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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硬盘上的投影灯在闪烁了几下后，一片淡蓝色的光影就在空中波动了起来。投影在经过优化后，终于稳定下来，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嘿嘿，感觉惊喜吗？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我们还能以这种形式见面。”阿杰靠坐在书架前面，咧着嘴笑道：“说实话，我可不大能高兴的起来。因为当你看到这段影像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了吧。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了解我，所以也该知道你是阻止不了我的。唉，说到这里，心情就变得沉重了啊！”
看着阿杰的笑容，我的鼻子突然一酸，也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以为我可以变得坚强，可以在世事变迁中修炼的百毒不侵。但是在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我还是这么脆弱，还是想要逃避。与其说是害怕伤痛，还不如说是害怕面对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吧。
阿杰叹了口气，目光也显得有些懒散，在点上一根烟后，他才在烟雾缭绕中开了口，“我曾幻想过，如果没有那么多纷争，如果我不是星宇重工的人，如果咱俩能够并肩作战的话，那该有多好。假设有无数种，现实却只有一个，我必将和你走向不同的人生，这是命运既定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残忍的是，在酝酿了这么久，在我开始贪恋这种安稳的生活时，我却不得不亲手摧毁它！我承认我是有罪的，我也不想找什么理由给自己开脱，我也绝不后悔。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呢？明明是有机会挽救的啊！”我看着阿杰脸上的犹豫和挣扎，自责和悔恨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他的异常该有多好，如果我从希雅航空港逃出来后，第一时间和他联系那该有多好。为什么都是这么固执，都想把责任压在自己的肩膀，却忽视了他人的感受。
“阿宁，你冷静一点！”李建明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地说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自责也没用，还是听听尚文杰是怎么说的吧。”
我点了点头，挺起胸膛，将背抵在了轮椅的靠垫上，静静地看着投影中皱起了眉头的阿杰。我始终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喜欢泡吧喝酒抽烟搞事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读书。我曾经问过他，酒和书到底哪个重要？他毫不迟疑地告诉我，还是他的那些书重要。我嘲笑过他的这种痴迷，但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我真的不懂他。我自以为我很了解他，结果却始终在他的世界之外徘徊。
沉默了一会儿后，阿杰才继续说道：“我以前告诉你我是希雅人，是一艘走私船上的船员，对不起，我欺骗了你，那些资料都是假的。我其实来自东木星，那是星宇重工名下的一颗资源星。我的父亲是星宇重工的编程师，母亲是设计师，他们都在复制人工厂工作。你应该知道，在星辰慈善基金宣告破产后，激进的复制人保护者就成立了星尘组织。而《复制人人权草案》的颁发以及联邦政府对复制人的同情也引起了果核科技和星宇重工的警惕，所以两家财团在一些领域进行了联合。星宇重工向果核科技进行了投资，而果核科技则向星宇重工开放了部分关于复制人的研究数据，也是在那段时期，他们在名下的资源星建立了大量的复制人工厂，以此挽回在联邦政府辖区内的劣势。我的父母就是这样被派遣到东木星的，而在那之前，我们一家也都是在星际间漂泊，这也是我们第一次以为会就此稳定下来。然而，在我十岁那年，星尘组织为了打击星宇重工的复制人产业，策划了一系列的袭击事件，很不幸的是，东木星也成为了他们的袭击目标。实际上，在星宇重工向果核科技注资后，果核科技就重新回到了研究领域，而将复制人的生产任务交付给了星宇重工，这也是星尘组织忌恨星宇重工的原因之一。”
似乎是陷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阿杰嘴角的那抹浅笑也渐渐凝固了起来，他轻轻在书桌上敲击了几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宁，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刺耳的警报声不停地在街道上空回响着，爆炸声和枪炮声震得我耳膜生疼，我躲在坍塌的教室后边，看着街道中弥漫着的浓烟瑟瑟发抖。刚开始，星尘只是袭击了工厂区，但在解开了复制人脖子上的电子锁后，他们也暴动了。愤怒的复制人冲进了学校，医院和家属区，对看到的所有人类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我听着窗外的惨叫，不停地祈祷着。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看似温驯的复制人一旦被解放后，能唤醒多么可怕的天性。不要说什么压迫和反抗的废话，他们几乎都没有走出过那个工厂，也根本没和人类接触过。
等暴乱平息，我被搜救队从教室的废墟中救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我到处打听我父母的消息，却毫无结果。我开始在临时营地拼命寻找，甚至连停尸间都找遍了。你能体会到那种心情吗？在恐惧、焦虑、不安和期待中打开一个又一个的裹尸袋．当看到那些熟悉却面目全非的面孔时，我吐了，吐的鼻涕横流，天旋地转。庆幸的是，我没在其中发现我的父母，我哭着瘫倒在地上，又在满地的尸体中笑出了声。我带着最后的希望从营地中跑了出来，找到了我父亲工作的实验室。那里已经被星盾保全公司的人隔离了起来，但我知道员工通道的安全锁密码，趁守卫不注意的时候闯了进去。
在狼藉一片的实验室中，我看到了我的父母。阿宁，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时常梦到那天的场景，我看着我父亲抱着我母亲靠在一个倾倒的桌子上。他伤的很重，白色的工作服上染满了鲜血，而我母亲在他的怀中已经没了声息．她就躺在那里，静静地熟睡着，不管我如何呼喊都没有醒来。”
汹涌的泪水从阿杰的眼眶中流了出来，让我的心也跟着抽痛了起来。我哆嗦着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才意识到没有带烟。我刚想开口，一根烟就递到了我嘴边，我叼起来，凑在李建明的火机上点燃，这才重新看向了阿杰。
他伏在桌面上，嚎啕大哭着。明明是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却哭得跟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那么无助，也那么让人心疼。我狠狠抽了口烟，让缭绕起的烟雾熏疼了我的眼眶，我握紧拳头，一句话也没说。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抽泣了一会儿后，阿杰擦了擦眼角，又点了根烟，才哑着嗓子说道：“可能在心里憋太久了，都成病了，也就今天，我才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你总不至于笑话我吧？不管了，就算你笑话我，我也看不到了。”
说到这里，阿杰停顿了一下，从书桌上拿起了一本旧书。他掀开掀开扉页，露出了书页上已经发黄了的块块斑痕。我知道，那些痕迹都是他父母的血。
“我不明白，阿宁。”阿杰说着就将书举了起来，看到封面时，我才认出来，这是刘景轩的《伽蓝净土》，“我父亲是做编程的，他目睹过太多的悲剧，也常常为了不能拯救那些复制人而自责，即使违背公司的指令也要给他们设定一些温暖的记忆，这是他从业以来唯一的坚持。他说至少要让那些复制人心存希望，有过人性的温暖，也有生活的寄托，但到最后，他亲手设置的复制人却违背了那些指令，将他杀死在了工作台旁。还有我母亲，她说人类是不完美，所以要赋予那些复制人最好的外表，让人类的遗憾在他们身上得到弥补。然而，她却被她珍视的复制人杀死在了他爱人的．面前。
阿宁，你说人性到底是什么？人类创造出了复制人，又赋予了他们怎样的人性？刚开始我以为是奴性，但现在我发现是绝望。当我颤抖着搀扶起我父亲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本书给了我，然后告诉我不要怨恨。”
阿杰再次将那本《伽蓝净土》举了起来，将封面对准摄像头，“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和父母漂泊的太久，他们常常告诉我，等我长大后就带我回去，但遗憾的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看着我长大。所以，我恨复制人，也恨星尘组织。读完中学后，我就离开了东木，去了星盾保全公司，成为了一名职业猎者，以抓捕复制人为生。但我却并不开心，也不屑于虐待那些可怜的复制人，从他们的痛苦中汲取那点可悲的快感。我思考的是，人类会不会真的如这本书中所设想的一样，在未来被复制人取代？所以，我想办法将自己调到了实验室工作，也就是天泉星的那个实验室。只是没想到围绕着这个实验室会滋生出这么多事。”
阿杰也在那间实验室！在那个实验室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果核科技、星宇重工、联邦国土安全局、星尘组织以及天泉海岸警卫队全都牵涉在内，但直到实验室封闭，徐瑾蓉和陈静秋都没能获取到什么关键信息，而唯一参与其中的我即使被消除了记忆后也在星宇重工的必杀名单之中，由那间实验室所引起的暗流直到现在也未停息。
李建明和我对视了一眼，就又将目光看向了阿杰，期待能从他那里得到合理的解释。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天泉星海岸警卫驻地附近的步行街，我刚从书店出来就看到了被几个醉酒的小混混围攻的你，就顺手帮你解决了麻烦。第二次见你就是时隔半年后了，在那个实验室中，我当时穿着全封闭式的防护服，你没认出我。那个实验室是由果核科技负责的一个科研项目，叫作伊甸园计划，这个项目不仅是为了打破复制人的生命桎梏，还要赋予他们超强的战斗潜力。”说到这里，阿杰狠狠抽了口烟，思索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实验的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肯定不会是我知道的这么简单。你应该知道复制人是有基因缺陷的吧？为了加快复制人的学习进度，他们在一些复制人的大脑中加装了一个辅助运算系统。”
似乎预料到了我的惊奇，阿杰又狠狠抽了口烟，然后将剩下的半截香烟在烟灰缸中摁灭后，才继续说道：“和天泉海岸警卫队合作就是为了更好的训练那些复制人，让他们掌握战斗技巧，这或许就是你会出现在实验室的原因。那些复制人大脑中的芯片能够记录下他们的训练强度以及肌体反应，研究员将这些数据汇总好就能得到最详尽的新生模版。所有在训练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复制人都被销毁了，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那究竟是怎样的训练了吧？只是这样的话，也还不算太过惊奇。到了实验后期，星宇重工的观察员又提出了一个构思，就是在屏蔽了复制人战士的部分感知后，让他们在保留战斗力的同时能够服从最为简单的战斗指令。当然，思考能力也是要保留下来的。”
“需要这么麻烦地研究复制人，还不如直接将方向转向高智能机器人的研究吧？”李建明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还是说星宇重工的想法不只这么简单吧？”
我仔细想了想，才低声回道：“研究复制人是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体系，同时也是基于人的思考能力之外的延伸。简单点来说，即使他们在复制人的大脑上加装了辅助运算系统，但归根结底，起作用的仍然是大脑。换成机器人的话，人工智能的进化是否会脱离掌控还未可知，单单是需要投入的时间就不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了。要知道执行命令和思考命令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阿杰自然不能加入到我们的探讨中来，他又将那本《伽蓝净土》拿在了手中，“实验的核心数据我没有权限查阅，我告诉你的也只是从实验内容中推导出来的，事实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奇怪的是，实验在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候，突然就被叫停了。我恰巧出去执行任务，才逃过了记忆清除，而天泉海岸警卫队协助防护的士兵和你们这些参与者就没那么幸运了，在排查后全都被清除了记忆。再后来，星尘的人袭击了实验室，我趁着停电后防护系统被迫关闭的时候将你放了出去。我没有那么好心，当时也只是想从你身上找到星尘的据点，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我还没来得及动手，星盾那边就传来了新的指示，让我想办法接触你，保证你不要落入星尘或者国安局的手中。我不太理解，因为参与实验的人基本上都被灭口了，却唯独剩下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你。在坠船事件结束后，我让天泉海岸警卫队给你办理了退役手续，同时删除了你的部分档案信息，让你成了一个透明人。之后，我调查到星尘计划将一批复制人运送到希雅，而你恰巧就在那艘船上。于是，我就派了一些手下乔装成海盗，袭击了你们的飞船，又借这个机会和你相遇。至于希雅航空港的工作，只是我碰巧看到的一则招聘而已，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就指给了你。”
“原来是这样啊。”我狠狠抽了口烟，然后在栏杆上将烟头摁灭，随手扔进了垃圾桶中，“我说这一切怎么那么顺利呢。”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没想到会和你相处的这么融洽，竟真拿你当了兄弟。呵呵，也许都太过孤独了吧，又有那么多相似的经历。总之，这两年是我过得最安稳的时候，很感谢你，也很感谢希雅。唐明泽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我都知道，也懒得去管，那些雇佣兵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侩子手，不值得同情。我给足了黑街准备的时间，战争会摧毁那些破败的建筑，却会留下希望的火种，重建后才有更好的未来。”阿杰轻声说道：“我收到的命令很模糊，是为了寻找一个实验室，实验室中有很多对星宇重工有着重要参考价值的数据。我们已经见过徐瑾蓉和陈静秋了，所以你的选择我也很清楚，一切都会按照剧本上写好的上演。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要愧疚，我已经活不久了，机械战士训练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很严重的损伤，这次行动，我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你不在的话，我会替你保护陈静秋。如果你在的话，我会激怒你，然后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嘿嘿，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是败给了我自己。这句台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出口，不过想想都带感！真酷！”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的眼睛干涩的难受，鼻子被夜风一吹，也堵塞了起来。
“你一定会骂我傻吧？哈哈，骂吧，就算你骂了我也听不到。我是厌倦了曾经的生活，不想成为老唐手中冷冰冰的杀人机器，更不想让他们以我为样本做出一大堆的复制人出来。我累了，只想好好休息。”说到这里，阿杰的脸上就又挂上那抹我熟悉的笑容，“我仔细想了想，我既然那么讨厌复制人，怎么能容忍老唐用他们欺负人类。所以，我安心地去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本书先放在我家里，等哪天你离开希雅的时候记得来拿！还有，你那么好骗，以后就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了。别的暂时没想到，就不和你多说了！再见，兄弟！”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再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