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广州已经好几天了,但宋梓南内心一直平静不下来,那天躺在床上好大一会儿都睡不着,坐起来想抽支烟,拿了烟,可是手头没找着烟灰缸和火柴,下床去找吧,又怕动静太大,影响了老伴,忍了忍,只得把烟扔回到床头柜上,又躺下了。
不一会儿却听到另一个卧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有人从那卧室里走到门外来了。那儿是老伴的卧室。难道他这边的响动,把她给吵醒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但,一会儿门外的窸窣声消失了。
他又躺了下去。
可是,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窸窣声。他犹豫了一下,下床向门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轻轻地问:“是你吗,亭云?”
门外没人回答。
他轻轻拉开卧室门,却看到老伴在门外过道的一把藤椅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只烟灰缸和一盒火柴。宋梓南一愣。顾亭云默默地把烟灰缸和火柴递了给他。宋梓南点着烟,默默地吸了一口。老伴默坐了会儿,问:“可以聊聊吗?”宋梓南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老伴歉疚地说:“那好吧……抽完烟,早点休息。”说着,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等老伴进了卧室,并且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宋梓南又默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书房。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些文件和书面材料的草稿。也许是要重温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他把那些文件和书面材料的草稿一一在书桌上摊开。最后拿出来的便是唐惠年写的那份调查报告。还有那些黑白照片。他仔细端详着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的照片,又拿起一些书面材料的草稿来翻阅。这些书面材料的标题是:“在汕头调研后给省委的报告”“关于利用广东有利条件进行对外经济交流的几点设想”“关于广东先行一步试办深圳、珠海、汕头出口特区的初步设想(草稿)”……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顾亭云端着一碗夜宵走了进来。
顾亭云把夜宵放在宋梓南手边的桌子上,又把一个暖水袋放到宋梓南的腿面上,又一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了。
顾亭云刚走了两步,宋梓南便叫住了她:“亭云……”
顾亭云在门口站住了。
宋梓南:“请坐。能跟你说件事吗?”
顾亭云犹豫了一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调侃似的笑了笑:“怎么了,刚才想跟你聊聊,你没兴趣,现在又要跟我说啥事?还那么客气,让坐还不够,还要‘请坐’?”
宋梓南轻轻叹口气说:“我的工作可能会有一点变动……想听听你的意见……”
顾亭云一愣:“定了?”
宋梓南点点头:“大概吧……”
顾亭云:“要离开广州?”
宋梓南默默地又点了点头。
顾亭云:“去深圳?”
宋梓南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顾亭云默默地笑了笑:“现在哪里去找不透风的墙?”
宋梓南忙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亭云:“你从北京回来的前一天。”
宋梓南:“那你这些日子还一直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顾亭云:“你不开口,我怎么好说?这都是你们高层的高级人事机密。”
宋梓南:“那你……同意了?”
顾亭云苦笑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从南到北,从北又到南,调动了这么多回工作,哪一回是事先征得我同意的?”
宋梓南忙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嘛!还有几回通知我调动工作,从找我谈话,征求我个人意见开始,到最后拍板,确定到新工作岗位报到的时限,一共也就二十分钟。而且往往是限定当天就要去新单位报到,完全跟消防队接到火警去救火一样。”
顾亭云:“不过,这一回我听说是你自己要求去深圳的。”
宋梓南哑然失笑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啊!”
顾亭云一下有点激动了:“许多老朋友,都在为你担心,也为我们这一家的前途担心……”
宋梓南:“干吗呢?这又不是当年去干校蹲‘牛棚’……”
顾亭云:“跟我说实话,对这一次去深圳,你心里真的就那么踏实?”
宋梓南:“哎,我有啥不踏实的?在深圳办经济特区,这是当前党的战略决策、战略转移的一个重大步骤……我有幸为这一场大变革的历史浪潮鞍前马后充当开路先锋……”
顾亭云站起来,打断了宋梓南的话,说道:“你踏实,这两天为什么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地穷折腾?”
宋梓南:“我怎么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怎么穷折腾了?”
顾亭云指指墙上的挂钟:“你瞧瞧,现在都几点了?你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这一晚上都折腾几回了?”
宋梓南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宋梓南问:“你还听说了些啥?”
顾亭云:“多了!”
宋梓南:“说说。”
顾亭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不说你傻的,没有一个朋友不说你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文革’刚消停,刚喘过气来,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又想着穷折腾了。都说你在为下一次‘文化大革命’彻底打倒自己在准备黑材料哩!”
宋梓南:“老朋友们?哪些人呀?我怎么没有听到有人到我跟前来跟我说这些话啊?”
顾亭云:“那是。都是从‘文化大革命’中熬过来的人,谁还那么傻,当面跟你说这些?能跟我说,就算这些朋友挺仗义的了。”
宋梓南怔怔地看了顾亭云一会儿,苦笑一下道:“那还得谢谢他们了?”
顾亭云不作声了。
又过了一会儿,宋梓南:“他们还跟你说了些啥?”
顾亭云瞟了宋梓南一眼:“真有耐心听我说下去吗?”
宋梓南忙应道:“当然。当然。”
顾亭云:“那你听着,他们说,老宋现在的发展势头非常好,已经是副省级干部,省委常委班子的主要成员了,下一步又内定让你去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学习班去学习,还要派你去出国考察;学完了考察完了回来有可能接广州市委书记一职,他们说,以你眼前这个势头,只要一步步走稳了,再下一步,完全有可能提起来到哪个省去当一把手……就算是最差的估计,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在退休时,中央也会按惯例再提你一级,让你以正省部级圆满结束你这一生。但关键是,别再出什么问题。因此,到了这一步,你没有必要去干这种风险大、不太有把握的事情,特别是放着马上到手的广州市委书记不做,去深圳当什么特区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深圳能有多大搞头?就是一个小渔镇嘛,一共只有两三万人嘛!”
宋梓南:“深圳,这可是中央的一个试验田啊!”
顾亭云:“试验什么?”
宋梓南愣了一下:“试验……试验一切……一切,只要能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起来的方法和措施都可以试……”
顾亭云:“一切都可以试?”
宋梓南:“一切都可以试。不带任何框框……”
顾亭云:“不带任何框框?”
宋梓南:“对这一场即将开始的改革,中央的决心很大。这一点,这些朋友可能了解得并不具体……”
顾亭云:“都是一些干了几十年的老同志。他们怎么不了解内情?”
宋梓南:“但这一回真的不一样了。中央的决心真的非常大……”
顾亭云:“内部就没有不同意见和看法了?”
宋梓南:“有不同意见和看法,这很正常嘛。但中央已经做了决议,发了公报……”
顾亭云:“发了公报,做了决议,就一定会成功?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成功呢?如果出差错呢?万一不成功,万一出了大的差错,你们这种在第一线上做试验的人就会为此负起主要历史责任,你一生的英名,大半世的奋斗都会付之东流,毁于一旦。上帝已经不会再给你时间来补救。所有这一切,你考虑过吗?”
宋梓南一愣:“亭云,这……这是你的想法?”
顾亭云:“我只是在转述那些老朋友们的想法……”
宋梓南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顾亭云:“我的想法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宋梓南:“你说呢?”
顾亭云不作声了。
以后的两天,他俩好像有过一个约定似的,都在回避这个过于沉重和尖锐的话题。宋梓南很清楚,对于已经过了六十的他,这一次的人生抉择,很可能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工作变动和抉择了。正如那些老朋友们让亭云转述给他的那样:“万一不成功,万一出了什么大的差错,你们这种在第一线上做试验的人就会为此负起主要历史责任,你一生的英名,大半世的奋斗都会付之东流,毁于一旦。上帝已经不会再给你时间来补救。”这一锤子买卖的营生,的确非同小可。那天下班后,他没有让专车司机送他,自己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街上慢慢地骑着、逛着。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癖好”,但凡工作上、思想上出现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他总是找这么一辆破自行车,不给自己限定去向和目的,只是在广州的老街小巷子里转悠。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从傍晚到深夜,总能找到排解心结和解决问题的途径,最起码也能让自己放松下来,能从容面对眼前的尴尬局面。
他没有细想过,为什么这么转一转就能让自己变得从容起来。也许,那些所谓在折磨着他的“烦恼”和“困窘”,无非都是由特定的利益圈子的特殊行为衍生出来的。当他把自己深深地沉浸到那些布满历史苍苔的老街小巷子里去以后,扑面而来的平民生活气息,那种平凡、那种琐碎、那种无所谓而又无所不包的永恒性,让他觉得自己一下回归了,回归到人生的原生态的生存境地中,既无所得,也无所失,更不怕失,便“笑看六宫粉黛成青冢”。
为此,每每要走出那种老街和小巷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恋恋不舍的心绪隐隐袭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朝那极为普通不过的老街和小巷子再看上几眼。这时,“身不由己”和“心有不甘”两种相克相生、相辅相成的心态也会不约而至。他知道再往前走一步,他又会回到那“特定的利益圈子”里,从事那“特殊的行为”,又会被各种“尴尬”和“烦恼”包围住。但,不管别人怎么界定他、判别他,他还是要向前走的,因为这是他为自己所定下的“责任”和“使命”使然,而后果,更是他不愿去多想,也不能多想的……
突然间,他被警察的一声呵斥惊醒:“喂,你干啥呢?红灯!没长眼?”
宋梓南急忙刹车,抬头一看,正前方的红绿灯已经变成红灯了,而自己却正冲着红灯,已然骑到马路中间来了。他忙跳下车,向后退去。但警察已经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尖嚷嚷道:“你搞什么名堂?当着我的面闯红灯?”宋梓南忙认错:“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走神了……”“你走神回家去走呀!上这马路中间走什么神?”“对不起、对不起……”“把车推岗亭那边去。锁上。明天到交通大队去领。你这老头儿也太可气了,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居然还大摇大摆地闯红灯!你以为你是谁呢?快把车推过去!”
也许是看宋梓南上了年纪,又看他态度诚恳,警察最后还是没有扣他的车。宋梓南赶紧推着车过了马路,却仍然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那个红绿灯。
红绿灯高高地耸立在十字路口中间,此刻正在变灯。一边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另一边的绿灯却正在变成红灯。
他怔怔地看着那刺眼的红灯。
宋梓南耳边再一次响起顾亭云的画外音:“……万一不成功呢……万一出了大差错呢……”
身后响起了两下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大概呆站在街边的他又挡住了人家的去路。他忙惊醒过来,推着车向一条比较小的马路走去。小马路上车辆和行人都比较稀少。宋梓南没再骑车,他怕自己再挡了别人的路,再让警察生气,就只是推着车,慢慢地走着。他从一家古董商店门前走过。走过去十来米远了,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回头向那家古董商店走去。
这是一家他常来的古董店。宋梓南走进店堂时,店堂里没有别的顾客。空空荡荡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店员忙迎上来:“宋书记,您来了?就您自己?”一个年轻一点的店员则忙着要去沏茶。宋梓南忙摆手:“别忙别忙。今天我待不住,只是随便转转、看看,马上要走的。”老店员恭敬地笑道:“嗨,喝杯茶又怎么了?前两天,我们得了两件翁方纲的东西,正想请您给看看哩。那主开价五万……”宋梓南收藏字画,已经到了相当的层次。一些知名的古董店里都有他相熟的“藏友”。他在他们中间也有相当的知名度——这可完全不因为他是个“省委副书记”。因为这里的道理很简单,在鉴别古董时,官大官小,是完全不起作用的。除非有人存心把真货当赝品卖给你,讨你的好,就像有人在牌桌上故意输给领导,用这样的方法,变相地送钱。但宋梓南反感有人跟他这么干。他是个真正的古董玩家。他的成就感不在钱上,而是在凭自己的眼力,淘到好货。
听说店里得到两件翁方纲的玩意儿,宋梓南顿时兴奋起来,忙问:“什么玩意儿,敢跟你们开这么个天价?”年轻店员也说:“可不是吗?五万!我得挣一千个月,好几十年!”老店员说:“我们经理寻思着要给您打电话,请您来给过过眼,就是不敢打扰。赶巧您今天来了。”宋梓南提醒道:“应该请博物馆和书画院的专家来鉴定呀!”老店员说:“请啦。专家的鉴定意见不一致嘛。经理不敢下决心。才想到要请您过一下眼嘛。今天您无论如何帮我们看看。”说着,老店员把宋梓南带到后头的小仓库里,从一个高脚百宝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卷轴交给宋梓南。
宋梓南戴上手套,同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此时,屋里的天光已经有点暗淡了。那个年轻一点的店员忙拉亮灯,并且递给宋梓南一柄放大镜。宋梓南细细地察看了一下这幅卷轴,轻轻地叫了一声:“啊,看起来倒真是件难得的真东西!”
那个老店员忙问:“是吗?是真东西吗?”
宋梓南说:“应该是翁方纲摹拓的《落水兰亭》真迹。”
那个年轻店员问:“《落水兰亭》?怎么,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有‘落水’不‘落水’之分?”
宋梓南笑了笑,慢慢地解释道:“你们都知道王羲之的《兰亭序》天下闻名。世间流传不少它的拓本摹本。据传,在所有《兰亭序》的拓本摹本中,拓得最好、流传最广的是《定武兰亭》。南宋时,赵孟坚用五千两黄金买到一册《定武兰亭》拓本。那天他兴高采烈地拿着这个《定武兰亭》乘船回家,不幸翻船落水,这个赵孟坚居然高举着这个拓本,大声喊着:‘我性命可以放弃,但这个拓本不可放弃啊!’为此,这个拓本就得到了一个《落水兰亭》的美名。这个《落水兰亭》从宋到清,历经二十一位名家和达官贵人收藏,就显得越发珍贵……到乾隆四十七年,翁方纲见到此帖……你这个小年轻大概还不知道翁方纲是何许人吧?”
宋梓南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抿了一口茶,自问自答道:“这个翁方纲是乾隆时的进士,官拜内阁大学士,此人擅长金石书法,尤其在书法方面和当时的刘墉等人齐名,统称为乾隆嘉靖时期‘四大书法家’。这个翁方纲见了此帖,爱不释手,把玩数日,以致不管刮风下雨、吃饭休息,都无时无刻不守着这本《落水兰亭》拓本。后来又用许多时间,把它摹拓了下来。并且在以后的三十二年时间里,在卷轴的后面,用楷、隶、行各种字体题跋三十段共六千五百多字。能收藏到这个摹本,实实在在是极其难得。”
那个老店员忙说:“这里还有一幅翁方纲的字。但看起来总觉得有点刻板,我们怀疑它是不是翁方纲的真迹,麻烦书记也过过眼。”
宋梓南看了另一幅中堂立轴后:“看来你们的眼力还是不错的。它当然要刻板些啦,因为它就不是翁方纲亲笔写的嘛,虽然也是乾嘉时的东西,落着翁方纲的名,但却是翁方纲的儿子翁树良代笔的。他儿子有这个毛病,好代他老子在外头写字。”
老店员高兴地说:“我们经理去区里开会了。但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经理一直想请宋书记吃个饭,感谢宋书记这一直以来,对我们店里工作的指导和支持。如果今天宋书记能赏光……”
宋梓南忙站起来说道:“以后你们再收到什么好东西,别忘了叫我来开开眼,我就非常感谢你们了。吃饭嘛,免了,免了。替我向你们的经理问个好,以后得便了,再来看他。”说着,就甩手向外走去了。走到店门外,刚打开自行车上的锁,只见秘书小马驱车匆匆赶来。
宋梓南:“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小马:“刚才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您的一个老战友病危……”
宋梓南一怔,忙问:“哪个老战友?”
“张凡夫。”小马答道。
张凡夫是宋梓南当年的入党介绍人,资格很老,战争年代留下一身的病和伤痛,早早就离职在家养病,“文革”中也受了冲击。打倒四人帮以后,本来也该得到别的老同志都得到的那些待遇,但因为他离职早,当年级别定的低,他的问题就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件事也是让宋梓南比较恼火的烦心事之一。知道宋梓南马上要赶去看张凡夫,小马说:“你还是赶紧坐车去吧。自行车我替你骑回机关算了。”但宋梓南坚持要骑自行车去。因为每次坐汽车去看望这个张凡夫,都会受到这个资格非常老、但基本没有能享受到应有待遇的“老上级”的讽刺和挖苦。张凡夫老说:“屁股后头还是少冒冒烟。当年打国民党的时候,诸位要都是这副德行,最后给赶到台湾岛上去的,还不一定是谁哩!”
张凡夫住在一条早该拆迁的危旧小巷子里。宋梓南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拐进这条小巷子,在一幢旧式的里弄房子前停下。这是一幢小楼。楼门上贴着一个“光荣人家”的红签,由于时间不短了,红纸已经褪色。宋梓南匆匆把车锁在了楼道里,楼道又窄又暗。他摸黑向里走去,走过一个小小的天井,走到一个厢房门前,急急地敲了一下门。门突然开了,门里撞出来一个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男青年——他是张凡夫的儿子,张弓。张弓神情恓惶,慌不迭地对宋梓南说道:“宋叔叔,我爸……我爸……”宋梓南顾不得听他多说,便冲进门去。
张家住在这幢危旧小楼底层的厢房里。张凡夫这时在床上半躺半坐着,从外表看,他的年龄似乎只比宋梓南稍大一点,此时却满脸病容,已经有点喘不上气来,一只手支撑在床沿上,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张大了嘴,半弯着腰,在艰难地倒腾着胸底的那口气。
宋梓南忙问:“叫急救车了没有?”
张弓应道:“刚才去胡同口公用电话那儿打120,人家已经关门了。”
宋梓南:“才几点?就关门了?我不是已经告诉电话局,赶紧派人来给你家装个电话吗?为什么还没装?”
张凡夫喘着:“没……没事……没事……一……一会儿就过去了……别那么紧张,整得好像真要死人似的……”
宋梓南瞪了他一眼,抢白道:“你以为不会死人?”说着,对张弓吩咐了一声:“你看着你爸!”便大步向巷子口的公用电话跑去。
公用电话附设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家小杂货店今天这么早就关门了。宋梓南用力敲了两下店门。店主愤怒地打开一个小窗洞,探出头来,吼叫着:“没长眼睛啊?下班了!”宋梓南不想跟他多说,直接把自己的工作证递进去:“我是省委机关的……”小店主把眼睛一横:“省委机关又怎么样?我下班了!”宋梓南把工作证翻到照片和姓名的那一页,斩钉截铁地对小店主人说道:“我是省委书记宋梓南!这里有重病人,需要马上用一下电话通知医院来急救!”那小店主一开始还冷笑了一下,但很快看到工作证上的照片和名字,对照了一下面前的宋梓南,一下愣住了,忙从柜台下的大方凳上抱出电话机放到宋梓南面前,连连说:“是宋书记?您早说呀……今天我家里也有病人,所以下班早了一点、早了一点……”
张凡夫被送进急救室时,医院的院长和书记听说宋梓南来送一个病人,立即都从楼上赶了下来。院长和书记都劝宋梓南:“上楼去歇一会儿。急救室这边有我们盯着。您放心吧……”
宋梓南把张凡夫交给他们二位后,就径直到书记办公室给省委办公厅拨了个电话。他问办公厅值班室的同志:“大前天我让你们通知邮电局给张凡夫同志家里安电话。为什么到今天还没安上?都几天了,安个电话就那么难?”
值班室的工作人员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赶紧去翻电话记录本:“给市邮电局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的答复是,按规定,只有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才能在家里安电话。可您说的那个张凡夫同志,他们查了一下,只是副县团级……”
宋梓南没好气儿地说道:“我还不知道只有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才能在家里安电话?这是特例嘛!张凡夫同志,是两广纵队的老同志,特级战斗英雄,一级伤残军人,眼下又重病在身,家里经常需要电话救命。执行规定就那么死?就不能办个特例?查一下,他市邮电局办过特例没有?能办别的特例,为什么就不能给张凡夫同志特例一下?就算是过去没有办过特例,今天从张凡夫同志开始,办一个特例!市邮电局长是谁来着?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限定他明天上午以前,必须给张凡夫同志家装上电话。先装电话,后补办手续。安装电话的申请,由我来签字。装上装不上,让他们局领导在明天十一点前亲自给我报告结果。”
安排好装电话的事,宋梓南回到急救室。张凡夫经过抢救,人已经缓了过来。听说宋梓南为他家装电话的事去跟邮电局的人发了脾气,张凡夫有气无力地数落宋梓南道:“你这是干吗呢?至于吗?”
宋梓南忙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
张凡夫疲乏地闭上眼睛:“现在……家大业大,锅里就那么点粥,不按级别来分这点粥,怎么够分哦……很正常啊……”
宋梓南再一次做了个手势,劝慰道:“别说话……大夫不让说话……”
张凡夫无奈地说:“今天你来,不会就是赶着给我装电话的吧?到底有啥事?”
宋梓南:“嘘……别说话……别说话……”
张凡夫料定宋梓南今天来看他,还会有真正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见宋梓南执意不想再跟自己说正事了,便轻叹一声,闭上眼睛,歇着去了。
在病床旁又稍稍坐了会儿,院长和书记劝宋梓南回去休息。宋梓南见张凡夫的病情确实已经稳定了下来,一阵忙乱后,自己也觉得比较疲倦,便把张凡夫托付给院长和书记,走出医院主楼,望着星星闪烁的星空,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张弓匆匆从主楼里赶出来对宋梓南说:“谢谢宋叔叔……”
宋梓南安慰似的拍了拍张弓。
张弓说道:“爸爸让我再来问问您,您今天上我们家,到底有什么事要跟他商量的。”
宋梓南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让他好好休息,安心养病。今后,你爸有啥事,你只管来找我。万一我要是离开广州了,有什么事,你还可以直接找省委办公厅的同志。我会把这件事托付给他们的……”
张弓不无意外地:“您要离开广州?是短期出差,还是长期调离?”
宋梓南说道:“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你父亲的事,我会给省委办公厅交代的。”
等宋梓南走到医院大门口,小马早带着车在那儿等着了,一见书记出来了,小马赶紧从车上下来,为他打开车门,并且把那辆自行车放进汽车的后备厢里。
汽车慢慢向大街上驰去。
司机问:“咱们这是回家,还是回机关?”
宋梓南疲乏地点点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