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外许多权威学者都对日本人的道德修养、心灵世界,进行过公正而理智的研究。不容置疑,他们都认为:禅宗在构筑日本人的民族个性方面发挥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在本书的某些章节中,我援引了乔治·桑塞姆和查尔斯·艾略特这两位外国学者的一些观点,这些观点出自他们在外国人中有影响的两本作品:《日本文化略史》和《日本佛教》。
对于禅,很多读者都知之甚少,在本书开篇介绍一下禅本身,可以说是尤为必要的。不过,这绝非易事。因为如果对禅一点也不了解,想真正理解禅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禅要求超出逻辑和语言的诠释,而一般读者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我期望对禅非常感兴趣的人,最好读一下我的一些关于禅的著作。 总之,我在这里只是极其概括地介绍一下禅,希望读者借此多少领会一些禅对日本人的民族个性和日本文化的影响。
禅是一种中国式的佛教形态,到了唐朝初年,也就是8世纪的时候发展起来的。追溯其真正的开始则更早,菩提达摩在公元6世纪时,将禅从古印度南部带到了中国。禅的教义,和大乘佛教的一般教义一般无二,宣教场所和大乘佛教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佛教在由印度向中亚以至中国的发展过程中,因为礼仪、教典以及种族心理等因素的影响,被附加上了许多肤浅的观念。这些肤浅的附着物层峦叠嶂,快要淹没了众多的佛教大师及教派的教义。而禅之目标,正是要除去这些附着物,使人们直接学习佛陀自身的要义。
这个要义是什么呢?构成佛教精髓的东西又是何物?这就是般若(大智)和大悲。
般若是“超越一切的大智慧”,大悲是“爱”或是“恻隐之心”。依靠般若,人能超脱事物之表象,直面其本质。
所以,如果获得般若,我们就可以透析生命与世界之要义,而不只是为一己之利与苦而费心劳神。如果获得般若,大悲起作用是自在的,它意味着脱离所有利己之困扰,让“爱”泽被世间万物。
在佛教里,爱甚至牵扯无生命之物。因为佛教相信,在现有情境中,一切存在都是其持续,不管采取的是哪种形态,当爱漫入其中,它们终将成佛。
禅的目的,就是唤起为无明和业所障蔽的在个体心中沉寂的般若。
无明和业,是在无条件地屈服于理智时发生的,禅反抗此种状态。理智的作用,表现为逻辑和语言,而禅却藐视逻辑,在不得不表达自己的时候,缄默不语。理智的价值只有在把握事物的精髓之后才被意识到,禅也是这样。
禅是在唤醒我们心中超越一切的大智慧时,用一种和普通的认识过程全然不同的特殊方法,磨炼我们的精神。
说教基于理智、逻辑、语言文字,禅的方法则与之正好相反。
下面,是宋代五祖法演(1104年殁)所讲的一个故事,对我们理解这一点将有很大的帮助。假如有人问我禅究竟是什么,我将这样回答:禅和学习夜里偷盗的技术类似。
有一个夜盗的儿子,看到他的父亲年纪大了,就暗想:“如果父亲不能再干这行了,家里除了我再也没有能干这行的人了,我一定要将这方面的技术学到手。”
他将自己的想法偷偷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口答应了。一天晚上,父亲将儿子带到一家富户,穿墙而过,到了屋内,撬开了一个大衣箱。父亲吩咐儿子钻进去取出里面的东西。
儿子应命而入,父亲立刻盖上箱子并将箱子上了锁。然后父亲跳到院子里,大喊“有小偷、有小偷”。等这户人家都被吵醒后,他就顺着墙洞钻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这户人家一阵慌乱,点起油灯,环绕院子搜寻了几圈,一无所获,觉得小偷已经逃走了。
这时,被锁在衣箱里宛然瓮中之鳖的儿子破口大骂父亲。当他郁闷之极快要憋死之时,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学起了老鼠咬东西的声音,这户人家听到后,赶紧让女佣人拿着油灯去看一下衣箱。女佣人刚把箱盖打开,那个儿子就跳了出来,撞倒了女佣人,逃之夭夭。
这家人在后面追他,他发现路边有一口水井,用尽全力抱起一块大石头,投入井里。追赶的人以为他跳井了,都围在黑洞洞的井口边往下看。儿子就这样捡了一条命。一回到家,他就大骂父亲,说他在关键时刻全然不念父子之情。
父亲说:“消消气,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于是,儿子就讲述了自己历险的始末。
听完他的话,父亲说道:“这就对了!你已经学会了夜里偷盗技术的秘诀。”
循着这种偏颇的夜盗技术教授法,五祖法演向我们阐明了禅的方法论。在禅中,徒弟一请教老师,老师就打他的脸,并大喝:“咄,你这懒鬼。”还有的和尚向老师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有一个困惑,是关于据说能让我们从烦恼中解脱出来的真理的。”
那么,老师就会马上把他带到禅堂,当着众和尚的面呵斥道:“你们瞧瞧,这就是那个自称有困惑的家伙。”然后将那个倒霉的和尚推倒在地。那个和尚只好凄然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好像有困惑就十恶不赦似的。即使不是十恶不赦,有困惑的人也被暗示要自我反省,明明处于宽敞明亮的场所,看上去却好似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若失,六神无主。
徒弟如果问老师:“您晓得佛法吗?”老师马上会说:“我不晓得。”假如再问:“那么,谁晓得佛法呢?”老师索性用手指向书斋前的某根柱子。
禅师有时也有类似逻辑学家的修为,然而,他的举止作派却与通常的推理方法和评价事物的尺度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莎士比亚曾在其作品中借一个人物之口说:“美即是丑,丑也是美。”
禅不但这样,更甚者,竟然会说道:“吾是汝,汝是吾。”在这里,事实被无视,价值观也全然被颠倒了。
日本的剑士们,常常采用禅的锻炼方法。有一个很认真的徒弟来到山中小庵前,说想学剑术,在此隐居的老师迫于无奈只好允诺了他。可是,老师却让徒弟每天捡柴、打水、砍柴、生火、造饭、打扫屋内和庭院等,全都是些家务杂事,并未教他正规的或技术性的剑术。时间一长,那个徒弟就有怨言了,他心想:我是为了学习剑术才到这里来的,又不是为了给老师当使唤佣人。
有一天,他来到老师面前,诉说他的不平,请求教他剑术。老师听了,点了点头。然而,从那之后,徒弟再也不能静心做任何事情了。他做早饭时,老师就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抡起棒子就打;他打扫院子时,也会受到袭击,他根本弄不清棒子从何处而来,也弄不清它什么时候会来。
徒弟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内心完全失去了平衡,必须随时注意周围的动静。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后来,无论棒子从何处飞来,这个徒弟都能巧妙地躲过去。可就算是这样,老师对他还是不懈怠。
有一天,老师正在炉子上烧自己的饭菜,徒弟一看,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就拿起一根粗重的棒子,用尽全力朝老师头上砸去。此时老师正弯着腰,搅锅里的饭菜,飞来的棒子一下子被老师用锅盖打飞了。此时,徒弟才醒悟,知道自己还无法像老师那样深悟剑术的真谛,也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此为禅之锻炼方法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要想弄清楚真理,禅完全依靠个人体验,而并不求助于理智的作用或系统的理论。因为后者拘泥于技术性的细枝末节,常常只能得到表面的东西,而不能触及事物的核心。
理论化的东西,在打棒球、建工厂、制造工业产品等之时,或许是非常有用的,可是,要想熟练地创造直观表现人类灵魂的艺术,或真正地获得生活的艺术,理论化的东西就不适合了。
实际上,与创造的本义相关的一切事物,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都超越了三段论式的理解。
所以,禅之宗旨在于不借助文字。在这一点上,禅和科学,和一切以科学名义从事的事业都是对立的。
禅是体验的,科学则和体验没有关系。非体验的东西是抽象的,它并不关心个人的经验。体验的东西完全属于个人,如果不用个人经验作背景,它就毫无意义。科学意味着系统化,禅却正好相反。语言在科学和哲学中是不可或缺的,但在禅中却是障碍。
语言是一种表意符号,并不是真实,在禅中只有真实具有最高的价值。禅即使需要借助语言,这种语言的价值也仅仅和买卖中的货币价值相当。我们既不能穿着货币来防寒,也不能吞吃货币来充饥解渴。
货币要获得真正的生活价值,就必须换成真正的食物、真正的羊毛、真正的水。我们经常忘记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而一个劲儿地攒钱。
同理,人们学习语言,摆弄概念,由此觉得自己无比聪明。却不知道这种聪明在处理人生诸多问题时,全然无用。如果真有用处,那如今就一定是一千年以来对我们有益的最佳时间了。 概括来说,知识有三种:
第一种是通过读和听得到的知识,通常所说的知识大部分属于这种。我们记忆这些知识,将其作为自己一生中珍贵的物品,例如地图。我们自然不可能走遍全球,去认真调查各个角落,因此,关于世界各地的知识,我们就只好依赖于他人已绘制好的地图。
第二种知识,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是经验观察、分析推理的结果。这种知识比前者具有更加牢固的基础,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体验的色彩。
第三种知识是通过直觉的方法自然而然领悟到的。按注重第二种知识的人的话来说,直觉的知识没有实际上的确凿根据,不能绝对相信。可是,事实上科学知识也并非完美无缺的,也有局限性。在发生突变,尤其是个人发生突变之时,根本来不及运用科学和逻辑预先储存在人脑中的知识,也没法去计算,这种记忆中的知识由此就成为一堆废物。
心灵在这种瞬间的场合,不能唤起记忆中的所有知识,而直觉知识却能最有效地应付此类危机,从而形成所有信仰,尤其是宗教信仰的基础。
这第三种形式的知识,才是禅想要获得的。它既渗入了所有存在之基,更能将我们从迷惘中唤醒。
以上所述或许有些离题,禅对于理智作用的基本态度关系到佛教心智的自觉,以此为出发点进行考察,我们就可以明白在禅中确实存在着各种对于事物的特殊感知方法和思考方法,这就是:
第一,禅将焦点放在心智实体上,无视任何形式。
第二,禅在任何形式上,都努力探求心智实体的存在。
第三,禅认为:太过完美的形式极易使人将注意力引向形式本身,从而忽视内在的真实,所以,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更能充分地表现心智。
第四,禅否定形式主义、传统主义、礼仪主义的结果,是使心智完全裸露,回归到它的寂寥和孤独中。
第五,这种超高的寂寥和绝对的孤独,就是清贫主义和禁欲主义的心智。对于所有可能是非本质的痕迹,它都毫不保留。
第六,这种孤独,用通常的话说,就是不沉迷。
第七,如果将“孤独”放在信佛教的人所采用的“绝对”一词的意义上来阐发,那就是它沉入到世间万象之中,从卑贱的田野杂草到自然界被人称为的最高形态。
以上所说就算是引言。下面,我就想从各种普通的美术、武士道的进展、儒教及普通教育的研究和普及、茶道的繁荣等方面,对禅宗在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民族个性的形成过程中所产生的作用进行详细考察。
有时,或许还会论及一些别的方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