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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和阮籍

鲁迅先生认为,嵇康和阮籍这两位文人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这大概是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骄视俗人,当然是无所谓的;骄视当朝执政,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结果。

“竹林七贤”中的这两位文人,阮籍的佯狂,似是南人所说的“捣糨糊”“无厘头”,而嵇康的刚肠疾恶,锋芒毕露,抵抗到底,不逊不让,则是北人所说的“较真”“别扭”“犯嘎”“杠头”。

当时,司马氏当政,这两位文人不开心。因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篡夺曹魏政权。虽然,阮籍于高贵乡公在位时,封过关内侯这个虚位,任过散骑侍郎这个闲差,虽然,嵇康娶了长乐亭主,与魏宗室有姻亲关系,还任过中散大夫,但是,阮和嵇,并非特别坚定的、要誓死捍卫曹氏帝王的勇敢者。

应该说,谁来当皇帝,这两位已经享有盛名的文人,既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可他们是有头脑的文人,不能不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置若罔闻。第一,司马氏之迫不及待,之步步进逼,之欺软凌弱,之凶相毕露,让苟延残喘的魏主,度日如年。太过分了,太不像样子了,因此,很是看不过去。第二,司马氏大权在握,钳制舆论,镇压异己,不择手段,弄得社会紧张,气氛恐怖,道路以目,宵小得逞。太嚣张了,太过分了,所以,很心烦,很厌嫌,这两位很有点脾气的文人,便产生出来这种对立甚至对抗的情绪。

大多数中国文人,在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下,常常采取既不敢正面抵抗,也不敢公然唱反调的态度,以不回应、不合作、不支持、不买账的消极精神,也就是鲁迅诗中所写的“躲进小楼成一统”那样,尽量逃避现实。

但是,逃避,谈何容易,文人在这个世界上,又没有得了自闭症,怎么可能感官在受到外部声音、颜色、气味的刺激,了无反应呢?现在来看魏晋时期的这两位大师,阮籍在反应的反应方面,掌控得较为适度,而嵇康在反应的反应方面,则掌控得往往过度。于是,在这两位身上,聪明的人不吃亏,不太聪明而且固执的人常吃亏,便有区别和不同了。

《世说新语》载:“晋文王(即司马昭)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宏达不羁,不拘礼俗。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愧叹之,自以不能测也。口不论事,自然高迈。”

其实,嵇康与阮籍,是极好的朋友。《晋书》载嵇康“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但他对山涛承认:“阮嗣宗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很是羡慕,很是想学习这位小他一岁的神交之友,很是希望自己聪明而不吃亏,但好像总是学不到位,总是把不住嘴,总是要反应出来。

这两位的分野,也就成为后来中国文人延续下来的生存方式。

一是像阮籍这样,不去找死,在统治者划定的圈子里,尽量写到极致。一是像嵇康这样,不怕找死,想方设法,要把一只脚踩到圈外,哪怕为此付出代价。前者,我佩服,因为与强权周旋,如走钢丝,那需要极高的智慧。后者,我钦佩,因为这种以卵击石的游戏,敢于挑战必输的结果,那需要极强的勇气。

生存的智慧,战斗的勇气,是除了才华和想象力以外,中国文人最宝贵的财富。若既无智慧,又无勇气的碌碌之辈,只有期望一位与你同样平庸的君主,网开一面,度过一生了。嵇中散先生的不幸,有智慧,更有勇气,偏偏生在了魏末,偏偏碰上了那个司马昭,这真得感谢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好命了。

司马昭干掉高贵乡公曹髦以后,又不能马上下手再干掉元帝曹奂。因为曹魏政权,还没有到了摧枯拉朽、一触即溃的地步。因此,司马昭仍需继续积蓄力量,扩大地盘,继续组织队伍,制造声势,继续招降纳叛,削弱对手,继续将社会名流、上层人士、豪门贵族、文坛高手,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于是,大将军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动员这位著名作家,出来做官,纳入自己的体系。但嵇康,断然拒绝了。

司马昭的这种拉拢手法,同样也施之于阮籍。阮籍当然与嵇康一样,也是要拒绝的。不过,他拒绝的办法,不是像嵇康那样公开表示不尿,而是一个月醉了二十九天,剩下的一天还总是睡不醒。《世说新语》载:“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司马昭对他哭笑不得,跟醉鬼计较,岂不要被人笑话?

嵇康不会喝酒,也不愿这样耍奸脱滑,非要让人家尝他的闭门羹。按说,不想干,就算了,或者,婉谢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司马昭给的官,还写了一封绝交书,寄给山巨源,公开亮出观点。显示出他的不阿附于世俗,不屈从于金钱,不依赖于强势,不取媚于权力的坚贞刚直、冰清玉洁的品格。这样,他不仅把老朋友山涛得罪了,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将军司马昭,也得罪了。

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在《古文观止》里可以读到。他把绝交书公开出来,等于发布他的战斗宣言。嵇康告诉世人,我为什么不当司马昭的官,就因为当他这个官,我不快活。这篇书信,写得淋漓尽致,精彩万分。读起来无比过瘾,无比痛快。尽管我们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样决绝,那样勇敢,但不妨碍我们对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荡自然,表示衷心钦佩。

鲁迅一生除写作外,研究过许多中国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功夫最多,花时间最长,来剔微钩沉者,就是他刚到北平教育部当佥事,住在绍兴会馆,亲自辑校的《嵇康集》,这大约就是文化巨人在心灵上的呼应了。

他说:“阮籍做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很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所以,含糊其辞,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后来的聪明人,都这样写文章的。而针砭王纲,议论朝政,直书史实,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聪明的文人,最犯统治者忌的地方。

而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鲁迅所指出的,是他文章中那种不以传统为然的叛逆精神。任何一个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宝座,莫过于否定他赖以安身立命的纲常伦理了。司马昭虽然还未篡魏为晋,还未当上帝王,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江山早就姓司马了。他自然不能容忍这个中散大夫,挑战他的权威。

嵇康在给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口号,司马昭一看,这还得了,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嘛,当时是要把他干掉的。第一,山涛保护了嵇康,说,书生之见,一家之言,大将军何必介意?第二,司马昭也不愿太早露出狰狞面目,没有马上下刀子。按下不表,但不等于他从此拉倒,只是看时机、等借口罢了。

鲁迅分析:“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的,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这是鲁迅先生的笔误,应是司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却是白痴司马炎)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在司马昭的眼中,凡与曹魏王朝有联系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轻心的敌对势力。何况嵇康的太太,还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呢!这门婚姻的结合,使一个贫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无可知悉细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金枝玉叶,看中嵇康并嫁给他,还使他得到一个中散大夫的闲差,很大程度上,由于嵇康是当时大家公认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许多风流倜傥的人物,现在,作家能称得上美男子者,几乎没有,而歪瓜裂枣、獐头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后来人愧对先辈。史称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按近代出土的魏晋时的骨尺,1尺约合23—24厘米计算,嵇康该是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史称他“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长乐亭主能不为之倾心吗?何况那是一个持性解放观念的社会,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袁绍的官渡大战中,还不忘寻欢作乐呢!

另外,魏晋时期的嵇康,颇具现代人的健康观念,好运动,喜锻炼,常健身,他擅长的项目,曰“锻”,也就是打铁。“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环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这个经常抡铁锤的诗人,肯定肌肉发达,体魄健全,比之当今那些贴胸毛、娘娘腔、未老先衰、迎风掉泪的各式作家,要男人气得多。“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像这样一位真有学问的文人,不是时下那些糠心大萝卜式作家,动不动弄出来低级浅薄的笑话来,令人丧气。加之保持身体健美,一位运动健将式的未婚夫,打着灯笼难寻,自然是一抓住就不会撒手的了。长乐亭主以千金之躯,下嫁这位健美先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嵇康讨这个老婆,倒有可能与他跟掌权者的对立情绪有关,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选择,也说不定的。试想,他的朋友阮籍为摆脱司马氏与之结亲的要求,干脆大醉两月不醒,让对方找不到机会开口。而他却与司马氏的政敌通婚,显然是有意的挑战。他难道会不记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最后不也是被司马懿杀掉的教训吗?嵇康就是嵇康,他却偏要这样行事,这正是他的性格悲剧了。

虽然,他写过文章,他很明白,他应该超脱。“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谅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自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实际上,他说得到,却办不到,至少并未完全实行这个正确主张。

他也找到了理论与实践脱节的病根所在,因为他有两点连自己都认为是“甚不可”的“毛病”:一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是他给山巨源的绝交信中说的,说明他对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

但由于他对世俗社会、官僚体制、庸俗作风、无聊风气的不习惯,对司马氏统治的不认同,对他们所搞的这一套控制手段的不开心,他就更为顽固地坚持己见,知道是毛病,也不想改掉了。如果说前面的“甚不可”,是他致祸的原因,后面的“甚不可”,就是他惹祸的根苗了。

阮籍,就比嵇康聪明一些,虽然他对于司马昭,跟嵇康一样,不感兴趣,但他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首级,不往大将军的刀口上碰。一是捏住酒葫芦,不撒手。二是写文章时,竭力隐而不显,犹如当代新潮评论家那些佶屈聱牙的高论,说了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梦呓了些什么一样,尽量不让司马昭抓住他的把柄。三是偶尔地随和一下,不必那么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世说新语》载:“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而且,不得已时,阮步兵也会给大将军写一篇祝寿文,唱一曲祝寿曲应付差事的。

到了实在勉为其难,不愿太被御用,而推托不了时,索性佯狂一阵,喝得烂醉,像一个大字躺在屋当中,人家笑话他荒唐,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房舍,以屋宇为衣服。这样一来,司马昭也就只好没脾气。

但嵇康做不到,这是他那悲剧性格所决定的。史称嵇康“直性狭中,多所不堪”,是个“不可强”“不可化”的人物,这就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一个梗惯了脖子的人,要他时不时地低下头来,那是很痛苦的事情。

他想学,学不来,只好认输:“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结果,他希望“无措乎是非”,但“是非”却找上门来,非把他搅进“是非”中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凡古今文人,如果他是个真文人,便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不大可能八面玲珑,四处讨好,也就自然不善于保护自己。

现在只有看着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终点。最痛苦的悲剧,就在于知道其为悲剧,还要悲剧下去,能不为悲剧的主人公一恸乎!

嵇康虽然被司马昭引以为患,但忙于篡夺曹魏政权的大将军,不可能全神关注这位皇室驸马,在他全盘的政治角斗中,嵇康终究是个小角色。如果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周围,君子多,小人少,尤其小人加文人者少,那么知识分子的日子可能要好过些。但小人多,君子少,加之文人中的小人,有机会靠近统治者,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不幸的是,司马昭极其信任的高级谋士钟会,不是一个好东西,跳出来要算计嵇康,对司马昭来说,是件正中下怀的事情。现在,已经无法了解,究竟是钟会心领神会大将军的旨意,故意制造事端,还是由于嵇康根本不睬他,衔恨在心,予以报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不怕贼偷,就怕贼算,从他后来与邓艾一块儿征蜀,整死邓艾接着又背叛作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当无疑问。

碰上了这样的无赖同行,对嵇康来说,等于敲了丧钟。

钟会年纪与嵇康相仿,只差一岁,算是同龄人。不过,一是高干子弟,一乃平民作家,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钟会也玩玩文学,以为消遣,这是有点权势的官员,或有点金钱的老板,最易患的一种流行病。这种病的名称,就叫“附庸风雅”。或题两笔孬字,或写两篇歪诗,或倩人代庖著书立说,或枪手拟作空挂虚名,直到今天还是屡见不鲜的。

钟会虽是洛阳贵公子之一,其父钟繇位至三公,其兄钟毓官至将军,但贵族门第,并不能使其在文学上与贫民出身的嵇康处于同一等量级上。因此,他有些嫉妒,这是文人整文人的原始动力。假如,钟会写出来的作品差强人意,也许眼红得不那么厉害;但是,他写得不怎么样,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怎么样,心头的妒火便会熊熊燃烧。

于是,就有了《世说新语》所载的两次交锋。第一次较量:“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如果,嵇康赶紧追出门来,拉住钟会的手,老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写序?写评论?开研讨会我去捧场?那么,自我感觉甚好的钟会,得到这样的首肯,也就天下太平了。嵇康显然不会这样做的,一个如此圆通的人,也就不是嵇康了。肯定,他拾起钟会的《四本论》,扔在打铁的红炉里,付之一炬。

第二次较量:钟会约了文坛上的一干朋友,又来登门趋访。嵇康却是有意惹他了,这可是犯下了致命错误。现在,已弄不清楚嵇康排斥钟会,是讨厌他这个人呢,还是对他政治上背魏附晋的唾弃,还是对他上一次行径的反感?当这些“贤俊之士”到达嵇康府上,“康方于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当然是很尴尬的场面,但钟会可不是一个脓包,而非脓包的小人,往往更为可怕。临走时,他撂下来的这两句话,可谓掷地有声,然后,拂袖而去。不知道嵇先生送客以后如何态度,依我度测,中散大夫对这威胁性的答话,恐怕笑不大起来。

唉!这就是文人意气、不谙世事的悲哀了,只图出一口恶气而后快,却不懂得“打蛇不死反遭咬”的道理,如果对一个一下子整不死的小人,绝对不能够轻易动手的。何况这种脱口秀式的挑衅,只不过激怒对方而已。“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后果,便是钟会跑去向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

没有说出口的一个字,便是“杀”了。

凡告密出首某某,打小报告检举某某,而听者正好也要收拾某某,那这个可怜虫就必倒大霉不可。等到嵇康的朋友吕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把他牵连进去,钟会就公开跳出来大张挞伐了。“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他的结论,透露出小人的蛇蝎之心:“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其实,也正是司马昭的想法,不过利用钟会的嘴罢了。“于是录康闭狱。”

现在看起来,嵇康第一个要不得,是曹党嫡系,在政治上站错了队;第二个要不得,是个公开与司马政权唱反调的不合作的文人;第三个要不得,或许是最关键的,这位中散大夫得罪了小人。

一部文字狱史,通常都是小人发难,然后皇帝才举起屠刀的。但对于惑乱其间、罗织罪名、告密揭发、出卖灵魂的小人,常常略而不提,所以,这类惯用同行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文人,才会络绎不断地繁殖孳生吧!

接着,便是嵇康最后的绝命镜头了:

一、“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

二、“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世说新语》注引王隐《晋书》)

三、“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晋书》)

四、“临死,而兄弟亲族咸与共别。康颜色不变,问其兄曰:‘向以琴来不邪?’兄曰:‘以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曰:‘《太平引》于今绝也!’”(《世说新语》注引《文士传》)

读到以上的四则记载,不禁愕然古人比之后人,有多得多的慷慨、胆识、豪气和壮烈,竟有好几千罢课的太学生,居然跟随着囚车向法场行进,而且打出标语口号,反对司马昭杀害嵇康,要求停止行刑,让嵇康到太学去做他们的导师。现在已很难臆测魏晋时大学生们游行示威的方式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设想,这是洛阳城里从未有过的,一个万人空巷、全城出动、非常悲壮、气氛肃穆的场面。否则,司马昭不会产生后悔的意念,大概也是慑于这种民众的压力吧!

更让人激动的,嵇康被捕后,一些具有社会影响的知识分子,不畏高压,挺身而出,以与这位作家一块儿受罪的勇气,走进牢房。这支涌向大牢的队伍,完全不把小人的报复、统治者的镇压放在眼里,于是,想起近人邓拓先生的诗:“谁道书生多意气,头颅掷处血斑斑。”不错,历史上是有许多缺钙的知识分子,但绝不可能是全部,这才是中国文化的脊梁。

日影西斜,行刑在即,围着法场的几千人,沉默无声,倾听嵇康弹奏他的人生绝响。这里不是放着花篮的音乐厅,而是血迹狼藉的行刑场,等待演奏者的不是掌声和鲜花,而将是一把磨得飞快的屠刀。但他,这位中散大夫,正因为他不悔,所以,也就无惧,才能在死亡的阴影中,神色安然地抚拨琴弦,弹完《广陵散》的最后一个音符,从容就义。

嵇中散之死,不但在中国文学史,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类似他的那种“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一生追求革新的进取精神,“刚肠疾恶,遇事便发”的始终直面人生的创作激情,甚至对今天作家们的为人为文,也是有其可资借鉴之处的。

正因如此,嵇中散用生命写出的这个不朽,才具有永远的意义吧! 3bV+f5xM4ZTMn9c/BlW/JXy9lcC/Q/0n5xBkCNAnjsjMQJ2tyoPkI75WSQzcoxkm



鲈莼之思

自从西晋张翰的鲈莼之思以后,本是小事一桩的文人吃喝,就与政治密切挂钩。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生卒年不详。为江东文人,《晋书》有传,称他“善属文”。观其散见于唐代类书《艺文类聚》中的《首丘赋》《豆羹赋》《杖赋》《秋风歌》等等作品,看来,此人以赋见长,不过诗也写得很出色。有一首情深意婉的《思吴江歌》,寄托了游子对家乡风物的怀念,他的鲈莼之思,说不定由此而生发的呢!

秋风起兮木叶飞,

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

恨难禁兮仰天悲。

他残存的诗作不多,但却有脍炙人口的诗句。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形容盛开油菜花的“黄花如散金”了。凡在南方生活过的人,凡在春天田野里驻足过的人,凡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里沉醉过的人,无不感到这个极其生动、极为准确、极富色彩感的形象,譬喻生动,巧思传神,堪称绝妙无伦。唐代诗人李白,何其眼高,何其拔份,也不由得佩服:“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据说,唐代科举取士,甚至以此诗句,为试卷命题,可见影响深远。我想,一个文人,不管你写了千千万万,你还没有死,那千千万万先你而亡,真不如张翰传世的这一句诗。

有这五个字,对以文谋生者来讲,归天以后,还能活下来,也就足够了。

张翰出生的三国时期,魏蜀吴鼎立,除了打仗,就是打仗,打了将近一个世纪,最后,全部完蛋。先是蜀亡于魏,后是魏亡于晋,而吴,气数略长一些。晋当然强,吴也不弱。唯其不弱,所以,坚持到最后才俯首称臣。公元263年,蜀亡,公元265年,魏亡。吴在孙权死后日趋衰弱,隔江对峙强邻,竟然迁延将近30年,直到公元280年,司马炎利用东吴孙皓的荒淫败乱、暴虐贪腐,而兴师灭吴,实现全境统一。不过,吴虽亡,不服输的力量犹在,因为,晋是士族政治,讲门阀,尚精神,全凭嘴皮功夫;吴是豪族统治,讲实力,重物质,有枪就是草头王。这些地方实力,时有“复兴”故国之意,常作蠢蠢欲动之举,弄得洛阳当局心神不宁。于是,吴亡以后的第一个十年(280—290)间,晋武帝南下视察,途经广陵,向一位叫华谭的名士请教。

他问这位耆宿:“吴人趑睢,屡作妖寇”,怎么办?“吴人轻锐,难安易动”,怎么办?“绥靖新附,何以为先?”请先生示之。

华谭沉思片刻回答:“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明选牧伯,致以威风,轻其赋敛,将顺咸悦。”

魏晋风流的主角,就是这些表面不政治、内心极政治的名士,一部《世说新语》,说尽了这些名士的通脱圆熟,究其底里,名士其实最政治,不过,永远让你看不透罢了。华谭不喜欢司马炎口中的“绥靖”二字,但又不好劝陛下“绥靖”不得。而要“绥靖”的话,自然是软硬两手齐上,怀柔镇压并举,难免荼毒东南生灵,势必伤害江左利益。这才深入浅出,委婉开导,司马炎尽管弱智,此刻尚未昏聩,这些政治常识,也还能听得头头是道。这才有颁诏聘贤、派船迎宾之盛举,将江东头面人士,一股脑儿统统召入洛阳。

我估计张翰入都,在批次上要稍晚于顾荣、周处、戴渊、纪瞻等人。而陆机、陆云兄弟,南方人士中的拔尖人物,早在太康十年,就是洛阳城里风度翩翩、文章出色的秀场明星了。大司空张华,西晋政权要人,很高兴东吴的两位大牌文人,归顺中央,赞曰:“伐吴之役,利获两俊。”试想,司马炎聚数十万水陆将士,积二十年军事准备,拿下东吴,只是为了得到这哥儿俩,未免过甚其词。幸好张华是司马炎的多年智囊,否则,那些看不上南人的北方名流,早大嘴巴子抽过去了。

由此看到,在洛阳人士眼里,对江东人物的品评,还是存在等级差别的。别看张翰的名望,在东吴当地响当当,但在洛阳组织部门眼里,他名字的含金量,显然要低一点。因为张翰的父亲张俨,为东吴孙权的大鸿胪,相当于国家民委主任,部委级的。可顾荣的祖父顾雍,却是东吴孙权的丞相,等于国务院总理,那可是十分了得的大员。而陆氏兄弟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便更厉害了,一个类似三军总司令,一个类似总参谋长,皆为军权在握的高级统帅。因此,同是官二代,阶位之高低,级别之上下,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当局权衡之下,一种可能,也许发给张翰一纸敦聘书,另一种可能,也许并没有发,只是表示了敦聘的意向。中央政府对他的态度,依我猜测,热情是有的,冷淡也是有的,阁下来也行,阁下要不来也行,一张由建康到洛阳的直通船票,好像迟迟也未送达。一般来说,古人是比今人更在意面子的,可想而知,在白下的张翰,街上碰到熟悉的面孔,人家若好奇地问:张先生怎么没去洛阳赴任?脸皮就会热辣辣地发讪了。

面子问题,恐怕是张翰最终回到江东的一个郁闷心结。

另外,从张翰洛阳之行的随意性,也可看到他的手中,确实没有中央政府签发给他的船票。据《晋书》,他来洛阳,由于“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识,乃就循言谭,便大相钦悦。问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这种具有魏晋风度的潇洒不羁,不拘小节,任性而为,洒脱风流,固然成为文坛佳话。但一时兴起,搭顺风车,坐顺路船,也表明他之“有事北京”,并不是必须要去,马上要去,而是可去可不去的自由行。

张翰入都,估计在“太康之治”的黄金时代与“八王之乱”的黑暗岁月之间,正是司马炎灭蜀、篡魏、伐吴,大红大紫以后,很快就要谢幕的尾声。这种好日子马上到头,坏日子就要开始的混沌期,大多数人常常是浑然不觉的。清醒如华谭,按兵不动苦守江东者,不多。凡觉得自己是块料者,都到北方立身扬名去了。连一些无名之辈,也因从众心理,千里迢迢,往洛阳而去,成为浪迹于首善之区的“北漂一族”。

当名流、半名流、非名流,都在北都聚首之际,在建康城里的张翰,形单影只,孤身孑立,不免有点上火,摆在面前的鲈脍莼羹,竟引不起他的食欲。

对于古人、前人、圣人、名人,我习惯于看其“人”之一面,既然是人类成员之一的“人”,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那么“人”之共性,譬如七情六欲,譬如喜怒哀乐,譬如得之喜、失之悲,譬如人比人,气死人,我想不可能不存在。这位老兄看到中原的火热一面,看到洛阳的光亮一面,看到结束汉末分裂、一统天下的划时代人物司马炎,仍在指点江山的辉煌一面;他有他的现实主义盘算,那火热,那光亮,那辉煌,再不抓住机会的话,恐怕要永远失之交臂了。于是,踏上贺循的船,直奔北都。没有想到开国君主司马炎,会在公元290年(太熙元年)突然驾崩,从此辉煌不再。

司马炎之死,颇出大家意料,执政25年,不算长,年才55岁,不算老,一个正当年的人,怎么会死?或许不无参考意义的旁证,中书令太子太傅贺邵上过谏书,直言“今国无一年之储,家无经月之蓄,而后宫之中坐食者万有余人”。一个太过庞大的后宫,对他来讲,即或拿伟哥当饭吃,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的。此人好色,登极后曾经发出一道荒唐的诏令,禁全国婚娶两年,必须等他选妃以后,方可开禁。据说他一口气搜罗了5000美人充实后宫。平吴以后,又从江东物色来5000吴越佳丽,于是,拥有与万女交合之勃勃“雄”心的司马炎,荣登中国最荒淫帝王榜,居榜首位置。由于“极意声色,遂至成疾”,终因纵欲过度,委顿不起,只好向他的臣民抱歉,先走一步了。

张翰到了洛阳以后不久,就赶上了这次国丧,他有点沮丧。

他到洛阳来,多少带着一点浪漫、一点激情,投奔司马炎一统天下的大业中去。中国文人都比较政治,不过聪明一点的,努力与政治保持距离,而自以为聪明的,或者聪明过了头的文人,却如蛾趋火似的拥抱政治,投机政治。张翰如果早想到一个男人占有一万个女人势所必然的结局,我想这位音乐爱好者,在船中听完贺循弹完一曲之后,就离船上岸,跟他拜拜,不会与之结伴同行,也不会有嗣后的鲈莼之思了。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到这位司马炎时,也是很肯定此人早期的辉煌,也是江东张翰为之憧憬、为之希冀的:“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增吏俸,崇宽弘雅正之治术,故民藉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然其所用者,贾充、任恺、冯勗、荀紞、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即以张华、陆机铮铮自见,而与邪波流,陷于乱贼而愍不畏死;虽有二傅、和峤之亢直,而不敌群小之翕訾;是以强宗妒后互乱,而氐、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

但晋之亡,并非如王夫之所说的近小人,远君子,而是司马炎逃脱不了其家族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基因病变。说来也怪,整个晋朝,所有姓司马的帝王、贵裔、宗室,都是按这样的“前明后暗”两极变化的逻辑行事,司马家族的通病,就是“明”期一过,立刻昏“暗”,而且迅速逆转,来不及地走向反面。或始终白痴,或逐渐白痴,或急速白痴。王夫之所说:“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一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司马衷白痴,其他司马什么的,未必不白痴,换谁都不灵,都存在着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基因。所以,司马炎死后,25年工夫,西晋王朝覆灭。

正史和稗史演义都说,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曾经装疯,装得十分成功,骗过了好多人。《三国演义》一百零六回,“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描写他能够使所有人都相信他疯的细节,恐怕此人的心智精神方面,还确是有点病态。从这位老家长一生,残忍到麻木,狠绝到死硬,将尸体堆成“京观”的为杀人而杀人,所看到的理智绝对丧失,下意识支配一切的恶行表现,看来,潜伏在这个家族基因中的痴呆症困扰,谁都无法逃避。

“前明”和“后暗”,只是基因处于沉潜期和骚躁期的差别。司马炎之胡作非为,倒行逆施,荒腔走板,神志紊乱,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说明其家族没落基因,提前发作罢了。弱智,并不可怕,历史常常开这样的玩笑,将一群弱智的人,集合在一起,那就要酿成灾难,这就是公元291年(元康元年)至公元306年(光熙元年)的“八王之乱”。那些精神扭曲、心智变异的司马家族成员,被推向极致以后,手里有刀,有枪,有生杀大权,健全的人性,越来越少,嗜血的兽性,越来越多,其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一场持续16年的疯人院式的癫狂,司马家这班近乎白痴的弱智子弟,终于将西晋王朝彻底埋葬。

于是,他决意离开。洛阳的流水席再好,也比不上家乡的美味可口。

现在,已无法知悉张翰何时来到北都,又是何时离开这座城市的具体年份和日期了。若按《晋书》所说:“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冏时执政。”那么,鲈莼之思的张翰,应该是公元301年至302年之间,司马冏尚未彻底完蛋前,回到江东去的。齐王执政后,一直得不到安排的张翰,有了转机,为了笼络江东人士,司马冏给他一个东曹掾的职务,相当于大秘。秩四百石,地位不高,但在别人眼里,起点很高,因为是领导贴身人员。《晋书》称:“冏于是辅政,居攸(其父)故宫,置掾属四十人。”被司马冏看中,纳为自己四十嫡系成员之一,前途肯定不可限量。然而,回江东的决心已定,别说区区四百石,两千石也不在话下,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

据《晋书》:走之前的张翰,与在洛的江东领军人物,也是他的酒友顾荣,把盏叙别。“翰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张翰所思念的吴中三味,都是一般般的家常菜肴,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久而久之,家乡风味的味,就不仅仅是味觉了,而是家园之恋和乡土之情的混合体,甚至是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和象征。正如陆机兄弟最早来到洛阳时,拜访侍中王济,这位驸马爷指着面前几斛羊奶制成的乳酪,问他,你们江东可有与此媲美的食物吗?陆机就回答他:“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用白话来说,江南千里湖里的莼菜,做出羹来,即使不加作料,也是鲜美无比的。菰菜,即茭白,炒个肉丝什么的,清香鲜嫩;莼羹,就是用水生植物莼菜幼叶做成的汤,柔滑可口;鲈鱼脍,我估计即今之苏、杭菜肴中的滑熘三白。据说,松江产的鲈鱼四鳃,与他地产的二鳃不同,肉质细腻肥美。

但是,千里洛阳,来,固不容易,去,也不容易,司马冏却是一个不能得罪之人,在“八王之乱”这场狗咬狗一嘴毛的厮杀中,他最投机,也最毒辣,绝对不是一个好饼子。先是鼓动司马伦,废了惠帝皇后贾南风,将她送进金墉城幽禁,废了就废了吧,关了就关了吧,不,司马冏到底给她一盏金屑酒,鸩死了她。后又裹胁司马颖、司马颙,又将这个得意的司马伦推翻在地,然后,老戏重演,同样将他送入金墉城,同样也是一盏金屑酒,鸩死了他。

不打招呼,说走就走,司马冏对不听调教、不识抬举的江东张翰,应该是不会宽恕的。现在,弄不懂这个绝对混账、绝对坏蛋的司马冏,为什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甚至连追杀的念头也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司马家族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此人急速地弱智与白痴化,已经不可救药,无暇顾及一切。据《晋书》,此时的司马冏,正忙于“大筑第馆,北取五谷市,南开诸署,毁坏庐舍以百数,使大匠营制,与西宫等。凿千秋门以通西阁,后房施钟悬,前庭舞八佾,沉于酒色,不入朝见”。司马炎那海量美女的后宫,现在都归他享用了,光清点验收这笔遗产,就够他张罗的了。肯定有人给他打过报告,任何社会,在统治者的耳根下,这种密告是少不了的。“主公,那个爱喝酒的江东张翰正在雇船。”“雇船干吗?”“要回江南。”“回江南干吗?”“说是想吃他的家乡特产。”司马冏哈哈一笑,“既不是持刀弄枪去造反,也不是舞文弄墨来捣乱,一个文人,为一张嘴,由他去吧!”

本来,张翰好饮,有“江东步兵”的雅称,他总不能学习前辈阮籍,装疯卖傻,醉上一百天,推掉司马家的婚事那样,借此离开洛阳吧?于是,在一个秋风清冽的日子里,他想到家乡三味,便放出空气,“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他回到了江东,得到了自由。

张翰此行,颇得后人誉扬,但誉扬的侧重点不一。

一是赞他舍得名利的放达。李白在《行路难之三》这首诗中,这样大加褒美:“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着重其放达情性、看淡名利的一面。唐代诗人白居易,一辈子在朝为官,一辈子不很得意,因为他在乎那几百石薪俸,做不出这份割舍,也就做不到张翰那样说走就走,也用诗句表达他的衷心敬佩:“秋风一箸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不但羡慕张翰所得到的这份自由,而且佩服他敢“摇头”说不,敢“唤”而“不回”的勇气。

二是赞他识时务,知进退。《世说新语》对张翰此行的记载,则强调其识时知趣、明哲保身的一面。“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但是,无论是适意旷达、淡泊名利也好,还是识时知世、抽身而退也好,其实,张翰告别洛阳,在更深层次上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南北文化隔阂所造成的。二百年后,北魏杨衒之所著的《洛阳伽蓝记》,其中所写的五世纪末、六世纪初的南北朝期间,在北人和南人、中原人和江左人之间,心理和精神上的感觉差异,文化和物质上的认知鸿沟,还是相当严重分歧着的:“永安二年,萧衍遣主书陈庆之送北海入洛阳僭帝位。庆之为侍中。景仁在南之日,与庆之有旧,遂设酒引邀庆之过宅。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并在其座,彪亦是南人。唯有中大夫杨元慎、给事中大夫王 是中原士族。庆之因醉谓萧、张等曰:‘魏朝甚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疆土瘴疠,蛙黾共穴,人鸟同群。短发之君,无杼首之貌;文身之民,禀蕞陋之质。浮于三江,棹于五湖,礼乐所不沾,宪章弗能革。虽复秦余汉罪,杂以华音,复闽、楚难言,不可改变。’”

张季鹰来到洛阳,钉子没少碰,冷脸没少看,只要一出迎宾馆大门,一张嘴,甚至那些卖胡饼的,制乳酪的,炸油尖麻糖的,做焦䭔馉餔的小市民,也瞧不上满口吴语的他。自恃天子脚下之人,有撇嘴的,有摇头的,那叫一个势利。尤其讲河洛官话的高门华族,操华夏正音的世家缙绅,就更不把来自蛮夷之域的亡国之民放在眼里。从语音到饮食,从风俗习惯到日常起居,从文化品位到玄儒学派的分歧,从政治见解到治国理念的不同,南北士大夫间存在着严重的抵触情绪。

司马炎虽然下令将江左名士陆机、陆云、顾荣、周处等,敦聘到洛阳来,但是,如何安排?如何使用?如何让这班南方精英分子,融入北方壁垒分明的门阀体系之中?如何让那些人五人六的、自视不凡的中原人士,接受他们,礼敬他们,从而和衷共济,同襄国是?还未来得及做进一步筹划,晋武帝就撒手西去。这位在军事上实现了版图统一的司马炎,即使天假以时,多活上几年,要在政治上实现人心的统一,在文化上实现精神的统一,那是谈何容易的事。

张翰开了这个头以后,接下来,顾荣、戴渊、纪瞻、贺循,也相继还乡。说其放达也可,说其见机也行,但根本上是这种南北之分、之争、之隔阂、之距离,一时间内很难看到尽头,才借机回返江东。从那以后,自魏晋南北朝起,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甚至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文化史上这种由于地域差别,而造成的压迫与反压迫,都曾或隐或显地存在过。

若从这样大背景上看鲈莼之思,大概也就是这条历史长河中一朵文学浪花而已。 3bV+f5xM4ZTMn9c/BlW/JXy9lcC/Q/0n5xBkCNAnjsjMQJ2tyoPkI75WSQzcox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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