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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盈盈处
二十一世纪上海、香港、台北承担融合中西文化的重要任务

编按:自一九九八年九月以来,香港城市大学张隆溪教授定期主办文化沙龙,邀请香港学界、文化界的朋友一起谈论大家关心、感兴趣的文化话题。沙龙聚会每次定出一个讲题,邀请一人主讲,并与各参与者自由讨论。二〇〇〇年一月二十日晚的沙龙聚会,张教授邀请白先勇先生做主讲人,聚会约从八点半开始,到十一点结束。张隆溪、潘耀明、黄维樑、钱文忠、马家辉诸位嘉宾围绕着“二十一世纪上海、香港、台北承担融合中西文化的重要任务”畅所欲言,从白先生及各方精彩的言论中,虽可见这三个城市各有缺点,但又体察到它们的潜质与魅力,不禁教人联想起宋王观的词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故本刊特别选载沙龙的演讲内容,以飨读者。

白先勇:说真的,这次有点来去匆匆,而且在城大刚作了个演讲(白先生当天下午在城大作了“我的创作经验”演讲)。这一次我刚好走过几个城市,北京、上海、台北,现在到香港,这个行程刚好碰到千禧年,我有一点感想。我在《明报月刊》上曾提到这三个城市:上海、香港、台北。我说,二十一世纪,这三个城市担任中国文化复兴的任务,是非常重要的(详见一九九九年五月号《世纪末的文化观察》)。这一次我去了北京,更加深了这个感觉。上次我谈这三个城市有点语焉不详,现在可以作些补充。

上海老早就是个开放的城市,三、四十年代它就把欧洲和美国的文化吸收过来,并且跟中国文化结合,融进自己的骨子里去,就中西文化的结合而言,上海可以说是个典范。从十九世纪开始,最大的问题就是中西文化的结合,两者口径对不起来,就走了岔路。上海融合中西文化,洋为己用,弄得比较好,这是上海的传统。我小时候在上海,那是一九四六年,那时上海根本不像中国的一个省份,它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印象中的上海真的像个东方巴黎,它繁华、洋派,洋派中又羼有中国的东西,他们老早就会用西方的东西。到了后来,上海没落下去了。八七年我去上海,大吃一惊,飞机下来后漆黑一片,没有路灯、街灯,上海像个大破落户。我到老家看看,那些精致的东西通通不见了。三、四十年代起的欧式建筑,添一点上海人那时搞的中国建筑,蛮好看的,近几十年来加上去的,则完全不搭调。这几十年来上海受了蛮大的破坏。那时——八七年——我就预言,给上海一个机会翻身,一定很快就翻过来,因为它原本有这个架构,这一回我再回到上海,它又转变了,虽然并没有完全恢复从前的样子,不过正朝着这个方向走。

这次我去了上海图书馆、上海博物馆,真的很惊讶,上海把东西方文化结合得很好。它的经济以后一定更加繁荣,能带动起长江一带的发展,并且主导文化。

我也到北京去。在上海放一栋现代建筑不碍眼,在北京,他们放一栋李嘉诚大楼在那里,好像孤单单的,跟周围的环境都不搭调。北京该如何改变,该如何走向现代化,我也不晓得。世界贸易组织来了,欧风美雨挡也挡不住,上海有个根基,它的西化表现得比较和谐。二十世纪,中西文化结合不成功,走了岔路,现在从头来过,上海可以做得比较快。对于洋化和西化,上海很愿意如此,它不觉得那是强迫的,他们讲英文自然得很,心理上对外来文化不拒抗,没有自大、自卑等奇奇怪怪的想法。

上海对中国各地的影响有好有坏,坏的影响是大家乱学。像南京,它千年古都的尊严与格局根本不必去动它。南京的现代化该怎么弄呢?我也不晓得。

北京故宫本来应该是最像样的。上海博物馆是上海人自己设计的。他们把古代跟现代结合起来,西洋的科技结合到博物馆里的古物中去,他们懂得用西方的科技与文化,场馆里的座位、灯光设计非常理想。我们的古文化经过现代的包装,是不是可以发现另外一种美?——上海博物馆给我这种感受。北京故宫里,黑漆漆的。

香港有上百年跟西方结合的经验,回归以后,在文化上能扮演愈来愈重要的地位,它也是最开放的华人地区。今天我跟喇沙书院的老师、校长谈起来,他们觉得现在英文教育受到了一些影响。我觉得,不管是不是殖民地,百年来,全中国没有比香港这个地方培养出更好的英语人才,这是一笔不得了的财富。面对全球化这个趋势,香港将扮演一个更重要的角色,香港这个地方擅长英语的人才能及时吸收外来文化。若二十一世纪没有更大的政治变动,中西文化将有更大、更深入的撞击,香港面对这个撞击有它自己的根基。

回归以后,知识分子对香港文化的定位开始做长期、深远的考虑。从前,我觉得香港人没有长远的计划,可是回归以后,有了不一样的思考。香港的影响在中国各地是到处可见的,广州好像是什么都学香港;上海的卡拉OK也唱广东歌。

台北也是窗口朝外的另一站。它没有经过“五四”运动、“文革”等连根拔起、打倒传统的激烈冲击——没有经过这些冲击而走向现代化,台湾是一个例子。台湾相当尊敬传统文化——虽然有时候流于口号式的——它同时也接受西方文化、现代化,其中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整个说来是蛮成功的。

我的结论是,中西文化如何融合、接触,是过去一百年来多少学者讨论不休的问题,二十世纪走了岔路,二十一世纪要重新出发,而这三个城市,对中西文化的结合,我以为是蛮重要的,会影响整个中国。我把这个看法提出来,跟大家讨论,尤其是这里刚好有这么多香港的学者。

张隆溪:白先生说的中西文化如何结合的问题,是中国近代历史上重要的问题。潘先生你们《明报月刊》曾专门做过双城记——上海、香港——的比较,大概由你来发言最好。

潘耀明:像白先生讲的,上海对外来文化的融合比较快。香港社会的洋化胜于传统文化,像一些传统节日显得气氛淡薄。我最近编《澳门历史一刻》这本书,发现在澳门,传统中国文化跟拉丁文化是共存的,兼收并蓄。澳门同时留下了许多清末民初的中国式建筑和拉丁式的建筑。香港并不注重文化古迹的保存,在香港,英国和中国这两种文化都不够有特色。

黄维樑:白先生讲的三个城市的确各有特色,但是,北京始终是个文化中心,说不定它的商业也会发展得很快,所以我觉得把北京漏掉很可惜。

关于中西文化的交会、融合,或者说全球化也好,我觉得这是必然的现象。二十世纪已是这样子,二十一世纪将继续下去。香港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英国人留下来的东西好像并不显著,可是英国人留下的典章制度,它的精神,香港人的确是感觉得到的。

中西文化交会、结合、互相影响,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也许二十一世纪,东方文化可以发挥更大的力量。二十世纪是受西方文化压倒性的影响的,中国文化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现在希望我们可以有比较突出的表现:一方面跟西方文化交流融合,一方面跟西方文化争个长短。

钱文忠:白先生讲的我很同意,作为上海人,我也觉得上海发展得很快。但是,上海的博物馆、图书馆、大剧院之所以有今天的面貌,背后有三个故事,我想白先生不一定了解。

第一个是,博物馆底下最漂亮的大堂,曾有人提议租给跨国公司作宴会的场所;第二个是,传说上海高层领导讨论过是不是把街头小戏,比如像上海的独脚戏、滑稽戏、沪剧都放进大剧院里,好在最后否决了;至于上海的图书馆看起来美轮美奂、很现代化,但里面的书经过搬迁后还不如不搬,因为从用的角度来讲,受了限制。比如说十五年前的日文图书一律不上架,连目录都没有搬过来。所以,上海发展的时候经过很多曲折,付出很大代价。这个代价今天不一定看得出,但将来一定会显示出来。

我从老一辈的照片和回忆里了解到,上海过去很流行的绅士打扮,倒不一定是穿西装的,而是穿笔挺的西装裤,穿一双锃亮的皮鞋,外面穿一件长袍,这是上海绅士典型的打扮。相比之下,北京就不一样。一直到我在北大读书、教书的时候,还是上面西装,底下布鞋。这就是白先生所说的,上海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模式,它随时可以汲取很多东西,把它融合进来,但上海也会失去很多东西,这在将来可能会显出恶果。

至于上海跟香港,我在香港只待了很短时间,没有资格做两个城市的比较。但是我刚到香港的时候,有个事情觉得很奇怪,那就是香港的路名。上海把外国路名翻译得很美,比如“霞飞路”,那是法国将军霞飞的名字。香港翻译得很恶劣,比如说“窝打老道”、“奶路臣街”,这反映了上海接受外国文明跟香港有区别。但是香港有一个很健康的心态,它不拒绝接受外来的东西,完全开放,但是抱有可爱的调侃,跟外来东西调侃,比如称“鬼佬”,上海则没有这情形。

我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白先生讲得有道理。李嘉诚这座大楼过去是东安市场,就是文人流连的地方,那里可以买到许多外文旧书,今天当然买不到了。这个地方或许只能是个被遗忘的地方。要么像义和团剪电线、杀洋人,对外来文化始终没有一个健康心态。如果回顾晚清到民国、到“文革”时期,要么崇洋,要么刺洋,两种态度非常明显。一直到我在北京念书的八十年代,以及前不久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对外都是非常两极化的,它随时可以接受外来的一切,也可以随时排斥外国的东西,不带留恋地摧毁。北京可能只有在遗忘中才有生命。

我是年轻人,很小就看白先生的书,长大后读历史,很钦佩白先生辉煌的家族。作为晚辈来说,我没有去过台湾,我对中国文化很悲哀,没有白先生那么乐观。上海博物馆虽然那么好,但据说它连续收进假货,若老一辈还在的话,这是很难想象的;故宫博物院就不用讲了,连珍妃的黄金印都被盗走了。

在西方文化压倒性的影响下,中国文化可能变成上海人西装裤、西装背心外面的长袍,中国文化再也不是贴身的衬衣,而是一件长袍。这件长袍在未来是不是还能存在,是不是在长袍外边再加上法国人的风衣,谁也说不准。年轻人对传统文化隔膜,经过大陆的沧桑变化,近年以来外国文化的影响,根本没有平静的心态。我没有去过台北,对台湾一点也不了解,从一些没有见过的老辈留下的书中,看到他们好像把希望寄托在台湾。

张隆溪:钱文忠是年轻的一辈,可是你的论调比白先勇先生更悲观。

白先勇:我想,我没法悲观,我们已等了一个世纪,等着复兴。“文革”对中国文化的摧残,还未能做真正的评估,我明白你悲观的理由,这个伤痕不是一下子可以盖过去的。可最终我总希望有个复兴的机会,我看到上海有点恢复了,觉得很兴奋。

刚才你讲到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隔膜、无知,这心态是蛮叫人担心的。他们向外来文化学习已来不及了,根本不回头看自己的传统。讲到这里,我还有点“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到处推广昆曲,小时候我看过一次梅兰芳的昆曲表演,对昆曲之美有很深刻的印象。我真正接触昆曲是一九八七年到上海的时候,上昆(上海昆剧团)演《长生殿》,我看了非常感动。我们这么美的艺术,“文革”以后,居然还在舞台上活生生地表演,我从那时就非常热爱昆曲。昆曲结合了中国的诗、舞、歌、剧,包含了许多传统文化的元素和美学,现在还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我就下决心要把它介绍到别的地方去,那时我就有这个悲愿。后来我有机会就请上昆的朋友到台湾表演。

现在昆曲在台湾有很大的影响力,它的观众大多是二十岁到四十岁的知识分子、大学生和大学教授,昆曲仿佛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让他们得到文化、精神上的净化和洗礼。这次张继青到台湾唱《牡丹亭》里的《寻梦》,整个剧院里观众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到了如此入迷的地步,由此我感到台湾的年轻人正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传统文化,虽然这个回顾不是很全面的。

多年前,我把上昆请去台湾演《牡丹亭》,在台北大剧院里一连表演四天,那是台湾第一次大规模的昆曲演出,那时百分之八十的观众都没看过昆曲,我很担心到时只有小猫两三只,或者观众看一半就走了。哪晓得四天的票,一千四百多个位子,都卖得精光。看完后大家的反应空前热烈,拍手鼓掌长达二十分钟。年轻人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舞台上表演出它的美,明朝时的爱情故事已描写得如此动人,爱得死去活来,原来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早就有了。从那时我就这么想,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传统文化带给他们震撼,让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有一种认识,一种了解和接受。

张隆溪:刚才白先生讲的时候我想到了一点,觉得很有趣,比如说潘先生也觉得上海非常好;台北,也觉得不错;对香港则比较保留。钱文忠对上海看得更深一点,对上海也有所保留。知识分子对本地文化总是说得刻薄一点,采取批判态度,这是很可贵的。

另外,我也想到第二点,这是因为我下个月要到美国去,开一个关于未来美国大学发展的会议,讨论人文学科的教育问题。大陆前阵子有人文精神失落的讨论,他们认为以前是政治的高压,现在则是商业的高压。商业的高压在香港也很明显,尤其是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觉得这不是个好时候。也许孔子在他那个时候是很倒楣的,现在说孔子是文化大师,可是当时谁也瞧不起他,“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别人骂他的话,这恰好是对知识分子很好的描述。

我在香港一年,对香港有很强烈的感受。香港好的地方是英国人留下的典章制度,包括法治精神等等;它的商业发展,金融中心的地位都是无话可说的;它的基本建设做得很好,像公共交通在世界上来说也是一流的。可是在文化方面,是极不平衡的,即使香港是这么富裕的地方,有这么好的人才。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是太刻薄了,不过它的文化是不成比例的。在这种地方,恰好需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如果我们这么多人抱怨香港没有文化,这个抱怨就是使香港有文化的起点。

黄维樑:刚才说香港的街道名称,像“窝打老道”,谐音“我打老窦”,是非常粗俗的。但也有非常文雅的,像九龙城的“延文礼士道”、“歌和老街”,这都是从英语翻译过来的。我用这两个例子说明香港文化东西交会,有很坏的地方,也有很好的地方。人类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何况是中西文化交会的地方。

我最近收到新亚书院出版的一本书,是有关香港书画社的资料的,几十年来,香港有几百个书画社。如果说香港没有文化,我是第一个反对的。一九八五年四月号的《明报月刊》,刊出一篇文章(该文后来收入集子《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说香港根本没有文化,哪有文化危机可说,我马上写文章反驳。

一九七九年,香港市政局举行文学节,白先勇先生那时来香港,跟刘以鬯、余光中等人一起参与;更早以前,茅盾、萧红都在香港写出不少东西,许地山在香港六年;早在十九世纪中期,王韬办《循环日报》,他写游记、社评、诗歌、小说,有个中大同事王晋光教授说他是香港作家的鼻祖。他的特征,成为后来金庸、罗孚的雏形。另一方面,我对中国文化一点也不悲观。中国文化有非常强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昆曲那么精致的艺术,哪怕十年、二十年的“文革”,它仍留下来了——诗词书画也留下来了。中国文化几千年的历史,是不可能摧毁的。

马家辉: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回到白老师提到的中西文化的撞击,白老师说二十一世纪是重新出发的时候,那么上海、台北、香港这三个城市,哪个扮演比较积极的角色?基本上我只去过上海两天、北京一天,对这两个地方完全不晓得。可是我在香港出生,在台北住过一阵子,我想比较这两个地方。

文化的变动与改造有一个中介作用,这个中介,狭义来说,是一群知识分子;比较广义的来说,是一个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假如从这两个中介来看,香港被台北远远地超过了。从前台湾还没有解严,香港比较开放,言论自由,可是香港错过了很重要的机会——中英谈判过程中,香港早已落后了,台湾反而前进了。开放以后,台湾言论自由更厉害,从典章制度来说,台湾已超越了香港。而就广义的中介——公民社会来说,台湾也超过了香港。香港什么杂志媒介都可以流进来,不过去真正用它们的人很少,发挥使用的空间也很狭窄,台湾就全不一样,像女性主义,有什么左翼、中翼、右翼、保守、环保等女性主义,每个方面都有很严肃的辩论,台北的典章制度虽然还有点混乱,可是已大大开放,超越香港,在解严的过程里面,整个公民社会都参与了,加上大学入学率、通讯网(network)的普遍率等数据的比较,我以为在二十一世纪里重新出发,台湾可以承担积极的责任,让中西文化的撞合朝理想的方向发展。

白先勇:我想隔了距离,从外面看某个地方,总是觉得美好一点。

原载二〇〇〇年五月香港《明报月刊》 Htz+9iLB0IPx4zw23rhTVupocOCT2sDk8SavKAOFaMtLOp/enA5vIcoLh25u/K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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