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格

夫质分高下，未必群妙攸归 [1] ；功有浅深，讵能美善咸尽 [2] 。因人而各造其成，就书而分论其等，擅长殊技 [3] ，略有五焉：一曰正宗 [4] ，二曰大家 [5] ，三曰名家 [6] ，四曰正源 [7] ，五曰傍流 [8] 。并列精鉴，优劣定矣。

【注释】

[1]攸（yōu）归：所归。攸，所；归，归属。

[2]讵（jù）：岂。咸：都。

[3]殊技：指技能或技艺不同。《庄子·秋火》：“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后汉书·张衡传》：“（衡）与世殊技，固孤是求。”

[4]正宗：泛指学业技术的嫡传正统的、传统的、主要的。明朝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人知沉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

[5]大家：指那些学识渊博的大专家。

[6]名家：指有声誉的、大家都知道的书法家。

[7]正源：指源头正宗但却没有祖先的名气的书法家。《晋书·武帝纪》：“思与天下式明王度，正本清源。”

[8]傍流：指末流，是俗书，为尚雅的书家所不齿。

【译文】

人的天资有高有低，未必众多的优长都归于一人之身；人的勤奋程度有深有浅，岂能什么事情都能尽善尽美。每个人因为自身的条件决定了最终所能达到的高度，就书法而言，根据各自擅长的技能不同，大概可以分为五个不同的等级：一等正宗，二等大家，三等名家，四等正源，五等傍流。根据上面列出的五个等级确切的鉴别方法，就可以准确鉴别出他们的优劣了。

会古通今，不激不励 [1] ；规矩谙练 [2] ，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 [3] ，奕矣奇鲜 [4] 。此谓大成已集，妙入时中，继往开来 [5] ，永垂模轨，一之正宗也。篆隶章草，种种皆知；执使转用 [6] ，优优合度 [7] ；数点众画，形质顿殊 [8] ；各字终篇 [9] ，势态迥别；脱胎易骨，变相改观 [10] 。犹之世禄巨室 [11] ，方宝盈藏 [12] ，时出俱陈，焕惊神目 [13] ，二之大家也。真行诸体彼劣此优；速劲迟工 [14] ，清秀丰丽；或鼓骨格 [15] ，或炫标姿 [16] ；意气不同，性真悉露。譬之医卜相术 [17] ，声誉广驰，本色偏工 [18] ，艺成独步，三之名家也。温而未厉 [19] ，恭而少安 [20] ；威而寡夷 [21] ，清而欠润；屈伸背向，俨具仪刑 [22] ；挥洒张驰，恪遵典则。犹之清白旧家，循良子弟，未弦新业，不坠先声，四之正源也。纵放悍怒 [23] ，贾巧露锋；标置狂颠 [24] ，恣来肆往 [25] ；引伦蛇挂，顿拟蟇蹲 [26] ；或枯瘦巉岩 [27] ，或秾肥而泛滥 [28] 。譬之异卉奇珍，惊时骇俗，山雉片翰如凤 [29] ，海鲸一鬣似龙也 [30] ，斯谓傍流，其居五焉。

【注释】

[1]不激不励：指不直白不刻板。激：本义：水势受阻遏后腾涌或飞溅，引申为过分直率；厉，严格、严肃。《礼·表记》不厉而威。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2]规矩谙（ān）练：对各种规矩都熟悉，是历练老成之人。

[3]巍然端雅：巍然，指高大雄伟。端雅，指庄重文雅。《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成玄英疏：“汝形容端雅，勿为邪僻，视听纯一，勿多取境自，然和理归至汝身。”

[4]奕（yì）矣奇鲜：奕，大。奇，特异。鲜，鲜活。

[5]继往开来：意为继承前人的事业，开辟未来的道路。继，继承；往，过去；开，开辟；来，未来。明·王守仁《传习录》上卷：“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

[6]执使转用：执笔用笔的要领。唐孙过庭《书谱》：“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执，指执笔的高低。使，指横竖笔画的运笔。转，指转折连带的运笔。用，指处理点画向背关系的运笔。

[7]优优合度：这里指要领。优优，指宽和貌。《淮南子·时则训》：“优优简简，百怨不起，规度不失，生气乃理，衡之为度也。”合度，指适宜；合于法度。语出汉陆贾《新语·思务》：“进退循法，动作合度。”

[8]数点众画，形质顿殊：唐孙过庭《书谱》：“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数点众画，指写字时多个点、多个笔画并列出现。顿殊，指迥然不同。

[9]各字终篇：唐孙过庭《书谱》：“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各字，每个字。终篇，全篇。

[10]变相改观：改变外观形象。变相，改变原来的模样。

[11]世禄（lù）巨室：世禄，古代有世禄之制，贵族世代享有爵禄。《书·毕命》：“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孔传：“世有禄位。”巨室，意为大的房屋，这里指名望高、势力大的世家大族。《孟子·离娄上》：“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赵岐注：“巨室，大家也，谓贤卿大夫之家。”

[12]方宝盈藏：方宝，指方形的银块，这里指各种形状的宝物。盈藏，充满库藏。南朝梁沉约《舍身愿疏》：“至於积箧盈藏，未尝登体，溢俎充庖，既饫斯弃，曾不知粟帛所从。”

[13]焕（huàn）惊神目：炫人眼目。

[14]速劲迟工：唐孙过庭《书谱》：“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速劲，快而有力。迟工，慢而工整。

[15]鼓骨气：振作骨气。鼓：振作。

[16]炫标姿：炫，显示，夸耀。《警世通言》“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标姿，犹言“风姿”。

[17]医卜相术：道家五术指“山、医、命、相、卜”。术者，道（指的是天道，也可理解为自然之道）之用也，是研究人、天和宇宙的一门独具特色的技术。山，是道家修炼法，通过服饵、丹法、玄典、拳法、符咒等方法来修炼“肉体”与“精神”，以达到超脱身心的一种学问，包含的是修身养性，锻炼体魄的秘术。古代修道者大多选择宁静的深山修行、练武等，这是“山”字的由来。医，是利用方药、针灸、推拿、灵治等方法，以达保持健康、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此医实包括所有民族医药。“山”和“医”是为谋求“生、老、病、死”这四种人生不可避免的痛苦的解脱而产生的秘术。命，就是透过推理命运的方式来了解人生，分析宇宙自然日月对人体的影响，来改善人命的一种学问，进而使其知天命而尽人力的秘术。相，就是观其形而知其义之法，可相天（天相），相地（风水），相人。卜，包括卜和筮，其目的在于预测及处理事情，其中占卜的种类又可分为“易占”及“三式占”，包含的是预知事态。

[18]本色偏工：本色，本来面目。偏工，在某个方面有专长。唐孙过庭《书谱》：“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19]温而未厉：温和而不够严正。《论语·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邢昺疏：“言孔子体貌温和而能严正。”

[20]恭而少安：恭敬而不够安详。

[21]威而寡夷：有威仪却缺少平和。

[22]俨具仪刑：严格地符合法度。仪刑：行法规；做楷模。《载敬堂集·江南靖士联稿·赠海事局同志》：“赤心报命于安海；清气仪刑在应民。”

[23]悍（hàn）怒：凶暴，唐孟棨《本事诗·徵异》：“（张某）復娶李氏，悍怒狠戾，虐遇五子，日鞭箠之。”

[24]标置狂颠：标置：指自高位置，自视甚高。《世说新语·赏誉下》：“殷中军道韩太常曰：‘康伯少自标置，居然是出群器。’”狂颠，解释为形容举止放荡不受约束。唐张籍《罗道士》诗：“闻客语声知贵贱，持花歌咏似狂颠。”

[25]恣（zì）：肆意；尽情。

[26]引伦蛇挂，顿拟蟇（má）蹲：宋曾敏行在《独醒杂志》中记载：“东坡尝与山谷论书，东坡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大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虾蟆。’二公大笑。”引，引笔，指竖画。蛇挂，指蛇挂在树上。顿，顿笔。蟇蹲，指像蛤蟆那样蹲着。蟇，即“蟆”，蛤蟆。

[27]巉（chán）岩：一种陡而隆起的岩石，如悬崖或崖、孤立突出的岩石。

[28]秾（nóng）肥而泛滥：秾，花木繁盛的样子，《广韵》：“秾，花木厚。”泛滥，广泛。

[29]山雉（zhì）：名鸐，俗称野鸡。

[30]鬣（liè）：鱼龙之属颈旁的鳍。

【译文】

把古今都融会贯通，不直白，不刻板；对各种规矩都掌握纯熟，骨气清静，态度平和；并且各种字体都能挥洒自如；格调巍然端庄，并且极具鲜活。这就是集大成的书家，其妙处是符合每个朝代的中道，他们继往开来，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典范，这就是一等的“正宗”。会用篆书、隶书、章草等各种字体熟练书写，轻松掌握执、使、转、用等各种笔法的要领；当多个点、多个笔画一起出现时，它们的形体和气息千变万化；每个字，乃至全篇的字，其体势、姿态迥然有别；其字体有脱胎换骨的奇妙，集千变万化与一体。好比世袭俸禄的世家大族，家里藏有很多的宝物，不时地拿出来摆放陈列，炫人眼目，这就是二等的“大家”。楷书，行书等各种字体，写得有好有坏，时快时慢；或清新秀美，或丰腴艳丽；或振作骨气，或显示风姿；虽然意态万千，但字里行间有真情流露。就好比医卜相术之士声名远扬，并且本人的确具有独特的技艺，这就是三等的“名家”。温和而不够严正，恭敬而不够安详；威严而缺少平和，清瘦而欠缺圆润；屈伸背向，一笔一画都严格地符合法度；挥洒张弛，都谨慎地遵从典则。就好像清白没落之家，年轻的一代都安分守己，虽然没有打开新的局面，但也没有失去祖先的名声，这就是第四等的“正源”。放纵凶暴，气势强盛；卖弄技巧，暴露锋芒；自视清高，肆意妄为；竖画写得像挂在树上的蛇，顿笔画得如同蹲着的蛤蟆；或孤立突兀，或拥挤不堪。这就像罕见的花、珍贵的物，让人大感惊诧，如同山鸡只有几片羽毛像凤凰，海鲸只有一条鱼鳍像龙，这就是第五等的“傍流”。

夫正宗尚矣 [1] ，大家其博，名家其专乎，正源其谨，傍流其肆乎。欲其博也先专，与其肆也宁谨。由谨而专，自专而博，规矩通审 [2] ，志气平和，寝食不忘，心手无厌，虽未必妙入正宗，端越乎名家之列矣 [3] 。

【注释】

[1]尚：上。

[2]通审：通达详审。

[3]端越：肯定超出。

【译文】

正宗级的全面都好，大家级的胜在渊博，名家级的胜在专一，正源级的优在严谨，傍流级的却是肆意。如果想要达到渊博，就先要达到专一；与其这样肆意乱写，不如严谨起来。从严谨到专一，从专一到渊博，规矩通达明了，心志气力就淡泊平和，吃饭和睡觉时也不会忘记书法要义，随时心里暗暗临摹、用手比画而不自满，日积月累，虽然不一定能达到最高的正宗级别，但一定能够超越名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