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夜的广州市区，细雨淅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慢慢蹚过积水的路面。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但那辆三轮车好像没有丝毫感觉似的，仍然不紧不慢、麻木不仁地冲着红灯蹬了过去。这时，在广州白云机场，同样被雨水浸湿了的跑道，粼粼地泛出暗淡的灯光。一架老式的伊尔18客机降落到跑道上，缓缓滑行过来，刚停稳，两辆黑色的红旗轿车便急速地开了过去。不一会儿，从飞机里走下几位身穿那种在那个年代不多见的黑呢子大衣的人。而从红旗轿车里走出几位身穿蓝色中山装棉袄的领导同志，赶紧迎了上去。

身穿中山装的是省委副书记宋梓南。他来迎接刚出国考察访问回来的另一位省委领导秦副书记。这次考察非同小可，是经中央批准，由国务院主要领导带队，专程考察西欧资本主义强国。考察组成员都是省部级以上的高干。这样的考察访问，可以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都是“破天荒”头一回。“怎么样，老秦，这一回算是开了洋荤了吧？钟书记和省委省政府所有的领导都在小会议室等着你哩，都想听你说说这一回出国考察的观感。”上了红旗车，宋梓南不无有些羡慕地对秦书记说道。

身穿黑呢大衣的秦副书记感慨万千地说道：“怎么说才好呢？”

宋梓南哈哈一笑道：“嗨，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呗。资本主义花花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值得我们看的东西？”

对这样的追问，秦副书记好像已经有了准备，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却又有些言不及义地微笑道：“一言难尽啊，老宋，一言难尽啊！”

他们回到省委大楼，省委和省政府的主要领导果然都等候在常委小会议室里，要听秦副书记谈出国感观。

“这一回中央下这么大的决心，派这么多的高级干部去欧洲考察访问，这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首举，引起欧洲各国政府高度重视。所到各国，都用接待国宾的最高礼节来接待我们。中央今后可能还要陆续派一些高级干部去国外考察访问……”秦副书记先大致介绍了一下这次出国考察的背景。在座的一位省领导迟疑着问：“这么做，意图何在？作用何在？难道我们还要到资本主义世界去取经？”钟灵笑道：“是不是去取经，暂且不用下这样的结论。但中央做这样的决定，掏这笔经费，提供这样的机会，让大家出去看一看，尤其是负有高级领导责任的同志出去看一看，还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封闭的时间太久了……”

秦副书记：“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一下……”

那位省委领导忙问：“怎么样？”

秦副书记迟疑了一下：“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啊，也可以说是很震惊。甚至都可以说受益匪浅。”

那位省委领导非常不理解地说：“你说你们在看了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后，感到振聋发聩？感到很震惊？还‘受益匪浅’？你们震惊啥了？受啥益了？”

秦副书记立刻敏锐地觉察到，现场的气氛并不适宜于马上无保留地传达他们这次出国考察所见所闻中获得的全部心得体会。稍有不慎，可能就在这会议现场引发大的误解和争论，于是在低声地、耳语般地征得钟书记同意后，他便对在场的同志说道：“嗯……也许刚才我有些用词不是很准确。到底怎么传达这次出国考察的感受，中央会有一个统一安排，可能还会有一个统一的口径。具体怎么传达，传达些什么，咱们还是等一等中央的安排吧。”

会议室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散会后，车把宋梓南送回省委家属院。那时，细雨还在下着。但宋梓南没有进家门，反而要司机把他送到秦副书记家去。“这么晚了，又来打扰，不好意思。”在老秦家客厅里坐下后，宋梓南歉疚地说道。

秦副书记笑着应道：“你这个急性子，还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宋梓南微微一笑道：“不多耽误你休息。咱们开门见山。刚才你说震惊，振聋发聩，受益匪浅，说了半截，又缩回去了，让我难受。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句话，到底是指什么？在国外，你们到底看到了些什么，让你们这些久经考验的老布尔什维克都‘振聋发聩’‘受益匪浅’了？”

“别急嘛。咱们还是等一等中央文件吧。我们考察访问是谷牧同志带队的。回到北京后，又在谷牧同志的主持下，花了两天时间，经过集体讨论，最终形成了一个纪要，已经得到中央的批准，会很快发下来的。”为人稳重的秦副书记保持着那平和的神情，缓缓地笑道。

宋梓南不依不饶地问：“老秦，跟我还来这一套？”

秦副书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我说的震惊……”

“震惊什么？”

“的确很震惊……”

“说嘛，到底震惊什么？”

“老宋……你比如说……”

宋梓南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别跟我绕弯子。说你最真实的感受……我要知道你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说到“心底最真实的感受”，老秦真有点犹豫了。

宋梓南试探道：“看到了我们过去所不知道的那些腐朽、没落、残酷，所以你们很震惊？”

老秦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些当然都是有的……但是……”

宋梓南马上抓住这个“但是”，追问道：“但是什么？”

秦副书记：“但是……”

宋梓南：“但是什么？”

秦副书记：“但是……让我，也让我们考察团的大部分成员，万分震惊的是，我们还看到了他们那里有不少比我们先进的地方。”

宋梓南一下站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老秦在这里会使用“先进”这两个字来说明他对西方世界某些方面的判别。稍稍迟疑了一下后，他不解地追问：“比我们先进？你说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比我们先进？”宋梓南这么一反问，倒让秦副书记自己也愣怔了一下，只是看着宋梓南，一时不知怎么往下说，神情显得有一点紧张。过了一会儿，他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大步走了两圈，一下在宋梓南面前站了下来：“不是说他们全部都比我们先进。但是在某些方面，的确让我们很难想象……在最后形成的纪要里，我们的确用了这样的说法，我们在欧洲那些资本主义国家里的的确确看到了比我们先进的东西。客观地说，有些地方，我们比他们已经落后了很多年……”

宋梓南一震：“比他们落后了很多年？”

秦副书记：“比如说，落后十年……”

“落后十年？”

“有的地方可能还落后了二十年。”

宋梓南更吃惊了：“二十年？”

“还有些地方可能还不止落后二十年，可能要落后三十年、五十年……”

宋梓南张大了嘴，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