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省公安厅、省政府其他有关部门都得到了边民再一次集结准备外逃的情况报告。原地待命的一八四团官兵目睹了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的壮观场景:由成千上万人组成的外逃人流不约而同地从列车旁的灌木丛林里涌过,连续不断地向国境线方向,向大海方向跑去。省政府得到的报告是:截止到今天早晨七点半,总共大约有二十万人,正在从蛇口、深圳湾、下步庙、渔民村、莲塘、沙头角等六个地方,企图越过深圳河,或者从海上偷渡香港。据确切情况显示,造成这一次疯狂偷渡潮的主要原因是,有人在民间广为散布谣言,说两天前,英国女王下了一道特赦令,大陆居民只要在本月底以前跑到香港的,全部给办理正式的香港居住证……从目击到的现场情况看,有些村干部开着拖拉机去追赶拦截企图外逃的人流,那也不成。村干部无奈把拖拉机横在公路中间去堵,结果,拖拉机被外逃的人群掀翻……得到报告后,省委立刻召集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的主要领导和公安、边防、海关等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开会研究对策。会上气氛颇为紧张。
关向民也立即把看到的情况直接向军区做了报告,并说明,虽然有大批流民从他们的列车旁经过,并正向深圳宝安方向移动,但双方没有发生任何接触,情况暂时还比较稳定。司令员立即指示:没有军委总部的命令,不得采取任何行动,任何人不许下车。然后又当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军委总部。
而这一幕,也让冯宁看到了。当时,他在两个卫兵的“押送”下,刚走到守车跟前。一个卫兵先上去打开了守车的车门,然后进到守车里,把几扇开着的窗户一一关上,然后四下里又观察了一下,收起可能被冯宁利用来和他们对抗的东西,如炉铲、小刀、信号旗、短木棍等,这才示意冯宁上车。冯宁爬上守车的铁台阶,看到在守车车门外还放着一把铁锹,便主动把这铁锹“上交”给卫兵。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路轨两旁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本能地停下脚,注意地向路旁的丛林里看去。
那两个卫兵也听到了这一阵来历不明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响,听起来,甚至都像是冲着他们闷罐子军列而来的。两个卫兵警觉起来,他们把冯宁挟持在他们中间,密切地寻找脚步声的来源。随即,路旁的丛林中便出现了一大片人群。这些人几乎都没带什么行李,但有一样东西却不约而同地都带着——泅渡时必须用的救生工具:比如救生圈、轮胎、气垫或其他什么可以用来让自己在水中产生浮力的东西。有的人怀里就抱了一块小木板。
转眼间,人群越来越多,黑压压的,像突如其来的乌云阵,也像山里被惊起的马蜂群,从列车旁源源不断涌过,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
两个卫兵和冯宁都愣住了,都被突然出现的这股巨大的人流震慑住了。但当他们确认,这些人对军列,尤其对他们三人并无任何企图,更没什么恶意,只是从这儿路过时,两个卫兵这才清醒过来,忙把冯宁向守车里推去。
冯宁听话地向守车里走去。但面前这壮观的景象仍然在吸引着他,他一边向守车里走,一边仍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打量着这似乎不见尽头的人流。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迈进守车车厢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电击了似的,猛然重重地战栗了一下,他在车厢门旁呆住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绝对不会相信在这儿会看到的东西——一张他熟悉的脸。一个老人的脸。他完全僵住了。
一个卫兵发现他呆在了那里,用力推了他一把:“走啊!发啥呆呢,老兵!”但一直表现得很顺从、很听话的冯宁,这时却强硬起来,紧紧把住门框,不肯往里走,并且特别固执地回过头去寻找刚才一瞬间看到的那张脸。
这张脸,居然是他父亲的脸!
这怎么可能?
父亲真的上南边来了,真的混迹在外逃的人流之中?他革命了一辈子,坚守了一辈子,真要叛逃到香港去?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人流中一张张疲乏、兴奋、紧张、消瘦、肮脏的脸从冯宁眼前迅速通过。冯宁焦急地寻找着。那个卫兵用力推着冯宁,想让他进守车去待着。但冯宁把住门框,就是不肯进去。另一个卫兵见状也上来帮着把冯宁整进车厢里。他用力掰开冯宁把住车厢门框的那只手。但冯宁在没有澄清心中那个巨大的疑团前,就是不肯松手。
忽然间,他又看到了那张脸。浑身又是一震。
哦,这是一张沧桑的老男人的脸,除了同样的疲乏以外,还略带着些惊恐和愧疚。这个老男人此刻也看到了冯宁,哆嗦了一下,便站住了。老人意外,但似乎有些惊喜,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一声什么,但身旁的人流却推动着他向前走去。他不想走了,反转身来,逆着人流,向守车所在方向走来,还向冯宁挥了挥手。
冯宁这时已经看清楚老人是谁了——虽然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但一眼之间,心底积着的那全部记忆便顿时都复活了。冯宁激动地踮起脚尖,向那个人喊叫了一声:“别过来!不能过来!”
那个老人好像是听到了冯宁的这一声叫喊,愣怔了一下,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跟人流中其他人不同的是,这个老男人随身没有带任何泅渡的救生工具,但胸前却戴着人群中许多人都没有戴的一枚非常醒目的毛主席像章。
冯宁又叫了一声:“别过来!!”
大概是因为这时他只顾着喊叫了,手里使的劲儿就没有刚才那么大了,一下便被卫兵推进了守车车厢里。
而那个老男人此刻也被汹涌而过的人群一下给“吞没”了……
被推进守车里以后,冯宁显得特别焦躁,坐立不安。是的,那个老人就是他父亲。现在他急于搞清楚,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往南边来的?他仍然不相信,父亲真是的要外逃。他宁愿相信自己外逃,也不愿相信父亲会外逃。他想找到父亲,当面问问清楚。但他又不希望父亲这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更希望父亲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立即转身回家乡去!但是这一刻所有愿望都不可能实现,因为只要冯宁一有向窗口处移动的举动,两个卫兵就立即上前来大声呵斥着制止他。卫兵中年龄稍大的一位无奈地对冯宁说道:“老兵,你就好好配合我们一下吧,别跟我们耍啥花活儿了。你在部队已经待得够够的了,我们可是才来,还想好好干上一阵子哩!”
这时,突然有人在外头敲门。
卫兵显得特别紧张,大声喝问:“谁?”
门外的声音:“是我是我……”
卫兵:“你是谁?”
门外的声音:“我能进来看个人吗?”
卫兵又大声喝问了一遍:“你是谁?”
门外没有回答。
卫兵:“问你哩,你是谁?”
门外还是没有回答。
两个卫兵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眼神,那个年龄稍小一点的,拉开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把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卫兵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卫兵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冲着那个年龄稍小一点的卫兵点了点头。
那个年龄稍小一点的卫兵便向外走去。
这时,冯宁忙上前拦住他:“外头是不是有个老汉要见我?我不见,你们让他赶紧走。”
卫兵疑惑地看了看冯宁。
冯宁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小口袋里掏出一些钱交给卫兵:“那老汉是我爹……我妈病了,住院了……请你们把我这两个月的津贴转交给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赶紧走……劝他赶紧回老家去。谢了!!”
但这时,门被人用力推开。
冯宁的父亲冯伯秋出现在门口。
两个卫兵一愣。冯宁也一愣。
冯伯秋走到两个卫兵跟前:“让我跟我儿子说两句话……只说两句……”
两个卫兵犹豫着,不好说什么。
冯宁忙大叫:“爸,你啥也别说了,赶紧走!”
冯伯秋固执地对两个卫兵恳求道:“我跟儿子说句话。你们放心,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他指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说:“我是四六年的老兵,老革命,老干部,老共产党员,当过多年的中学校长。”
冯宁冲了过来:“爸,你快走啊!”
两个卫兵忙拦住冯宁。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卫兵对冯伯秋说:“那你们赶紧说。”说着,就和那个年龄稍小一点的卫兵走了出去。
小小的车厢里只剩下了冯宁父子俩。
冯伯秋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儿子。经验丰富的他,一看现场情况,就知道儿子是被“软禁”了,便歉疚地说道:“很抱歉,因为我的这点事,把你也连累了。”
冯宁心里一酸:“您……还好吗?妈妈和小妹呢?都好吗?”
冯伯秋说道:“出事以后,我没法联系到你。我心里特别着急。我上这儿来,就是要告诉你,你老爸没做错事,你千万别惦记我,别惦记这个家,一定要相信,事情最后一定能搞清楚的。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这事情可能会影响你在部队的前途,担心你经不住这个打击,丧失了在部队继续好好干下去的信心。希望你千万别莽撞,别胡来。”
冯宁问道:“他们说您想跑那边去?”
冯伯秋一愣:“那边?哪边?”
冯宁说:“香港啊!”
冯伯秋一惊:“我去那儿,干吗?”
冯宁说:“可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冯伯秋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宁一惊,忙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卫兵正陪着团长匆匆向这边走来。原来那两个卫兵出去以后,一个继续把守在门外,防止冯宁逃脱,一个就赶紧去团部报告了。
看到团长来了,冯宁忙回身关上车厢门,赶紧让父亲快离开这儿。
冯伯秋从门缝里向外看了一眼:“是老关,关向民?”
冯宁忙说:“他是来抓你的。快走。市革委会已经发了通缉令,正四处抓你哩!”
冯伯秋立刻打开车厢另一边的窗,匆匆对冯宁说了声:“记住爸刚才跟你说的话!一定别乱来,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继续在部队当好你这个兵!一定!!”便越窗走了。
冯宁忙关上车窗,并装作睡着了的样子,赶紧到一旁躺了下来。
团长大步走到守车前,走上那几级铁的台阶,却没有像抓逃犯的“捕快”应该做的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而入,却还敲了敲门,叫喊了一声:“冯宁!”事后冯宁回忆起来,总觉得团长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留出时间来让“老冯”脱身的。三十年后,冯宁邀请已经退休的关团长到深圳来休养,曾当面向关团长核实这件事。关向民却一口否认当时这么做是为了“有意”放走老战友。他说:“我敬重你父亲。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你父亲是逃犯,我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个团长,奉中央军委命令去制止外逃。我怎么会反过来去包庇纵容一个逃犯?你关叔叔虽然水平不高,干了一辈子也没多大出息,但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
等关向民进了守车,冯伯秋早就走得没了踪影。关向民问冯宁:“你父亲呢?”
冯宁不说话。
关向民再问:“问你话哩!”
冯宁还是不作声。
关向民:“你以为你这是在保护你父亲?你考虑过后果没有?你这是在把你自己,也在把你父亲继续往更深更大的火坑里推哩。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老家革委会的领导告诉我,当地公检法机构发现你父亲在当地组织人倒买倒卖眼下十分紧缺的化肥和小麦种子,严重扰乱了市县当前的三秋工作,而且从中牟取暴利……”
冯宁只是不作声。他不相信团长说的这一切,但又不敢不相信,因为如果父亲真的没有出什么事,为何要离开家乡跑这儿来呢?但刚才父亲说得也恳切,要相信父亲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冯宁有点不知所措了。毕竟年轻的他略略地心慌起来,眼眶也顿时湿润了,浑身微微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脸色十分严峻的关向民,头一下低垂了下去,却仍然固执地不回答有关自己父亲去向的任何追问……
冯伯秋跳出守车车窗,钻进低矮的灌木丛林里以后,有点慌不择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很深的路沟里,头猛地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昏迷了过去。
一些人从他身旁跑过。有一家人在他身旁停了下来,推推他,叫了两声:“大叔、大叔。”
冯伯秋虽然隐隐地听到有人叫他,但脑袋涨疼得仍然让他睁不开眼睛。
这时,又有一群人跑了过来:“你们磨蹭啥呢?公检法和民兵追过来了!!”
那一家人忙扔下冯伯秋,赶紧向海边跑去。但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看昏迷中的冯伯秋,似乎有些不忍心扔下这个老人,便跑了回来,又架起冯伯秋向海边跑去。半昏迷中的冯伯秋身不由己地、几乎是脚不点地被他们架着跑着。血从额角的伤口处不断地往下流淌。
从陆路闯关的人群跑到边境线,就遇到了边防军人。边防部队的战士举着枪大声呵斥道:“站住!别再往前跑了,这里是边境线,没有得到允许不许越境。请你们统统往后退!”
毕竟多数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更没有面对过枪口,人们稍稍放慢了脚步,继而又停了下来,迟疑地在那儿喘着气。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声:“他们不敢开枪。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女王在等着咱们哪!”于是人群又开始向前逼近。
边防军人一步步往后退去。
人群又开始跑了起来。
边防军人突然向天鸣枪警告:“不要听信谣言!”
尖厉的枪声让人们又站住了。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叫了一声:“他们不敢开枪的。快跑啊,女王在等着我们!再不跑就过期了。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快跑啊!!”于是,人群再一次疯了似的向边境线冲去。
端着枪的边防军人退到再无退处时,只得向两边散开。人群一下从边防军人让出的空当里冲向边境线。当人群冲垮了作为国界线的铁丝网后,早就严守在对方哨所前的英方守军端着枪,迈着严整的步子,向人群逼近。人群中有人欣喜地挥舞着双手,向这些英军喊道:“我们是女王的客人……我们是女王的客人……”英国守军板着脸,却大声叫着:“站住!STOP!STOP!”人群中更多的人欣喜地叫道:“我们是女王的客人……我们是女王的客人……”但英军却毫不迟疑地端起枪向这群疯狂欣喜地向他们冲过来的中国人头顶上空射击起来。有些流弹飞向了人群。有人倒下了。那些人中弹后,还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真的中弹了,还大张着眼睛,向开枪的英国军人艰难地喊道:“我们……我们是……女……女……女王的……女王的客人……”鲜血让一些人惶惶地站下了。但更多的人已经收不住脚步了,继续疯狂地叫着:“我们是女王的客人啊……我们是女王的客人啊……”向香港那边跑去。
枪声在继续。又有人被流弹击中倒下了。人群继续在向对面跑去。枪声也继续在响着……
搀扶冯伯秋的那一家人是走海路的。他们架着冯伯秋冲进海里。让海水一浸泡,冯伯秋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
那一家人中的女孩儿把自己的救生圈套到冯伯秋身上。冯伯秋略有些惘然地打量了这个叫陶怡的女孩儿一眼。这时,在边防军人和基干民兵的追赶下,更多的流民慌忙跳进海里,向香港方向游去。陶怡和她的家人搀扶着冯伯秋,一步步向海的深处走去。岸上的边防军人和民兵们向天鸣着枪,大声叫着:“危险!快回来!”
陶怡的姐姐和家里的其他人赶紧顶着一阵一阵的浪涌,奋力向香港方向游去。
冯伯秋一边摇摇晃晃地随波浮动着,一边不知所措地环顾左右,木木地问:“我……我们这是在哪里?”一个从他身旁游过的中年汉子冷笑了一下:“还装傻呢?赶快游吧,游过这片海,就是香港啦。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啦。快游吧!”冯伯秋闻言一惊:“香……香港?”他当即站住了。齐胸深的海水推涌着他,他微微地晃动着。他努力地向烟雾朦胧的前方看去。
朦胧的海平线上果然隐隐约约矗立着一片陌生的高楼。
他愣怔了一下之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身向岸上走去。
陶怡慌忙回身去拉他:“大叔,香港在这边!”
冯伯秋看了看陶怡,又看了看那迷蒙的海平线,从额头上扯下那个用来包扎他伤口的布口袋,和那个救生圈一起,交还给陶怡,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岸上走去。在海水的推涌下,他走得极其艰难。额头上又开始流血了。不断有人从冯伯秋身旁游过。他们中间不断有人以诧异的眼光瞟瞥着他。陶怡在他身后,也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海水推动着冯伯秋。他快走不动了。
这时,整个海面上,浮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向香港方向游去,只有冯伯秋一个人慢慢地、沉重地向岸上移动着。
岸上。边防军人和基干民兵一边向天鸣着枪,一边冲进海里来“抓人”。
那个女孩儿赶紧把救生圈套到自己身上,最后看了一眼冯伯秋,紧紧抓着那个小布口袋,扑进海里,向香港方向游去。
这时,离海岸线已经很近了的冯伯秋突然举起了双手,对着向他冲过来的基干民兵,一边喊着:“别开枪……别开枪……我是东阳市实验中学的副校长……”一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岸上走去。血,依然从他的额头上向下流淌着,流过眼角,流过脸颊,流进嘴里,一直滴到海水里。当他最后走出水面,完全踏上松软的沙滩时,他终于像个笨重的面口袋似的,“啪”的一声倒下了。紧跟着一个海浪汹涌地扑来,又把他整个都裹进了海水里。
陶怡没能游过海去。自己是怎么被海浪冲回到深圳湾这边来,又怎么被这边的边防军人“抓获”的,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辆带篷的大卡车把她和几十名逃港者拉到老深圳的看守所里。这里有持枪的士兵,有冰凉的水泥地,有更多的逃港者——他们都是前一天被抓获的。他们已经饿了一整天了。当两个法警抬着一大筐热气腾腾的馒头走过来时,他们立刻躁动起来。有人按捺不住地向馒头筐靠近过去。下车的时候,陶怡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的衣服是破的,脸上有不少擦痕,光着脚,手里却还下意识地牢牢抓着那个窄长的布口袋,当时,那个“解放军叔叔”把这个装满玉米粉的布口袋扔给她,等袋子落到她手上时,袋子里的玉米粉在空中早已撒落光了。但陶怡还是留下了这个布口袋。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口袋。是因为不舍得沾在布袋壁上的那点玉米粉屑,还是因为那个“解放军叔叔”在扔出这个口袋的一刹那,那瞪大的眼睛里饱含的怜悯和关切让初谙人事的她实在难以忘怀,引发一种“爱屋及乌”的情感,才留下这个口袋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她说不清。反正自己舍不得扔掉这个空口袋。
陶怡被拘到看守所的第二天,钟灵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到这儿来视察逃港人员被拘押的情况。当地的官员引导他向一个大房子走去。那个大房子里,逃港人员整整齐齐地坐着,衣着也比较整齐,还有人在组织他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在大声地朗读“老三篇”。但是,让那些官员意外的是,刚走到大房子门口,钟书记突然一个转身,向另一方向走过去了。当地的官员忙上前想让钟灵按他们安排的路线去视察。钟灵一面很有节制地对这些官员笑了笑,一面却仍然不顾这些官员的“拦截”和“引导”,径直向大房子背后走去。
大房子背后,在一个破旧的大凉棚下,潮湿泥泞的地上,同样坐着许多被拘的逃港人员。这儿的情况和刚才大房子里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逃港人员衣着破烂、单薄,极其肮脏,伤病者就躺在泥地上,还有少数几个可能不太听话的,都戴着手铐。
钟灵走进这群人中间。那些人眼神中都流露出无比的恐惧和忧郁。有的则非常麻木、无奈,只是直直地盯着钟灵。个别人还非常敌对、怨恨。陶怡就在这群人中间。一晚上过来,她好像病了,发高烧了,浑身打着战。衣服还是湿漉漉的。
钟灵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关心地问:“小姑娘,病了?你家里人呢?”陶怡带着戒备同时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钟灵,没有回答。钟灵直起身问身后的当地官员:“她家里人呢?”当地官员回答道:“抓到她时,就没见她家里人。可能……在逃港时失散了吧……”钟灵又看了陶怡一眼,弯下腰,伸出手去想摸摸陶怡的额头,试试她是不是在发烧。陶怡却本能地躲开了钟灵伸过来的那只手。一个当地官员立即对陶怡厉声呵斥道:“这是新来的省委书记。你躲什么躲?!”钟灵立即做了个手势,不让那个官员吓唬小陶怡。他再一次直起腰,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看了看小陶怡,并扫视了其他那些逃港者一眼,便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向大棚外走去。走到那几个被铐着的人身旁时,他站了下来,打量了这几个人一眼,对在一旁警戒着的持枪民兵说道:“把手铐都下了。”
那几个持枪民兵一愣,看看钟灵身后的当地官员。
那个当地官员说:“还发什么愣?还不赶快按钟书记说的办?”
民兵赶紧掏出钥匙去开手铐。
这时,钟灵转过身去再次看了看陶怡和那些逃港者。这一瞬间,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
回到拘留所办公室,等大家都坐定了,钟灵说道:“从现在起,绝对不允许像对待囚犯、对待敌人那样,对待这些逃港的老百姓……”
拘留所的一个干部刚想站起来解释什么,钟灵继续说道:“最近,中央领导有个说法,我非常赞同。那就是,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好了,我们这边的日子好过了,这些老百姓是不会丢开祖宗八代留下的家业,往香港跑的。”
那个当地官员忍不住还是插嘴道:“那……那能不能说他们逃港无罪,逃港有理?”
钟灵反驳道:“我们不赞成逃港。但是你我,作为执政党的一个干部,作为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应该有这个责任,有这个本事,也应该有这个气度和胸怀,首先想想我们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到家了。如果我们把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建设得更好,老百姓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你们想一想,这些老百姓还会往香港跑吗?我相信,只要做到了那一点,不仅会让我们的人民舍不得离开这儿,有朝一日,还能够让香港、澳门、台湾的乡亲往我们这边跑……”
当场好几个当地干部都禁不住地笑起来:“让香港人往我们这边跑?可能吗?”
钟灵一下严肃起来:“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还算什么真正的共产党?算什么真正的社会主义?”
在场的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当天下午,看守所的卫生员来替陶怡量了量体温,给她拿了几片感冒药。到傍晚时分,他们带她到一间“预审室”去问话。他们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从哪里来?谁带你来的?他们带你去香港干什么?”陶怡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一概不回答。
后来,负责审讯的那个工作人员对身边一个女警示意了一下,让她去陶怡身上搜查一下,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可以证明她的来处和身份的东西。女警向她走去时,她忙向后躲了一大步。于是那个工作人员笑了:“哦,原来你不是个聋子哩。那乖,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多大了?从哪里来?谁带你来偷渡的?他们带你偷渡去香港干什么?知道啥叫偷渡吗?知道偷渡是犯法的事情吗?知道啥叫犯法吗?知道犯法是要判刑坐牢吃官司的吗?!”
陶怡还是一声不吭。
工作人员只得又向那个女警示意了一下。
女警便向陶怡走去。
陶怡紧张地再次向后退去。很快便退到了墙跟前,再没法后退了。
女警向她摊了摊手,耸耸肩,笑道:“好吧,自觉点,小丫头,身上有啥东西,乖乖地自个儿交出来吧。”
陶怡无所适从地、惊恐地看看女警,本能地把一样东西向身后藏去。
女警默默地、若无其事地看着陶怡,突然出其不意地一下蹿过去,把那样东西从陶怡身后掏了出来。
仍然是那个窄长的小布口袋。
女警看了看那口袋,问陶怡:“还有啥?”
陶怡惊恐地看着女警,慢慢地摇了摇头。
女警:“他们就让你带着这么个破口袋跑香港?”
陶怡一动不动地看着女警。
女警再次翻看了一下那口袋。
口袋上画着一个红五角星。五角星中间写着金黄色的“八一”二字。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部队的番号。
女警一愣:“是军用品?偷来的?你是小偷?”
陶怡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忙辩解道:“不是……”
那个工作人员拿过布口袋,仔细翻检了一下:“你不是小偷,那这个军用干粮袋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啊?它自己长腿跑到你手里的?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偷东西?!”
陶怡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眼睛里一下充满了委屈的眼泪,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过去,从那个女警手里夺回那个布口袋,声嘶力竭地喊叫道:“我没偷。没偷。没有!!”喊叫着,眼泪便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