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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阅读主张

阅读,并不都是愉悦的。

人的一生,其实阅读的最大的一本书便是生活。但这本书对我而言,从来也不曾给我带来过什么愉悦。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数十年来,也就只有于阅读之中,赖所获得的愉悦,聊以自适。所以,对于书籍,对于各式各样能够到我手中的书籍,我都是心存感激的。

每本书都是一个独特的天地,当你沉埋这个用文字建造起来的虚幻世界里,你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画地为牢的孤独便会暂时忘怀,久而久之,阅读的最大愉悦就是这种对于身外一切纷扰的遁逃。我不甚害怕那些岁月里的熬煎,只是害怕无书可读,那种孤独,才是真正无法排解的。

一般来说,凡阅读,目的有二:一、求知;二、消闲。当然对我而言,还有其三,那就是上面所说的逃遁了,即或是极其短暂的逃遁,能够忘却那视你为贱类的一张张唾弃的脸,一双双蔑视的眼,也是于阅读中获得的最高愉悦了。不过,这只是属于我的个例,不足为训。

求知也好,消闲也好,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求知未尝不具消闲的功能,消闲未必收不到求知的效果。可以说,只要打开一本书,总会给你带来学问,多少和大小的区别罢了。有的书是大学问,有的书是一般的学问,有的书未必有什么学问,甚至连教益也谈不上,若能使我获得阅读的片刻愉悦,那也是我于孤独中的最佳伴侣了。当许多人都把背冲着你的时候,书籍不抛弃你,与你为伴,便是极其可贵的朋友了。

正如我的胃口不怎么挑食的习性那样,对于书籍,只要能看得下去,总是不放过的。几乎是来者不拒,很少选择。因为我对好心人的谆谆教导,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什么书,从来抱敬谢不敏的态度。因为我一向认为没有不可看的书,只有看不到的书。不过,近年以来,视力严重衰退,对于时髦的书,流行的书,炒作的书,五个人以上穿一条裤子齐声叫好的书,就只好遗憾,放弃阅读了。尽管如此,我仍旧主张阅读,只要时间和空间允许,尽其一切可能地阅读,阅读一切可能读到的书。

古人说过,“开卷有益”,这绝对是真理。古人还说过,“敬惜字纸”。在他们眼里,凡是有文字的纸张,都应采取珍惜的态度。这当然未必可取,那反映了印刷物不普及的小农经济社会中的惜物心态。但应该看到,这种书籍崇拜是中国知识分子薪火相传的宝贵精神,是中国文化得以数千年赖以不堕的物质基础。

但后来,尤其到了今天,中国有太多的书,而这些太多的书里有着太多的糟粕,这也是令想读书的人颇感挠头的烦恼。如果无所适从,茫然失措,因噎废食,糟粕固然没了,精华也随之而去。其实,不去其糟粕,何来精华?读书的全部愉悦,就在这种抉择之中。好和坏,自己判断,糟粕和精华,自己说了算,予取予弃的生杀大权,自己手中把握。这种不受别人干涉,不看别人脸色,不以别人的意志为意志,不以别人的标准为标准,在阅读中所得到的自由,便是无与伦比的快乐了。

我的阅读主张,说来简单,与胃口决定多吃、少吃,或者不吃,是差不多的。那些有学问并对我有用处的书,我用吃橄榄的办法阅读,反复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学问然而对我用处不大的书,我用吃甘蔗的办法阅读,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书,我就用吃石榴的办法来阅读了。固然,石榴这东西,能食的部分极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此物之苦之涩之酸外的,偶然一得之甘旨,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难能可贵的。

有时,阅读一本闲书的愉悦,所带来的身心充实,胜过很多灌输的学问。所以,碰上这类闲书,我总是要拿起来翻一翻的。不惮吹灰之力,也许获益其中,哪怕分文不值,弃之也不嫌迟。当然,阅读,有快乐,也有不快乐。读得丧气,读得败兴,读得大倒胃口,读得恨不能找根绳子将自己勒死,那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当读小说成为我的一份职业时的体会。那时,我编《小说选刊》,我从来没认为那是一份美差。因此,阅读的愉悦,只是相对而言,但手不释卷,则是读书人一生的追求,这是不可动摇的。

鲁迅说过:“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由此可见,求知和求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春华秋实,你付出得多,收获就会多,只要读书,就有收获。书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多读一本书,多一分智慧的光亮。

于是,我就会想起一个忘了出处,但总是砥砺着我的读书故事。

那应该是一本革命回忆录,应该是一位革命前辈的亲身经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统治的白色恐怖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进苏州反省院里。在关他的单人牢房的墙夹缝里,挖出来一部未被狱卒发现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显然,这是前一位关在这间牢房里的难友有意留存下来的。他在那几年的关押期间,这部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哲学书籍,是他唯一可读的书。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党把他营救出来,嗣后,他竟然成为一位研究《反杜林论》的哲学专家。

我由此推想过,若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我将会携带一本什么书籍走进班房呢?这虽是荒谬的假设,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会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却偏偏不发生,如果,这个假设万一成真,给我只能拥有一本书的选择自由,根据我个人从1957年开始,直到1979年为止,长达二十二年的阅读经验,一种处于基本上相似的班房状态下的阅读经验,我会在下列两种书籍中择其一:

一、曹雪芹的《红楼梦》;

二、鲁迅的杂文集。

这是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从十几岁时读起,一直读到今天,七十多岁了,仍时不时要翻开这两部书中的某一回、某一篇,像孔夫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那样,追求这个“悦”。

为什么我要挑选这两部书之一进班房呢?因为,有些艰深的书籍,是毫无疑义的好书,但啃起来十分吃力,在唯可面壁的孤独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论》外,我想一般人都缺乏那种攻坚的毅力。有些精彩的书籍,既能引起阅读兴趣,也能产生阅读快感,然而,多读几遍以后,也就索然无味,俨然鸡肋。

唯有曹雪芹的《红楼梦》,唯有鲁迅的杂文集,是永远读不完也永远读不厌的书。它俩都是既能够得到求知的满足,也能够饱享消闲的愉快的书。最初读时,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流连忘返,美不胜收。后来读时,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宏堂奥,气象万千,学无止境。老实说,曹雪芹笔下的世界离我们很远,然而,我们却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条街上的亲切感觉。鲁迅批判的锋芒与现实生活已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总能在心灵深处得到呼应、共鸣,和那种对于民族的、对于国民性的切肤之痛。

因此,《红楼梦》和鲁迅的杂文给我所带来的阅读愉悦:一、不论从哪一页翻开来阅读,不论从头往后读,还是从后往前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二、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下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每读每新的体会;三、不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什么样的变革、变迁、变化,甚至变异,这两部书籍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永远有话好说的强大生命力上。

在我阅读的全部历史中,差不多有二十二年,这两位大师的书籍,总是与我的行李、背囊、吃饭的搪瓷盆、粮票、菜金在一起。那些日子里,我发配到修建铁路新线的工程单位劳动改造,差不多走遍大半个中国。幸好,即使在最为严峻的“文革”岁月里,这两位大师也不在禁绝之列,于无奈的孤独中,只有阅读他们,是唯一的慰藉。

记得1957年的春天,我还是二十出头年纪,从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十卷本的红布面的《鲁迅全集》,买到十六册本的万有文库版的《石头记》。初初起步尝试写作的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其中,将其视作临摹的法帖,将其看成作文的范本,甚至极其手工业式地抄录两位大师的语汇、句式、起承转合的连结词等等,以求得其真谛。在那个没有电脑可以检索的年代里,这种极原始的一笔一画的劳动,倒也是强化阅读的一种虽笨拙却见效的方法。

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中,优秀的文学作品与史传是可以画等号的。曹雪芹的书、鲁迅的书,其实就是形象化的一段历史记载,而优秀的历史著作,譬如我们称司马迁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也是对其极高的文学价值的肯定。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从那以后,文史,尤其是史,便是我阅读的新领域。我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二十四史陆续问世以后,八十年代后,中国出版事业的空前发展,各种史籍、类书、集成的大部头图书的推出,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过去看不到的,现在看到了,过去藏在深闺人不识的,现在广泛传播了。于是,活到老,学到老,便是浪费了青春、荒疏了学业的我们这一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的要务了。

说到底,中国人的阅读是和汉语中特有的“学问”这个词语密切相关的。“学问”,典出《易·乾》:“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由“学”和“问”两个单独意义的汉字组成,是一个地道的古代汉语。外国人将这个古老的汉语语词,转换成他们的语言时,通常译为 knowledge ,或者译为 learning ,只能说是大致吻合,认真地说,并不十分贴切。因为,汉语“学问”,包含着“学而问之”和“问而学之”两层意思在内,与外国人所说的“knowledge(知识)”“learning(学习)”不尽相同。其中的“问”字,老外这种译法是体现不出来的。

何谓“问”?无非不知、不解、不懂、不会,为了求知、求解、求懂、求会,所以要“学”。因此,学问全从问来,无论是吃橄榄式的阅读,吃甘蔗式的阅读,还是吃石榴式的阅读,先问一声“为什么?”最为关键。

学问的问,是获得阅读愉悦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uTqdE/0UPFAuMeqvMGkhsKu4as9G4a/4TaZg+RTQVSSuPFxAza+rDmiB9r0wvN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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