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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 三昧

天保二年 九月的一个上午。和平时一样,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一大早便挤满了人。式亭三马 数年前出版的滑稽本中曾写过一景:“神祇释教恋无常 ,齐聚于此,浮世澡堂。”眼下,澡堂中的光景与那时一般无二。一个梳老婆髻 的,泡在池子里哼俗曲儿 ;一个梳本多髻 的,站在穿衣处拧手巾;一个发际线剃成圆弧的、梳大银杏髻 的、有文身的人,正让人给他搓背;一个梳由兵卫髻 的,从刚才起就只洗他那张脸;还有个蹲在水槽前的秃头,一个劲儿地从脑袋上往下浇水;再就是头发梳得像虻蜂蜻蛉 似的、专心致志玩小竹桶和瓷金鱼的孩童——狭窄的冲澡处,但见各色人等无一不是湿淋淋、光溜溜地笼罩在热气腾腾的蒸汽和照进窗来的晨光中。他们影影绰绰,晃来晃去。这番动静,热闹非凡。先是各种水声和木桶碰撞声,其次是话音与歌声,最后是番台 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敲拍子木 的声音。总之,石榴口 里里外外一片杂音,像打仗一样热闹。浴客们自不必说,连商贩乞丐都会掀开暖帘,直闯进来。

在这片嘈杂声中,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澡堂一角,安安静静地擦洗污垢。看着像六十多岁吧,两鬓的头发黄得挺寒碜,眼睛好像也有点毛病。人虽瘦,身子骨倒还结实,可以说挺硬朗。手脚的皮已经松了,但身上总有种不服老的劲头。脸也一样,风采几乎不减当年:长着宽下巴的脸盘和略嫌大些的嘴巴四周,昭示出动物般的旺盛精力,一股子野劲儿。

仔细搓完上身后,老人没有用自留桶 冲身,直接洗起了下半身。不管用黑色的甲斐绢搓澡巾来回搓多少遍,那失去脂肪支撑的、满是细小皱褶的皮肤上也搓不出多少污垢。这大概勾起了他某种类似秋日寂寥般的迟暮之感,刚洗完了一条腿,突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止住攥着搓澡巾的手,目光定在自留桶里那浑浊的水面上。那里鲜明地倒映出窗外的天空:红彤彤的柿子缀在稀稀拉拉的树杈上,自瓦屋檐下伸出头来。

此时,老人心中投下一道死亡的阴影。这死,倒不是曾差点要了他命的、不知包藏着什么可怖之物的死,而是一股如桶中天空般的觉悟。它宁静、亲切、安详、直达涅槃。若能摆脱尘世劳苦,长眠于那“死”之中——如不谙尘世的孩童那样长眠不醒、一生无梦,该是何等快意!想我这一生,不但疲于应付生活,数十年来,还笔耕不辍,所受之苦,令人疲惫……

老人一脸沮丧,抬起眼皮,周遭依旧热闹。伴着谈笑声,一大堆赤条条的身体在热气中晃来晃去,叫人眼花缭乱。石榴口里回响的俗曲儿里夹杂着悲情小调 和七七七五祭典小调 。在此处,刚刚还落在他心间的、意味深长的阴影,已然无迹可寻。

“哎呀,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曲亭 先生竟然一大清早就来泡澡。”

突然遭人搭话,老人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身边站着个人。此人红光满面、梳细银杏髻,面前摆着自留桶,肩上搭块毛巾,正欢快地笑着。看样子,是刚从浴池里出来,正要用净水冲身。

“你还是一如既往啊,好兴致。真不错。”

马琴泷泽琐吉微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嘲讽。

“哪里哪里,我有啥好的。要说好,先生您的《八犬传》才好呢。故事越来越精彩、越来越离奇,简直棒极了!”

说着,梳细银杏髻的把毛巾扔进桶里,拉开嗓门,高谈阔论起来。

“船虫扮成弹三味线卖艺乞讨的盲女,打算杀掉小文吾。被抓之后,遭受严刑拷打,又被庄介所救。这样安排情节,实在妙不可言。如此一来,庄介和小文吾便有缘再见。在下——近江屋平吉不才,虽为一介小杂货店主,可自认还懂些小说文脉。就连我,都挑不出先生您这《八犬传》的毛病。实在佩服,佩服。”

马琴默然不语,洗起脚来。当然,对自己的忠实读者,他一向怀有极大的善意,可对对方的评价并不会因这份善意而有丝毫改变。他是个聪明人,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奇特的是,反过来说,这份评价亦不会妨碍他对对方抱有好感。所以,某些场合下,他能够对一个人同时产生轻视跟好感。比如这位近江屋平吉,便是这样一位读者。

“能写出这样的杰作,花的心血肯定非比寻常。先生,您真可谓‘当代罗贯中’呀——哎哟,这话说得造次了。”

平吉再次放声大笑。旁边有个正在冲水的小个子,皮肤黝黑,梳着小银杏髻。可能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轮番打量了一下平吉和马琴,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啐了口痰。

“你还痴迷于俳句吗?”

马琴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倒不是因为在意对方斜眼看人。万幸的是,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到看不清那些表情了。

“蒙先生关爱,惶恐之至。在下水平业余,却偏好此道,今儿这家明儿那家地参加俳句会,厚着脸皮到处现眼。可不知怎么回事,水平总不见有长进。先生您呢?对和歌、俳句之类有没有特别的兴趣?”

“不,论起作那些玩意儿,我就不中用了。原也是之前干的营生。”

“瞧您,又说笑了。”

“嗨,看着就完全不合脾性,至今还两眼一抹黑呢。”

马琴在“不合脾性”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当然,他不认为自己作不来和歌、俳句,在这些事上,亦自认并不缺乏才气。可他一向看不起这种艺术。究其原因,是因为不管和歌还是俳句,篇幅都太小,不足以容纳他的全部思想。因此,抒情也好,叙景也罢,不管咏叹得多么精彩,一句和歌或一首俳句所表现的内容,充其量只能抵得他作品中的数行。对他来说,这样的艺术是二流的。

加重语气的“不合脾性”几个字,便包含了这样一份轻视。不幸的是,近江屋平吉貌似完全没有领会到这层意思。

“哈哈,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在下还以为,像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写什么都不在话下呢!——可见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无全才。”

平吉边用拧干的毛巾使劲搓身、搓得皮肤都红起来,边用略带含蓄的口气说道。他竟把马琴的自谦之词按照字面意思去领会,这让自尊心很强的马琴大为不满。再说,那客套的口吻也让马琴心里不痛快。于是,马琴把手巾和搓澡巾往地下一扔,直起腰,板着脸,端起这么一副架子:“当今的和歌作者跟俳句大师那点水平,我还是及得上的。”

话音未落,他却突地对自己这充满孩子气的自尊心感到难为情。刚才平吉盛赞《八犬传》时,自己也没高兴到哪里去,可这会儿反过来被看成作不了和歌、俳句的人,就生起气来,显然是自相矛盾。他猛地检讨起自己,像掩盖内心的羞愧似的,连忙把自留桶里的水从肩膀上直浇下去。

“是啊。要不,您也写不出那样的杰作呀。如此说来,能看出先生您会作和歌、俳句,在下的眼光也不一般。哎呀,怎么吹捧起自个儿来了。”

平吉又一次放声大笑。刚才那个斜眼儿已经不在了,痰也被马琴那桶水冲了个干净。可马琴反而比先前更加不安。

“哎呀,尽顾着说话,我也该去池里泡泡了。”

他有些尴尬,在生自己的气,心想,也该消失在这位忠实好读者面前了,就边客套边慢慢站起身。一看他这副架势,平吉似乎觉得连自己这读者脸上都增了光。

“先生,改天请您作一首和歌或俳句吧,可以吗?千万别忘了啊。在下这就别过啦。您老忙得很,但路过我家时,请进来坐坐吧。在下也会去府上叨扰的。”

冲着马琴的背影说完这番话后,平吉又洗了一遍手巾,目送马琴往石榴口走,心想,回家后,该怎么跟老婆说今天遇见曲亭先生的事呢。

石榴口里暗得像天黑时一样,热气比雾还要浓。马琴眼睛不好,他跌跌撞撞地扒拉开浴客,好容易摸索到浴池一角,总算把满是皱纹的身体泡了进去。

水有点烫,热水连指尖都浸透了。他边体会这份感受边长吁一口气,悠悠打量起四周。昏暗中,能看见七八个脑袋。有说话的,有唱曲儿的。热水融化了人身上的油脂,四周水面上漂着一层油腻腻的东西。从石榴口照进来的光线反射到水面上,懒洋洋地摇晃着。令人恶心的“澡堂子味儿”扑鼻而来。

马琴的想象向来带有浪漫主义倾向。身处澡堂子这股热气中,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马上要在小说中出现的一幕。那是一张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夕阳西下,海上似乎起了风。拍打船舷的海浪声听起来沉闷压抑,像油在摇动。与此同时,船篷呼呼作响,多半是蝙蝠在扑扇翅膀。船夫似乎感到不安,悄悄从船舷处探出头,朝外瞥去。雾色笼罩的海面上,一牙红色新月阴惨惨地挂在天空中。这时……

刚想到这儿,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因为他忽然听见石榴口内有人在批判他的小说,且不管声调还是内容,都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马琴本已打算离开澡堂,可又打消了这念头,静静地听人数落。

“什么曲亭先生、著作堂主人啊,吹得好听。马琴这号人,写出来的玩意儿全是炒人家的冷饭。说白了,《八犬传》还不是照着《水浒传》画的瓢儿?不深究的话,故事也算有趣,好歹是照着中国小说打的底儿嘛!能把原著先读一遍,本身已经不得了啦。可话又说回来,这次他干脆抄起了京传 的作品,简直叫人目瞪口呆,气都没处生。”

老眼昏花的马琴朝口出恶言的男人望去,盯着他看。可隔着热气,看不真切,但怎么看都像刚才那个梳小银杏髻的斜眼儿。如此说来,这人恐怕是听见刚才平吉夸奖《八犬传》,憋了一肚子火,故意拿马琴撒气。

“首先,马琴写东西,全是在耍笔杆子,他肚子里根本没墨水。好比寺子屋 里的老学究,无非通讲一遍四书五经。所以我说,他对当下的事根本不甚了了。证据就是,除了陈年旧事,他压根儿没写过别的。他写不出活生生的阿染和久松 的故事,才转去写什么《松染情史秋七草》 。照着马琴大作家的调子来写的话,这种内容,要多少有多少嘛。”

若其中一方抱有优越感,另一方就不会产生恨意。见对方这么损自己,马琴固然恼火,奇的是,却恨不起来,反倒很想向其清晰表述一下自己的轻蔑。之所以没践行,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懂得克制吧。

“跟他比起来,一九 和三马才了不起呢。他们笔下的人物浑然天成,栩栩如生,绝不是靠耍小聪明和卖弄学问拼凑而成。蓑笠轩隐者之流嘛,与人家,不可同日而语。”

就经验来看,听见有人贬低自己的小说,马琴不单会感受到不快,还会认为,这样危害很大。即,并不是因为承认别人贬得对,就畏首畏尾、满心沮丧;而是因为,为否认别人对自己的贬低,日后的创作动机中就会多生出一份反弹心理。带着不纯的动机去创作,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出畸形故事。专门讨好大众的作者也就罢了,略有些风骨的作家反而容易陷入这种危险中。马琴已活到这把年纪,所以,对于贬低自己小说的言论,他尽量不去看。可是,想归想,从另一方面说,他也不是不想尝试读读那些恶评。此刻,之所以坐在浴池里听梳小银杏髻的口出恶言,一半也是因为受到这念头的蛊惑。

意识到这点后,他立刻责怪起自己,觉得不该这么无所事事地泡在热水里。于是,他不再理会小银杏髻的尖细嗓门,猛地迈出浴池,出了石榴口。石榴口外,透过氤氲的热气,能够看到湛蓝的天空,还看得见蓝天中那沐浴在暖暖日光下的柿子。马琴走到水槽前,心平气和地用净水冲身。

“总之,马琴就是个骗子,亏他号称日本罗贯中!”

浴池里那人大概以为他还在场,依旧不依不饶地进行猛烈抨击。看情形,估计是因为有斜视这眼疾,根本没看见马琴从石榴口出去了,也未可知。

走出澡堂时,马琴的心情是郁闷的。至少在这点上,斜眼儿的刻薄话语的确取得了预期中的效果。他走在秋高气爽的江户街头,一句一句审度澡堂中听到的那番贬损,细细品评,当即证明了这一事实:无论从哪点切入,那番话都无甚可取之处。尽管如此,让已被搅乱的心情平复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抬起闷闷不乐的双眼,眺望道路两旁的店铺。生意人与他的心情毫无交集,一概埋头于每日生计中。印着“各地名烟”的暖帘、刻着“正宗黄杨木”的梳子形黄色招牌、写着“轿子”字样的挂灯、上书“卜卦”二字的旗子——这些东西毫无意义,它们杂乱无章地排成一排,掠过眼底。

“为什么会对针对自己的恶言恶语如此心烦意乱呢?”

马琴依旧在思考。

“首先,令人感到不快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斜眼儿对我心怀恶意。不论原因为何,一个人对他人怀有恶意,足以令人感到不快。我有什么法子!”

他如此思考着,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事实上,像他这样目空一切的人固然不多,如他这般对他人恶意敏感至此的人,同样少见。从行为上看,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结果。然究其原因,实属同源——同一神经作用下的结果。不消说,这个事实,他老早就察觉到了。

“令人感到不快的,还有一码事。那就是,我被迫成了斜眼儿的死对头。我一向不愿意处在那样的位置上,所以,从来不跟人打赌论输赢。”

分析到这里、想进一步再深究时,他的心情起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变化。这从他原本抿得紧紧的,如今却忽然松弛的嘴唇上就能看出来。

“最后把我推入那位置的竟然是那斜眼儿,这的确令人感到不快。倘若他是个比较高明的人,我必定会不甘示弱,奋起反击。可对手是那斜眼儿,再怎样,我也不好开口了呀。”

马琴苦笑着仰望天空。天空中传来老鹰的叫声,声音伴着日光,雨点似的洒在身上。持续至今的郁闷心情也渐渐舒畅起来。

“不过,不管斜眼儿怎么贬低我,顶多会让我心生不快。就算老鹰再怎么鸣叫,天地也不会停止运转,不是吗?我一定能完成《八犬传》。到那时,日本就会出现古往今来第一大奇书。”

他恢复了自信,边安抚自己边在窄窄的胡同中转了个弯,静静地朝家中走去。

到家一看,昏暗的大门口处,脱鞋石上摆着一双眼熟的麻花趾袢儿竹皮屐。一看见它,马琴眼前就浮现出访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来浪费我的时间——他心里很不痛快。

“一大清早的,时间又糟蹋了。”

边想边踏上式台时,女佣阿杉慌慌张张地出来迎接。她跪坐着俯下身,以手扶地,仰头看着他,说道:“和泉屋老板正在屋里等您回来呢。”

他点点头,把湿手巾递给阿杉,但他并不想一回来就进书房。

“太太 呢?”

“朝香去了。”

“少奶奶 也去了?”

“是,带着小少爷一起去的。”

“少爷 呢?”

“去山本老爷家了。”

家人都不在,他有点扫兴,只得无可奈何地拉开门旁书斋的纸隔扇。

一拉开门,只见一个白净脸膛上泛着油光的男人正叼着根细细的银烟杆儿端坐在屋子正中央,带着股做作劲儿。书房里,除裱着拓本的屏风和挂在壁龛中那对儿红枫黄菊挂轴外,再没有一件像样的装饰品,只有五十多只古色古香的桐木书匣沿着一面墙壁冷冷清清地依次排开。窗纸大概过了年还没换过,破洞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补着白纸。秋日映照下,硕大的芭蕉叶影斜斜映在窗纸上,叶影婆娑。因此,访客的华丽衣装与房中氛围更显格格不入。

“哎呀,先生,您回来啦。”

一拉开隔扇,访客就礼数周全地打了招呼,毕恭毕敬地低头行了一礼。他就是书店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仅次于《八犬传》的、广受赞誉的《新编金瓶梅》就是经由他家出版的。

“让你久等了。不凑巧,今儿一大早,我就去洗澡了。”

马琴不禁皱了皱眉,但仍像平时那样,礼仪周正地坐下。

“嚯,一大早就洗澡,厉害呀。”

市兵卫发出一声慨叹,似是相当敬佩。像他这样对芝麻大小的事都能敬佩一番——不,该说是表现出敬佩模样——的人,不多见。马琴慢条斯理地点上一袋烟,照例把话题立即拉回到正事上。他尤其不喜和泉屋老板这随便佩服别人的做派。

“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嗨,这不是又来跟您讨原稿了嘛。”

市兵卫用指尖转了一下烟杆儿,像女人一样柔声说道。这个人性格很怪。他怪就怪在,多数情况下,言行都不一致。何止不一致,是经常完全相反。因此,当他打定主意要干什么时,与决心相反,说起话来却是柔声细气。

一听这声音,马琴不禁再次皱起眉头。

“要原稿?这可给不了。”

“哦?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何止为难。今年我接了好几本小说,实在腾不出手来弄长篇合集。”

“是吗,那是够忙的。”

说着,市兵卫在烟灰筒上磕了磕烟灰,突然讲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像换了个人似的,仿佛刚才的话题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鼠小僧次郎太夫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枭首示众,是有名的大盗。他专偷大名府邸,并把偷来的钱财都施给穷人,因此,得了个“侠盗”的怪名号,世间一片赞扬声。

“听说他偷过七十六家大名府,盗取银钱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分。相当惊人啊,先生。虽然是个偷儿,行事却非一般人能及。”

马琴不禁生起一股好奇心。市兵卫说这番话,乃是为了向作者提供素材,他心里得意得很。不消说,马琴一直对他这种自鸣得意的态度感到恼火。可恼火归恼火,好奇归好奇。身为艺术家,马琴拥有很深的艺术天分,从这点上论,可能格外容易上钩吧。

“唔,原来如此,的确了不起。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言,没想到,他如此了得。”

“称得上‘盗中豪杰’吧。听说以前还当过荒尾但马守 大老爷的随从还是什么来着,所以,才对府邸内部了如指掌。游街示众时,有人去看了,说他是个胖胖的男子,挺招人喜欢,外面穿件藏青色越后绉面麻褂,贴身穿件白绸单衣。这不就是从您笔中走出来的人物嘛!”

马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点了一袋烟。市兵卫可不是个被含糊应付吓住的人。

“怎么样,您不考虑在《新编金瓶梅》中加入这个次郎太夫吗?您忙,这我清楚得很,可我还是想求您答应这事。”

话题一转,又从鼠小僧转回催稿这事上。马琴已经见惯这套把戏,依然不肯答应。不仅如此,心情比刚才更糟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太愚蠢。虽然只有一瞬,仍然中了市兵卫的计,生出了好奇心。他抽着烟,显出一副寡淡无味的模样,终于搜刮出这样一番托词。

“不说别的,首先,勉强去写,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能看。而且,肯定会影响销路。你们也吃亏吧?想想看,还是照着我的意思办更好。最后,对我们两方都好。”

“话虽如此说,还是想请您尽力而为,行不行?”

市兵卫边说边用眼神“扫视”(马琴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和泉屋老板的眼神)他的脸,鼻孔里时不时喷出烟来。

“实在写不了。就算想写,也没时间。算了吧。”

“这可真要命。”

话毕,市兵卫突然话锋一转,讲起作家同行的事。薄薄的双唇间依然叼着那根细细的银烟管。

“听说种彦 又要出版新书了。左不过是些辞藻华丽、凄凄切切的故事。那位仁兄写的东西,似乎有种‘非种彦不能写’的感觉。”

也不知市兵卫是什么意思。对作家,他一向直呼其名,不加敬称。每每听见他这么叫人,马琴就想,言及自己时,他大概也是马琴马琴地叫吧?凭什么要给这个把作家当成自家伙计般点名道姓的轻佻之人写稿子?——火气上来时,就越想越气,这是常有的事。今天也一样。听见种彦这名字,他越发沉下脸来,可市兵卫似乎毫无察觉。

“我们还想出版春水 的作品呢。先生您虽然讨厌他,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世间俗人的口味呀。”

“哦,是嘛。”

马琴脑中浮现出春水那张谄媚到夸张的脸,忘了什么时候见过他。“我不是作者,就是个按照客人需求写俗艳小说给他们看的卖字小零工。”——马琴早就风闻他说过这种话。不消说,马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没个作家样儿的作家。尽管如此,此刻听见市兵卫对其直呼其名,心中依然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不快。

“总之,论起写桃色故事,他可是个中好手,而且,笔头极快。”

市兵卫边说边瞟了一眼马琴的表情,接着,飞快地把眼神移到衔在口中的银烟管上。那表情一闪而过,惊人地下作。至少,马琴是这样认为的。

“内容不过尔尔,下笔却是飞快,说是不一口气写个两三章就停不了手。话说,先生您也是吧?写得很快吧?”

马琴不仅感到不快,还觉得受到了威胁。拿他的笔头速度跟春水和种彦相提并论,对自尊心甚高的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而且,他其实算写得慢的。他觉得,这是无能的证明,经常为此感到泄气。可另一方面,又时常把写得慢当作衡量自己艺术良心的尺子,觉得难能可贵。只是,心里如何纠结,那是自己的事,断不能容许世间俗人来追根究底。于是,他朝壁龛挂着的红枫黄菊挂轴看去,甩出这么一句。

“得看时间跟场合。有快,也有慢。”

“嚯,要看时间,厉害厉害。”

市兵卫第三次发出慨叹。不过,很明显,他不会敬佩一下就了事。紧接着,他就劈头来了一句:“可是您看,我再三提起原稿这事,您是不是能应承下来?春水他就——”

“我跟为永先生不一样。”

一生气,马琴的下嘴唇就会朝左撇。此刻,嘴唇又狠狠地撇向一旁。

“呵呵,恕难从命。——阿杉、阿杉!和泉屋老板的鞋摆好了没有?”

对和泉屋市兵卫下完逐客令后,马琴朝外廊的一根柱子上一靠,眺望着小院里的景色。腹中怒火还没有消,他竭力往下压。

阳光洒满小院,叶片残破的芭蕉和光秃秃的梧桐伴着绿色的罗汉松和竹子,一同坐拥几坪暖暖的秋色。这边,净手钵旁的芙蓉七零八落,已然凋谢;远处,种在袖篱外的桂花香气馥郁,仍在盛开。老鹰啼声依旧,声音从湛蓝的天空那头传来,像清脆的笛声,时不时飘落下来。

面对自然,他顿悟似的回忆起人世间的卑劣。生活在卑劣人世间的人们之所以不幸,就是因为人为卑劣所扰,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卑劣起来。就在方才,自己把和泉屋市兵卫撵走了。撵人这种事,当然算不得什么高尚之举。但那是因为对方卑劣在先,自己才陷入不得不做出卑劣之举的境地。然后,做了。这么做,无非意味着自己的卑劣程度与市兵卫不相上下。换句话说,自己已堕落到了这个份上。

想到这里,他忆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一件事,跟这事类似。相州朽木上新田那一带住着个名叫长岛政兵卫的人,去年春天,他写来一封信,说想拜自己为师。此人在信中说,二十一岁时,我耳朵聋了,如今我二十四岁,其间,始终抱着以文章名扬天下的决心,潜心撰写小说。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忠实读者。不过,待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总是不便于学习精进。因此,想蒙府上收留,当个食客,不知可否?还有,我手上有能装订成六册的小说原稿,也想请您斧正,并交由书店出版。——所写内容大致如此。不消说,在马琴看来,这些要求全是如意算盘。但对患有眼疾的马琴来说,对方的耳聋,或许唤起了他的几份同情,于是,他回信说,蒙你垂青,诸多托付,然所求之事实难照办。这在他来说,已是郑重其事。不料对方的回信言辞激烈,从头至尾全是责难,再无其他。

你的《八犬传》和《巡岛记》又臭又长,我却耐着性子把你的小说读完。可你呢?我不过写了六册小说,让你瞧瞧,你都不肯。这下子,我可知道你的人格有多低下了。——来信以这样的责难起头,以这样一句人身攻击结尾:你身为前辈,却不肯收留后辈当食客,乃是因为你吝啬!一怒之下,马琴当即写了回信,并在信中说,我的小说竟为足下这种浅薄小儿所读,实乃本人终生之耻。那之后,对方便音信全无。他现在是不是还在撰写小说呢,是不是依然怀抱有朝一日小说传遍日本的梦想呢……

回顾过去,他不禁对长岛政兵卫心生怜悯,同时,也可怜起自己。这情绪,又牵引出一股无法言表的寂寥之感。阳光无忧无虑地照在桂花上,香气四溢。芭蕉和梧桐安安静静,叶子一动不动。老鹰的鸣叫声跟刚才一样嘹亮。大自然、那个人,还有——直到十分钟后女佣阿杉告诉他午饭已备好,他还是像做梦一样,呆呆地靠在外廊的柱子上。

形单影只地吃过午饭后,马琴终于回到书房中。不知怎的,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为压下心中这股不快,他翻开很久没看过的《水浒传》。随手一翻,就翻到豹子头林冲在风雪之夜的山神庙中目睹火烧草料场那幕。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总能勾起他的兴趣。可这次,读了一会儿后,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家人都去朝香,还没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敛起阴郁的表情,对着《水浒传》抽着烟,味同嚼蜡。烟雾缭绕中,脑中兴起一个平日就揣摩过的疑问。

马琴既是道德家又是艺术家,这疑问一直萦绕在两者之间。他从未怀疑过儒家的“先王之道”。正如他的公开声明那般,他的小说,可谓“先王之道”的艺术体现。因此,在这点上,不存在什么矛盾。可意外的是,“先王之道”赋予艺术的价值与他的感情赋予艺术的价值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因而,身为道德家的他自然肯定前者,身为艺术家的他必定肯定后者。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用肤浅的妥协思想来化解这个矛盾,也的确打算面向公众抛出这番模棱两可的折中说法,来掩饰他对待艺术的暧昧态度。

然而,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他否认戏作的价值,称它只是“惩恶扬善的工具”,可一旦与心中奔腾而出的艺术灵感打照面儿,又蓦地不安起来。——《水浒传》的这一幕,恰好给他的情绪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原因在此。

在这点上,马琴的想法是怯懦的。他默默地吞云吐雾,硬是把心思扯回未归的家人身上。可是,《水浒传》就躺在他面前,不安的情绪始终围着它转,没那么容易排遣。这时,久未谋面的华山渡边登 恰巧登门拜访。他穿了一身袴羽织,腋下夹着紫色小包袱,看样子,像是来还书的。

马琴大喜,特地走到大门口去迎接好友。

“今天,我是来还书的,顺便带了个东西给你过目。”

果然,进了书斋后,华山如此说道。再一看,除小包袱之外,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画绢模样的东西,用纸包着。

“要是有空,就请赏光一鉴。”

“有空有空,赶紧让我瞻仰一番吧。”

似是要掩饰兴奋的心情,华山刻意笑了一下,把卷在纸里的画绢展开。画绢上绘着萧索的、光秃秃的树木,它们或远或近,稀稀落落地分布着。林间站着两个拊掌谈笑的男人。无论是散落在林间的枯黄树叶还是在树梢散乱飞舞的群鸦,无不流露出微寒的秋意。

马琴凝视着这幅工笔淡彩——寒山拾得图,眼中渐渐闪现出柔和温润的光芒。

“你总是画得这么出色,令我想起了王摩诘 。这幅画,表达的是‘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的意境,对吧?”

十一

“这幅是昨天画的,还算中意,就给您老拿来了。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

华山摸着刚剃过胡楂的泛青的下巴,志得意满地说。

“当然,说是中意,不过是矬子里拔将军罢了——总是画不成自己希望的那样。”

“太感谢了。总是蒙你相赠,愧不敢当。”

马琴边盯着画瞧边喃喃道谢。这时,不知为何,他的心底蓦地闪过自己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华山似乎也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画。

“每次看古人的画,我都会想,为什么画得如此精妙呢!树是树,石是石,人是人,不论哪个,都画得栩栩如生。并且,蕴含其中的古人的心境,也被表现得活灵活现。实在了不起!与古人相比,我这点水平,不过是个毛头小儿。”

“不过,古人也说过,‘后生可畏’嘛。”

马琴带着嫉妒般的心情望着专心琢磨自己画作的华山,难得冒出一句俏皮话。

“后生的确可畏,所以,咱们只是被古人和后生夹在中间动弹不得,身不由己,被他们推搡着向前走罢了。并非只有咱们如此。古人也好,后生也罢,概莫能外啊。”

“不错。倘若不往前走,就会被立刻推倒。看来,要紧的是先想办法迈开步,哪怕只有一步。”

“没错。这个比什么都要紧。”

主宾二人为自己这番话所感动,一时间,各自无言。接着,俩人同时竖起耳朵,倾听秋日里那些细碎的响动声。

“《八犬传》进行得还顺利吧?”

少顷,华山将话题转向他处。

“哪里,完全没有进展。我这边似乎也及不上古人呢。”

“您老都说这种话,我们可怎么办哪。”

“要说发愁,我比谁都愁。可是,无论如何也得往前走。别无他法。这么一想,顿时有了为《八犬传》拼上老命的决心。”

说着,马琴自己倒像是红了脸,苦笑了一下。

“心里想着‘不过是本戏作罢了’,可还是经常为之费心。”

“我画画儿时也一样。总会想,既然画了,那就尽我所能地完成它。”

“咱俩都在拼命啊。”

俩人放声大笑。然而,笑声里流淌着一份只有他俩才明白的寂寥。与此同时,主宾二人同时从这份寂寥感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兴奋感。

“不过,画画儿还是叫人羡慕哪,不会受到官家的责罚。这比什么都强。”

这次,轮到马琴话锋一转。

十二

“哪儿的话——您老人家写东西,还用顾虑这些?”

“嗨,这种事可多着呢!”

马琴举了个实例,来说明书籍审查官的做法粗鄙到极点。他在小说里写过官员收受贿赂的情节,审查官便下令要他修改情节。接着,他又批判道:“审查官那种货色,越对别人吹毛求疵,自己越露马脚,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因为自己收受贿赂,就看不得别人写受贿的事,逼你改掉;因为自己存着猥琐之心,易动邪念,不论什么书,只要涉及男女情爱,马上说你写的是淫书。而且,自以为在道德上比作者层次更高,真让人笑掉大牙。说白了,就是猴子照镜子——龇牙咧嘴。因为他们明白自己低人一等,心里有气。”

马琴起劲儿地打着比方,华山不禁笑了起来。

“这种情况,怕是多得很。不过,就算被勒令修改,您老人家也不丢人。不管那帮审查官说什么,伟大的作品终究有其自身存在的价值。”

“话虽如此说,可不讲理的事也太多了。对了,还有一次,我写过往牢房里送吃送穿的情节,结果,也给我删去五六行。”

说着说着,马琴跟华山一起呵呵笑出声。

“可过个五十年一百年后,审查官就消失了吧?唯有《八犬传》还留存于世。”

“我觉得,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下,审查官都会一直存在下去。”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

“就算审查官没了,相似人种还是会存在于这世上,历朝历代,从未消亡。认为只有古代才会发生焚书坑儒那种事,就大错特错了。”

“您老最近怎么尽说丧气话。”

“不是我灰心,是审查官横行的这世道让我灰心。”

“那咱们更得加把劲了,是不是?”

“总之,别无他法。”

“那就一起拼命吧。”

这回,两个人都没笑。不仅没笑,马琴还板起脸看着华山。华山这句玩笑话,听上去竟出奇地刺耳。

“不过,年轻人首先要明白,活着才是正经事。留着命,才能随时去拼命。”

少顷,马琴如此说道。他知道华山的政治主张,因此,这时才会忽然感到一丝不安。华山微微一笑,没有再接话。

十三

华山走后,趁着这股兴奋劲儿还没退,马琴如平时那样坐在书桌前,打算继续写《八犬传》。他一直有个习惯:在往下写之前,先把昨天写好的通读一遍。今天,他又拿起行间距又细又窄的、通篇都用红笔修改过的几页稿子,仔细地、慢慢地重读。

可不知为何,一读之下,竟觉得所写文字与心中所想并不吻合。字里行间蕴藏着一股不纯的杂音,破坏了整篇文章的协调感。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肝火上升所致。

“是我心情不好。这可是自己倾注一切、尽心尽力写出来的啊。”

想到这儿,他又重读了一遍。可跟刚才一样,节奏还是不对。他几乎像个孩子似的惊慌失措起来。

“之前写得又怎样呢?”

他开始翻看前面的文章。跟刚才那段一样,这段也是信手胡写,字句粗糙,节奏无序,行文散乱。再往前读。然后,又是一段。

持续读下去,眼前展现出的是布局拙劣、章法混乱的文字。无法跃然纸上的景色描写、不能感动人心的抒情段落、毫无逻辑可言的论据。花费数日、费尽心思写成的数张稿子,如今读来,尽是些无用的饶舌。心里顿时像被针刺了一样痛。

“只能推倒重写了。”

马琴在心里呐喊。他恨恨地将稿子向前一推,支起一只胳膊,躺下了。但是,大概还在惦记稿子,眼神并没有离开书桌。在这张桌上,他写出了《弓张月》,写出了《南柯梦》;现在,又写《八犬传》。从老早开始,桌上所有文房用具——端溪砚,蹲身螭龙镇尺,蛤蟆形铜笔洗,雕着狮子和牡丹图样的青瓷砚屏,以及刻着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就对他的创作之苦司空见惯。看着这些物件,他觉得这次失败为他毕生的巨著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这似乎说明他的写作能力从根本上就让人存疑。他无可抑制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直到方才,还想着要写出一本旷世杰作来呢。可说不定,我跟其他人一样普通,那不过是种自我陶醉。”

这种不安,催生出一股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落寞的孤独情怀。在他尊敬的日本文豪和中国文豪面前,他从未忘记要保持谦逊姿态,正因如此,面对同时代那些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极度傲慢。这样的他,又怎会轻易承认自己不过是与他们一样的无能者,且是头招人厌烦的辽东白豕 ?并且,他的“我执”很强,激情洋溢,绝不甘于借“了悟”和“断念”来隐匿自己。

他躺在书桌前,用亲眼看着船只遇难的船长般的眼神望着写失败了的原稿,一声不响地与威力巨大的绝望感进行搏斗。要不是这当儿身后的纸隔扇被唰的一声拉开、一双柔嫩小手搂上他的脖子、一声“爷爷我回来啦”把他从郁闷中拉了回来,还不知道他要闷头想到什么时候呢。小孙子太郎一拉开隔扇就立刻跳到了马琴腿上,带着孩童才有的大胆和直接。

“爷爷,我回来啦!”

“哎呀,回来得真快呀!”

说着,《八犬传》作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像换了个人似的。

十四

起居室传来老伴儿阿百又尖又细的嗓子和儿媳妇阿路怯怯的说话声,听上去很热闹,时不时还夹杂着男人的粗嗓门,看来,儿子宗伯也恰好回来了。太郎骑在爷爷腿上,像在倾听大人们说话似的,故意绷紧小脸儿,望着房顶,脸蛋儿被屋外的空气吹得通红,小小的鼻孔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

“爷爷,爷爷,听我说呀。”

身穿一套栗红色带家纹小和服的太郎突然出了声。他拼命想着什么,像在努力思索,想笑,又拼命忍住,小酒窝在脸上若隐若现——看着他这副样子,马琴不禁被逗笑了。

“每天都要使劲儿。”

“嗯?每天都要使劲儿干什么?”

“用功。”

马琴终于笑出了声。他边笑边接话:“还有呢?”

“还有……嗯……还有,不要发脾气!”

“哎呀,这就完了吗?”

“还有呢。”

说着,太郎扬起梳着线髻的小脸儿,自己也笑了起来。看着他那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带着小酒窝的笑脸,怎么也想象不出他长大后会变得像世人一样猥琐。马琴沉浸在这天伦之乐中,同时又在思考这个。这想法,越发撩得他心痒痒的。

“还有什么?”

“还有呢,说了好多呢!”

“好多什么?”

“唔——爷爷以后呢,会更加了不起!所以……”

“所以?”

“所以呀,您要使劲地,使劲忍耐!”

“我是在忍耐呀。”马琴不禁认真起来。

“要更加使劲、更加使劲地忍耐!”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是……”

太郎调皮地瞅了爷爷一眼,笑了。

“您猜?”

“我猜猜……你今儿朝香去了,一定是听庙里的和尚说的吧?”

“不对。”

太郎果断摇头,从马琴膝盖上欠起半个身子,微微抬起下巴。

“是……”

“嗯?”

“浅草寺的观音菩萨说的。”

话音未落,孩子就开心地笑起来,声音大得全家都能听见。大概是怕被马琴捉住,他飞快地从马琴身边逃开。成功地让爷爷上了自己的当,他乐得拍着小手,一溜烟似的朝起居室那边奔去。

就在此时,马琴心中瞬间闪过一个严肃的念头。他的唇边泛起幸福的微笑,同时,不知何时起,眼中亦噙满了泪水。这玩笑,是太郎想出来的,还是母亲教他的,他并不想追问。此时此刻,能从孙子口中听到这句话,着实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说的啊。要学习,不要生气,还有,要使劲忍耐。”

六十多岁的老艺术家笑中含泪,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晚上。

马琴借着圆柱行灯微弱的光线继续撰写《八犬传》。写稿时,家里人都不进书房。静悄悄的屋子中,灯芯的吸油声和着蟋蟀的鸣声,窸窸窣窣地诉说着长夜的空虚与寂寥。

刚下笔时,脑中闪现出一道微弱的光。写过十行二十行后,随着笔尖的推进,那道光竟徐徐亮了起来。凭经验,马琴知道那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运笔。灵感跟火苗是一码事,不懂如何生火的话,即使点着了,也会立刻熄灭……

“不要急,要尽量考虑得深刻些。”

马琴边抑制动辄就要脱缰的笔杆边几次三番地如此朝自己低语。可方才脑中那如点点星屑般的灵感已汇聚成江河,奔流不息,而且势头越来越猛,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向前走。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叫了。圆柱行灯虽然不亮,眼睛也丝毫不觉得吃力。笔杆自然而然地动着,势如破竹般地在纸上前行。他用与神明一较高下的态度拼命写着。

脑中的洪流恰似奔腾在夜空中的银河,不知从何处滚滚而来,满溢而出。来势之猛,令他生畏。万一自己的身体吃不消怎么办?他很担心。他握紧笔杆,一再对自己说:“一口气写下去吧。现在不写,说不定以后就写不成了。”

那道好似朦胧之光的洪流毫无滞势,反倒飞奔向前,令人眼花缭乱。它淹没一切,汹涌澎湃,朝他袭来。终于,他被它完全俘虏。接着,他把一切都抛诸脑后,顺着那股洪流肆意挥洒,势如暴风。

此时,他那有如帝王般威严的眼神中既没有利害得失,也没有爱恨之情。为名誉所苦的烦恼老早就消失在他的眼底。眼中有的,只是不可思议的愉悦感;或者说,是一种感激之情。它悲壮得令人心醉神迷。不懂这种感激之情的人,又怎能品味到戏作三昧的甘美?怎能理解一个戏作者的庄严灵魂?这美丽的、在作者面前熠熠生辉的、仿若淘净所有残渣的崭新矿石般的东西,不正是“人生”吗?

这时,起居室里,阿百和阿路婆媳俩正面对面坐在行灯旁做针线活。太郎大概已经睡下了。身体孱弱的宗伯坐在稍远处,一直在忙着搓药丸。

不一会儿,阿百把针在油乎乎的头上蹭了蹭,气鼓鼓地嘟囔:“你爹还没睡呢?”

“准是只顾着写,什么都顾不上了。”

阿路眼盯着针尖,答道。

“真要命。又赚不了几个钱!”

说着,阿百看了看儿子跟媳妇。宗伯装没听见,也不答她。阿路一言不发,只管飞针走线。蟋蟀鸣叫着。这里叫,书房里也叫,吟唱出永恒不变的秋意。 zZ/CWVXi/4uTv0e2XUSbWjSCjiCtmTPJhB/S9gj2KBZjVw6lqwcKl4c2gB0bz+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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