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曰:一日,福尔摩斯又自室中炉端架上(西人室中,火炉之上,恒有一架,用以置常用零物者)取一药水之瓶,复自一软革小箧中,出一精制之皮肤注射器。乃以其瘦白之指,插器瓶中,吸水使满。然后卷其左臂之袖,注目于肘腕之间,徐徐注射之。及上臂已刺有细孔无数,水渍淋漓,始收针弃管,投身于一天鹅绒安乐椅中,默坐以吁,若甚自快意者。
福之为此,日必三次。数月来,余已司空见惯。福虽自以为得,余固期期不敢赞同也。故日复一日,每睹此象,心中必为之焦悚。夜寝而思之,亦以为苟不加以峻阻,则此心终不能自安。
顾余虽数数自誓,言脱能语之以伤生之理,动之以诚,事当无有不济,然而终不敢一发问者,何也?则以福之为人,性既严冷,自信复坚,为其友者,少有所近,彼辄以为不可矧。其雄毅之力,审事之效,在在可以使人景仰。余虽欲有言,转觉自惭浅陋,望面却步矣。
是日午后,见福注射既竟,自觉无可再忍,猝尔问曰:“君所注者,马非也?抑哥家因耶?”此一问题,余他日所不敢问,而是日卒出诸口者,其获以膳时进酒,胆为之壮。或以心中所蓄过多,不能复容,则亦末由自解。
此时,福方手旧书一卷,且读且语余曰:“哥家因耳。此为百分之七之溶液,君尽试之。”
余曰:“否,此恶可试者!余体尚健,用之不当,适足自害。”
福曰:“君言亦良信。固知药性过克,用之滋病,但以体既羸瘦,非此殆不能振刷神绪。用之既久,遂忘其害,正如饮鸩自甘尔。”
余正容告之曰:“虽然,君当自思,当严计其得失之所偿。君用此,以其能助脑耳,不知所以能助者,第在于搅。脑质甚弱,一时被搅,故觉神志稍清。然旦旦而搅之,脑之组织既伤,则日后脑力之弱,正不可说。君胡不一计将来之厄运,而徒取一时之快,甘此如饴耶?当知吾之所以阻君者,乃一略解医理之人,深爱其友,不顾其昂藏七尺,付诸戕贼,故不惜苦口劝之,自非通常友朋敷衍酬酢之辞所可伦比,君其记取。”
福闻之,无违色,但倚其两肘于椅背,拨弄指甲,若深味余言之当否者。已而,曰:“余心好动,使予我以问题,予我以工作,予我以至幻之隐秘,予我以至杂之辨析,则余心反觉处于常境,得一一以意匠钩索其玄奥。设使饱食终日,放心不用,乃大非所适。故宁从事于心理之探索。当择业之始,即具有隐衷,且为此业者,直可谓自我作古。环顾寰宇,类我者有几人耶?”
余曰:“君何自负,岂世界之大,私家侦探顾君一人耶?”
福曰:“然,余实为唯一之私家侦探。(案:官家侦探有捕人之权。私家侦探仅有讨论案情之资格,破获凶犯后,须先向官厅领得拘票,或经官吏允许,带同巡警,始可捕人。故通人恒称之为议探。)即谓为侦探界中最高最后之控诉,所亦非自诩。彼格莱格逊、莱斯屈莱特、爱生尔内·琼司之流,尸位素食,所事恒不能惬人意,抑且自视为故常。然当其纷结不解之时,但求诸我,我以练达之姿,按图索骥,所见恒出人意表,事无有不立解者。然我之趣旨,既不欲藉以渔利,而新闻纸中,亦无有刊我福某之名者。则我之所欲,果何在耶?夫人人引为至难,而我乃能洞而烛之,一事既竟,可以慰己,亦可骄人,其所以偿我之心劳力竭者,盖亦厚且至矣。君达人,于杰茀逊·贺泊(Jefferson Hope)一案,躬历其境,观厥成功,以证我言,或亦许为不谬。”
余曰:“然哉。余毕生之所见,事之奇者,以此为最。业已书其颠末,成一小册子,锡以奇幻之名,曰‘血书’。(即本书第一案。)窃恐天下读者,不以为信史,而以说部目之也。”
福摇首曰:“余亦观之审矣。君此举,实不敢苟同。当知侦探为实学之一,万不宜处之以冷漠。君果以说部视之者,其结果与执一几何定理而欲演为言情小说,或举以为雄辩之论题者,正复相同。”
余曰:“情节既奇,事实乃转觉不可征信。余但见其为说部耳。”
福曰:“事实说部,究宜加以明辨。即或偶似,亦宜分别而比例之。凡百事实,必有其事理。侦探之学,乃本乎事实之果,而勾求其因,但得事理之见解不谬,因固未有不能得者。吾每有所事,辄告成功,要着即在乎此。”
华生曰:方余之著是书也,意固欲有以娱福,乃不意其加以一冷刻之批评。余心滋闷。然福之为人,自负实甚,果余以稿本就正者,度非逐行改窜不可也。余与福合居培克街者有年矣,尝阴察福之举动,密静之中,乃不免略寓骄伪,故居恒静坐,养吾足伤,雅不愿有所建议。吾足曾为弹丸所洞,虽未废行,而每值天气变更,骨节阴痛,殊苦也。
谈次,福实烟于斗,且吸且语曰:“余探事之心得,近且及于欧洲大陆矣。前一星期,有法人曰维拉德者,就教于余。其人,君或亦识之。在法国侦探界中,可称后起之秀。资质既佳,识力亦殊不薄弱,惜乎所造者浅,毎遇难案,恒苦无实学以济之。尔时,彼所就教于余者,乃一遗嘱案,饶有兴趣。余告以类似之案二,一为千八百五十七年,余在立加所探者;一则千八百七十一年,在圣路易司所探者。一经解析,彼之疑窦顿消,案情真相,遂瞭如指掌矣。今晨,余得一函,乃余之助探授余者,君可观之。”因以一外国式之信纸授余。
余阅其梗概,见书系法文,中多景仰恭维之语。Magnifiques、coup-de-matres、tours-de-force等字,凡再三见阅,竟笑曰:“此殆如学僮之谀颂其老师矣。”
福曰:“诚然,谀我过甚。彼之探力虽未达炉火纯青之候,而侦探所需者,已得其三之二。有探索力,有识力;所缺者,学力耳。然使求学心切,学力之来,固非难事。彼今正从事迻译,欲以拙作译为法文也。”
余曰:“何者?尊撰耶?”
福笑曰:“然。岂君亦不之知耶?此书所载,不事臆测,专尚实事。例如‘烟灰辨识’一节,言烟草之多,合雪茄、纸烟、斗烟三者,为类凡百有四十,灰色各异,各绘彩图,系以精释。当探事时,一烟灰之微,亦往往可视为全案导线。譬如一杀人之凶犯,倘能决其烟灰为印度烟,则追踪之时,范围减缩,较之茫无端绪者,难易不可同日语矣。且烟灰之辨识,为事亦易。富于阅历者,见屈律金诺波雷烟之黑灰,与鸟眼烟之白灰,正如蔬菜之与马铃薯,望而可知,不必假以思索也。”
余曰:“君所赋异人,故精审若是。”
福曰:“关系既重,实不得不尔。吾书中又言足印之辨别法,但足印易没,故并言其石膏保存法。余如手指之印,虽模迹至小,而石工、水手、木匠、矿工之辈,职业既异,所印亦各各不同。故图其形而详论之,使操探业者有所遵循。而于无名尸体之审辨,与夫探察罪犯之先踪,尤至有裨益也。虽然,余琐琐为君道此,君得毋倦听?”
余曰:“不唯不倦,抑且大娱我意。以此证诸君往时探案之事实,而我又得躬逢其盛,以观其成,宁得谓非天幸。但君所言之识力与探案力,两事范围或不免混淆而互及?”
福曰:“否。”言时,稳倚其背于椅背,力吸烟斗,浓烟缕缕自斗出,高出额际。随曰:“姑以足下为近例。以识力言,我知今日上午,君必往维格摩亚街之邮电局。以探索力言,我知君必在彼处发一电信也。”
余曰:“然哉,两事均确合无误。然我固未尝语人也。”
福曰:“君未语人,事体乃能语我。此事至简,而解释冗繁。然解之,实足以明定识力与探索力之界范。识力告我,言君之履端,渍有赤土少许。以余所知,维格摩亚街邮电局门外,今方修筑道路,其自地中掘出之赤土,即堆积局门之前。往来此局者,偶不措意,即蹈泥秽,而其泥色又与习见者迥别。今日上午,君既未远出,而近处各街,更无有类此之赤土者。则识力固已明明告我以君之必往邮电局矣。”
余曰:“然。彼探索力又何以语君,使君能决我必发一电信耶?”
福曰:“此亦甚易了解。余与君对宇而居,竟午未见君作信,而君之案头,邮片、邮花亦未尝少动。君苟不发电,又何事而躬诣邮电局耶?凡事当探索之时,去其不可必者,则可必者自见矣。”
余略自思索,即曰:“此事情节诚如君言,然简而易透。使余更予君以一较难之试验,君亦颇怒其妄肆否?”
福曰:“恣言之,或且反足以阻我为第二次之哥加因注射。凡君所问,余殆无不乐为解析者。”
余曰:“尝闻君言,凡人日用之物,阅时既久,其上必印有其人之特志。精探事者,可即物知人,如读书然。今余有一表,盖新得者,然表固旧矣,君能读其特志,而知其旧主之为人乎?”言时,以表授福,阴念福固以傲然独断为乐者,今乃以一不能为力之试验窘之,则不禁窃笑。
福得表,初则置掌中衡其重量,继乃细审表面,又启其后盖,密察内部之机括,旋复自囊中出透镜精辨之。余见其面色时时变化,终乃沮丧不语,几至失笑。
已而,福以表纳我手中,摇首曰:“此事大难,几无端绪之可索。盖此表近已加以修洁,纹迹尽去,又恶可措手者。”
余曰:“然。人固先加以修洁,而后以此表畀我者。”言时,私意此亦福欲自饰其败,故为此道歉之辞以塞责。使果予以一未加修洁之表,所得或亦不过尔尔。
反顾福,则方仰首注视承尘,悠然作冥想,徐曰:“虽所知未能满意,然亦幸未全败,今姑言之,就正于君。余意,此物必出自乃兄之手,而乃兄乃又得自父传者。”
余曰:“此盖由表背H.W.二字而知之乎?”
福曰:“诚然。W一字,显系君姓。(W为华生Watson之略文。)而表中所铸制造时日,去今已可五十年。历时既久,则其为先人之遗物可知。且揆诸故事,凡金玉珠宝之属,以传诸长子者为多,而长子之名,又往往酷似其父。果余所测不谬者,君父固已弃养多年矣。吾故可决言此表必落于乃兄之手也。”
余曰:“然。犹有他说乎?”
福曰:“乃兄行事狂放无度,喜挥霍,不能事生产,虽藉有厚资,而不久即罄。以故,恒处窘乡。后卒以耽于麴糵,昧昧以死。吾所知者,尽于此矣。”
余闻其言,顿触旧感,离座起,怒谓之曰:“福尔摩斯!君何为者!对人之弟,而暴其死兄之恶,礼乎?且君所言者,亦未必出于探索,恐预识我兄之惨史,而藉以欺我耳。果尔者,君殆欲自贬其价值耶?”
福温言慰余曰:“华生医士,恕吾无状。吾探索既久,偶有所得,便直言无讳,初不意遽伤君怀。但谓我预识乃兄之惨史,则不敢自承。盖余未见此表时,直不知足下有兄也。”
余曰:“然则君何由知其行事,而所知又何以确凿乃尔?”
福曰:“信乎?侥幸甚矣。吾仅度其大概如是,初未敢断言事事切中也。”
余曰:“然则君所见者,亦得非仅凭臆测乎?”
福曰:“否,否。余决不以臆测为能。凡事必有其理,仅凭臆测,每易失实而致败。君闻余言而惊者,盖尚未知余能就细微之事以知其大。苟能循余之理想而索之,事无有不立解者。今请道其故。余首言乃兄为人不谨,试观此表,不特下沿有瘪痕二处,且四周有伤迹无数,是显系与金钱、钥匙等坚物同置一囊者。此表之值可五十其尼(英古币名,每其尼合一磅又一先令),而任意乱置,不知珍惜,则其为人之不谨可知。且家传之物,仅此一表之微,已贵重至此,而谓他种遗产之不丰且厚者,无此理也。”
余颔之。福复曰:“英伦质肆常例,每质一表,必以针尖刺质券之号数于表之内部,藉免混淆遗误之弊。今用透镜窥之,见此种号数,先后凡四见,是可知乃兄必常在窘乡。以千金之子而犹不免常在窘乡者,苟非挥霍无度,不事生产,其何以致此?更观表之内盖,其钥孔四周创痕几可以千计,纵横交错,不可名状,此必嗜饮之人,醉后开表,心神恍惚,手腕颤动所致。吾故决言其耽于麴糵也。”
余曰:“神哉君技!此事一经解释,隐秘遂如尽暴于白日之中,无所遁迹。顷间唐突,尚望曲恕。自是而后,信托于君者,将益复诚挚。但余当问君,君劳心竭虑,乐此不疲,得勿伤生耶?”
福曰:“否。有哥加因在,余非用脑,殆无以度日。且用脑而外,将何以为活耶?试立此窗畔,睹彼屋外昏沉之黄雾,濛濛然,街市为迷,舍宇为隐,亦昏闷极矣。人苟饱食终日,而不思所以自解闷,得勿颓阻以死?矧乎,既有所长,不善用之,又何用乎其有此长耶?夫人之作奸犯科,常事耳。我以渺乎一身,存于斯世,亦常事耳。以此渺乎一身之常事而终无益于世,不亦悖乎?”
福津津作长谈。余方欲启齿答之,忽门际有剥啄声。居停主妇以铜盘盛一名刺入,语福曰:“先生,一少妇见访。”
福读其刺曰:“玛丽·毛斯顿姑娘?余乃勿识是人。赫德生夫人(居停主妇名),可延此少妇登楼。华生君,汝亦勿去,留此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