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9年,孔子在陈州绝粮。
与他一起被围而饿肚子的,还有他的学生,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予、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共十人,也称孔门十哲。
在《论语》中,关于这件事,有三十三个字的简略记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的意思是:君子陷于困境之中,穷而弥坚,不失志节;而小人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就无所顾忌,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在陈州的明代古碑《厄台碑》上,将孔子陈州绝粮与“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蚀……帝舜厄于历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汤厄于夏台,文王厄于羑里”相提并论。由此可证,百炼成钢,不淬火无以锋利坚硬,剖璞为玉,不雕琢很难晶莹剔透。古往今来的先贤绝圣、达者通儒、巨匠国手、仁人志士,无不要经历艰苦卓绝的磨炼,无不要受到生死存亡的考验,才能达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蜕变。发生在孔子和他门徒身上的这次磨难,也就是所谓的“厄”,对于他们思想境界的提高、精神品质的升华、人生视野的开阔、学问阅历的增长,不但起到飞跃的推动作用,而且,对其一生,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孔夫子一生不算走运,落魄的时候,甚至被人嘲笑为“丧家之狗”。不过,他的志向,他的追求,堪称伟大。其目标是要在广泛和普遍的范围内,贯彻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一般来讲,伟大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其理想难以实现。如果一蹴即就,顷刻间神鬼附体,顿成不朽,如果阿猫阿狗,忽然间人五人六,领袖群伦,如同时下那些一脱而红的过气明星,一炒而火的钻营作家,一抄而名的无聊学者,一炮而响的讲坛才子,像二踢脚那样制造轰动效应以后,随即销声匿迹,也就谈不上什么伟大了。有生之年的孔子,一直为这个理想世界奔走,然而,一、其命不济;二、其时不应;三、小人太多;四、到处碰壁。古往今来,所有应该伟大而没有伟大的人,都因为这四大不顺而埋没一生。孔夫子更惨,差一点饿死在陈州。
孟子说过,孔子乃“圣之时者也”,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圣之时者也”这句话,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被鲁迅翻成“摩登圣人”,不过,他也认为:“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
“颇吃苦头的”孔丘,生于公元前551年,逝于公元前479年,鲁昌平乡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父早死,寡母持家,艰辛度日。做过委吏(主管会计)和乘田(看管牛羊),相当于区乡干部,待遇一般,勉强糊口。直到鲁定公十年(前500)才出现转机,因为在中都宰(熬到区长一级)很卖力气,擢任小司寇,随后就发达了,也许是大器晚成吧,竟然做到鲁国的大司寇,这年他五十二岁。鲁定公十一年(前499),“由大司寇行摄相事”。相,乃主宰一国之总理,圣人的仕途达到最高峰,没想到“面有喜色”的他,还未来得及得意,官运到此戛然止步。不过也好,多少尝到一点成功的味道,能够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得以实践他的理想抱负。这一点很重要,从此,信心十足,只要给他以权力,他就能做到他想做的一切。
《史记·孔子世家》称他在这短暂的辉煌中,也曾大刀阔斧干成几件事,很是了得,很是神气。“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可以说一百天左右的新政,是他一生中最为“牛”的日子。鲁定公十三年(前497),鲁国的利益阶层跟他闹翻,他想给特权人物以颜色,没想到对手早就要收拾他。加之齐国挑拨离间其中,美女也来了,骏马也来了。子路一看来势凶猛的糖衣炮弹,便替圣人担忧,劝说他:“夫子可以行矣!”不要再恋栈了。孔子说且慢,“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知识分子处事,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结果,当年郊祭,居然连祭祀的祭肉,也未照例送给孔子一份,这实在太不给面了。
要面子的圣人只有离开鲁国,好在有一大帮门生跟随着他,虽然有的中途退出,有的半路参加,但始终坚持下来的铁杆,有十数人,抱着传道的决心,拥有必胜的信念,迈着整齐的步伐,鼓起无比的勇气,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找到接受其政治主张和儒家思想的国度,好继续实现其以仁为本的治国理念。由于走得仓促,也没有进行必要的调查研究,因此撞了好多的锁,尝了好多的闭门羹,好不容易敲开的门,还没转身,人家马上就关上了。再接着走下去,热情开始下降,劲头逐渐衰减,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日见缓慢。
最最主要的原因,春秋末期,当时的大形势是礼崩乐坏,各自为政,互相倾轧,纲纪不存。诸侯崇信森林法则,不是弱肉强食,就是强衰弱食,怎么想办法食人而不被人食,自己的国不灭而能灭别人的国,是生存的第一要务。孔圣人提倡克己复礼,跟人家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温良恭俭让那一套,嘴上标榜,倒也无妨,真正实行,坐等倒霉。所以,从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到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共十四年间,孔子和他的门生,一直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讲道理,做工作,硬是无人搭理,更谈不到赏识。最初出发前的动员会上,何其信心满满,以为一出鲁国国门,鲜花铺路,红毡迎宾,马上就会有人延之为客卿,待之若上宾,提供政治试验田,由着你施展雄才大略,此刻来看,只是一个破灭的梦了。
那时的道路很糟糕,在秦始皇以前,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修长城积极,修路不积极,对行路人来说,那可真是辛苦劳累。鲁迅就考证出来,圣人所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因为这十四年的行路难,颠簸出来胃下垂的病,才不得不如此讲究,而并非老人家摆什么穷谱。据《史记》,他至少周游了大半个中国,这其中包括卫、陈、匡、蒲、曹、宋、郑、蔡、叶、楚等诸侯国,行程数千里,木屐磨穿不知多少双,牛车坐坏不知多少辆,那都是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其让后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孔子周游列国,自带干粮不说,还得背上铺盖巻。一路上,东碰钉子,西招不是,不是惹非议,就是受辱骂。尽管如此,九死不悔,百折不回,非要找到得以施行其治国理念和仁政思想的下脚之地,师生们就不信,天下这么大,没有明智的君主。但行路之人,有目的地,走一步,少一步,脚底有劲;这支队伍,无目的地,总是走不到终点,精神全无。但师生们不停地走,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们决不回头。夫子这份执着,让人敬重;而他的主要弟子,鞍前马后,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不开小差,他老人家的这份魅力,就尤其令人钦佩了。
不过,我一直妄自判断,孔夫子离开他的发源地鲁国,是最大错。鲁国再不济,经营多年,有关系基础,有故土情谊,有家族信誉,有乡亲支持,这等资源何其可贵?一个人要是丢了根本,以为他的名望、学问、人品、政绩,走到哪儿都能够受人景仰,舍本逐末,大谬而特谬矣!所谓品牌效应,系对熟知的消费群体而言。所谓名人效应,系对特定的环境空间而言,距离根本越远,知名度越低。再加上贸贸然愤而出走,事先准备不足,匆促上路,很难找到一个十分理想的落脚之地。第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第二,远水近火,救不得急。第三,陈、蔡、卫、叶,皆处于大国夹缝中,仰人鼻息都来不及,哪敢接纳孔夫子这样的庞然大物呀!
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楚,春秋五霸之一,大国礼请,夫子觉得很有面子,弟子们也都扬眉吐气,再次踏上征程。告别的时候,主客双方假惺惺的惜别场面是少不了的。我估计,离去的一方,未免春风得意,露于形色,送行的一方,自然是陈、蔡两国的上层,脸上五官挪位,心底五味杂陈,大不得劲。孔夫子一生犯小人,而陈、蔡这些小诸侯国的小官僚,一个个小屁虫子,比小人还小人。他们很担心这支团队,抵达楚国以后,得到重用,夫子手下,文有颜渊,武有子路,理财有子贡,外交有宰予,这样一个领导班子,掌握实权,绝对不会对陈、蔡持友好态度。他们说:“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因此,一致决议,不能放虎归山,不能纵龙下海,他们要在楚国得意,我们就得饱受凌辱。这帮虫子商量好久,杀和关,都不是最好办法,只有发动群众,围住他们,困死他们,饿死他们。将来楚国要人的话,唯老百姓是问好了。
陈、蔡两国的卿大夫够卑鄙,躲在幕后当黑手,挑起这场绝粮事件。凡浪荡于江湖、混迹于官场、厮混于市井、裹乱于文坛的中国人,正经本领,通常不大,挑拨离间,无不一等。在他们的教唆煽动下,那些起哄架秧、啸聚好事之辈,那些趁火打劫、泼皮亡命之徒,那些寻衅找碴、无恶不作之流,那些唯恐不乱、心性歹毒之人,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群氓”“小人儒”,蜂拥而至,吆五喝六,层层包围,水泄不通;挡住去路,堵住来路,前进不得,后退不成。
若围夫子一个人,三五壮汉足矣,而要围夫子及其弟子,没有三五十人,百儿八十人,恐怕不易奏效。因此,面对其势汹汹的数百愚民,孔子相当镇静,还能够抚琴弄弦,歌之咏之,这也就是“厄于陈、蔡,弦歌不绝”的由来。
陈州,即今周口市淮阳县,县城里至今犹有一座四合院式的古建筑,为该地观光名胜,即夫子临危不惧,临难不苟,体现出万世师表风范的弦歌台。
我是不大相信精神至上主义的,吃饱了可以精神变物质,肚子里没有食,饿得咕咕叫,绝对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所以对夫子又拉又唱,或又弹又唱的弦歌行为,持怀疑态度。第一,绝粮一周,夫子有没有力气弦歌?第二,面对暴徒,夫子有没有勇气弦歌?第三,弟子反感,夫子有没有心气弦歌?都是值得打个问号的。而绝粮事件的最早版本《论语》,那三十三个字中,未见“厄于陈、蔡,弦歌不绝”字样,这本由孔门弟子编纂的典籍,其具有的权威性无可置疑。“弦歌”说,显然,这是后来人的演义了。
孔子陈州绝粮,除《论语》外,还在其他古籍中出现过,如《庄子》中的《让王》《山木》,如《孔子家语》中的《困誓》《困厄》,如《荀子》中的《宥坐》,如《墨子》中的《非儒下》,如《史记》中的《孔子世家》,如《孔丛子》中的《诘墨》,如《吕氏春秋》中的《任数》等等。
庄周(前369—前286)的《让王》就是从孔子的弦歌说起: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不加热而食),藜(野菜)羹不糁(连小米粒也没有),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掌厨)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在卫国受到铲除足迹的侮辱),伐树于宋(在宋国连他休息遮阴的大树也被砍掉),穷于商周,(一系列的倒霉碰壁之后)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这算是一个什么世界啊?可我们夫子却若无其事地)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这两个字可真是说重了,说狠了)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见识短浅)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混到如此穷途末路的地步,先生怎么还有心思弦歌)!”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一个人大方向明确就是通,大方向不明确才是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头脑保持清醒)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操守坚定不变),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隘即厄难),(这种磨炼)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悄然)反琴而弦歌,(终于明白事理的)子路扢然(用力地)执干(盾牌)而舞。(终于觉悟的)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庄周总结说)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庄周是持出世观点的,在他看来,穷和通乃是一种有规律的变化。庄周不赞成持积极入世观点的孔子,把穷、通看得太重。他认为,因为能够适应这种穷通之变化)故许由(古隐士虽穷而)娱于颍阳,而共伯(即共伯和,曾一度被推为西周执政)得志乎共首。
荀况(约前313—前238)的《宥坐》,则继续他们师生间的这个穷和通,达和不遇的话题:
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同糁),弟子皆有饥色。子路进问之曰:“由(子路自称)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为什么)居(处)之隐(困顿状态)也?”孔子曰:“由不识,吾语女(汝)。女以知者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忠者为必用邪?关龙逢(夏之大臣,因正直而为桀所杀)不见刑乎!女以谏者为必用邪?伍子胥不磔于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得不得到重用)者,时(时机)也;贤不肖(能力的大和小)者,材(才能)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做不做)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孔子曰:“由!居(坐下来)!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所处的环境)不隐(穷困没落)者思不远,身不佚(通逸,奔走逃亡状态下)者志不广,女庸安(怎么)知吾不得之桑落(残秋败落,喻窘迫不堪)之下!”
《孔子家语》的《困誓》则把这支遭遇绝粮的队伍,在夫子的循循善诱下,全部成员都在思想上得到提升的过程写了出来。
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绥(通馁,即饥饿)病,孔子弦歌。子路入见曰:“夫子之歌,礼乎?”孔子弗应。曲终而曰:“由(子路)来!吾语汝。君子好乐,为无骄(防止骄傲)也;小人好乐,为无慑(消除惧怕)也。其谁之子不我知而从我者乎(你是谁家的孩子,不了解我,却跟从着我呀)?”子路悦,援(持)戚(兵器,斧之一种,亦作舞具)而舞,三终而出。明日,免于厄,子贡执辔,曰:“二三子从夫子而遭此难也,其弗忘矣!”孔子曰:“善恶何也,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也。吾闻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愤厉志之始于是乎在。”
磨难不可怕,可怕是在磨难面前跌倒趴下。而经过陈、蔡绝粮的考验,肚子饿了,精神不垮,身体弱了,气势不竭,生命危殆,雄心犹在,刀枪威慑,凛然不屈,由此所激发出来的非凡能量,才是圣人和他门徒这一行的最大收获。
人称为“西方孔子”的苏格拉底,有句名言:“逆境是磨炼人的最高学府。”自古以来,中国文人所受到的磨难,可谓多矣,虽然,磨难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不经磨难,哪能造就中国文学的辉煌,这也是历史证明了的真理。太快活了,太惬意了,太舒适了,太幸福了,就必然“好吃不过饺子,坐着不如躺着”地懒下来,就必然不想去奋斗、去争取、去发奋、去努力了。《国语·鲁语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这恐怕也是时下出不了大文人和大作品的缘故。尽管放眼文坛,大师满街走,其实,这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一堆泡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