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鬼》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之前也试着写过,之后也写过其他东西,第一部是这个,事实上接近第一部,心理上认定是第一部,这就是《翅鬼》,但是这个题目并不是原先的,原先叫《飞》,后来改做《翅鬼》,由抽象到了实体,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当时在台湾出版时出版社定的。
这部小说大概写于二〇一〇年的夏天,发轫于一次文学比赛,我记得写之前,我用朋友送我的信纸梳理自己的思路,那信纸又大又薄,好像是摊得极薄的鸡蛋饼,我就用圆珠笔在上面胡乱写我想到的词语,没有句子,都是词语,好像有井,有峡谷,有翅膀,有宫殿,这些东西都毫无意义,直到出现了一个词语叫做“名字”,于是就有了小说的第一句话,“我的名字叫默,这个名字是从萧朗那买的”。到现在为止,这句话还是我写过的最得意的开头,因为它不但使我很快写完了这部六万字的小说,也使我写出了后来的小说,它是我所有小说的开头,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不得不越过我无神论者的头顶去相信宿命,在那个时刻,无论他叫什么名字,那个洞察一切但是并不追求简单公平的人,用指节敲敲了我的脑壳,赐予我一个句子,从而赐予我一种生活,句子先于事实,如同光的名字先于光而存在,渺小如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算是一种证明。
关于这部小说的好坏,我很少想他,每当我被别人引诱去思考此事的时候,都感受到一种对往昔的粗暴态度。有时我回到写出这部小说的书桌前面,我就像站在了自己的背后,面前的那个我光着膀子,紧锁房门,苦于打字速度跟不上自己的想法,那是初次浮于地表的河流,无知奔淌,漫无目的,那个我从不认为自己在搞文学,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只是因为在搞而激动,甚至也许只是因为那清脆的打字声,只是因为一个个黑色的字符排列而兴奋,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个卑微者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不计后果地滥用它,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力量,所以无论怎么滥用都显得克制。
今天我靠写作为生,有时候还要出去谈买卖,和写作有关的买卖,有些人说我具备了某种风格,也有人说我可以变得更好,有些人可能也觉得我不过如此,可以轻易戳穿,我自己也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感受到艰难,也经常为了一两个句子而兴奋地走来走去,觉得自己的脑袋可以顶破房顶,但是无论如何,我一直有一个坏习惯,就是不太把别人的话当回事儿,有人可能总觉得自己被围观,我可能是相反的那类物种,从来不觉得别人在看我,谁愿意花时间在角落那个独自饮酒的家伙身上呢?或者说,所谓的他人,有多少是自己的映射呢?这样自私自利的想法,其实是从写《翅鬼》时开始的,因为那时我孤身一人,无人知晓,自己饲养笼子里的自己,倒也活了下来。作家就是独个儿的那个人,从我写第一篇小说时,就记下了这一点,虽然作家写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这本书的再版首先要感谢我的编辑罗丹妮女士,她温和地说服了我,还有楚尘先生,他几次给我写邮件,阐述再版此书的必要。这一版本恢复了在台出版时六万字的版本,因为这个版本是最初的,也相对比较整洁,我这次重看,没有修改一个字,不是因为已经完美无瑕,是因为就这个叙述的特征,我现在是写不过那个时候的。名字还是用《翅鬼》,有时候命运给你的,就接着,就像小说的第一句话,默接受了萧朗给他的名字,那我也接受吧。今天晚上和朋友去看了一场戏,回来的路上我说,我想为我前一天的所作所为道歉,不知是戏的作用还是夜雨的启发,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将此事遗忘,但是在此记录下来,这个夜晚就永远不会被抹去,就因为这个,我感谢生活。
双雪涛
二〇一八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