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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存的艰难世界

这是2002年6月作为《西洋镜民主主义》一书(草思社出版,后收入新潮文库)的解说写下的。话说当日高桥先生正犹豫不决,不知该请何人来写此书的解说,照例郁闷地捋着胡须,被夫人一声吼:“还不到村上先生那里去,好好拜托人家!”于是痛下决心找到了我。其实区区小事何必客气,早点说一声不就得了。拜读校样时的标题是《民主主义西洋镜》。现在的标题要好多了。

高桥秀实先生是个有点怪僻的人,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念叨个不停:“哎呀,大事不好,大事不妙。”身材高挑,体格魁梧,总是晒得黑黝黝的(或许是外出采访晒的),甚至还留着黑胡须,用个老式的形容就是“伟丈夫”。看来做《西游记》中三藏法师的跟班只怕很相配。大学时代练过柔道,当然是有段位者。就是这么一个人,每次见到我却总是一副躬身曲背的模样,抓着脑袋念念有词:“哎呀村上先生,大事不好,大事不妙。”

于是我问道:“怎么了?什么事不好什么事不妙啦?”“这个……其实是这么回事……”他便一杯接一杯喝着咖啡,娓娓道出那缘由来(人不可貌相,此君几乎滴酒不沾)。一听缘由,还的确如高桥先生所说。所谓大事不妙,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一般多是情有可原的“大事不妙”,并非无缘无故故弄玄虚。既不是悲观失望,也不是自虐式地抖搂自己的无力。只是积极地、不顾一切地感觉“大事不妙”。就连我,听了他的话也不得不说:“可不是嘛。这还真是大事不妙呢。”

“对吧?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大事不妙哟。”他抱着胳膊说(抱胳膊的姿势很适合他),“那么,有啥办法没有?”

“呃,这个,一点办法也没有呀。”我回答。

“是吗?果然是没办法吗?”

每次见面,大体都是这般展开。尽管谈论这类前景黯淡的话题,气氛可丝毫也不黯淡。不知不觉中(哪怕是那类不该一笑了之的事)还会哈哈哈地笑出声来。这种地方正是高桥先生的妙味所在。

在高桥先生采集资料写作本书中收录的几篇文章期间,我们因事还见过好几次,谈论当时的相关对象。这种时候一般也以“哎呀村上先生,大事不妙”展开话题。当时他主要的烦恼是找不到结论。越是脚踏实地东奔西走采访,越是耗费时日倾听众人的声音,就越得不出结论。既理解相关人等的隐情,某种程度上也理解产生不同想法的前因后果,可要想快刀斩乱麻地将这种种要素区分开来,爽快地宣称“诸位,这就是正确结论”,那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然而在诸多情况下,商业杂志向非虚构类作者要求的,并不是这种“哎呀,大事不妙,怎么回事”式的文章内容。编辑部追求能给出“这就是它!”式铿锵有力的结论的读物。读者也期待十分钟就能读完、条理清晰且易于吸收的讯息。立场鲜明、观点清晰的文章会得到较高评价。所以,高桥先生才真真感到困惑。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得不出那样浅显易懂的结论”。

不过,我非常理解高桥先生的感受和他想说的话。感同身受。我写作关于沙林毒气事件的《地下》时,也有过切身体悟:天下的事在许多情况下并没有结论。那事情越是重要,这种倾向就越明显。越是脚踏实地大量收集第一手讯息,花费大量时间采访,事物的真相就越扑朔迷离。结论越发渐行渐远,视点越发四分五裂。注定如此。结果我们走投无路。孰对孰错,孰前孰后,我们渐渐不明就里了。

然而我坚信,若不突破这混沌,有些情景就无法看清。想看清那情景,需要许多时间,把逐渐看清的东西用简洁语言明确传达给读者更是异常困难。但不经过这个阶段,就不可能诞生有一丝半点价值的文章。因为作者的使命(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原则上)不在于传递单一的结论,而在于传递完整的全景。

当然,可以提出现实的忠告:“高桥先生,你是职业作家,况且还要生活,索性工作归工作,随便给出个结论不就得了。这样一来编辑也满意,读者也认可。”但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高桥先生恐怕也做不到。他宁愿亲赴现场脚踏实地调查,尽量用恳切的文章,诚实地(这个表达只怕他不喜欢,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描写在那里逐渐看清的东西。

所以最终我只好说:“嗯,这个,一点办法也没有呀。”于是两人抱着胳膊,谈话便稀里糊涂结束了。

本书一读之余,我最先感觉“这书毋庸置疑,百分之百是高桥秀实的书”。

第一,调查透彻。

第二,正当的“大事不妙”的感觉(不得不这么感受)。

第三,文章写得极其恳切。

这三点(按照我的说法)是身为非虚构作家的高桥秀实的三大要素。而且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或说是一成不变地——最终都没有结论。读者在每一章,都被弃置于微弱光线下那困惑的柔性荒野里。那里不会有和颜悦色软语温言的电视新闻播音员,口中说着“对对,这件事就是这样。B强烈要求做A事。好啦,请看下一条新闻”之类。

不过,我们可以和他扎实地共享 结论的不存在 。其间有共享这种明白无误的真实感。我们在每一章都能与他一起感到大事不妙、大事不好。说实话,我觉得这只怕至关重要。大家围坐一圈,一面喝着热咖啡,一面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哎呀,大事不好”,“有点不妙呀”,“好像找不到结论嘛”。搔搔脑袋,捋捋胡须,或是抱着胳膊。却绝不拿着不知从哪里抄袭来的结论夸夸其谈。这么做对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非常重要?

而且其中还有幽默。这也至关重要。一笑了之,甚至是不该一笑了之的事(不,正因为不该一笑了之)也不知不觉付诸一笑。然而高桥先生搬出来的不是冷嘲热讽的幽默,也不是机关算尽的幽默,而是“哎呀,说着说着忍不住就笑起来了”这种本质性的滑稽。并且在许多情况下——对高桥先生也许是不幸的事——这样的滑稽会让结论渐行渐远。因为所谓滑稽,就是将肤浅的逻辑和简单的判定从场中驱逐出去的东西。

逐一翻阅每一章,最后读完本书时,我大概会想: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艰难的社会里啊!也许我们会抱起胳膊,搔着脑壳。然而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就是我们居住的世界。我们只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如果要强行离开,我们的去处就只能是“非真实的场所”。归根结底,这岂不就是本书的结论(大概)? rG8dn1NflDBUx/lFEyJDsac1pvGpK8bP4kuLrZcodxXCraYtkx9yN4LjuJi7Jt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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