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高中那一年,母亲最终还是回到了职场。她走出家和社区,来到芝加哥熙熙攘攘、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在那里找到了一份银行行政助理的工作。她买了一套职业装,开始了每天通勤的生活。她乘公交车向北到杰弗里大道,如果和父亲的出门时间碰巧一致,她就搭父亲的别克车走。对母亲来说,这份工作正好可以让她换换环境,而对我们家来说,多一份收入也是必要的。父母要负担克雷格在天主教会学校的学费,而且也在考虑他上大学的事,后面紧跟着还有我。
我哥哥那时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是一个动作优雅的大高个儿,两腿像是装了弹簧,是本市最好的篮球运动员之一。在家里,他吃得很多。他一次能喝掉几加仑 牛奶,吃掉一整张大比萨饼,经常从晚饭到睡觉前一直在吃东西。就像他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既能做到从容随和,也可以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有很多朋友,成绩也好,还是一名引人注目的运动员。他曾经参加过一支暑期业余联赛球队,在中西部地区打巡回赛。球队里有一位未来的超级巨星—伊赛亚·托马斯,他最终入选美国职业篮球联赛名人堂。克雷格上高中前,就已经成为芝加哥市几所顶尖公立学校篮球教练争抢的对象,他们的队里需要克雷格这样的球员。这些球队会吸引大批人呐喊助威,也会吸引大学的星探。但是我的父母态度坚决,他们认为克雷格不能为了打篮球而耽误其学业发展,高中运动场上的辉煌毕竟是过眼云烟。
迦密山学校似乎是最好的选择,里面有一支实力强劲的天主教联盟篮球队,课程标准也以严格著称,值得父母一年交几千美元的学费。克雷格的老师们都是身着棕色长袍的神父。他班里的同学百分之八十都是白人,其中许多人有爱尔兰天主教背景,来自偏远的白人工人阶层社区。高三结束时,第一级别的大学球队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其中几个很可能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但是,我父母还是坚持,他不应该限制自己的选择,要争取进入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好的大学。至于学费,他们会想办法。
可喜的是,我上高中时学费全免,自己只需要支付公交车费。我幸运地通过考试进入了芝加哥第一所全市统招的高中—惠特尼·扬高中。学校位于卢普区西边一处破败的街区。刚刚成立几年,它就发展为芝加哥顶尖的公立学校。惠特尼·扬高中是以一位民权斗士的名字命名的,1975年正式对外招生,目的是在“跨区校车接送制度” 之外,提供另一种积极方案。学校坐落在北城和南城的分界线上,那里有深具前瞻性思维的老师、崭新的硬件设施。学校招生的原则是,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只以学业表现作为唯一录取标准,不考虑人种肤色。芝加哥市教育委员会制定的录取配额制是:百分之四十给黑人学生,百分之四十给白人学生,百分之二十给拉丁裔或其他族裔学生。但实际上,情况有点不同。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不是白人。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去学校对我来说是一次全新的长途冒险。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搭乘两次公交车,在市中心换乘,神经绷得紧紧的。那天早晨,我五点就起床了,全身上下穿的都是新衣服,还戴了一对漂亮的耳环,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在公交旅程的另一端,这些是否会被接受。我吃完早饭,不知道午饭会在哪里吃。我跟父母道别,不知道过完这一天我是否还是自己。据说高中是会改变人的。惠特尼·扬高中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学校非常漂亮,设施很先进,比我去过的所有校园都要好。学校由三栋立方体形状的大楼组成,其中两栋大楼之间还有一个别致的玻璃空中走廊,横跨杰克逊大道。教室是开放式的,设计得很用心。有一栋楼专门用于艺术教育,里面有供合唱团练习和乐队演奏的专用房间,还有用于摄影和陶艺课程的教室。整个校园建得像是一个用于学习的圣殿。学生们从学校的大门拥入,在开学的第一天,他们就已经志向明确。
惠特尼·扬高中共有约一千九百名学生,在我看来,他们都比我成熟和自信,似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在全市统一考试中答对的每一道多项选择题都为他们注入了能量。我感觉自己很渺小,我曾经是布林茅尔的高年级学生,此时却是高中最低年级的学生。下了公交车,我注意到很多女孩在背着书包的同时还拎着女式小提包。
如果可以分类的话,我对高中的种种担心,大部分都可以归为同一个问题:我是否足够优秀?入学第一个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同时,我也开始适应新环境,每天黎明前起床,穿梭在学校各大楼之间上不同的课程。惠特尼·扬高中分为五个“舍”,作为其成员的大本营,这是为了让学生在高中生活期间建立密切的关系。我分在了“金舍”,负责我们的是一位副校长—史密斯先生,他家恰巧也住在欧几里得大道,离我家不远。过去几年,我一直帮史密斯先生家做零活,比如临时帮忙照看孩子们,给孩子们上钢琴课,训练他家不听话的小狗。在学校看到史密斯先生对我是个安慰,好像在我的社区和惠特尼·扬高中之间有了一座桥梁,但这并没有抵消我的焦虑。
我们社区只有几个孩子在惠特尼·扬高中上学,其中有我的邻居和朋友泰利·约翰逊,还有我的同学齐娅卡—我们俩从幼儿园就认识并且一直在进行友好竞争,还有另外一两个男孩。我们中的一些人会一起坐公交车上下学,但是在学校,我们分散在不同的“舍”,所以不能总是结伴而行。我也是第一次身处没有哥哥暗中保护的环境。之前,克雷格以他随和讨喜的方式,让我一路走得很顺利。在布林茅尔,他善良懂事,老师们很喜欢他,在孩子中间他也是受尊重的酷小子。我一直生活在他带来的阳光下,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说那是克雷格·罗宾逊的妹妹。
而现在,我只是米歇尔·罗宾逊,这里没有人知道克雷格。在惠特尼·扬高中,我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来站稳脚跟。我最初的策略是先不说话,暗中观察一下班里的新同学。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只知道他们都很聪明,那种聪明是经过证实的、经过精挑细选的。显然,他们是本市最聪明的孩子。但我不也是其中之一吗?我们—我、泰利和齐娅卡—能到这里来不正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吗?
事实上,我并不确定。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和他们一样聪明。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来自一所位于黑人居民占大多数的中产阶层社区的学校。但是,假如我们还不够聪明呢?如果搞了半天,我们不过是最糟的学生中最好的呢?
在学校迎新会上,在上第一节生物课和英语课时,在食堂笨拙地尝试认识新朋友时,这个疑问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够优秀,不够优秀—这是对我的出身以及我已经建立的自信的质疑。它就像一个恶性细胞,会不断裂变再裂变,除非我能找到方法阻止它。
…………*…………
我发现,芝加哥是一个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的城市,因为我当时每天上下学加起来要坐三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在75街上车后,一路上会像走迷宫一样经过无数站,车上很挤,没有空座,经常得站着。
在漫长的旅程中,我透过车窗似乎可以逐渐看到整个南城的模样。在清晨的微光中,街角商店和烧烤店还没开门,篮球场和铺砌整齐的游乐场上空无一人。我们向北来到杰弗里大道,向西驶入67街,然后再向北,转来转去,每过两个街区就停一站,让人上车。我们会穿过杰克逊公园高地和海德公园,芝加哥大学的校园就在这些公园里,藏在巨大的铁艺门后面。时间好像过了一万年,我们才终于上了湖滨大道,沿着密歇根湖一路向北到达市中心。
我向你保证,坐公交车心急也没用。你上了车就只能乖乖忍着。每天早上,我都会赶在高峰时段抵达密歇根大道换乘到市区的公交,上车后沿着范布伦大街向西走,这一路上的风景比前一程要好看,我们会路过有金色大门的银行大楼,看到高级宾馆门外站立的侍者。透过车窗,我看到穿着西装、裙子和高跟鞋的时尚男女,拿着咖啡赶去上班,他们的忙碌中透着一种自负。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的人叫职场人士。我也不知道他们必须要拿到什么样的学位,才能进入范布伦大街两旁高大的写字楼。但是,我喜欢他们脸上坚定的神色。
同时,在学校里,我也在暗暗收集一些数据,来确定我在同学中的位置。在此之前,我和社区外的孩子的接触,仅限于去几个堂亲表亲家做客,以及参加了几次市里在彩虹海滩上举办的夏令营,那里的所有营员都来自南城,家里都不富裕。而在惠特尼·扬,我认识了一些家住北城的白人孩子,芝加哥北城在我的感觉里就像是月球的背面,是一个我从没想过也没有理由要去的地方。更加有趣的是,我发现有一个叫作非洲裔美国精英的群体。我高中的很多新朋友都是黑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经历有任何相似之处。其中一些人的父母是律师和医生,而且他们之间早就认识,好像是通过一个名为“杰克与吉尔”的非洲裔美国人社交俱乐部认识的。他们度假时会去滑雪,或者出国旅游。他们谈论的事情我从没听过,比如暑期实习和传统黑人学院 。我的班上有一个对每个人都很友善的黑人男生,他的父母创立了一家大型美容用品公司,他家住在市区最豪华的一栋大厦里。
这就是我的新世界。当然学校里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家境优渥,见多识广。还有很多孩子来自和我差不多的社区,他们付出的努力比我多得多。但是我在惠特尼·扬的前几个月,窥见了之前对我而言隐形的某些东西—特权和人脉,它们就像悬在我们头上的一些半隐藏的梯子和导绳,准备好把我们中的一些人而非所有人拽上天。
我在学校第一轮考试的成绩很好,第二轮也不错。经过了高一和高二两个学年,我开始建立起和在布林茅尔时一样的自信。因为每次考试我都能取得好成绩,几乎没有考砸过,所以我对自己的怀疑慢慢消失。大部分老师我都很喜欢。上课时我也不害怕举手了。在惠特尼·扬高中,聪明的孩子是无须担心的,因为这里几乎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上大学,所以你无须掩盖自己的智慧,不用担心有人说你说话像个白人女孩。
我喜欢所有包含写作的课程,初级微积分则学得有些吃力。我的法语成绩也差强人意。在我前面,有些同学的成绩总是比我高一点儿,而且似乎学得很轻松,但我努力不让这个影响自己。我开始意识到,如果我多花一些时间学习,通常会迎头赶上。我不是门门功课都能拿A,但是我一直在努力,而且某些学期的成绩已经接近全A。
同时,克雷格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搬出了家中后廊的卧室,从此,我们的生活中有了一个高6.6英尺、重200磅的空白。冰箱里备的肉类和牛奶明显少了好多,不再有女孩打来电话,一直占着线跟他聊天。他之前被好几所提供奖学金的大学录取,而且也算是一个篮球明星,但是在父母的鼓励下,他选择了普林斯顿大学,虽然学费要更高一些,但是他们觉得回报也会更多。克雷格在大二时,进了普林斯顿大学的校篮球队,这让父亲倍感骄傲。父亲走路不稳,需要拄双拐,但他还是乐于长途驾车。他用那辆旧别克车换了一辆同车型的新车,颜色是微微发亮的深栗色。每当从水处理工厂休假时,他就开十二小时的车,横穿印第安纳州、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到达新泽西州,去现场观看克雷格比赛。
因为我每天需要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上下学,所以和父母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他们应该很孤独,或者至少需要适应一下。我当时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里多。因为在车上站一个半小时太消耗体力,泰利·约翰逊和我想出了一个妙招,但是需要早晨提前十五分钟出门。我们先坐车去往相反的方向,往南几站就到了一个人少的社区,然后下车过马路,再上我们经常坐的往北走的公交车,这一站比我们平常在75街上车的那站人要少得多。我们对自己的小聪明很得意,沾沾自喜地坐下,一路便在聊天或者学习中度过。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六七点钟,匆匆地边吃晚饭,边和父母聊聊白天学校发生的事。等母亲一刷完碗,我就开始做作业。我经常带着书本到楼梯间放百科全书的角落里去,那里临近萝比和特里的房间,更加隐秘安静。
我的父母从没有说起大学学费让他们感到有压力,但我知道压力一直都在。所以当法语老师宣布她要带一个团去巴黎,但需要自费,让大家报名时,我回家压根儿没提这件事。这就是我和“杰克与吉尔”俱乐部那些孩子的差别,虽然他们中很多人现在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有一个充满爱的整洁的家,可以负担我每天往返学校的交通费,晚上回到家还有热饭热菜等着我。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向我的父母提任何要求。
一天晚上,父母找我谈话,他们看起来有点困惑。母亲从泰利·约翰逊的母亲那里听说了法国团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她问。
“因为那个需要很多钱。”
“这个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米歇尔。”父亲温和地说,口气里有一丝不悦,“如果我们连知道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做决定呢?”
我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看着我,眼神柔和。父亲已经脱下了他的工作服,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们现在都四十岁出头,结婚近二十年了,从没去欧洲度过假。他们没去过海滩旅行,没有在外面吃过饭,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和克雷格是他们唯一的投资,家里所有钱都花在我们身上。
几个月后,我跟着老师还有十几个来自惠特尼·扬的同学一起,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我们后来住在一家旅社,参观了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从路边摊买了奶酪煎饼吃,还沿着塞纳河河畔散步。我们这群来自芝加哥高中的孩子说起了法语,虽然生硬,但起码我们开口了。出发那天,当飞机开始移动时,我从舷窗回望机场,知道母亲就站在黑色窗户后的某处,穿着冬天的外套,在朝我挥手。我记得飞机引擎启动时,声音大得吓人。然后它沿跑道滑行,飞离地面,向上加速时,我感觉胸口发闷,一股后坐的力量把我按到座位上,这种奇怪而短暂的适应过程过去之后,我终于感觉自己升空了。
…………*…………
和全世界所有的高中生一样,我和朋友们喜欢闲逛。我们闲逛时会在公共场所吵吵嚷嚷。在放学早或者作业少的时候,我们就结伴从学校到市中心,到有八层商场的芝加哥水塔商厦去。我们在那儿坐着电梯上上下下,买好吃的皆乐爆米花 ,在麦当劳餐厅里占上几张桌子,只买一点儿吃的,却待上很长时间。我们在马歇尔·菲尔德百货公司里逛名牌牛仔裤和手袋店,经常有不太待见我们的保安偷偷跟着我们。有时,我们还会去看场电影。
我们一路上很高兴,因为我们自由自在,而且是和伙伴们在一起,还不用想学校的事情,所以这座城市看起来更加有魅力。我们是一群学着四处探索的城市孩子。
我大部分时间都和一个名叫桑蒂塔·杰克逊的同学待在一起,她早晨也会坐杰弗里大道上的公交车,但比我晚几站上车。她是我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之一。桑蒂塔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两颊饱满,举止像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女士,尽管她只有十六岁。在学校,她报名参加了所有可以报名的美国大学先修课程 ,而且几乎都拿到了高分。当所有人还在穿牛仔裤时,她已经穿上了裙子;她的嗓音清澈而有力,多年后,她作为罗贝塔·弗莱克 的伴唱参加了巡回表演。桑蒂塔很深沉,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她和我一样,在人多的场合可以轻狂搞笑,但单独相处时我们会严肃认真起来,两个少女哲学家一起讨论大大小小的人生问题。我们坐在桑蒂塔家二楼房间的地板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谈论我们的烦恼、未来的人生目标以及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与不解。桑蒂塔的家是一栋都铎风格的白色房子,在杰克逊公园高地,那里是南岸社区的富裕地段。作为朋友,她是很好的听众,也非常有洞察力。我也努力做到和她一样。
桑蒂塔的父亲是个名人,这是她的生活中最重要的、绕不过去的一个事实。她是杰西·杰克逊 牧师的长女。杰克逊牧师是一位极具号召力的浸礼会牧师,也是一位影响力与日俱增的政治领袖。他与马丁·路德·金曾是亲密的战友,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因创立了一个名为“PUSH行动”的政治组织而享誉全国,那是一个为非洲裔美国人中的弱势群体代言的机构。我们上高中的时候,杰克逊牧师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名人,他富有魅力,人脉广泛,非常活跃。他在全美国发表巡回演讲,号召黑人甩掉贫民窟的典型负面形象,要求获得被长久剥夺的政治权利,因而赢得了一大批支持者。他号召黑人团结一致,自强不息。“毒品让人堕落!希望使人奋进!”他这样对听众说。他要学生写保证书,晚上不看电视,做两小时家庭作业。他要求家长承诺关注孩子的学业。他抵制在许多非洲裔美国人社区蔓延的失败感,敦促人们停止自哀自怜,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呐喊道:“有谁是因为太穷,而不能晚上把电视关掉两个小时的!”
在桑蒂塔家玩儿是令人兴奋的体验。那里很宽敞,她家里兄弟姐妹共有五人,有点吵闹,房间里满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笨重家具和古董玻璃器皿,它们都是桑蒂塔的母亲杰奎琳的收藏品。我称呼杰奎琳为杰克逊夫人,她豁达健谈,笑声爽朗。她穿着彩色波纹的衣服,在餐厅里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招待客人。大部分客人都属于她称之为“运动”中的人,其中包括商界领袖、政界人士、诗人以及一些名人,其中包括歌手和运动员。
当杰克逊牧师在家的时候,房子里就会涌动着一股不一样的能量。惯例被抛在一边,晚餐时间的谈话会持续到深夜,顾问们来了又走,计划需要不断调整。这里不像我在欧几里得大道的家—生活井然有序,没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我父母关注的就是让家人幸福,获取成功。而杰克逊一家参与的似乎是某种更庞大、更复杂,也更有影响力的事业。他们的活动是外向型的,他们的群体很大,他们的使命很重要。桑蒂塔和她的弟弟妹妹从小在参政的氛围里长大,他们知道抵制什么以及怎样抵制;他们为父亲的事业游行抗议,他们和他一起出差,访问以色列、古巴、纽约和亚特兰大等地;他们曾经站在人群前的台上,学着适应有一个身为公众人物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黑人父亲,所需要承受的焦虑和争议。杰克逊牧师身边有保镖,他们身形彪悍、一言不发,跟着他一起出行。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安全曾多次遭到威胁。
桑蒂塔爱她的父亲,为他的工作感到骄傲,但她也在努力过自己的生活。我们两个人都赞成加强“全美黑人青少年的人格教育”的提议,但我们也会疯狂地跑到水塔商厦抢购促销中的盖世威运动鞋。我们两个经常搭车或借车兜风。因为我家只有一辆车,父母都要上班,所以更多时候我们会用杰克逊家的车。杰克逊夫人有两辆车— 一辆镶有木板的旅行车和一辆小型跑车。有时,我们会搭乘出入杰克逊家的工作人员还有访客的车,但这样我们会失去主导权。那成为我早年无意中获得的关于政治生活的经验:日程和计划随时都会变。即使站在旋涡的最边缘,你依然能感受到它带来的眩晕感。因为她父亲的原因造成的时间延误—会议延长或是飞机还在机场盘旋,或者临时要去拜访好几个地方,不得不绕道,所以桑蒂塔和我经常需要耐心等待。比如,我们原本以为会坐车从学校回家或去商场,结果却到了西城的一个政治集会地,或者在位于海德公园的“PUSH行动”总部耽搁好几个小时。
有一天,我们被拉到了巴德·毕利肯日游行中,身边是一群杰西·杰克逊的支持者。这个游行是以很久之前一个报纸专栏虚构的人物命名的,是芝加哥南城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于每年8月举行。游行活动中有行进的乐队和彩车,沿着马丁·路德·金大道绵延大约两英里,通过非洲裔美国人社区的腹地。那里一度被称为“黑人地带”,后来更名为布朗兹维尔 。巴德·毕利肯日游行从1929年开始举办,活动都是围绕非洲裔美国人的尊严和骄傲。从过去一直到今天,如果你是社区领袖或政界人士,那在游行中露面并走完全程就是必须要做的。
我当时并不清楚,桑蒂塔父亲周围的旋涡已经开始越转越快。几年后,杰西·杰克逊正式参选美国总统,那也意味着我们上高中时,他已经在积极考虑这件事了。竞选需要筹款,还需要广结人脉。我现在明白了,总统竞选要求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投入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好的竞选活动还需要搭舞台、打基础这样的准备工作,又得多花好几年的时间。杰西·杰克逊计划在1984年参选总统,他是第二位参加竞选并开展了严肃的全国性活动的非洲裔美国人。第一位是女性国会议员雪莉·奇泽姆 ,她在1972年参选总统,但未成功。我猜至少在那次游行的时候,这个想法已经出现在杰西·杰克逊的脑子里了。
我只知道,我并不喜欢在游行队伍里的感觉—烈日炎炎,身边都是气球和扬声器,还有长号和欢呼的人群。号角齐鸣很有趣,甚至令人兴奋,但是其中的某种东西,关于政治的那种,让我感到不适。首先,我是那种喜欢整洁、有条理、做事提前计划的人,而根据我的了解,政治生活是没什么条理性的。参加游行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情。我记得桑蒂塔和我都没打算参加,我们是在最后时刻被拉进去的,可能是被她母亲或父亲,又或是运动里的某个人。那天我们计划好要做别的事情,结果中途被抓了个正着。但桑蒂塔是我的挚友,我也是个礼貌的孩子,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大多时候是不会拒绝的,所以就去参加了。我加入巴德·毕利肯日游行的人群中,头上骄阳似火,再加上周围的喧闹声,感觉头晕目眩。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母亲看见我便大笑起来。
“我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她说。
她在新闻里看到我和桑蒂塔在一起,在游行队伍中挥着手、微笑着走过。我猜,她之所以大笑,是因为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猜出我可能是被硬拉过去而非自愿参加的。
转眼到了申请大学的时候,桑蒂塔和我不约而同地都想上东海岸的学校。她先尝试了哈佛大学,但那儿的录取官直言不讳地盘问她对父亲政见的看法,而她只想凭自己的实力被录取,这让她很灰心。我找了个周末去普林斯顿大学看望克雷格,他的生活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个良性的节奏—打篮球、上课,在一个为少数族裔学生服务的校园中心休闲娱乐。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很大很漂亮,是一所到处爬满了常青藤的常青藤名校,克雷格的朋友看起来人都很好。我没有多想其他的。我的直系亲属中有大学直接经验的人不多,所以也没什么要争论或是探明的。就像以往一样,我认为克雷格喜欢的,我也会喜欢;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于是,普林斯顿大学成了我的择校首选。
在惠特尼·扬高中刚上高四年级 时,我与学校指派的一位大学申请顾问有过一次会面。这种会面是学校安排的。
关于那位顾问,我没有太多要说的,因为我刻意而且很迅速地将这段经历从记忆中抹掉了。我不记得她的年龄、种族还有那天她看我的眼神。我出现在她办公室的门口时,自信满满,因为我将以班里排名前百分之十的优异成绩从惠特尼·扬高中毕业,我被选为了年级的财务总管,还进入了美国国家高中荣誉生会 ,成功克服了高一刚入学时的战战兢兢和对自己的所有怀疑。我向她表示想在第二年秋天追随我哥哥进普林斯顿大学,不记得她是在我说这话之前还是之后看了我的成绩单。
事实上,在我们短暂的会面中,这位大学申请顾问可能跟我说过一些积极的有帮助的话,但是我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且不论对错,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位女士说出的一句话。
“我不确定你是上普林斯顿的料儿。”她居高临下而敷衍地向我一笑。
她的判断快速而轻率,可能是基于我的在校成绩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猜这是那位女士每天都在做,并且驾轻就熟的一件事—告诉高四年级的学生他们属于哪里、不属于哪里。我相信她认为自己给出的是现实的建议。我怀疑她之后不会再多想我们之间的谈话。
但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失败是一种感觉,很久后才会变成实际的结果。对我来说,这就是她种下的一粒种子,在我还没有尝试努力前,就暗示我会失败。她的意思是让我降低目标,而这和父母对我的教导正好相反。
如果我决定相信她,她的这番话将会彻底摧毁我的信心。不够优秀,不够优秀—这句话似乎又嗡嗡作响地回来了。
但是在惠特尼·扬的三年,和一些雄心勃勃的同学齐头并进,让我意识到我能做得更好。我不会让一个人的观点动摇我对自己的看法。我会调整方法,但是不会改变目标。我会申请普林斯顿大学和其他几所大学,但是不会再去寻求那位顾问的建议。如果要求助,我会选择一位真正了解我的人,那就是史密斯先生—我的副校长和邻居。他了解我的优点,也信任地把孩子教给我看管。他同意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在我的人生中,我很幸运地遇到了许多不同凡响、颇有建树的人,其中有世界领袖、发明家、音乐家、宇航员、运动员、教授、企业家、艺术家和作家,以及有开拓精神的医生和研究者。其中一些(尽管数量不多)是女性,一些(尽管数量也不多)是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种,一些人出身贫寒,还有的人在我们看来遭遇了重重磨难,但是他们在人生路上披荆斩棘,仿佛拥有世界上所有的优点。我了解到,他们所有人都遭受过质疑。有些人现在依然有众多激烈的批评者和反对者,数量多到能装满一个体育场。每当他们失误或犯错时,那些人就会大喊“我早说过你不行”。这种噪音不会消失,但我知道的那些成功的人都想出了办法应对,那就是依赖那些对他们有信心的人,并不懈地向目标挺进。
那天,我在离开那位大学申请顾问的办公室后,怒气冲天,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当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会证明给你看。
后来我平静下来,开始着手准备。我从未认为申请大学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要把精力集中在一点—要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我在大学申请资料中将我的全部故事都写了进去。我没有假装自己聪明绝顶,能够轻而易举地融入普林斯顿大学爬满常青藤的校园。我写到父亲的多发性硬化症,家里没有几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承认我在努力爬得更高。就我的背景来说,努力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结果,我确实向那位大学申请顾问证明了自己,六七个月后,一封信出现在我在欧几里得大道家的邮箱里,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父母和我特地从意大利嘉年华餐厅订了外卖比萨庆祝。我给克雷格打了电话,大喊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第二天,我敲开史密斯先生家的门,告诉他我被录取了,感谢他的帮助。但我后来并没有去找那位大学申请顾问,告诉她她错了,事实证明我是上普林斯顿大学的料儿。这么做对我们都没意义。说到底,我无须向她证明任何事。我只需要证明给自己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