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质

穹壤之间 [1] ，齿角爪翼 [2] ，物不俱全，气禀使然也 [3] 。书之体状多端，人之造诣各异，必欲众妙兼备，古今恐无全书矣 [4] 。然天地之气，雨旸燠寒 [5] ，风雷霜雪，来备时叙 [6] ，万物荣滋 [7] ；极少过多，化工皆覆 [8] 。故至圣有参赞之功 [9] ，君相有燮理之任 [10] ，皆所以节宣阴阳而调和元气也 [11] 。是以人之所禀，上下不齐，性赋相同 [12] ，气习多异，不过曰中行、曰狂、曰狷而已 [13] 。所以人之于书，得心应手，千形万状，不过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 [14] 。

【注释】

[1]穹（qióng）壤：指天地。《周书·晋荡公护传论》：“若斯人者，固以功与山岳争其高，名与穹壤齐其久矣。”

[2]齿角爪翼：牙齿、犄角、爪子和翅膀。

[3]气禀：也称“禀气”，人生来对气的禀受。《论衡·命义》：“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

[4]全书：这里指完美的书法。

[5]雨旸（yáng）燠（yù）寒：雨旸，指雨天和晴天。《尚书·洪范》：“曰雨曰旸。”《魏书·天象志三》：“皆雨暘失节，万物不成候也。”燠寒，指温暖和寒冷。《礼记·内则》：“问衣燠寒。”《书·洪范》“曰燠。”传：“火气也。”

[6]时叙：指承顺，顺当。时，通“承”。《书·舜典》：“纳于百揆，百揆时叙。”王引之《经义述闻·尚书上》：“时叙者，承叙也；承叙者，承顺也……‘百揆时叙’，谓百揆莫不承顺也。”

[7]荣滋：茂盛生长。三国魏嵇康《琴赋》：“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宋朝曾巩《馆中祭丁元珍文》：“春阳满野，万物荣滋。”

[8]化工皆覆：化工：自然创造或生长万物的功能。覆：灭，破坏。

[9]参赞：指人与天地自然间的参与和调节作用。参赞一词来自于儒家经典《中庸》中之概念“参赞化育”。参，出自《礼记·中庸》“与天地参”，朱熹注：“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赞，赞助，帮助。出自《礼记·中庸》“赞天地之化育”。

[10]燮（xiè）理：协调治理。《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

[11]节宣：指裁制以调适之，使气不散漫，不壅闭。《左传·昭公元年》：“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杜预注：“宣，散也。”阴阳：是道家哲学，它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本源，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法则。阴阳的概念源自于古代中国人民的自然观，古人观察到自然界中各种对立又相联的大自然现象，如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上下等，便以哲学的思想方式归纳出“阴阳”这概念。它具有三个特点：统一、对立和互化。

[12]性赋：本性天赋，天性。

[13]不过：不超过，不能超越。《管子·立政》：“凡上贤不过等，使能不兼官。”尹知章注：“谓上贤虽才用绝伦无得过其劳级。”曰中行、曰狂、曰狷（juàn）：《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中行，合乎中道。狂，进取。引申为急躁激进。狷，有所不为。引申为拘谨保守。

[14]中和：中庸之道的主要内涵。儒家认为能“致中和”，则天地万物均能各得其所，达于和谐境界。《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译文】

天地之间，任何一种生物都不可能同时长有牙齿、犄角、爪子和翅膀，这是自然造物的结果。书法的体势和样式多种多样，人的境界也各不相同，如果想要使书法具备所有的妙处，那么恐怕从古到今都不会看到真正完美的书法了。但是天地之气，雨天晴天，风雷霜雪，如果它们都顺应时序的变化，万物就会茂盛地生长；如果它们有时极少，有时过多，那么万物的生长就会被破坏。所以那些圣贤之士有参与、协调自然的功业，帝王将相有协调天地阴阳的重任，这都是用来调节天地自然的阴阳之气的。虽然人的天性是一致的，但人的禀赋各有高低，后天养成的习惯也各不相同，可大概分为中庸之道、积极进取和拘谨保守三类而已。而书法是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的，虽然表现形式千形万状，不过分为中和、肥、瘦三类而已。

若而书也 [1] ，修短合度 [2] ，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互济，犹太世之论相者 [3] ，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为端美也 [4] ，此中行之书也。若专尚清劲 [5] ，偏乎瘦矣；瘦则骨气易劲 [6] ，而体态多瘠 [7] 。独工丰艳 [8] ，偏乎肥矣；肥则体态常妍，而骨气每弱。犾人之论相者，瘦而露骨，肥而露肉，不以为佳；瘦不露骨，肥不露肉，乃为尚也 [9] 。使骨气瘦峭 [10] ，加之以沉密雅润 [11] ，端庄婉畅，虽瘦而实腴也。体态肥纤 [12] ，加之以便捷遒劲 [13] ，流丽峻洁 [14] ，虽肥而实秀也。瘦而腴者，谓之清妙，不清则不妙也。肥而秀者，谓之丰艳，不丰则不艳也。所以飞燕与王嫱齐美 [15] ，太真与采苹均丽 [16] 。譬夫桂之四分 [17] ，梅之五瓣，兰之孕馥 [18] ，菊之含丛 [19] ，芍药之富艳，芙蕖之灿灼 [20] ，异形同翠，殊质共芳也。临池之士，进退乎肥瘦之间，深造于中和之妙 [21] ，是犾自狂狷而进中行也 [22] ，慎毋自暴且弃哉。

【注释】

[1]若而：若干。《左传·襄公十二年》：“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

[2]修短：长短，指物体的长度，这里指字的长短。晋朝葛洪在《抱朴子·清鉴》中记载：“此为丝线既经於铨衡，布帛已历於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

[3]犹太世之论相者：犹如绝大多数评价人相貌美丑的标准那样。太世，大多数人。论相，评定人的相貌。

[4]端美：恰当的美。

[5]清劲：清秀有力。

[6]骨气：指人的体貌气质，后来多用来指刚强不屈的人格及操守。这里比喻书法的笔力和雄健的气势、气韵。

[7]多瘠：过于瘦弱，这里指书写者为了追求字体的“清劲”，最后导致书法线条瘦削干枯而不能达到“中和”之美。

[8]丰艳：形容女子丰满而秀美。语出汉·司马相如《美人赋》：“臣之东隣，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这里比喻字的丰满艳美，《宣和书谱·褚遂良》：“遂良初师世南，晚造羲之，正书尤得媚趣。论者况之瑶台青琐，窅映春林，婵娟美女，不胜罗绮，盖状其丰艳雕刻过之，而殊乏自然耳。”

[9]尚：同“上”，尊崇。《广雅》“尚，上也。”《书·孔安国序》“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

[10]使：假若、如果。清·刘开《问说》“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

[11]沉密雅润：沉密，沉实细密。雅润，雅致温润。

[12]肥纤：肥，丰满。纤，纤巧柔弱。

[13]便捷遒劲：便捷，敏捷，灵活。遒劲，雄健有力。

[14]峻洁：刚劲凝练。

[15]飞燕：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据说汉元帝初元四年（前45年），出身于平民之家，刚出生时父母就不想养她，将其抛弃，三天不死，又抱回将其养大。长大后进宫为阳阿公主家宫女，学习歌舞，因其舞姿轻盈如燕飞凤舞而得名“飞燕”。鸿嘉三年（前18年），汉成帝一次微服私访，来到阿阳公主府，公主把养在府上的良家女子都叫来取悦汉成帝，汉成帝被赵飞燕勾人魂魄的眼神、清丽动人的歌喉、婀娜曼妙的舞姿所倾倒，于是把她带回了宫。永始元年（前16年）四月，成帝封赵飞燕的父亲赵临为成阳侯，改变了她家卑微的身份。六月，封赵飞燕为皇后。后来又被尊为皇太后，元寿二年（前1年），因哀帝崩逝，赵太后被废，后又下诏将赵皇后贬为庶人，赶去看守自己丈夫的陵园，当天赵飞燕便自杀身亡。王嫱：就是王昭君（约公元前52—约公元前15），名嫱，字昭君，乳名皓月，西汉南郡秭归人，与貂蝉、西施、杨玉环（杨贵妃）并称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中的落雁。王昭君出自今湖北兴山县的平民之家，在汉元帝建昭元年（前38年），被选入掖庭，成为一名宫女。竟宁元年（前33年），元帝为了边境和平将昭君赐给了呼韩邪单于。昭君出塞后，她劝呼韩邪单于不要发动战争，还把中原文化传授给匈奴人。从此，汉匈两族团结和睦，国泰民安，开创了汉匈间60年无战事的和平局面。

[16]太真：指杨玉环（719—756），名玉环，字太真，唐玄宗李隆基的宠妃，出生地为容州（今广西容县）。杨贵妃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其音乐才华在历代后妃中鲜见，被后世誉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号称“羞花”。杨玉环先为唐玄宗儿子寿王李瑁的王妃，后因唐玄宗李隆基被其美貌所折服，受令出家后，被唐玄宗册封为贵妃。天宝十五载（756年），安禄山发动叛乱，随李隆基流亡蜀中，途经马嵬驿，杨玉环于六月十四日，在马嵬驿死于乱军之中，香消玉殒。采苹（pín）：指江采，唐玄宗梅妃的小名。

[17]譬夫桂之四分：比喻桂花的四个花瓣。

[18]孕馥（fù）：孕，包含。馥，香气。

[19]含丛：含，容纳。丛，聚集。

[20]芙蕖之灿灼：芙蕖是古代对荷花的称法，《尔雅·释草》：“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郭璞注：“（芙渠）别名芙蓉，江东呼荷。”三国魏曹植《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灿灼，指灿烂明媚。

[21]深造：达到精深的境地。

[22]犾（yín）自狂狷（juàn）：急躁激进或拘谨保守。

【译文】

判断书法的好坏，字体要长短合适，轻重恰当，阴阳协调，刚柔相济，正如世间之人判断他人相貌美要恰到好处就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这才是字体美到了恰到好处。如果只是单一地崇尚笔法的清秀有力，就会使书法偏向瘦弱；字形瘦了，虽然看起来字体骨气强劲，但线条就会显得瘦削干枯。如果只是一味地追求丰腴艳丽，就会使书法偏向肥硕；字体肥壮了，虽然看起来妍美异常，但骨力气势太过薄弱。就像世人们评定相貌，瘦到露出骨头，胖到显露肥肉，那就不美了；瘦但是看不出骨头，肥而没有多余的肉，那才是最好的。如果字体骨气清瘦，再加上深沉温润，既端庄又流畅，那么它的瘦就只是流于表面的，而实则丰腴。如果字体体态丰满，再加上简捷遒劲，既流丽又严整，那么它的肥就只是表面的肥，实则是秀美的。虽瘦而实际带点丰腴之气的称清新美妙，不清新自然就谈不上美妙了。肥中带点骨气的，称之为丰腴艳丽，不丰盈自然就谈不上艳丽了。所以，清妙的赵飞燕和王昭君是美的，丰艳的杨玉环和江采萍也是美的。就如桂花为四瓣，梅花为五瓣，兰花蕴含香气，菊花笼络聚集，芍药富丽鲜艳，荷花灿烂亮丽，虽然它们形状各异但无不葱翠，质地不一，却都散发芬芳。学习书法之人，要在肥瘦之间增减，以达到精深的中和之境，这就如从急躁激进或拘谨保守走到中道一样，千万不可自暴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