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汇报,离开珠岛宾馆,宋梓南是和省委组织部部长坐一辆车走的。两人显然都心事重重,车走了好大一会儿,他俩都没作声。过了一会儿,组织部长终于忍不住了,打量了宋梓南一眼,谨慎地、试探性地问:“小平同志认为,大批边民外逃是因为我们的政策有问题,你觉得他老人家这么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理解为,这是小平同志对我们广东省工作的一个批评,完全是因为我们省里的工作没做好,所以才造成了大批边民外逃?!”
宋梓南略略沉默了一下:“逃港事件频频出现在我们广东,当然说明我们广东的工作还存在比较大的差距。小平同志怎么批评我们,批评得再重,我们也应该心悦诚服地接受。但我觉得,今天小平同志所说的,好像还不只是针对我们广东的工作,好像还不能把它仅仅理解成对广东工作的批评……”
组织部长继续试探道:“难道小平同志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前些年我们整个党的工作方针和政策都有问题……”
也许涉及了一个十分敏感和过于重大的话题,宋梓南没再接这位部长的话茬儿,他回避了,把身子往车后座的角落里深深地靠过去,只是把目光转向了潮湿幽暗的车窗外,不再说话了。那位部长当然能明白,也能理解宋梓南此刻的谨慎,于是也就没再议论下去。
一时间,车里变得越发安静。这种安静令人窒息,也让人每个关节都变得僵直。
按惯例,车先送宋副书记回家。夫人顾亭云和女儿块块都还没睡。顾亭云正在灯下辅导女儿块块做功课。听到门铃响,块块忙跳起,一边叫着:“是爸爸!爸爸!”一边赶紧丢下手里的笔,冲过去开门。顾亭云也忙走过去,从宋梓南手里接过公文包:“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宋梓南笑笑,弯下腰亲了一下女儿的小脸,便径直走到书房里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你找啥呢?”顾亭云端着一杯刚沏的茶,走进来问。
“我的一个旧记事本……”
“你有好几十个旧记事本。你想找哪一个?”
“封面上注明‘绝密’两个字的。”
“你那些记事本的封面上,全都注着‘绝密’哩。到底要哪一本?”
“我有一个本子是专门记录省委历次讨论边民外逃情况的。”
顾亭云从一个书柜里取出一个蓝布袋交给宋梓南。宋梓南从袋里倒出十来个旧记事本。稍稍翻检了一下,那个“专门记录省委历次讨论边民外逃情况”的本子果然就在其中。宋梓南拿着它,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向卧室走去。走过客厅时,块块想叫住他,张了张嘴,还没叫出口,宋梓南已经把卧室的门关上了。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内景,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宋梓南拿着那本记事本走了出来:“我得回机关去一下。”
顾亭云皱了下眉头说:“多晚了!”
“没事。”宋梓南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外走去。
顾亭云说:“你没事,不还得麻烦人家司机小杜?”
宋梓南笑笑:“那我就不麻烦他了。”说着,把记事本装进公文包里,从墙上的一个挂钩上取下一把自行车钥匙,向外走去。顾亭云拿着一件雨衣追了出来,问:“又有边民外逃了?”
宋梓南犹豫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严重吗?”顾亭云问。
宋梓南没回答。
顾亭云又问:“听说中央来人了?要下大力气整治边民外逃?怎么整治?调部队封锁边境?人心都拢不住,光靠封锁边境,管用吗?”
宋梓南怔怔地看了一眼顾亭云,反驳了一句:“谁说人心都拢不住了?你瞎说个啥?!”推起自行车走了。
司令员和政委回到军区大院,刚走进司令部大楼,党委办公室的一个秘书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告诉两位首长:“军委首长打电话来,请你们马上回他那儿去一下。”
政委忙问:“哪位军委首长?”
秘书答道:“叶帅。”
司令员忙问:“说什么事了吗?”
秘书答道:“打电话的秘书没说别的,只是传达了叶帅的指示,让您二位马上去他那儿?”
司令员和政委再不说什么,立即返身又向大门外走去。
司令员和政委赶到珠岛宾馆时,叶剑英已经在他住的那幢小楼会客室里等着了。
秘书上前来沏茶。
司令员客气了一下:“这大半夜的,还沏什么茶呀!”
政委笑道:“司令员不稀罕喝茶。这儿要有茅台,拿一瓶来还差不多。”
司令员笑笑:“嗨,别为难首长了。说事吧。”
叶剑英操着带有明显岭南尾音的普通话问道:“你们那个一八四团现在到什么位置了?”
司令员报告道:“刚得到报告,一八四团所乘坐的军列离深圳站还有三小时四十分路程。”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把地图铺到叶帅面前,并在地图上指出一八四团目前所在的位置。
叶剑英大略地看了一下地图,便把视线又转向这两位大军区的领导,目光炯炯,语调却又温和地问:“对小平同志刚才关于深圳宝安一带边民外逃事件的看法,你们有什么想法?”
政委说:“小平同志的这个指示非常及时、非常重要。刚才我跟司令商量了,要立即召开党委常委扩大会进行传达,认真学习领会,坚决贯彻落实小平同志的这个指示。”
叶剑英颔首笑了笑:“对小平同志的这个指示精神,当然是一定要认真学习和坚决落实的。但,是不是马上往下传达、怎么个传达,这个问题,等我们回北京,报告了中央,等中央有了决定后再说。现在,具体牵涉你们这个一八四团下一步的行动。”
司令员政委全神贯注地听着,唯恐疏漏了叶帅此刻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叶剑英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小平同志说,我们的这个边民外逃问题,不是部队能解决得了的。这句话不仅对我们这些带兵的人,是非常重要的,应该说对全党同志都是非常重要的。他说,边民外逃,说明了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应该充分认识到,小平同志的这个思路,所内含的战略指导意义。它所针对的,恐怕还不仅仅是深圳宝安一带边民外逃的问题,是带有全局性的……”
司令员政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中央领导,他俩脸上的神情虽然仍保持着惯常的那种严肃和专注,但已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由衷的敬佩和兴奋了,当然,有时也会偶尔闪过一丝困惑和思虑。等叶剑英说完,司令员迫不及待地问:“一八四团还向南开进吗?”
叶剑英笑了笑,坐直了上身,用一根手指点定了地图上一八四团目前所在的位置,对两位大军区的领导说道:“让他们原地待命吧。下一步怎么办,也等我们回北京以后再决定。”
这时,骑着自行车的宋梓南已经进了省委大院,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连同那个记事本,一起放进一个棕色的旧牛皮公文皮包里,然后走到钟灵办公室门前,伸手去敲门,手刚抬起,没等敲下去,却停在空中了。显然,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这个时间来找书记是否合适。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下决心敲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他把那个棕色的旧牛皮公文包放在钟灵面前。
钟灵笑笑道:“什么好东西?”
宋梓南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大信封,放在钟灵面前。
钟灵拿起那个牛皮纸大信封,掂了掂分量,又打量了一下宋梓南,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能不能看看信封里装着的东西。
宋梓南立刻对钟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钟灵微笑着打开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从里头取出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看了看,立刻认出照片上的主人公。他有些诧异地问宋梓南:“叶帅?你和叶帅的合影?”
宋梓南点点头:“是的,叶剑英元帅和我。”
钟灵又从信封里头取出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主人公仍然是叶帅和宋梓南。这时候,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里头一定“有故事”,便摸摸信封,觉得里头的照片还不少,便索性一下倒了出来。
于是,二三十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窸窸窣窣地都落到了桌面上。
这些照片都摄自广东的一个小镇。非常破旧的一个小镇。也有一些农村的照片,那就显得更加的萧瑟和破旧。照片上的主人公依然是叶帅和宋梓南。从照片上两个人的衣着和神情面貌上看,好像都还是最近的事情。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钟灵放下照片,看看宋梓南,等着他先开口来讲述这照片里的“故事”。
宋梓南说:“您知道,叶帅是咱们广东人。作为广东籍的中央领导,他一直非常关心我们省革命、生产的状况。粉碎‘四人帮’以后,叶帅多次回省里,找过不少同志了解省里经济发展和老百姓的生活情况。他知道我是潮汕一带的人,也找我聊过。这两张照片是他在梅苑接见我时留的影。他还让我给他拍一些家乡的照片。这些就是我给他寄的他家乡的照片的副本。看了这些照片,叶帅心情非常沉重,多次拉着我的手,非常恳切地说:‘梓南啊,我们的家乡实在是太穷了。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把家乡的经济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起来。我们是共产党。共产党总不能让老百姓一直这么过穷日子啊!’因为这件事涉及叶帅,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擅自扩散中央主要领导私下的一些谈话。况且他说的这些话,分量又特别重。所以我一直没有向省委汇报。但是今天听了小平同志的那一番话,我真的有一点坐不住了。我觉得叶帅私下的这些谈话,所流露的这种焦虑,绝对不只是他个人某种心情的表达,而且还代表了中央的一种重大考虑和态度。甚至可以看作正在向外发出的一个崭新的重大的政治信号……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不敢公开地大声地向全国人民说出这句话:我们是共产党。共产党总不能让老百姓一直这么过穷日子。我们一定得想想办法,改变这一切!”说到这里,宋梓南已经很激动了,满脸涨得通红,两眼炯炯放光,而眼眶却略略有些湿润了。
钟灵把目光从那些照片上收了回来,定定地投注到宋梓南脸上,问:“梓南同志,你有什么具体想法吗?”
宋梓南:“我现在还说不上有什么具体想法。我今天来,只不过是想向省委表个态,如果中央和省委下一步有什么重大的举措,需要有人去做些突破性的探索,我可以去种这个‘试验田’。”
钟灵笑笑:“种试验田,可是有风险的哦!”
宋梓南正色道:“如果要杀头,就先杀我的头!”
钟灵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看定了宋梓南,感慨地说道:“梓南,政治上你很敏锐、很坚定,也很坦诚,很有激情,这一些都很好。”
宋梓南有点不好意思了,拿起那些黑白照片,脸带愧色地对钟灵说:“面对这些照片,这样的农村现状,我们这些人还说得上什么‘敏锐’和‘激情’吗?尤其是听了小平同志的一番话以后,我觉得我们麻木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