大佐和密司马立森间有关系的理想丢弃一旁,却认定这少女对于密昔司白格兰忽而恨恶伊的丈夫,一定知道些隐情。于是我就决定走这一条显明的路,到密司马立森家里去访候。我明白告诉伊,我确知伊对于这事一定知情,并且告诉伊这件事若不弄明,伊的朋友密昔司白格兰势必要捉将官里去了。

“密司马立森是一个瘦小而娇弱的女子,浅褐色的头发,含怯的眼睛,很动人怜。但我觉伊在常识和智计上,却并不缺乏的。伊听我说明了情由以后,默坐寻思了一回,便即说出一大篇话来,我现在姑且节短说给你听。

“伊说道:‘我曾允许我的朋友,决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信约我本来打算保守的,但现在伊既然蒙了绝大的嫌疑。伊自己又因病不能开口,那么,我假使能够助伊,那信约自然也没有保守的必要了。我可以把星期一晚上的事情,完全告诉你。

“‘我们从华德街教堂回来的时候,大约九点钟还少一刻,那时我们必须从冷僻的黑逞街经过。这街上只左右边有一盏路灯,当我们走近这路灯的时候,我瞧见一个人向着我们走来。这人的背脊很曲,肩上有一种小箱子一般的东西,并且好像是有病的,走路时低垂着头,膝骨也很弯曲。我们走近他时,他忽抬起头来,趁着那路灯的光中,向我们瞧视。他忽立定了,发一种惊呼声音道:我的上帝,这是耐雪啊!密昔司白格兰忽而脸色灰白似死,那时若使没有那可怕人将伊扶住,伊势必要跌下去了。我正想去叫一个警察来,不料出我的意外,密昔司白格兰竟很客气的和那个人谈话。

“‘伊颤声说道:亨利,我以为你已死了这三十年了!’

“‘他答道:我原是啊。他说话的声音很可怕,他的脸色黝黑而狰狞;他的眼光,我一见以后,竟使我做梦;他的头发和鬓须都作灰色,面颊也皱缩得像干枯的苹果。

“‘密昔司白格兰忽向我道:请你走前几步,我要和这个人说一句话,这事不用害怕的。伊说这话时似要装着胆壮的样子,但伊的脸色像死灰一般,说话的声音,也几乎不能从伊的嘴唇中发出。

“‘我照着密昔司白格兰的说话走开,他们俩便谈了几分钟话。接着,伊也就回到我停留的地方来,眼睛中似显着奇光。我回头瞧那跛足的男子,仍站在路灯杆旁,向空挥着他的拳头,仿佛他已愤怒极了。密昔司白格兰一路上并不说一句话,直走到这里的门口,伊忽拉着我的手,请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向任何人说起。伊说道: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隔离了好久,忽又出世了。我允许伊决不提起这事,伊便吻一吻我的额角,分手回家。从此以后,我至今还没有见过伊,这是完全的事实。我起先所以不肯告诉警察们,就因为我还不知道我朋友所处地位的危险。我现在知道为着伊的利益起见,我实应当把一切事说明了。’

“华生,这就是密司马立森告诉我的说话。你总能想到我听了这一番话,真像黑夜中得到了一线光明。从前各种事情,似乎都不相联络的,这时却渐渐儿贯穿合拍。原来这样的事实,我起初本也有些预觉的,不过没法证实罢了。我第二步的进行,自然要去找寻这一个使密昔司白格兰发生变动的怪人。假使他还留在亚特蓄,那当然不难找寻。这地方居民不多,像这样一个有病状的人,势必要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费了一天的搜寻功夫,在今天的傍晚,他便被我寻到了。华生,这个人名叫亨利·荷德,就住在那两个妇人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到这地方还只五天。我假托着登录代表的名义,便和那寓主人谈了好一回。这个人是一个演戏的幻术家,每到晚上,常往兵士的茶酒所去演奏他的戏法。他常带着一种兽类一同出去,这兽藏在一只小箱中,那寓主人却很害怕,因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据伊说这一只奇兽,也会玩把戏的。寓主人还说这个寓客有些奇怪,他的身体是拘挛的,说话时的声音有时很觉特异。在前两天夜里,伊听得他呻吟哭泣,他的寄寓的费并没缺少,但他预付屋值的时候,给那寓主人一种钱币,伊疑是赝品。伊曾把那币给我瞧过,那却是一个印度卢比。

“华生,现在你可以明白我们处在什么地位,和我为什么需要你的助力,我们已明知那两个妇人,和这人分离以后,他却远远的跟着,后来他从窗里瞧见大佐夫妇争闹,就即奔了进来。那时他带在小箱中的那只奇兽,大概也逃走出来了。这样推断,已和事实完全合符,所以那晚上室中发案的情形怎样,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了。”

“那么,你定意要去问他么?”

“那自然,但还需要一个见证才行。”

“你可要我作见证么?”

“你若愿意,再好没有。假使他能够把这事说明,那固然最好;倘使他拒绝不说,那么我除了请求一张逮捕状外,更没有别的方法了。”

“但我们再到亚特蓄去时,你怎能知道他还留在那里呢?”

“那我自然有准备的。我已派了一个培格街的少年守住着他,他无论往哪里去,那少年一定会跟牢他的。华生,我想我们明天一定可往黑逞街去瞧见他的。但眼前我若使再不使你归睡,那我自己也不免要做一个罪徒了。”

次日我们往发案地点去时,天气非常晴温。到了那里,我的同伴在前引导,我们便一直往黑逞街去。福尔摩斯虽是善于掩藏他的情感,那时也显着惊惶的神色。我心中一半是冒险感念,一半却是心理上的快乐。原来我每次和我的同伴侦查什么案子,往往有这同样的经验的。

他转弯进了一条两旁都是二层楼砖屋的短街,便向我道:“就是这条街了。唉,辛泼生来报告哩。”

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少年,向着我们奔来,说道:“密司脱福尔摩斯,他在里面。”

“辛泼生,很好。”福尔摩斯说着,伸手向那少年的头上拍了一拍。他又向我道:“华生,来吧,就是这宅屋子。”福尔摩斯取出一张名片,并传言他是有要事来的。数分钟后,我们便和那个人面对面相见。气候虽然很热,他却仍伏在火炉面前,那小室竟热得像火坑一般。这个人蜷伏在他的椅子上,使人一见便觉得他的显著的病相。他的面容虽然瘦损而枯黄,但他从前却定是一个俊秀的人物。他把黄色而怀疑的目光瞧着我们,并不开口或起立,只向着两只椅子扬了扬手。

福尔摩斯婉声说道:“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密司脱亨利·荷德吧?我们就为着白格兰大佐的死事来的。”

“我怎能知道这一件事呢?”

“这问题我就可以决定的。我想你总知道这件事若不弄清楚,你的老朋友密昔司白格兰,也许就要受谋杀罪了。”

那人忽突的一震。

他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怎样会知道这一件事,但你敢宣誓,你所说的话是实在的么?”

“怎么不实在?官中的人们,只等伊一回复知觉,就要捕伊了。”

“我的上帝啊!你可就是警察么?”

“不是。”

“那么,这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

“为伸张公道起见,任何人都应干与的。”

“那么,你可以信我的话,伊是无罪的。”

“那么,犯罪的是你么?”

“不,我也没有罪。”

“这样,谁杀死干姆司·白格兰大佐的呢?”

“这是天杀死他的,但你须记取这一句话,我心里实有杀死他的意念,假使他果真死在我的手中,也是他分所应受。当时他的犯罪的良心,如果不制他的死命,那么,我势必也要处死他的。你要我说明这一件故事么?好,我也不必隐瞒,因我说出来也绝不惭愧。

“先生,这故事是如此的。你现在虽见我的背心像骆驼一般,和我的肋骨也屈曲不整,但在当年,那第一百十七步兵队中,却曾有过一位最漂亮的伍长亨利·荷德。那时我们都驻守在印度的蒲梯地方,那个那天已死的白格兰,也是一个军曹,和我同隶一队。那时全军中有一个美女,就是一个军旗军曹的女儿,叫作奈雪·淡佛爱。当初有两个男子爱伊,伊却爱着一个。你们现在瞧见我这样子蜷伏在火炉面前,也许觉得可笑,但老实说,伊因着我当时的丰采,却是专心爱着我的。

“奈雪虽然爱我,但伊的父亲却把伊嫁给白格兰。我那时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白格兰却已受过教育,并且军职也比我高,那奈雪仍忠心于我。我自觉还可以娶伊,但忽然茂铁尼战乱发生,全国都骚扰起来了。

“我们都被困在蒲梯城中,我们的全军只有炮兵半队,雪格司兵一队,此外围城中还有许多平民和妇女。那围困我们的乱军,竟有一万之数,他们竟像一群凶猛的猎狗,围集在一只鼠笼的周围。到了第二个星期,城中的饮水缺乏了,那时倪尔大将的军队,正待移动,所以我们商议,能否向这大军通一个消息。我们既不能带着妇女孩子,杀开了血路逃出外去,故而只有这一个求援的方法。我便自告奋勇,往倪尔将军那边去告警。我的请求允准了,我就和白格兰军曹商量,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最熟悉地形的,他就画了一张图给我,以便我可以照着图样逃出乱军的范围。那晚上十点钟时,我就出发,城中有一千多条性命等待救援,但我从城墙上下去的时候,心中只记念着一人。

“我走下了城墙,有一条干涸的城河,我们打算我可以从这条城濠里进行,不致被敌人的哨兵瞧见。但我在干濠中蛇行了一回,刚到转角,忽见有六个哨兵正伏在黑暗中等我。我立即被他们打倒,手足便都被缚住。但我头上所受的伤痛还轻,心中的重伤,却更难受。因我听得这些哨兵们谈话,约略可以明白,我所以被他们擒住,就因我的同伴白格兰私自准备好了,叫一个土著的仆人,暗通消息给敌人的。

“以后这故事中已没有我的份了,但你们已可知道那干姆司·白格兰委实是一个有能耐的好角儿。过了一天,倪尔将军自行到来,把蒲梯城的围解了。但乱军退兵的时候,把我带着同去,于是我就好多年不再瞧见白人的脸。我曾设法逃走,但终被他们捉住,又受了不少的苦刑,你们尽可以明白我那时情形究竟怎么样了。乱平以后,有几个人带着我逃到乃保而,后来又转到了大其林。那里的山居的人们,把那几个窜逃的乱兵谋死了,我就改做了这些山民的奴隶。直等到我得着了机会,方才脱逃,但我只能向北,不能往南。后来就到了阿富汗,我在那里荡了几年;末后回到了贲杰,在这地方我和土人们同处,又学会了几种把戏,便演奏着度我的生活。我既成了一个跛人,何必再回到英国去找我的老同伴呢?我虽然有复仇的意思,竟也不愿回来。我宁使奈雪和我的旧伴想我已安安逸逸的死了,却不愿教他们见我这样子撑着手杖,像猩猩一般。他们已深信我死,我也不愿再露我的真相。我闻得白格兰已娶了奈雪,并且在军队中升迁很速,但我仍不想发表我的真情。

“凡人到了老年,思乡的意念,却不觉油然而生。好几年来,我梦想着英国的鲜绿的田亩,和幽蒨的风景。后来我定意在我瞑目以前,须得再见见故乡的风物。我积聚了些船费,就回到这里驻军的地方。因我知道兵士们的性情,并知道怎样使他们娱乐,就借此维持我的生活。”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的故事真是非常动人的。我对于你和密昔司白格兰相见的情形,已完全知道了。我知道那时你跟着伊回到伊的家里去,又从窗里瞧见伊和伊的丈夫争吵。吵的时候,伊谅必竭力申斥他的行为,你情不自禁,便奔过了草地,走进他们的室中。”

“先生,我正是这样,但他一瞧见我,忽发生一种惊怪的状态,我竟从来没有见过。接着他向后跌倒,他的头便撞在壁炉角上。其实他在跌倒以前,早就死了。因我瞧见他那时的脸上,明显着死色。原来他一见我,就像一粒弹子,穿进了他犯罪的心坎。”

“以后怎样呢?”

“那时奈雪惊晕了,我从伊手中取得了门上的钥匙,正想开门呼救。在这当儿,我忽觉得不如就悄悄离去的好。因为这件事与我很不利,并且我假使被捕,我的秘密就要宣布出来了。匆促间我顺手把钥匙放在袋中,又放了我的手杖,追捕推笛。因那时候推笛已逃了出来,爬上了窗幕上去。我把它捉住了后,重新关进了它的箱子里去,接着我就急急逃出。”

福尔摩斯问道:“谁是推笛呢?”

那人略略斜着身子,把屋角里的一只笼子的门拉开,转瞬间便有一种红棕色毛的、很美观的小动物跳了出来。那东西瘦小而柔软,鼬鼠似的短腿,细身的鼻子,和一双红色的眼睛,状很奇异。

我呼道:“这是蒙各斯!”(鼬属)

那人道:“是啊。有些人叫它这种名称,也有人把它叫作猫鼬,我却叫它捕蛇鼠。推笛也是善于捕蛇的,我这里也有一条大蛇,但毒牙已取掉了。每夜在兵士们的酒馆中,我常使推笛演捕蛇的戏,引他们笑乐。先生,还要问别的话么?”

“好了,假使密昔司白格兰要有什么困难,那我们还须来找你呢。”

“如果这样,我可以自己来的。”

“假使不然,那也不必把这个死人的恶迹播扬出来。你现在至少也可以满意了,因在已往的三十年中,他的恶行已尽足使他的良心上受苦。唉!毛番少佐在那里走过去了。荷德,再会,我现要问问他昨天至今,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我们出来以后,奔到街角,便追着了少佐。

他道:“唉,福尔摩斯,我想你总已听得这一次纷乱的事情,结果却完全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么,这是什么?”

“官中检验的手续已完毕了,据医士的证断,白格兰大佐的死,实在因中风所致,这原来是一件极简单的案子。”

福尔摩斯微笑说道:“唉,这样的结果也好。华生,来,我想我们不必再留在亚特蓄了。”

当我们向车站进行的时候,我说道:“还有一点哩。那丈夫的名字,既叫干姆司,另一个又叫亨利,那么,当争吵时为什么有一个大卫的名字呢?”

“我亲爱的华生,假使我是一个你所常喜指摘的理想家,那么,这一个名字早可以使我推想到全部的故事。原来这个名字,是密昔司白格兰借以咒骂的。”

“咒骂么?”

“是啊,你终知道这个大卫也曾有过像白格兰大佐同样的行为。你可记得那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被大卫王诱占,大卫又设计陷害乌利亚的那件小事情么?我恐怕我的《圣经》上的智识有些遗忘了,但你可向撒母耳第一或第二书去找,便可以得到这个故事了。” /bHFqRET06un04Uzj/iDrpgHweWWaivGZX+nLxpt+DxBQ/3uKxvE4okFr5uAJ6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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