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体

夫人灵于万物 [1] ，心主于百骸 [2] 。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 [3] ，显之为经纶 [4] ，树之为勋猷 [5] ，立之为节操，宜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爰作书契 [6] ，政代结绳 [7] ，删述侔功 [8] ，神仙等妙。苟非达人上智 [9] ，孰能玄鉴入神 [10] ？但人心不同，诚如其面，由中发外，书亦云然。所以染翰之士 [11] ，虽同法家 [12] ，挥毫之际 [13] ，各成体质 [14] 。考之先进 [15] ，固有说焉。孙过庭曰：“矜敛者 [16] ，弊于拘束；脱易者 [17] ，失于规矩；操勇者 [18] ，过于剽迫 [19] ；狐疑者，溺于滞涩 [20] 。”此乃舍其所长，而指其所短也，夫悟其所短，恒止于苦难 [21] ；恃其所长，多画于自满。孙子因短而攻短 [22] ，予也就长而刺长。使艺成独擅 [23] ，不安于一得之能；学出专门，益进于通方之妙 [24] 。理工辞拙 [25] ，知罪甘焉 [26] 。

【注释】

[1]夫人灵于万物：人是万物之灵。夫，是文言文的发语词；人灵于万物，说的是人有语言、文字、思想、良心等。

[2]百骸（hái）：指人的各种骨骼或全身。骸，即骨骼。出处为《庄子·齐物论》：“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成玄英注：“百骸，百骨节也。”唐朝白居易在《何处堪避暑》诗中说：“从心至百骸，无一不自由。”

[3]道德：是道和德的合成词，道是方向、方法、技术的总称；德是指素养、品性、品质。道德是指人们生活及行为的准则与规范，以善恶为标准，通过社会舆论、内心信念和传统习惯来评价人的行为。道德是引导人们追求至善的良师，道德双修才是人生的哲学。

[4]经纶：本意为整理丝缕、理出丝绪和编丝成绳，统称经纶。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的能力，一般多用延伸之意，本文这里指人的才能。《易·屯》中记载：“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孔颖达注：“经谓经纬，纶谓纲纶，言君子法此屯象有为之时，以经纶天下，约束於物。”

[5]勋（xūn）猷（yóu）：意思为成就。勋，特殊的功劳；猷，计谋，打算，谋划。

[6]爰（yuán）作书契：意思是于是出现了文字。爰，于是。

[7]政代结绳：正好代替了结绳记事。孔安国《尚书序》中记载：“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爻）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政，通“正”，正好。《说文》“政，正也。”“结绳记事”，是汉字起源最早的说法，《易·系辞》中记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意思就是上古时候没有文字，人们用结绳来帮助记忆，到了后世，圣人才创造出文字，用文字记载事情，取代了结绳记事。结绳记事是原始人用绳子打结来记时间、人数、男人或女人，打结的位置和形状不同，表达的意思不同。我国古书中记载：“结绳为约，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不仅在我国，古埃及、古波斯、非洲、澳大利亚的土人等，都曾用结绳来记事。结绳是帮助记忆，传递消息的方式，曾被广泛使用，是发明文字前的探索。

[8]删述侔（móu）功：著述和功绩是一样的。删述，是著述的意思，相传孔子在序《书》删《诗》，又自称“述而不作”，见《论语·述而》。后用“删述”谓著述。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记载：“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唐朝李白《古风》之一：“我志在删述，重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於获麟。”侔：相等，齐的意思，《说文》“侔，齐等也。”

[9]达人上智：达人，指通达事理的人，春秋·左丘明在《左传·昭公七年》中记载：“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孔颖达疏：“谓知能通达之人。”上智，意思为上等智慧，指大智之人。《后汉书·王畅传》记载：“以明府上智之才，日月之曜，敷仁惠之政，则海内改观。”《孙子兵法·用间》记载：“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10]玄鉴：明察；洞察。晋朝葛洪《抱朴子·行品》：“夫惟大明，玄鉴幽微。”

[11]染翰（hàn）：用笔蘸墨书写，这里指写字。唐朝王维《戏赠张五弟諲》诗：“染翰过草圣，赋诗轻《子虚》。”《明史·文苑传一·宋克》：“杜门染翰，日费十纸，遂以善书名天下。”翰，原指长而坚硬的羽毛，后来指毛笔、文章。东汉·许慎《说文》“翰，天鸡，赤羽也。”

[12]法家：犹言“方家”，这里指精通某种学问的行家。

[13]挥毫：是中国传统书法写作中的一个修饰词，指用毛笔写字或画画，也指男子动作的潇洒豪迈。

[14]体质：指本质，气质。《朱子语类》卷一中记载：“《正蒙》有一说好，只说金与木之体质属土，水与火却不属土。”明朝李贽《与焦弱侯书》：“此生虽非甚聪慧，然甚得狷者体质，有独行之意。”

[15]先进：前辈。《论语·先进》：“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宋朝王安石《谢王司封启》：“不以先进略后生，不以上官卑下吏。”朱熹集注：“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

[16]矜（jīn）敛者：指性格矜持、拘谨的人。

[17]脱易者：指性格轻率简慢的人。《韩非子·八经》：“脱易不自神曰弹威。”晋代葛洪《抱朴子·行品》：“无抑断之威仪，每脱易而不思者，轻人也。”

[18]操勇者：指性格暴躁张狂的人。

[19]剽（piāo）：剽悍。

[20]滞涩：指不灵活，呆滞。

[21]苦难：困窘艰难。

[22]孙子：这里指孙过庭。

[23]使艺成独擅：致使他们的才能成为独有的优点。使：致使。独擅：解释为独自据有、独揽。《战国策·秦策》：“方五百里，赵独擅之。”

[24]通方：全面精通。

[25]理工：道理精妙。工：精巧，精致，《战国策·魏策》记载：“此非兵力之精，非计之工也。”

[26]知罪甘焉：即“甘知罪焉”，意思是甘愿领受罪过。

【译文】

人是万物之灵，人的全身由心灵主宰。所以当人的心灵达到一定的高度，凝聚为道德，显露为才能，树立为功业，成就为节操，宣泄为文章，运化为字迹。文字的出现，取代了结绳的记事方式，它的功绩与著书立说是一样的，它的奇妙堪比神仙。如果不是通达事理之人，拥有大智之辈，又怎能深刻洞察到这里面的神奇之处呢？但是就如同人的脸是不同的，人的心灵也是不一样的，人的内心外化为书迹，就表现为人的字体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同样是濡墨作书之人，虽然都是行家，但是他们在创作中也会有各自不同的体势、气质。关于这一点，前辈早有论述。孙过庭说：“性格矜持拘谨的人，其书法有拘束的毛病；性格轻率简慢的人，其书法有不合规矩的毛病；性格暴跌张狂的人，其书法有过分剽悍急迫的毛病；性格犹豫不决的人，其书法有流于呆滞的毛病。”这样的议论是舍弃了书写者的长处，指出了书写者的短处，书写者明白了自己的短处，就可以不再为自身的短处所困；凭借自己的长处，很多书写者就会被自己的自满所限制，不能再进步。孙过庭针对书写者的短处展开讨论，而我则针对书写者的长处展开批判，促使他们能够学有所成而不沾沾自喜，能够艺有所成，还能向全面精通的高度去发展。也许我的语言表达很拙劣，但是我说的道理却是精妙的，如果有人要指责我，我甘愿领受他们的指责。

夫人之性情，刚柔殊禀 [1] ；手之运用，乖合互形 [2] 。谨守者，拘敛襟怀 [3] ；纵逸者，度越典则 [4] ；速劲者，惊急无蕴 [5] ；迟重者 [6] ，怯郁不飞 [7] ；简峻者，挺掘鲜遒 [8] ；严密者，紧实寡逸；温润者，妍媚少节；标险者 [9] ，雕绘太苛 [10] ；雄伟者，固愧容夷 [11] ；婉畅者，又惭端厚；庄贤者，盖嫌鲁朴 [12] ；流丽者 [13] ，复过浮华；驶动者 [14] ，似欠精深；纤茂者 [15] ，尚多散缓；爽健者，涉兹剽勇；稳熟者，缺彼新奇。此皆因夫性之所偏，而成其资之所近也。他若偏泥古体者，蹇钝之迂儒 [16] ；自用为家者，庸僻之俗吏 [17] ；任笔骤驰者，轻率而逾律；临池犹豫者 [18] ，矜持而伤神；专尚清劲者 [19] ，枯峭而罕姿；独工丰艳者 [20] ，浓鲜而乏骨。此又偏好任情，甘于暴弃者也 [21] 。第施教者贵因材，自学者先克已。审斯二语，厌倦两忘 [22] 。与世推移，量人进退，何虑书体之不中和哉？

【注释】

[1]刚柔殊禀（bǐng）：指人的性格刚柔各异。刚柔，指人性格的强弱，《孙子·九地》：“刚柔皆得，地之理也。”王晳注：“刚柔，犹强弱也。”殊，意为不同。禀，指人的性格，禀赋。

[2]乖合：乖，指书写条件不顺，有背离不协之意，引申为“不顺”。合，指符合书写条件，如书写条件顺利而心情舒畅，则可以产生书法佳作。唐朝孙过庭在《书谱》中记载：“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3]襟怀：胸怀，怀抱。襟，衣服前面一块；怀，胸，晋朝张华《情》诗之三：“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牀。”宋朝晏殊《破阵子》词：“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牋曲调中，此情千万重。”

[4]度越典则：越过了典章法则。度越，超越；典则，是指典章法则。《书·五子之歌》：“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孔传：“典，谓经籍；则，法。”

[5]蕴（yùn）：本意是指积聚，蓄藏，也指包藏，包含。书法一般讲究含而不露，称为蕴藉。

[6]迟重者：谨慎稳重，不浮躁。陆贾《新语·辅政》：“躁疾者为厥速，迟重者为常存。”

[7]怯郁：顾虑重重放不开。

[8]挺掘鲜遒（qiú）：指书法生硬突兀没有遒劲之力。挺：僵硬，强硬。掘：通“崛”，突起，翘起。遒，雄健有力。

[9]标险者：在细枝初追求奇异的人。标，本意是树梢，引申为事物的次要的或表面。刘安《淮南子》“本标相应”。险，奇异。

[10]雕绘太苛：雕琢描绘太过繁重。雕绘，也叫作“雕缋”，意为雕镂彩绘。《南史·颜延之传》中记载：“（鲍照）曰谢（谢灵运）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颜延之）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苛，繁重，使人难以忍受。

[11]容夷：从容，平易。

[12]鲁朴（piáo）：粗俗，朴实，质朴。唐朝刘知几《史通·言语》：“世人皆以为上之二言（役夫、竖儒）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老奴、宁馨儿）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

[13]流丽：流畅而华美。常用以形容诗文、书法等。明朝孔贞运《明兵部尚书节寰袁公墓志铭》：“（袁可立）生平于书无所不窥，旁及书画，真草秀润流丽，隶书风骨遒劲。”

[14]驶动者：动作迅捷的人。驶，马行速。引申为迅捷。

[15]纤茂者：纤巧华茂的人。

[16]蹇（jiǎn）钝之迂（yū）儒：蹇钝：迟钝，滞涩。唐朝姚合《寄陕府内兄郭冏端公》诗：“蹇钝无大计，酷嗜进士名。”迂儒：迂腐不通事理、不切实际的儒生。儒，指读书人。

[17]庸僻之俗吏：庸俗褊狭的小吏。庸僻：庸俗褊狭。俗吏：平庸的小吏。

[18]临池犹豫者：准备书写犹豫的人。临池：面对水池，这里指面对墨池，准备作书。“临池”典故源于晋卫恒的《四体书势》，据记载：王羲之自幼研读书法，他非常崇拜东汉大书法家张芝，张芝尤擅长草书，他的治学精神非常严谨，坚持每天在池塘边用池水磨墨写字，时间长了，池塘里的水都变成黑色了。王羲之下决心要赶上张芝，他每天写完字后，都要到家门前的池塘里洗刷笔砚，天长日久，池塘的水全部成了深黑色。人们把这个池塘叫作墨池。后来就用“临池”指学习书法，或作为书法的代称。

[19]清劲者：指追求清秀刚劲的人。《新唐书·虞世南传》中记载：“世基辞章清劲过世南，而赡博不及也。”

[20]丰艳者：指追求丰满而秀美的人。《宣和书谱·褚遂良》：“遂良初师世南，晚造羲之，正书尤得媚趣。论者况之瑶台青琐，窅映春林，婵娟美女，不胜罗绮，盖状其丰艳雕刻过之，而殊乏自然耳。”

[21]暴弃：“自暴自弃”的略语，自己甘心堕落，不求上进。暴，损害。弃，鄙弃。语出《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

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22]厌倦：厌恶疲劳。《论语·述而》：子曰：“默而识（zhì）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译文】

人的性情，因为他们天生禀赋的不同而刚柔各异；手的运用，也会因为心情的好坏会流畅或不顺。严谨安分的人，他的书法拘束而不通达；豪放飘逸的人，他的书法偏离典范而不守陈规；敏捷强劲的人，他的书法惊异急促而不蕴藉；谨慎稳重的人，他的书法顾虑拘谨而不活跃；简括峻拔的人，他的书法生硬突兀而不遒劲；严肃密实的人，他的书法拘束质实而不飘逸；温和润泽的人，他的书法妍美而缺少阳刚之气；追求枝节奇异的人，他的书法雕琢描画过于繁重；追求雄奇伟壮的人，他的书法缺少从容和缓；委婉畅快的人，他的书法又缺少端严厚实；庄重质朴的人，他的书法太过钝拙而没有韵致；风流华美的人，他的书法又过于华而不实；迅捷活络的人，他的书法似乎欠缺精密深邃；纤巧华茂的人，他的书法又多有散漫迟缓之态；爽快劲健的人，他的书法过于剽悍张狂；稳重成熟的人，他的书法又欠缺新意奇趣。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各自性情的偏好，而成就了与其秉性接近的书法样式。此外，倘若偏执地拘泥于古体，那么其书法如同步履迟滞的腐儒；倘若只凭自己喜好行事的人，其书法如同庸俗褊狭的小吏；那些用笔放任疾速的人，他们的书法轻率而超出了法度；那些提笔作书却又犹豫不决的人，他们的书法矜持而神采受到了影响；如果只去追求笔法的清新刚劲，那么其书法枯槁突兀而欠缺姿容；如果一味修习丰满艳丽的笔法，那么其书法虽浓厚艳丽却缺乏骨气。这又是喜欢放任自己的性情，甘愿自暴自弃的人。施教的人贵在因说教对象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教学方式，学习的人也要先约束自己。仔细研究这两句话，达到厌恶和疲劳都感觉不到的忘我境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自己性情的特点来取舍，何愁书法的体势不能达到中和的境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