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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仲马曰:

凡成一书,必详审本人性情,描画始肖。犹之欲成一国之书,必先习其国语也。今余所记书中人之事,为时未久,特先以笔墨渲染,使人人均悉事系纪实。虽书中最关系之人,不幸夭死,而余人咸在,可资以证。

此事始在巴黎,观书者试问巴黎之人,匪无不知。然非余亦不能尽举其纤悉之事,盖余有所受而然也。

余当一千八百四十年三月十三日,在拉非德见黄榜署拍卖日期,为屋主人身故,身后无人,故货其器物。榜中亦不署主人为谁,准以十六日十二点至五点止,在恩谈街第九号屋中拍卖。又预计十三、十四二日,可以先往第九号屋中,省识其当意者。

余素好事,意殊不在购物,唯必欲一观之。越明日,余至恩谈街。为时尚早,士女杂沓,车马已纷集其门。众人周阅之下,既羡精致,咸有骇叹之状。余前后流览,乃知为勾栏中人住宅也。

是时闺秀来者尤多,皆频频注目。盖良窳判别,平时不相酬答,而彼人华妆外炫,闺秀咸已见之。唯秘藏之处,不可得窥,故此来尤蓄意欲觇其所有,亦妇人之常态也。彼勾栏人生时,闺秀无从至其家,今其人既死,闺秀以拍卖来亦复无碍。尔等众心甚疑,器物华贵如是,生时何以弗售,必待死时始行拍卖。议论籍籍,余亦弗载。

唯见其中瓷器锦绘,下至玩弄之物,匪所不备。余是时尾群闺秀之后,随物睇玩。最后入一夹室,以波斯花锦为壁衣。闺秀甫入,咸相顾微哂而出,貌若惭怍。

余甚疑,乃径入视之,盖更衣室也。屋中唯此室最为纤丽,中设长几一,径三尺,长六尺,依壁东隅。几上陈设均首饰,黄白烂然无他物。余疑此物非一人之力能任,必丛聚贵游子弟,方足办此。

余每及一物,甚叹其暴殄。然其人已死,未始非冥冥之中护惜,使其人不经阳谴以去也。大抵人生丑行,不宜与人并老,于妇女尤甚。

昔有名娼年老,只有一女名鲁意子,其艳丽不减其母。少时其母乃诲之淫,教之谄,鲁意子若习为其艺者,不知其耻也。女接所欢,㛀,而其母下之,遂病。寻有人拯女以去,调摄无效,卒以病死。今其母尚在,天不夭促此母,不宁有意耶!

余观物时,心忽思此,乃痴立弗去。司宅者以余为涎其物也,守余亦弗去。

余始问守者:“主人谁也?”

守者曰:“此马克格尼尔姑娘妆楼也。”

夫马克生时,余固闻其名,其人亦屡见之。闻守者言,始知其死。

问:“死何日?”

曰:“已二十有一日矣。”

余曰:“密室之中,宝物充牣,奈何纵人游览?”

守者曰:“物贵欲先,使识之以求善价。”

余曰:“得钱谁归?”

曰:“逋负累然,不去物无复能了。”

余曰:“马克举债乎?”

曰:“多矣。”

曰:“尽物能完债乎?”

曰:“有羡。”

余曰:“羡复谁归?”

曰:“彼家尚有人耳。”

余遂出。因念马克生时,冶游者争与之狎,今死未久,宫中已无人踪,转眼繁华,萧索至此。余无谓之感涕,不觉为马克缠绵不已,亦不自知何心。方马克死时,余新从客边归,以平时不习冶游,无告我以马克之事。若狎客则虽知马克之死,亦不知慨。甚哉,欲求少年眼泪之难也!

马克常好为园游,油壁车驾二骡,华妆照眼,遇所欢于道,虽目送之而容甚庄,行客不知其为夜度娘也。既至园,偶涉即返,不为妖态以惑游子。余犹能忆之,颇惜其死。

马克长身玉立,御长裙,仙仙然描画不能肖,虽欲故状其丑,亦莫知为辞。修眉媚眼,脸犹朝霞,发黑如漆覆额,而仰盘于顶上,结为巨髻。耳上饰二钻,光明射目。

余念马克操业如此,宜有沉忧之色,乃观马克之容,若甚整暇。余于其死后,得乌丹所绘像,长日辄出展玩。余作书困时,亦恒取观之。

马克性嗜剧,场中人恒见有丽人拈茶花一丛,即马克至矣。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二十五日,红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然马克每至巴逊取花,花媪称之曰“茶花女”,时人遂亦称之曰“茶花女”。

女在巴黎三年,前曾从一公爵在巴克尼。公爵绝爱重之,欲为落籍,而女不能舍。

先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马克春病,医言须水饮,唯巴克尼水佳,当就汲之。马克至巴克尼时,故家眷属咸集,有一公爵女公子,年与马克埒,眉目衣饰与马克毕肖毫发。

无何,女公子死,公爵衔哀不可以状。一日闲行堤上,柳阴浓翳中,见马克微步苔际,倩影亭亭,酷肖其殇女,大惊,因与马克执手道姓氏,自言殇女神情与马克肖,请自今移所以爱女者爱马克。马克许之。

既成约,而知马克者争说于公爵,以马克贱,宜毁其约。顾公爵痛女切,无马克弗适也。于是与马克更约,命脱身出勾栏,凡有所需,无不立应,马克亦许之。夏令既残,马克愈,公爵遂携归巴黎,形影相属,议者以为公爵老矣,乃昵少艾。谣言蜂起。孰知公爵之爱马克,实以爱女待之,不涉他意。

马克既归巴黎,仍不能屏绝游䜩。谗者纷语公爵,不应取荡妇为女。公爵疑之,造马克问,马克无言请绝。公爵情切殇女,无马克亦弗怡。间八日,公爵复来曰:“今余请勿问尔事,但得常常晤面,如见吾女可乎?”

凡此,皆得诸人言,咸在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冬间事也。

于是余于十六日一点钟,仍至恩谈街。甫临门外,即闻人声喧杂。屋中之人,均巴黎望族及名媛咸逮焉。余是时在人丛中,一人举物凭高而呼,嗜之者争累价以得。因思当日以重价购之,今复以重价售之,来路既悖,今之脱失亦易焉。此中若有主宰兼司之,可异也。

移时,衣饰诸物,一哄俱尽。唯有书一卷,高座者呼曰:“此《漫郎摄实戈》也,价十佛郎。”(每佛郎,约合华银二钱八分,余仿此。)

旁有人答曰:“十二佛郎。”

余则以十五佛郎累之。每累愈高,余终以百佛郎得之。

余此时动于客气,不知何由与人竞买。及既得书,而苦无钱,乃令司卖者送至余寓。书上草书云“亚猛·著彭赠马克惭愧”数字。余疑“惭愧”二字,不知所谓,岂马克生时亦深悉漫郎之为人,愧弗如乎?抑岂亚猛以此讥马克耶?然亚猛苟讥马克,马克岂复受之?

且漫郎,名娼也。生时喧闹,死亦寂寞,与马克身世略近。漫郎临命时,以首枕所欢臂上,此时性情一归于正,其人至欲以己之眼泪滋土筑其坟。余观拍卖时,人声虽喧阗,实则马克之死,与漫郎等一寂寞耳。

综计此时,拍卖所得一百五十千佛郎,以三分之二归债家,余五十千佛郎与马克之姊及其兄。女姊屏居乡曲,一旦骤得巨资,若出意表矣。

自时厥后,巴黎之人,几无称马克者。忽一日,有叩余关者,阍者以刺入,则亚猛·著彭也。余闪烁若审其名,已而大悟,即漫郎书中所署名之人。

余思此人为马克所识,何为见枉?即肃客入。

客颀而长,容色惨淡,又一身急装,似远行始至,满襟犹尘土也,蹙然颤声欲哭,告余曰:“仆有深憾,不及整衣而至,君能哀吾心而原谅之欤?且我与君均壮年,知君非龌龊好苛礼者,故匆遽敢以情达。余行装尚在逆旅,行縢未发,已驰君门,犹恐见君弗及耳。”

时,天尚寒。余乃延客至近火处坐。

客出巾,掩面极哭,而咽其声。移时,言曰:“君深居,应未料清晨之间,乃有不速之客唐突至此。实则此来将乞大情于君,其许我否?”

余趣之言。

客曰:“马克家拍卖时,君见之乎?”语至此,客已噭然而号。须臾,复曰:“吾行状怪特可笑,君固容之,未知更能忍斯须毕吾说乎?”

余曰:“设能止君之悲,吾甚乐为之。君速言,我视力所及,不敢自爱。”

客曰:“君于拍卖时曾市得马克楼中物乎?”

余曰:“有,得书一卷。”

客曰:“得毋其书为《漫郎摄实戈》乎?”

余曰:“然。”

客曰:“书在乎?”

曰:“在余寝室。”

客闻言,知书存,色顿舒,若即谢余为能藏其书者。余入室,取书授之。客展书至第一页,见署名尚存,而眼泪已沾湿书上,曰:“君蓄意爱宝此书乎?”

余曰:“何谓?”

曰:“求割爱耳。”

余曰:“是书,固君赠马克乎?”

曰:“然。”

曰:“然则是书归君,固余愿。”

客踧踖移时,转若难出诸口,察其意,殆欲以值归余。

余曰:“值无多,余亦忘之,拟以赠君。”

客曰:“君此书以百佛郎得之,奈何言忘?”

余曰:“君何由知之?”

客曰:“吾始至巴黎,即赴司拍卖家取其簿籍观之,上有君名,署此书以百佛郎取去。”

亚猛言至此,几疑余与马克有故。

余微觉之,即曰:“吾识马克,目识而已。于其死也,怜其绝世丽质,委于尘土,故宝其遗物。且此书吾盖与人斗价而得,非与马克有情,重价以取之也。今物归其主,幸勿以侩见待。”

客悦,以手挽余曰:“毕吾世不忘君惠。”

余感亚猛之义,欲知马克轶事;既而自愧有赠书之惠,患有挟而求,遂不即问。

客已预知之,问曰:“君竟此书乎?”

余曰:“竟矣。”客曰:“吾标识其上,君喻吾意乎?”

余曰:“见时即知君与马克非寻常交契。”

客曰:“君解事极矣,吾马克殆仙也。”言次,出马克书授余。

余受书,见小笺摺叠数四,似已读过数百遍者。 N/WWYqPZzxHrsec/9Xo22R7EUZS+ZRmSYCOXIGDBdl9k0Greizye/2pDT3o+8L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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