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宝烈是汕头市第一中学65届的高中毕业生,我在⑴班,他在⑶班。临近高考,我填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宝烈填的是广州美术学院。但结果我俩都还是“名落孙山”了。
1965年9月12日,我和宝烈作为汕头市第一批到海南农垦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坐上油轮离开了汕头。
对于宝烈和我而言,海南的知青生涯,我们也算是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我们也算是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件事,我们也算是踏遍了海南的山山水水,我们也算是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为海南的开发建设,我们献出了完整的青春。
1978年我被招工回汕头,宝烈晚两年,1980年才回城。算起来,我在海南13年,宝烈15年。
宝烈回汕初期,在市百货公司担任橱窗设计,后来调进市文联,从《汕头文艺》美编做到《潮声》主编和社长,又当上了市文联的副主席,屡屡被评为优秀党员、积极分子。肖映川说:“我曾一百次、一千次地劝他当专业画家,搞专业创作,他笑笑后就是不听,仍然忘命地工作,组稿审稿,签印付印,找钱,发行,还要当支部书记,整天乐此不疲地做着许许多多与美术不相干的事情。直到60岁,他才终于从岗位上彻底地退了下来。”当然,这个过程,我也是百分之百知道的。
我和宝烈就这样由学友而场友、队友,由队友而战友、挚友。就知青经历而言,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宝烈,所以宝烈出画集的时候,我真该为他写点什么了。
宝烈的画集和画展一直都是以“那山那水”为名,据说这是林墉老师给定的。既是高人指点,内中必有奥妙。那我就试着从对“那山那水”的解读谈起吧。
对于宝烈而言,那山那水,如同那年那月一样,是一个缠绵的意象。我曾在一首歌词《山水汕头》中说到缠绵:
汕头,汕头,
山青水秀,鱼米之乡;
山高水长,邹鲁之邦。
美丽的汕头,潮人的家园;
不尽的情思,无限的眷恋,
都是山和水的缠绵……
按照一般的理解,缠绵都是针对爱情的。正如西方一位著名的哲学家所说:“唯有通过折磨,才能显得出爱情;只有在忧患之中,爱情才能日益深厚。常常由于为误解所伤,爱情才变得分外缠绵……”这样的缠绵当然是一种痛苦。但也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任何一种痛苦,对于他们生命的幸福都是永远需要的。”缠绵就是其中一种痛苦,但它能把人引向幸福,而不是引向深渊。因为缠绵是一种意识的完满,是人性的丰富与扩大,所以缠绵不是坏事,而是一种把人变得更加细腻、更加丰满的必经之路。缠绵也不只是体现在爱情上,一个人,对于祖国,对于家乡,对于家人,对于朋友,对于艺术,对于他所喜欢的工作,也同样可以是缠绵悱恻的。见过宝烈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缠绵和悦、宽厚挚情的人,这种缠绵表现在他身上,最突出的就是他那温善待人的笑容——“这倒也不是装出来的,而绝对是诚心诚意的”(肖映川语)。宝烈的缠绵,当然不只停留在他对人对事上,还体现在他的画作中;宝烈的缠绵,也不只是停留在海南岛的山山水水,也表现在对家乡,对祖国,对他所到过的国家,对他所有喜欢的山山水水上。其实人们都是喜欢缠绵的,尤其是那些有高尚心胸和高贵气质的人,他们热爱缠绵胜于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原因就在于山与水的缠绵远较对钱与欲的渴求更能使人感到自己人性在扩大,人生在无限地丰富,使人感到度过了最真实最高端的生命——这正是宝烈画作中最根本的东西。
那山那水,如同那年那月一样,还是一个空灵的意象。萧莉说,宝烈的作品“既具体而微,又虚幻而远”,而且“不再只是具象的山与水,而是充满了想象与张力”。这里说的大约就是空灵的意思吧?按照我的理解,艺术作品的“空灵”,应该就是一种玄学状态,并不具体于生活实境,而是着重于表现作者的内心情感,从而创造出一种心灵交融的情境。我以为中国画本质上是属于玄学(哲学、宗教、艺术)的,中国画画家本质上也就是一个玄学家。所谓玄学就不是科学,科学是直接功利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包括政治科学),都是为了直接解决有形的自然和社会问题;而玄学则是非功利的,是一种不用之用,是解决人最深刻的灵魂问题的。一幅画一首诗解决不了现实的苦难,却可以给人以全人格的震动,一个画家一个诗人可能同时是一个政治家,一个社会活动家,但他本质上是人类灵魂的塑造者。有人说,能以艺术作品表达心灵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一种内在的生活,能够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每天走在繁华而又疏离的都市中,心想着自己还拥有一个叫着精神的家园——创作,他的心中就会升腾起一种温馨而宁静的情愫。但要成为这样幸福的艺术家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想,宝烈正是这样一个非功利主义艺术家。
至于宝烈画作本身,我想我是不敢多予置评的。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宝烈的画作,有点像晚唐诗人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所说的那样:“超以象外,得其寰中。”是一种取自具象之外,略去万物形态,追寻生命本源的艺术表现形式,具光感、量感、体积感和新的形式感,是一种“得意忘形”的既具中国传统水墨艺术又具西方抽象艺术的创作范式。
要说宝烈的人生和艺术,我觉得还有一点应该强调的,那就是他的悟性。一个成功的国画家,追求艺术之道的过程,一般都要经历三个阶段:知、爱、悟。宝烈的知与爱的阶段是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和知青时期,那种求知若渴的欲望、对生活的体验乃至感情的积累,基本上都成为历史,过去了,在他回城以后,其实就已经慢慢地进入到“悟”的阶段。别看他整天忙这忙那,似乎与美术没多大关联,但我敢说,那正是一个积聚的过程——在办刊物中感悟,在办画展中感悟,在与众多著名画家的接触中感悟。及至到了退休之年,他才把这些感悟付诸实践。正如陈延教授所言,“在中国画水墨画方面,真没有想到过他能够有什么大作为,直到他退休之后举办的第一个个人水墨画展的面世,大家才看到宝烈艺术才华的不可多得”。宝烈的才华,在于他以特立独行的画风,将中国画与西洋画融会贯通,“用彩墨把感受表现得如同油画般”。这是宝烈在艺术上的最成功之处。
宝烈从未进过画院或学院之类专业学府,一直在基层,在业余的环境中磨砺,终于成就了专业创作的高水准。所以,并不是书读得越多,画画的水平就越高。说到底,一个人能不能成为艺术家,关键在于他的悟性。赵克标说,宝烈为人处世低调,但“处世低调也并非意味一路的沉郁,沉郁中的突兀畅怀,是醒思,是顿悟,是心扉的敞亮、生命的激励”。此确为知己者言。
宝烈不仅仅是一个以笔墨感悟生命和自然的画家,他还是一个以哲学思考为中心展开他独特世界的有思想、有文化的画家。宝烈笔墨本身,就是一种人生的轨迹,思想的轨迹,艺术的轨迹。
2014年4月20日
我和宝烈(左)随兵团文宣队到各师巡演,当时我在创作组
偶见旧照,乃胞兄陈韩星与同学蔡宝烈1974年于海南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队,随队同往各师巡回演出时路边所摄。其时,宝烈于舞美组,胞兄于创作组。余亦为俩兄长红岭农场之同场知青。俩兄长当年英俊倜傥,各具怀玉之才,然命途坎坷,困苦卓绝。回城后不忘初心,潜心创作,几经艰辛,一为画家,一为剧作家,同为家乡文化翘楚,同膺“汕头市优秀专家、拔尖人才”称号。观照忆昔,不禁唏嘘,夜不能寐,成词一阕。
放眼微茫处,
看前程沙狂林野,
暑风瘴雾。
年少气吞应如虎,
踌躇满腔谁诉。
只红岭海口石碌。
花落花开那堪数,
赖手中纤毫墨如注。
同望断,
天涯路。
流云又絮礐石渡,
亦未曾残梦轻许,
晓月辜负。
万里江山流日夜,
纸上群雄逐鹿。
乃秦月汉关晋树。
回首琼州当笑慰,
任青山夕照明满目。
举老笔,
穷新赋。
(注:陈朝行后被推荐就读中山大学中文系。现为深圳朝向集团总经理)